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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莫勒麗和女兔唇

    女兔唇一把抓住卡爾·莫勒麗,知心而親熱地説:

    「咱們姐倆兒──當然也就是哥倆兒了──過心,咱們和別人可不一樣,咱們本來就是破壞舊制度的人,在舊制度還沒有摧毀的時候,咱們就看着異性關係和男人不順眼,咱們就提前動了手,就操刀一快和把他們變成了狗;沒有咱們當年的努力,哪裏會有今天呢?現在好了,異性關係不能搞了,入了憲法了,這裏成了咱們的天下了。雖然制度、顏色、各家的門環和夜壺都變了,但我還是看着這些舊瓶裝新酒的形形色色的人不順眼,就是搞同性關係,我也不願和這些變了關係和變了心的人在一起。因為他(她)們從根裏説,不還是他們過去的叛徒和我們現在俘虜嗎?我不要和俘虜和變節的人在一起。咱們姐倆兒是老字輩,所以還是咱們兩個在一起比較合適。來的時候,我給你帶來一條雜毛狗──知你過去在歐洲是貴族,愛玩這個,雖然現在是搞同性關係,我把一條異性關係時的狗帶過來,讓它繼續成為同性關係時的玩物,對它來説也有些委屈,但為了討你的歡心,我也就顧不得了。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聽到它在狗窩裏「嚶嚶」地哭,或是像大人一樣在那裏長吁短嘆:『娘子,現在已經不是異性關係的年代了,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人和狗的歷史已經過去了,如果我們兩個再呆在一起,按現在的規定不就違法了嗎?過去得罪你,是在異性關係,現在改朝換代了,我的罪行不就成了功績了嗎?──過去我破壞了異性關係,按照你的理論,不正好為今天的同性關係做了些思想上和行動上的準備嗎?』──你説它憨傻,到了關鍵時候,它抖着脖子上的鐵鏈子還説得挺抓綱哩。按照真理和正義,我本來應該像奴隸贖身一樣,給它一張自由解放證書,解開鏈子把它變回人,讓他也參與到這場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中;也算它趕上了好時代,舊社會把人變成狗,新社會把狗變成了人;如果這一切成為事實,我的狗不也成了一個社會典型和可塑的藝術形象了嗎?不是更襯托出我是一個先知先覺的先行者嗎?但我什麼都沒做,我硬是沒有讓我的狗變成人因而我也少了一個大出風頭的機會我是為了誰呢?還不是為了愛在歐洲玩狗的你嗎?這就可見我對你的真心和苦心了。從這一點出發,看我犧牲一條狗的份上,我的姐姐,你就答應和我一塊搞同性關係吧。你就拒絕其它任何人吧。如果你不答應我,我感到這同性關係也沒什麼味道和什麼知心了,我也就不管你和狗了,我就一根繩子提前上吊,也就完了!……」

    這是當時在打麥場上,女兔唇對卡爾·莫勒麗求愛時所説的話。那邊牛蠅·隨人一宣佈配對開始,這邊女兔唇第一個就把莫勒麗給抓住了。也可見女兔唇對莫勒麗的真情了。這時女兔唇的那條狗俺的牛根哥哥倒也配合得恰如其分,和它的主人一起,上去就咬人家的褲腿和舔人家的腳,還一邊搖尾巴「嘰嘰」地叫着──事後我問俺牛根哥哥,女兔唇都對你那樣了,為了她自己舒坦和討她女人的歡心,硬是把你不變回人,你怎麼還這麼不爭氣地對她們搖尾乞憐和主動幫這個狠毒女人的忙呢?俺牛根哥哥這時木然地説:「我習慣了。」

    又可憐地説:「我不敢!」

    又説:「我要不幫她舔着,她將來不是更不把我變人了嗎?你現在站着説話不腰疼,其實你哪裏有資格説我呢,你不還是被你爹給逼得自戕了嗎?」

    弄得我也沒有話説。可見舊社會的陰影在牛根哥哥也就是在我們心頭像老屋的灰塵一樣積累得有多麼厚重。把一個異性關係變成同性關係從外在上是容易的從心理上是多麼難。故鄉易變,幾年不回故鄉,你就認不得它,它也認不得你了;但是要變一條故鄉的狗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幾年過去,它連身上的癩皮瘡還沒有好呢。我再看着俺牛根哥哥拖着異性關係的尾巴在街裏走,我也就見怪不怪了,我知道它在人的社會中已經沒有希望了,只有等着狗社會進步,到狗的社會中去搞同性關係、搞先鋒和後現代了。我要追隨狗的足跡,我要對這世界狂吠,我是爐中煤,我要燃燒──問題你吠了又怎麼樣?一個吠聲在我們故鄉算什麼?燒了也就燒了,接着把你當煤渣倒出去就是了。安心睡覺和取暖的是別人。先鋒單薄得就像一張紙。後現代原來就是狗。牛根哥哥,等等我。我在夢魘中叫着。倒是在打麥場上,被女兔唇的求婚掙脱不得的卡爾·莫勒麗,這時強龍不壓地頭蛇,看着牛根哥哥,倒是有點客氣,摸了摸牛根哥哥的翻毛頭,嬌聲地説:

    「你舔得我好癢。」

    讓俺牛根哥哥激動提熱淚雙流。多少年沒有聽過這麼嬌情的話了。女兔唇整天都在用棒子和鞭子抽打它。於是它在卡爾·莫勒麗的褲管裏,頭搖晃得和舔得更賣力了。當然到了卡爾和兔唇結婚之後,久而久之,也是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卡爾變得也和兔唇一樣了,也時不時經常棒牛根,就弄得牛根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次兔唇不在家,卡爾又要無意之中棒它,牛根終於憤怒了,突然把棒子從卡爾手中給奪了過來,質問卡爾:

    「當初咱們兩個是怎麼來着,現在你是怎麼對我的?」

    説完,掉下淚來,倒令卡爾吃了一驚,也算是歷史上俺哥的第一次覺醒。但是它的覺醒竟是針對別人過去對它的好而不是對它的壞,把好作為突破口而不是把壞作為一種記憶,當然它的最後結局就是捱了一頓更大的棒打也就不足為怪了。但在當時的打麥場上,卡爾可謙虛着呢。她不但對狗,對主動上來抓住她就求婚的女兔唇也文質彬彬。她哆嗦着身子説:

    「你向我求婚我感謝,但是我剛到你們這個地方,我還有些陌生和擔心,你讓我逗留一段時間先適應一下情況再説終身大事好嗎?我知道,你對我有好感,還是因為我過去在歐洲時的英雄事蹟;但那是在歐洲,我人熟地熟,拿了刀子就可以動手,但到這裏就不行了,到了這裏給我刀子我也不敢下手,遠怕水近怕鬼,人不是萬能的。我勸你再考慮考慮,也讓我考慮考慮再説。何況,我來你們故鄉時間這麼短,我的中文説得還不行,還沒有你們故鄉、故土和家鄉的口音和土味。有時我想説的話,還表達不出來;你説的話,有一大半我還聽不懂……」

    卡兒結結巴巴用中文説。這時女兔唇説了一句就是把它放到異性關係環境裏,也是很有水平的話──看來同性關係還是改造人呀──她説:「愛情不是用語言可以表達的。對不對,狗?」

    她轉臉又徵求牛根的意見。牛根趕緊點頭。這時卡爾又指着狗用外國腔的中文説:

    「我嫁了你之後,你不會把我也變成它這種樣子吧?」

    女兔唇當然一連聲地説「不會」。但到後來女兔唇果真把卡兒也變成了一隻小花母狗的時候──還是混血,這時俺牛根哥哥可搖着尾巴高興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所以當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結婚的時候,給我也下了一張請帖──這是故鄉最為隆重的婚禮了,一共享了30頭毛驢,個個屁股後的糞兜上都鑲着金邊,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都披着婚紗,分不清哪個是「男」,哪個是「女」,讓我們故鄉的人民一陣敲鑼打鼓地歡呼──但我拿着這張請帖,為赴不赴婚禮,心裏卻有些打鼓和猶豫。兔唇姐姐到底要幹什麼,我也和卡爾一樣沒有把握。如果糊裏胡塗地去參加婚禮就像卡爾糊裏胡塗嫁人一樣,「她」會不會把去祝賀結婚的人也一個個變成狗呢?你現在敲鑼打鼓,轉眼之間就成了狗,你還在哪裏敲個什麼呢?──雖然那樣我離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根和自己比,我還是對自己更親近和更可憐一些,我不願像牛根那樣成為一條狗──雖然在見不到它的時候,我在真誠地想念和可憐它;但就像我們可憐一個乞丐而我們不願意變成乞丐一樣,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沒有去參加女兔唇的婚禮。當然我不去參加婚禮害怕變狗還只是原因之一,沒去的第二個原因我還是怕俺爹──説來説去我總是擺脱不了俺爹這個陰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螞蟻結婚時我沒有參加,連一個衣帽和鞋襪都沒有送,現在我私下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俺爹知道了會不會打我呢?會不會又吃裏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個罪證呢?上次他把我逼得自殺,現在又會把我逼成什麼樣子呢?於是就沒敢去參加婚禮,只是遠遠地看了一個笑話。雖然從後來的實踐看,卡爾果然被女兔唇變成了狗,我們家鄉的人民也被他變成了狗,但我還是沒有因為自己的脱險而沾沾自喜。卡爾和人民在兔唇面前不算什麼,就好象狼在老虎面前不算什麼一樣,但是狼到了我們這羣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橫衝直撞和為所欲為呢。「他(她)們」如果聯合起來,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羣狼追逐的羊,轉眼之間就被他們撕吃了──倒是為誰先下嘴誰後下嘴,羣狼在那裏又起了爭執;這個時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嗎?「她」們的聲音是多麼地大,「她」們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麼地鋒利,我一聽到「她們」的聲音就渾身發抖──最近你才發現,在日常生活中你還是喜歡能使你聲調變低的人兒或狗。她一言不發,微笑地看着你,不斷挪動一下她豐腴的身子,調換着她的姿勢──雖然這也讓人有些心裏發毛,但她的微笑卻能使你安定和心裏徹底放鬆。「我能抽煙嗎?」「你想抽你就抽。」「我能不吃泡飯嗎?」「你不想吃就別吃。」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能有什麼脾氣?這個時候你的大音調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許多,好聽了許多──你自己也懷疑,這是我的聲音嗎?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騙,但是這個時候你的心裏話,就像泉水一樣自然而然地平緩地流了出來。雖然流出來的知心話也有一半是假話,但你們兩個都在受騙的環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鋼鐵,而她是一團棉花。看到劍拔弩張的狗就像見到永遠深刻的男人一樣──鐵青的臉,陰沈着面容,好象我們欠着他什麼,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弄得我們心裏也有些發毛。和他在一起開會,我們都不敢發言了。你哪怕對我們虛偽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經以這種面目在世界上固定下來,我們只好以這種面目來確定他和我們世界的關係了。看他的面容沒有任何通融的餘地,我們只有通融和撤退我們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劉兒,他就是一個把小説當作哲學來寫的人,一步步指出我們活得不對;如果他是馮·大美眼,她就是令我們望而生畏的冷麪美人──讓我們感到這樣不好接近,如果到了牀上怎麼辦呢?於是我們一鬨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牀上解決自己的同題──事後我們才明白,表面特別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來都是一些自瀆特別嚴重的人。問題是你們的自瀆並不是我們造成的,你們為什麼在面上老跟我們過不去呢?過去俺孬舅當秘書長時,每當他一臉深刻把西服換成中山裝坐在主席台上的時候,我們在台下就心裏打鼓:我們哪點又做得不對了?是左了還是右了?是上了還是下了?還是昨晚我們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氣了?──接着一場轟轟烈烈的不是同性關係而是異性關係的運動就開始了。我們當時以為是我們出了錯,直到今天我們才明白,原來僅僅是因為昨晚上俺舅又沒好氣地自瀆了一把。世界上吊日之後,孩子們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輕鬆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們村西的土崗上翻跟頭和拿大頂這時大家都克服了同性關係的目光以後,我又想起幾朝幾代之前的一個芝麻細節,又拿出他以前在異性關係時代的中山裝事件請教他,這時他似乎把這個事情忘記了,他想了想説:

    「當年還有這種事嗎?」

    又對我發生了懷疑:「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大家都無覺無關係了,你還提過去的關係──不管是異性關係或同性關係都一樣──的事幹什麼?什麼用意?什麼目的?難道又要復辟不成?」

    接着又嚴肅上了,繃緊着臉皮,咕碌着眼珠;令人感到更加可笑的是,他接着不由自主地又要回家換中山裝,把我嚇了一跳。不該問的事情,就是過了多少年還是不問為好。最後還是俺舅發現了自己的失態,憋住要發的氣,也是為了解嘲,莞爾一笑地説了句實話:「是的,那時一換中山裝,肯定就是先天晚上出了事。」

    從此以後,我再見到一臉嚴肅的男女和狗,就從心裏不害怕他們了,因為我知道這並不是我的錯,而僅僅是因為他們昨天晚上自己沒有弄好──當然了,誰能保證自己每天晚上都能弄好呢?誰沒有一個穿中山裝的時候呢?何況這個時候認識到也已經晚了,這是已經是孩子們和碎片的時代了,我們已經是無覺無性了。已經不存在昨天晚上了。看到自己對於時間認識得這麼愚鈍,盡落後時代認識些過時和沒用的東西,心裏倒也一聲喟嘆。所以當我還處在同性關係時代接到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的結婚請帖時,我也就像接到希特勒、冷麪的馮·大美眼和哲學的小劉兒的請帖一樣,馬上就感到周身寒徹。這些夜晚的自瀆者,他們自己自輕自賤還不夠,臨死還要拉上幾個墊背的,還要給人下請柬。你是去呢還是不去?給「她」們買不買衣帽和新的棉襖呢?拿着新衣去的時候是個人,出來的時候就是條狗,或者就像牛根哥哥一樣,根本就不讓你出來了,你説可怕不可怕?如果同性關係都是這樣搞法,一步步都這麼充滿恐怖,這樣搞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這時倒是俺的孬舅──到底以前是政治家,對一切事情都能看得開,都能站到高處,振振有詞地對我説:

    「我的看法與你正好相反,正是因為這樣,同性關係搞得才有意思。就像我過去搞政治一樣,如果一切風平浪靜,你坐在這船上還有什麼意思呢?你的才能還怎麼顯示出來呢?正是大風大浪,才好鍛鍊人;正是一團亂麻和一團迷霧之中,人們才需要你指明方向。這才是許多政治家世界上沒事他也要找事的根本原因。不然不就閒得發慌和閒得蛋疼了嗎?(俺舅説到這裏,我才恍然大悟和如夢方醒;但我又問:「你説的當然有道理,但當年你在台上的時候,我見你不是挺怕大風大浪的嗎?」這個時候俺孬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還是有些政治家的手段呀,他對擊中要害的問題,也就避重就輕不提了,接着又照他的話語氛圍和意思説了下去。)政治是這樣,搞其它(記着,這個念tuo,俺舅説。)也是這樣。如果我們在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這樣滿腔義憤和仇恨當然也就是滿腔幸福地活着,不是挺有滋有味和不平淡的嗎?否則我們活着還有什麼希望和意義了嗎?如果你想平淡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成了豬蛋和牛根;當你成了一條狗和一隻豬,你不就平淡了嗎?你願意平淡嗎?你願意變狗和變豬嗎?」

    我慌忙答:

    「舅舅,我明白這個道理了,我以後再也不説恐怖了,我不願意變狗和變豬;正是因為害怕變這個,我才不敢去參加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問題的可怕和辯證法在於,你去參加婚禮有可能變成狗和豬,但你不去參加婚禮留下來平淡和安靜也可能變成狗和豬呢。我也是進退維谷和左右為難呢。當我不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還活得傻頭傻腦;當我明白這一點以後,我就活得更加提心吊膽了。」

    和俺舅告別,我還擦着頭上的汗。這時我才明白,你有幾個有水平的乾親和朋友,經常給你指點着人生的道路和迷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呢。世界在你面前永遠是一層一層的迷霧,你還活個糊裏胡塗;當乾親和朋友給你一點一點撥開迷霧,世界可就露出恐怖和猙獰的面容來了。對於當年的那場婚禮,我除了這些恐怖之外,還有一個擔心:這個請我參加婚禮的請柬到底是誰下的呢?是女兔唇下的呢,還是卡爾·莫勒麗下的呢?到底我算婆家的人呢,還是算孃家的一個哥呢?如果這一點弄不清楚,是誰給你下的請柬也就是是誰給你編織的陰謀你在赴湯蹈火的時候還不明白,到頭來你不就裹在一團亂麻裏死也死不明白了?何況我對女兔唇和莫勒麗過去都不熟悉,為什麼「她們」這個時候還不放過我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她們」那條小雜毛狗了。想到這裏我又感到後怕,如果這張請柬不是女兔唇和莫勒麗下的,該不會是那條狗給銜出來的吧?這條雜毛狗;以前可是我忠實的朋友;但正因為是朋友,它不就顯得更加靠不住了嗎?在俺牛根哥哥還不是狗的時候,我牽着他的衣襟,他拉着我的手指,我們一高一矮走在故鄉的河堤上。春天的風吹着我們的衣衫和頭髮。在晚霞之下,我們如同兩張剪影。但正因為這樣,是不是俺的已經變狗的哥哥明面上是説過於思念我實際上是它一個人在狗的世界裏太寂寞了在狗的世界裏再也找不出像小劉兒這樣可靠的朋友了所以就設下這個圈套為了讓它的主人把我變成狗最後它就自作主張給我下請柬呢?不戳穿它的陰謀我們還是朋友,一戳穿它的陰謀我就發現它的用心也是何其毒也。我拿着這張請柬,思考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一個一人都感到靠不住。不給我下這份請柬我發現跟世界還沒關係,一接到這份請柬我就發現和世界的聯繫是千頭萬緒和千絲萬縷。我拿着人的請柬人可能把我變成狗,我拿着狗的請柬去結人的婚可有些不着腔調。在婚禮上,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們是讓我進人窩裏去吃筵席呢,還是乾脆就把我送到狗窩裏在我還沒有變成狗的情況下就讓我去吃狗食呢?想到這裏,我對「她(它)」們三個都感到恐懼──中間還夾着俺爹──我活在世界上怎麼就比別人艱難呢──但正因為這些恐懼,我心裏不敢去但是我又不敢不去。當然,為了掩蓋我的心虛,我也不好在街上和村西的糞堆上説我不去,我還裝作不經意地在糞堆前的人羣裏當別人都把女兔唇和莫勒麗下的請柬拿出來我也含糊其辭地把狗給我下的請柬給拿了出來。還故意問:「就這樣的請柬嗎?」

    但當我看到俺爹和白螞蟻沒有收到請柬──連狗的請柬都沒有收到,我又有些興奮和自鳴得意了。我從另一個角度又對俺爹有些幸災樂禍。就像故鄉歷次發生大事一樣──當然除了上一章俺爹和白螞蟻大鬧故鄉的一章除外──不過他們得逞的日子不也像兔子的尾巴一樣不長嗎?──,人們總是首先想到我而沒有想到俺爹,人們總是邀請我而沒有邀請俺爹,這時我就得意地想:不管我在家的地位如何,在外邊還是顯出我們老劉家一代更比一代強呀。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在一次《故鄉面和花朵》的簽名售書會上聲淚俱下地對記者説:

    「我對付得了一個世界,但我對付不了一個爹。」

    説完這句話,我為這句話本身又得意了一番。這個句子想得好呀。但也正因為它好,就像許多領袖在不同的篇章裏經常重複他同一個觀點和同一段話一樣,在以後的幾個月和幾年裏,它也被我在不同的場合説爛了和説俗了;本來挺有深意的話,最後被我糟蹋了。我就這樣把一罐蜂蜜説成了涼水。雖然我怕俺爹知道我參加別人的婚禮會打我──特別是我收到請柬而他沒有收到請柬就好象參加一個討論會我有入場券而他沒有入場券一樣──還不知道他怎麼磨搓我呢──當然是當我還沒有被人變成狗的時候──當我被人變成狗的時候他肯定又在那裏得意:「我早就説過,這個王八蛋和小兔崽子沒有好下場,這樣的婚禮不能參加,看,現在應了我的話了吧?」「我沒有請柬怎麼了?我現在還是人;你們有請柬呢?現在就成了一羣狗嘍。」俺爹説話的樣子和神態我都想到了,但我在虛榮和心虛的驅使下還是走到參加女兔唇和莫勒麗婚禮的隊伍中和路上去了──沒去是假的,是一種在心裏的慶幸,去才是真的。於是這30頭毛驢的盛大的婚禮和隊伍似乎和我有關也增加了我的榮光。讓我也放一隻炮杖吧。讓我也打一下鳥銃吧。讓我也摸一下小驢的金色燦燦的糞兜吧。讓我也抬一下你的花轎吧。讓我也掀一下你的蓋頭吧──雖然接着就捱了尷尬的一巴掌。讓我也坐在人的筵席上而不要把我往狗窩裏攆吧──雖然接着當頭就是一聲斷喝:

    「滾到你的狗窩裏去!」

    ──所有這一切,當我從婚宴的飯桌上,看到飯桌和飯菜雖然都改變了,用的都是同性關係的餐而不是異性關係的餐──吃下去的引誘的不是異性關係的荷爾蒙而是同性關係的荷爾蒙,過去講英雄,現在講狗熊;過去講方圓,現在講多楞柱;讓我有一陣恐慌;但是當我看到飯桌上還有一個傳統沒有改變,那就是俺家祖上留下的一個規矩:凡是婚喪嫁娶,桌上都擱着一個臭雞蛋,以備不時之用;看着這個臭雞蛋,我一切又都豁然開朗了,一切都不怕了。我可見到親人了。我可見到俺的姥爺了。烏雲終於驅散了,太陽出來了。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和不必要的。我的姥爺,那個現在還留着山羊鬍子鄉音不改的歐洲教授。山不轉水轉,關係轉而臭雞蛋不轉;你改了異性關係到了同性關係,你就是改得沒了關係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時候,還是改不了俺姥爺的臭雞蛋。我過去對付不了世界,就是忘了這個蛋,現在我手握着臭雞蛋,我還怕誰呢?人也罷,狗也罷,任你天地翻覆,我以不變應萬變。任你波濤翻滾,我只取一瓢飲。應該立即讓俺爹、女兔唇、莫勒麗和那條狗牛根,凡是在算計我的人,都立即吃上一個我的臭雞蛋。想到這裏,我就「吃吃」地笑了。俺姥爺捋着他的山羊鬍子,神態自若地端坐在八仙桌前,任憑娘們小孩大呼小叫,微笑不動,安如泰山。這就是俺的家風,這就是俺姥爺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家風度。冷眼看世界,就讓我吃了一個定心丸;這時不管誰跟不跟我玩,帶不帶我玩,誰家舉行婚禮不管是人是狗給我下請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着俺姥爺的衣襟,從熙熙攘攘和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羣中穿過,安然就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臭雞蛋之前──臭雞蛋就是俺姥爺的名卡──任何領導人出席會議與熙熙攘攘羣眾的最大區別就是,羣眾進場找不著名卡,而俺姥爺的名卡就在主席台上放着呢,我們還匆忙個什麼呢?我們一出場,燈光就打開了,迎賓曲就奏響了,我們接着找我們的名卡就是了。當然這也給俺姥爺帶來了一些麻煩。過去俺姥爺找名卡容易,但自他到歐洲當教授以後,落下個近視眼──看看做學問是容易的嗎?這時到主席台上找自己的名卡,就有些費勁和操心了。這時他往往由衷地説:「當一個領導看似風光,其實還不如當一個普通羣眾呢,進場隨便坐就是了,不用找名卡。」

    又感嘆:「如果不是為了大家,我還幹這個幹什麼呢?」

    弄得我們全體人民都非常感動。當然了,俺姥爺的這點風光和得民心,落到他親外甥我身上,我也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呢──他的名聲不好我倒沾光,他的名聲好了我倒要跟着吃掛落;因為人民擁戴姥爺,也容易在我身上發生感情轉移,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俺姥爺;我當然可以經常説:「我代表俺姥爺……」如何如何。大家一陣歡呼。但正是因為這樣,人們繼續移情,在日常生活和日常作為上,也容易拿俺姥爺的標準來要求我;兩相一對照,人們就對我失望了;這時往往會説:

    「這個小劉兒他姥爺是蓋世英雄,怎麼到了小劉兒這裏,就成了這個操行呢?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了。」

    一下就讓我抬不起頭來。我再在人面前走和村裏穿過,就感到低人一等和矮人一頭。這是俺姥爺給我帶來榮耀、虛榮之後的副作用。為了這個副作用,可就別怪我以憤怒和要求償還的心情對待俺姥爺當然也包括俺姥爺的臭雞蛋了。當我看到這個臭雞蛋,一方面我就對這個世界放下心來,同時我在這個臭雞蛋和名卡之後和俺姥爺一同落座,就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和理虧的感覺。一切都是應該的,一切都是你害的,過去我們有難同當,現在有了臭雞蛋我們就有福同享吧。──當然嘍,在臭雞蛋麪前人們也不會擺兩個名卡,一個寫着「劉全玉」,一個寫着「小劉兒」;這時我對寫牌和安排座位的王八蛋也有了意見,當你們需要我的時候你們讓我代表俺姥爺,現在安排座位的時候你們卻把我給拉下了。人們就是這麼短視。於是我只好尷尬地坐在俺姥爺的腿上。但這也帶來一個效果,那就是凡是我在嚴肅地觀察世界和對待世界的時候,我就一定是坐在俺姥爺腿上的;因為坐在俺姥爺腿上是理所當然,;因此冷眼看世界得來的更加深刻的一面,就不能記到俺姥爺賬上而只是我個人的獨特發揮了。就好象我站在糞堆上登高望遠看到遼闊世界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糞堆,就好象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認識和描畫出的世界還是我的世界而不是前人的世界一樣,這樣的大功告成理應由我獨攬和獨吞而和俺姥爺就沒有什麼關係了。還要讓我在他的陰影下生活多長時間呢?──於是,在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上,我拿着人帖或狗帖,拉着俺姥爺的衣襟,大搖大擺就來到了臭雞蛋麪前,一同和他入了座──待俺姥爺入了座,我一下就熟練地跳到了俺姥爺的腿上。俺姥爺倒是比我大度一些,沒有和孩子一般見識──就衝這一點,俺姥爺就不失為一個素質優良的成年人,一個不和孩子一般見識的成年人──這樣的成年人,現在世界上還剩下多少呢?──從這一點出發,我又不能對俺姥爺太張狂和給他搞得太下不來台。這時我和俺姥爺狼狽為奸相視會心地一笑。我坐在俺姥爺腿上,看着這轟轟烈烈的結婚場面,雖然這不是我結婚而是別人結婚,但我還是看得眉開眼笑和樂不可支。弄得俺姥爺倒要不時地提醒我:

    「別瘋得過了頭,在大庭廣眾之下顯得沒教養──看着你沒有教養,接着人們不就想到我了嗎?你沒有教養是個孩子家人家不會説什麼,但我是你姥爺是個大人不就要跟你沾包了嗎?──這個時候我可不想跟你平分什麼!」

    於是我的笑聲小了一些。跟姥爺在一起你也得注意不能因為枝節問題鬧過頭跟他鬧崩了。鬧崩了對他沒好處,對你就有好處了嗎?不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嗎?於是我的舉止就收斂了一些,但還是止不住在內心心花怒放呀。村裏的結婚此起彼伏,剛剛看到牛蠅·隨人和白石頭、基挺和袁哨、瞎鹿和巴爾、老劉兒和白螞蟻結婚,接着就看到了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雖然別人結婚自己看着也是乾着急,但當自己結不成婚看到別人結婚也是我們孩子的節日呀。這也顯示出我們的大度。雖然在這場人生變革中我們這些孩子得不到什麼,但變不變革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嗎?──這一點我們早就看穿了,於是我們也就死心了和樂和了。你們已經公開地把「陽萎早泄淋病梅毒」貼遍了大街小巷,我們跟你們還有什麼可説的?我們既然不能和你們一塊悲哀,我們就只能和你們一塊高興了;我們管不了你們結婚以後會出現的陽萎、早泄、淋病和梅毒,我們就只能管到你們結婚了。雖然説我們在我們管轄範圍之內的高興也有些盲目和想當然,夜色就要降臨了,婚禮就要結束了,新娘在炕上盤腿已經盤了一天了,新郎就要進去了,新郎進去院子已經冷清了我們就要空空落落地回去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在席還沒散曲還沒終的時候,我們還是及時行樂地在婚禮的桌子下爬來爬去。看着我們這樣你們也忘記解散在那裏興奮地説:「這幫小狗崽子!」

    但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讓你們在那裏繼續高興。為了不讓你們的陰謀延長和得逞,我倒是自動收斂地爬回到姥爺腿上。我們見慣了烈火鮮花和勢如燎原的風景,我們還能跟你們玩這種小玩鬧嗎?別人看着是臭雞蛋,我們卻能把一個故鄉濃縮到裏面呢。我們明知道它再也孵不出小雞,但是我們還是想突然把它裝到姥爺的褲襠裏。我們從小愛摸索自己的褲襠,也算我們不辜負同性關係後代的名聲呀。我們看着大人結婚,焉知我們這咱摸索和小孩子過家家不是共同意義上的行為呢?我們排着整齊的隊伍,我們邁着共同的步伐──走在大路上。我們走得昂首闊步和怡然自得,太陽照在槍刺上,發出整齊的光芒。這時我們看到故鄉的牆頭上,坐着兩個戴着小紅裹肚頭上梳着丫髻的孩子在鬥草玩呢。他們的身邊和身後,開滿了紅色、白色、紫色和藍色的剌叭花。「你是一個夫妻蕙」,「我是一朵並蒂蓮」。他們對牆下路過的隊伍充耳不聞。可見他們是多麼地處世不驚了。這就使我們懷疑我們前進的目標、目的和價值了。隊伍一下就亂了,孩子一下就不見了──俺姥爺一下就放了一個大屁。這兩個孩子是誰呢?「他們」就是我們的女兔唇和莫勒麗呀。「她們」的婚禮和俺爹和白螞蟻的婚禮──蒙着蓋頭布在炕上盤腿的安靜──婚後就不安靜了──大不一樣,「她們」的婚禮是一種噴吐──這是不是就意味着將來的安靜呢?娶親的驢隊「得、得」地過來了,30只驢子邁着同一種步子,説前左腿就是前左腿,説後右腿就是後右腿──這和剛才人的隊伍的整齊可不一樣,人是兩條腿,協調起來容易;驢是四條腿,協調起來可就難嘍;步伐一致,連驢屁股後面的金糞兜一翹一翹都巍巍壯觀。突然有一頭驢拉屎,這時就出現了奇觀,説拉30只驢一起拉,30只驢拉出屎的大小、粗細、速度、顏色也都一樣,整齊從肛門往外運動,掉到地上,就是一種整齊的威風鑼鼓了;連30條驢掉出的糞蛋子冒出的熱氣都那樣整齊,飄蕩在我們的臉前──奇怪的是怎麼沒有臭味而出現一種清香呢?這就使我們不想讚歎而要懷有一種嫉妒了。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嫉妒。俺爹和白螞蟻因為沒有被邀請參加婚禮而在遠處站着,現在可找到報復的機會了,遠遠站在那裏嘰嘰喳喳和竊竊私語:

    「可以看出,這一切都是策劃和排練好的,不然怎麼連煙都冒得這麼整齊?繁榮得都有點虛假了。搞這一切為了什麼?就為了從臭雞蛋麪前通過和為了讓小劉兒他姥爺看一眼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説,越是整齊,就越是罪惡;越是精彩,我們就越是不能贊成呢!」

    又説:

    「這和我們當初掀起換門環和夜壺的高xdx潮有本質的區別,這是一種人為和排練,而當初我們是一種隨心所欲的創造,這種整齊表面上好看,其實是驢糞蛋子表面光!」……

    等等等等,説了許多。當然説這種嫉妒怪話的也不只他們兩個,嘁嘁喳喳的還有一大批,但這種大人的閒言碎語並不影響我們孩子對這種事先排練和預謀的讚歎。就算我們是目光短淺和上了別人和別驢的當,但總比讓人一下把我們變成狗要強一些吧?30頭整齊的驢,還是一下把我們雜亂無章的故鄉給震住了。牛蠅·隨人、基挺、袁哨、瞎鹿、巴爾、俺爹和白螞蟻,當過去的風雲人物一個個煙消雲散之後,現在就輪到女兔唇和莫勒麗登場了。她們之後,還有許多歷史上的風雲人物沒有出場呢。俺孬舅、馮·大美眼、小麻子、曹成、小蛤蟆、沈姓小寡婦、六指、柿餅臉……都還含而不露地藏在攢頭攢腦的人羣中看着熱鬧傻笑呢。人家可不像俺爹和白螞蟻那麼外露和那麼存不住氣。還有的是時間和機會呢。於是我們心中就有了底──歷史和前景的底藴在哪裏呢?原來不在別的地方,就在自己和朋友們身上。我們看世界和社會不用去看別人,只去看自己就夠了。任何處在我位置上的人,不管遇到什麼艱難,只要你想起還有孬舅,有小麻子,有曹成曹大叔,還有你從異性關係就一直暗戀着的馮·大美眼……也就天塹變通途了。未來是好戲連台,怎麼能不讓我們高興呢?目前的一點困難和阻撓算得了什麼?一個俺爹和白螞蟻的嘁嘁喳喳,能影響歷史的進程嗎?──於是我們滿懷信心地往前走着。我們將驢隊迎到了我們家門口,我們將兩個戴着紅裹肚梳着丫髻鬥着牆頭草的孩子抱下了毛驢。我們卸下了盔甲和刀槍,我們放出了手中的鴿也就是心中的歌,我們舉起了聖女女地包天用托盤託到我們每個人面前的一杯杯香檳。她後邊跟着雜毛狗牛根哥哥,正在用嘴給我們一瓶瓶起香檳塞子呢。它見了我,像老朋友一樣對我眨了眨眼,這倒把我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又在提醒我請柬的事呢?但當我看到桌上的臭雞蛋,摸一摸我身下俺姥爺堅實的大腿,我也就放心和不在乎牛根了。有臭雞蛋和俺姥爺在,你牛根能奈我何?我倒對它冷笑了兩聲,弄得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們的新郎新娘女兔唇和莫勒麗,現在跳起了同性關係婚禮上的非男非女的肚皮舞。跳着跳着,就像哥薩克一樣,跳到了擺着臭雞蛋的俺姥爺的桌上。接着從一個桌上,跳到了另一個桌上;從一個人的面前,跳到了另一個人的面前。「她們」過了一道溝,又翻過了一架山。雖然「她們」現在都變得慈眉善目,雖然現在不是異性關係時代而是同性關係時代,女兔唇的指甲已經修剪過不像以前那麼尖鋭了,莫勒麗過去操刀一快的腰刀早已經解甲歸田那裏已經換成一塊玉佩了,但想起她們的英雄當年,我們這些不爭氣的鄉親就像我對牛根哥哥這條狗不放心一樣,他們對她們還是懷有戒心。當莫勒麗和女兔唇跳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也就是她們了)還是趕緊捂着自己的下襠和趕緊護住自己的心臟──其混亂和小心的程度,比在異性關係社會還嚴重──異性關係社會見她們就捂下襠和心臟的只是男人,現在非男非女了,大家説捂全都捂上了。但大家又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呀,捂過之後,他們又阿諛着臉對桌上的女兔唇和莫勒麗説:

    「我們不是怕你們割下襠和挖心才去捂身,社會變了,你們不會重操舊業──當然有些人在新社會也是應該挖割的(譬如講,這個時候的俺爹,就又提到了我的名字),我們這麼做過去的動作,主要是為了給你們現在的舞蹈作伴奏!」

    女兔唇和莫勒麗倒是微微一笑,沒有拿我們的捂襠和迴歸當回事。接着就弄假成真──話説出去就收不回來了,大家的捂襠,就真的由雜亂無章的防護,變成整齊劃一的伴奏了。當女兔唇和莫勒麗跳到一個舞點上,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同時捂一下心臟和拍一下下襠,「啪、啪、啪、啪」的聲音,就和剛才穿村而過的隊伍和娶親的30頭毛驢的步伐一樣整齊。在這種伴奏的鼓舞下,我也是一時心血來潮,不知天高地厚──人家不割你的小東西和挖你的小心臟也就罷了,你還在那裏主動往虎口裏探什麼頭呢?但我生來就是人來瘋,一看大家這麼安全,一看世界這麼平靜,一看任是怎麼鬧也沒事,一看兩位姑姑手上果真沒有利指和殺人的刀,我也是得寸進尺,一下把人家的婚禮,當成了自己的婚禮;本來安心地在你姥爺堅實的大腿坐着多好──現在一下就興奮和不知好歹地跳到桌子上,甚至開始不尊重在我面前的名卡和臭雞蛋,竟把臭雞蛋頂在自己的鼻尖上,讓它在鼻尖上滴溜溜亂轉──這時全場一陣歡呼,婚禮就達到了高xdx潮。──我是多麼地忘乎所以呀,我是多麼地淋漓盡致呀,我是多麼地不知疲倦和不把世界放在眼裏呀,世界就在我的腳下,沒人敢對我動刀子、利劍、斧子和給脖領子裏放蠍裏虎子。跳它個天高地厚,跳它個地久天長,跳它個大汗淋漓和下邊的毛髮都濕漉漉的,接着就可以直接入洞房了。多麼地慶幸和不讓你感到後怕呀,我終於搭上這趟末班車,我終於也成了同性關係中的一員而沒有留在那個世界上;我和女兔唇和莫勒麗都得救了現在成了朋友;孬舅和袁哨,髒人韓和郭老三,小蛤蟆和白石頭,本來你們都在我的身邊,怎麼一覺醒來,你們一個個都不見了,就留下我一個人身在荒原?我的心在哪裏?我的心在荒原。看似我和你們喋喋不休,其實我的心一直在哭泣。直到一聲鑼響,我睜眼一看,接着可就發慌、暈菜、兩腿打軟和腿肚子轉筋了,我可就想哭想叫想反悔也沒有機會了:婚禮的棚子已經拆掉了,院子裏已經沒有人了,桌子上推着狼藉的杯盤,滿地的廢紙和樹葉,被秋風「嘩啦啦」地颳起。原來我是一個人在桌子上跳獨舞呢。觀眾早已經走光了。俺姥爺也不見了。我頭上的臭雞蛋已經不翼而飛。新婚的主人女兔唇和莫勒麗,這時正架着膀子微笑着看我呢。「她們」的腰裏,已經又挎上了腰刀;「她們」的手上,已經又長出了鋒利的指甲。我的身子一下就癱軟到地上。我認矬行吧?我不是人好吧(就別説是男人或是女人了或是不男不女了)?我剛才錯了行嗎?我是孑孓和絹好嗎?民間藏滿了高人,我不該在台子上亂跳;水中藏滿了水怪,我不該在水面上吐泡;天上都是飛碟和UFO,我不該亂開飛機;我剛才的認識和出發點都有些自大和不識相,我今後不這麼充大行了吧?──和世界的關係我今後負責調整好和擺正確就是了。你們都是寬宏大量的人,你們不會因為我一時的不懂事和不着調就不讓一個可憐無助的孩子回家去找他姥爺吧?你們饒了我行嗎?你們放了我好吧?你們讓我出這個院子可以嗎?──這個時候我已經是鼻一把淚一把了,我一邊説着,還一邊狡猾地挪着自己的軟身子向院子門口蹭。但當我快挪到門口的時候,我發現我算計半天,還是徹底上了人家的當;那條大狼狗牛根哥哥,正蹲在門口伸着舌頭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呢。我一下就昏了過去。臨昏之前我嘴裏還斷斷續續地叫着:

    「姥爺……」

    俺牛根哥哥走在前邊,我走在它的身後,我們脖子裏一人掛着一個鈴鐺,隨着腳步起伏,「叮噹」「叮噹」在河堤的秋風裏作響。跑在前邊的是一條大花狗,跑在後邊的是一隻小黑狗。兩隻狗走着嗅着,走走停停,突然揚起脖子和後腿,在一棵小柳樹下撒了一泡尿。它多像當年我和俺孬舅給曹丞相送兔子的情形,孬舅挑一個大挑子,我挑一個小挑子,兔子在我們的擔子上喘氣,我們一前一後,在剛剛下過雨的土路上,走得怡然自得。曹丞相就要出巡,新婚的主人不知去向──「她們」又到哪裏尋歡作樂去了呢?家裏就剩下我和牛根哥哥了,我們就可以輕鬆地到河堤上遛腿了──人們的繁忙對於我們並不是壞事,人們的爭鬥恰恰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空間;過去我們還是把困難的一面和可怕的一面想得太深,許多惡化、惡劣、艱難和困苦首先是我們想象出來的,然後我們一步步向它靠近;情況果然糟了,我們鬆了一口氣;情況好轉了,我們反倒不放心。就好象當年女兔唇對牛根哥哥的打罵和掏心一樣,打過罵過,家裏反倒安靜了;突然有一天不打不罵,牛根哥哥倒要坐卧不安。怎麼時辰還不到呢?怎麼老朋友還不來呢?今天怎麼就不按時上班和按時做功課了呢?不掏心了,俺牛根哥哥的心倒是比掏了還更發空;有了心了,這個時候倒是覺得自己更加沒心──這樣下去,俺的牛根哥哥就堅持不了多一會了。這個時候俺的牛根哥哥倒要跪在地上求着女兔唇:

    「姐姐,快點打我罵我,快點挖我和掏我。看在我們夫妻多年的份上,救救我!」

    最後事情顛倒成:女兔唇順心了,對牛根哥哥每天的打罵就正常;一切順心和看着牛根哥哥心煩,她會歇斯底里地説:

    「你要還在這裏鬧,我就晚上不掏你的心!」

    牛根哥哥立即就老實了,包括最後牛根哥哥的變狗,據説也並不是女兔唇對牛根哥哥的虐待而是俺牛根哥哥自己哭着喊着才辦到變狗的簽證和讓他上了狗的飛機。原來沒變狗覺得狗的世界肯定是一片地獄,誰知真成了狗才知道變狗也有變狗的好處,狗也有狗的空閒、空白和偌大的空檔呢──牛根哥哥語重心長地對我説。我趕緊有所領悟地點了點頭。現在我們不是一前一後在河堤上走得悠然自得嗎?哪一個人見我們和聞到我們清脆的鈴聲而不説一句「好一對幸福的狗」呢?原來以為牛根哥哥讓我和它一樣變狗是因為它自己在狗的世界裏寂寞所以臨死要拉個墊背的,是對我的迫害、負心和忘恩負義,誰知變成了狗才知道這是俺的牛根哥哥見我在人間罪孽深重,才出了這一招對我進行挽救、教育和對落水的狗拉了一把。所以這時大狗在前邊走得理直氣壯,小狗在後邊走得滿懷感激和小心翼翼;時不時要抬起頭,看一看大狗的臉色。大狗在女兔唇和新婿面前就像小狗一樣,但是到了小狗面前,它就有些大狗的模樣了。就像俺爹到了麗麗瑪蓮像一個癟三,但一到了他熟悉的環境和他的家裏,就馬上有了派頭、風度和爹的樣子了。走着走着,大狗將手放到背後,學着人的樣子在那裏直立起來:小狗還四隻小腿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得得」跑着。大狗問:

    「你過去兩條腿走路,現在改四條腿,你覺得是兩條腿走着好呢還是四條腿走着好呢?」

    這個問題能難住我嗎?我立即就想回答「當然還是咱們狗的四條腿走得安穩」,但當我看到大狗這時又還原成人的樣子兩條腿走路,我腦子馬上轉了一個彎,滿臉堆着笑説:

    「都好,都好!」

    大狗滿意地點了點頭。接着又問:「知道為什麼把你變成狗嗎?」

    這個我還能不知道嗎?我馬上答:「是牛根哥哥對我的挽救和對我的不計前嫌。」

    這時大狗搖了搖頭,接着嘆了一口氣,又用左前爪摸了摸我的頭:

    「還是年輕啊,問題一想就想當然於是就膚淺了,再想想。」

    這時我倒有些想不明白。這樣想還膚淺嗎?即你把我變成狗我不抱怨反過來在那裏感恩戴德還膚淺嗎?那怎麼才叫深刻呢?於是噘嘴有些不高興。大狗看我這麼笨,念我剛加入狗的隊伍不長,「噗嗤」一聲笑了,不再刁難我,直接把答案告訴了我:

    「時代不同,看問題的方法就不能相同呀,還是得古為今用和洋為中用呀。我過去變狗的時候,你這麼看也許是對的;但現在你變狗的時候,你再這麼看,就落後時代和要被時代拋棄了。在新的環境下,就要把問題提到新的高度來認識。為什麼我要極力把你變成狗呢?純粹是為了讓你和我做伴和讓你享受人所沒有的空閒、閒在和自由嗎?過去這麼看也許是對的,但在現今的情況下再這麼看就膚淺了就降低了它的意義和價值嘍,就辜負了我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和曲解了我的一番深意嘍。你怎麼就不能把它放到一種大的人文背景下去考察呢?現在我們的大環境是什麼?我們已經在搞同性關係而不是異性關係。從這個意義出發,過去異性關係時變狗就沒有什麼意義,無非是享受一點人所沒有的空閒和時間;到了同性關係就不一樣了,事情就有了質的變化和質的飛躍呢──這時我把你變狗,就不僅是為了享受一點自由和空間而是為了我們更好地更加有利地搞同性關係。狗比人搞性關係還要有更加優越的物質基礎呢。想想狗的位置吧!」

    説完,張大着眼睛看着小狗。小狗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怪自己剛才眼圈子太小,目光太淺,沒有跟上時代。當它扭身瞧了瞧自己的後身和往前打量一下大狗的後身,一切就全明白了。這個時候的笑逐顏開就不是理論上的理解和故意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激動了。這時就有一種進入圈子的自在和對大狗的感激。也是為了給自己解嘲。「得得」往前跑幾步,向大狗伸出一個狗爪子,大狗也大度地響應他一狗爪子,兩人默契地相互打了一下──也算是撫掌而笑。笑過之後,小狗又突然想起什麼;當小狗站到新的制高點用自己的腦子思索時,倒是提出了一個大狗也沒有考慮和思量的問題:

    「牛根哥哥,你説的一切都很好,我過去以為你很痛苦,原來你狗日的整天過得很幸福。我以為把我變狗是為了害我,誰知道是為了給我自由;我以為把我變狗是為了自由,誰知道到頭來是為了同性。照此推論,在當初僅僅為了自由的人文環境下,一下把你首先變成狗的女兔唇也不是為了迫害你而是為了救你親你和愛你,我在感激你的時候,首先還得感激她;沒有她哪裏有你,沒有你哪裏有我?沒有當初的自由,哪有現在的同性關係?對女兔唇我是放心的。但現在情況也不僅僅是這樣呢。你讓我現在變狗為了同性關係,我現在搞同性關係在哪裏?還不是在哥哥你的身邊嗎?我身邊的人文環境變了,你身邊的人文環境不是也變了嗎?你身邊還單是一個女兔唇嗎?現在不是又多了一個莫勒麗嗎?我們可以對女兔唇放心,我們對莫勒麗呢?她是不是也那麼讓人放心呢?你能為女兔唇打保票是因為你們是多年的夫妻經過了社會實踐,現在莫勒麗和以前的你一樣和女兔唇結了婚,由她取代了你過去的位置,你和女兔唇中間開始隔着一個人,哪麼你能為這個人也打保票嗎?如果你能為她打保票我們皆大歡喜,如果你不能打保票我建議你還是先考試一下我們目前的處境。過去她在異性關係時動不動就操刀一快,現在到了同性關係她放沒放下屠刀呢?過去大家的生理位置在人的中間藏着她都能夠利索地操刀,現在我們狗的位置暴露在身後不是就更利於人家的操作嗎?大的方面你都考慮到了,這點小的技術方面的問題你留意了沒有呢?現在變狗我倒是不怕了因為已經變過來了怕也沒用,狗的種種好處和在特殊歷史時期的優勢令我歡欣鼓舞,現在令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會不會仍像異性關係時一樣,在狗窩裏一覺醒來,我後邊已經被突然襲擊空空落落什麼都沒有了呢?我們在婚禮上已經看到,每當莫勒麗跳肚皮舞到了一個人面前,這個人趕忙去捂住自己的下襠。變狗四隻腿着地當然好處多,但是當你兩條腿時還可以用手保護下襠當你成狗以後可就沒這個條件了因為我們的前腿是夠不着我們的後襠呢!……」

    我滔滔不絕和洋洋自得地對大狗説。這個問題大狗還真沒有考慮過。我説完以後,它也吃驚地愣在那裏,接着就用前爪去擦頭上的汗。

    「我倒忘了『她』。」

    它自言自語地説。接着也是矯枉過正,已經開始對今後的日子發愁:

    「這麼説,我把你變成了狗,倒不是在愛護你而是在迫害你了。」

    當然這時他也不懷好意地又看了我一眼,過去他一直沒找到為把我變成狗而對它自己有利的理由而在那裏發愁──當一個事情總是有利於別人而一點不利於自己,也讓這個人心裏不平衡呢,別人辦好事還圖個表揚呢,我圖個什麼呢?過去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現在出來一個莫勒麗對小劉兒或小狗形成了威脅在客觀上對自己就形成了優勢,這個心理平衡點就找到了;萬一出現了閹割問題,大狗也比小狗跑得快呀;有一個小狗落到後面暫時佔住了莫勒麗的手,我還可以逃得更遠一點再苟延殘喘一會嘛。想到這裏,大狗從這個潛在的麻煩中倒是得到一點安慰。但接着大狗也感到害怕了,等莫勒麗閹過了小狗之後呢?不接着還要輪到自己嗎?跟小狗比自己是佔了便宜,但是在莫勒麗面前,自己不就成了五十步笑百步嗎?這時它又感到對小狗的幸災樂禍有些膚淺,説到底倆人還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知道有一個危險懸到頭上,卻不知這個危險什麼時候掉下來,大狗又在那裏出了冷汗和在那裏嗦嗦發抖,接着比小狗還恐慌──還是當狗時間太長的緣故呀,開始不由自主把這恐懼想象得提前來到了,似乎莫勒麗就在面前,開始在那裏不由自主地用前爪去護自己的後襠。但正如小狗所説,狗的前爪是夠不着狗的後襠的,就像狗的嘴夠不着自己的尾巴一樣。一切的努力都是徙勞的,它只能圍着自己的尾巴和屁股在那裏打轉轉。如果小狗不接着提醒它,就可以惡作劇地看着它在那裏一直轉下去,一直轉到天昏地滅和地久天長,一頭栽到那裏暈死拉倒──這時小狗才心花怒放呢,一切都是大狗造成的,讓我也跟着它進退兩難,它還口口聲聲是我的大哥直到現在還牽着我的手在河堤上走呢,雖然轉死了它就剩了我自己我的危險係數也增大一倍我也就更怕見莫勒麗了,但是當你看到一個給你帶來麻煩的人在你倒下之前倒下不管怎麼説也有一種快感。我看着他在那裏轉得吃力和滿頭大汗我本來是可以不管的,但是這個時候我的肚子餓了,本來我肚子餓我回家吃食也就是了,但因為我今天是第一次變狗,這個狗食到底怎麼吃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呢,我還需要大狗的指點和以他吃的樣子和程度作為樣板呢。於是它現在轉死──我比被人閹割了還要早一點倒下呢,我就又得不償失了。純粹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它──我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個時候我才善意地提醒它:

    「現在莫勒麗不是還沒有來到嗎?」

    這才讓大狗清醒過來,這才停止旋轉,救了它一命。它停止旋轉和清醒之後,看看周圍確實沒有莫勒麗,才突然明白這個世界暫時還是安全的,這個時候倒是上來握住我的手在那裏搖:

    「我一下昏了頭,謝謝你提醒我,救了我一命!」

    接着又在那裏擦新出的一層汗。看着他在那裏驚惶失措和杞人憂天,我倒是突然地英勇了,不在乎地推開他的爪子説:

    「這有什麼,這種場面我見得多了。不就是一個莫勒麗嗎?讓『她』來割,你要害怕你往後退,要割就讓她先割我,割頭還當風吹帽,還怕割這個?再説……」

    説到這裏我突然來了靈感,想出一個好句子,不禁一陣感動,我激動地和漲紅着臉説:

    「再説,割了不就可以更好地搞同性關係了嗎?」

    接着又為這個句子在那裏興奮。這又是一個新聞點。割,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關係,這話不比過去臨刑前的仁人志士所説的豪言壯語差呀。真是福伏禍焉和禍伏福焉,不知誰的精彩出現在哪一章呢。劣勢和優勢的轉化,原來往往就因為一句話和就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和牛根哥哥地位的轉化,我們兩個在將來共事的日子裏到底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我沒有想到在這麼快的時間裏,在我變狗的第一天,就因為這麼一句話一錘定音地給決定了。它畢竟是一隻老一輩的狗呀。它只顧臨刑前的慌亂了。割了怕什麼呢?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關係。風涼話説得是多麼地好呀。真來割你的時候呢?但一切人們的印象是:老狗是怕割的了,就看小狗的了;革命現實主義和新寫實已經不行了,現在就看後現代和先鋒了。老狗口口聲聲是為了同性關係現在一到了關鍵時候就把它給考驗出來了,到底還是異性關係階段變的狗那個時代的烙印怎麼也抹不掉呀;小狗一開始雖然怕變狗,但在變狗以後一下就徹底了,連割也不怕了。反正不是要搞同性關係了嗎?一割就徹底了,割了就沒有什麼可割的了。乾乾淨淨洗個澡,身上一點累贅都沒有。後來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階段,小狗的這個思想,也在歷史上成了經典。人們常常會説:

    「小劉兒那個時候就説到割累贅了。」

    「小狗兒那個時候就説到孩子們和碎片了。」

    「攏共就一個變狗的機會,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小劉兒和小狗兒都沒有忘記創造;在那樣的條件下,人家竟創造出指導我們後來歷史也就是我們現在現實的鮮明的觀點和理論。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老劉家的孩子怎麼就那麼成器呢──別看老劉兒哪個操行,倒是出了小劉兒和小狗這樣的孩子和碎片,我們一個個聰明伶俐,怎麼生下的孩子倒都是傻冒呢?」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鑑於這個事情的未來和發展,目前秋風中的老狗(這句話夠後現代了吧?),傻着眼睛看面前張狂的小狗,張一張嘴沒有話説,再張一張嘴還是沒有話説。兩個狗的位置一下就顛倒了,剛才大狗還在那裏對小狗指手劃腳,現在腳手已經舉不起來也不好意思和沒心勁給舉起來了。小狗開始神氣活現。歷史的現在和未來,原來就在我的把握之中;這時我就知道為什麼小狗和小人在舞台上活蹦亂跳,老狗和老人一到老了就心灰意懶和心甘情願地每天蹲在南牆跟下曬太陽了。他們一言不發。我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帶來的現實結果就是,在今後狗眼看世界的日子裏,一切可就以小狗的眼睛為眼睛,以小狗的標準為標準了。這也是大狗領着小狗在河堤上散的最後一步和轉的最後一圈了,從今往後,再到河邊的秋風裏散步,可就是小狗領着大狗而不是大狗領着小狗了,就是小狗在前面而不是大狗在前了,兩人的次序就不再以資格為序和姓氏為序而是以誰年輕誰排在前邊了。許多國家和民族的野心家和軍事政變的潛在發動者,看到電視新聞播到這一鏡頭的時候,都從裏面找到了自己政變和上台的理論和現實根據:這不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幼長有序嗎?這不就是能者多勞和打掉論資排輩的生動例證嗎?在平日的日子裏,大狗開始卧在狗窩不動,小狗開始在院子裏叨着骨頭跑來跑去。狗與主人之間的一切事物,都由小狗穿針引線,最後弄得老狗情況非常閉塞常常不知道世界和主人都發生了什麼變化。糊裏胡塗的老狗,有時倒是哀嘆一聲:

    「早知這樣,我還把它變成狗幹什麼?都説朋友從遠方來,不亦樂乎?誰知道越是朋友,它越是對你下刀子呢?我是老了,我是跟不上時代嘍──這條小狗一來,我倒是找到我的掘墓人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小狗這個時候不進一步虐待它,不提前讓它進墳墓,就夠看以前朋友和人類歷史的面子了。大狗什麼時候想乍刺、乍毛和反抗,小狗就會直理氣壯地説:

    「再不老實,我就以真理、正義和同性關係的名義,馬上叫莫勒麗來割了你!」

    一聽説要被割,就好象聽説尾巴上的鞭跑要爆炸一樣,大狗帶着它那一代狗的烙印馬上就老實了。小狗不怕割,小狗在這個世界上就活蹦亂跳。一直到了莫勒麗也被女兔唇變成狗的時候,這時老狗才獲得瞭解放,才一下撅起了屁股和翹起了尾巴──莫勒麗一不存在,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人可以閹割它了,頭上的利劍和尾巴上的鞭炮一下都不見了,這個時候老狗就和小狗一樣活躍了;也和小狗一樣,圍着新來的花狗在那裏轉來轉去,問長問短。弄得花狗倒是在那裏矯情地説:

    「你們是不是對我不懷好意呀?」

    這個時候老狗就顯出老年人的特點了,一下見到了過去歷史的見證人,便把歷史的陳穀子爛芝麻抖落出來要查一個水落石出──雖然這個時候水落石出對於三條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它還在那裏喋喋不休:為什麼你也被變成狗了?你變狗之前,我們這些狗每天捂着後襠還就是怕你哩。當你還是人和新娘子的時候,你是每天腰裏掛着手術刀惦着要割我們嗎?你是手裏拿着鞭炮整天要炸我們的尾巴嗎?你是每天夜裏在狗窩之上的棗樹上懸着利劍時刻準備着讓它往我們頭上掉嗎?小狗每天都是這麼警告我的,我每天都是這麼擔驚受怕全年沒有一天好日子過着過來的。這個世界的謎底,現在也該告訴我了。死也讓我死個明白。沒想着花狗的回答。卻使老狗像當年聽説被割一樣感到吃驚。花狗首先在那裏愣住了。兇手和劊子手對受刑的犯人提出的問題,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呢。花狗吃驚地説:

    「割你們,為什麼要割你們呢?我直到現在變狗以後,才知道家裏還有兩隻狗哩。過去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你們(這樣的回答多麼讓人泄氣和對以前腿軟)。不知秦漢,何論巍晉?你以為你們是誰?你以為你們是什麼人?你以為我現在和你們一樣,以前也就和你們平等了嗎?你以為我作為一個出色的新娘子嫁到你們家整天連你們的狗也得惦着嗎?什麼割和不割,你們以為一搞同性關係,你們也和我們一樣了嗎?如果一樣,女兔唇為什麼還把我變成狗呢?你們本來就安全着呢。你們以為自己的不安全純粹是自我矯情。大家都忙得什麼似的──為了這個該死的同性關係,誰還有功夫答理你們呢?你們別在那裏捂着自做多情了。沒人拿你們那個東西當回事。重要的東西我們才去花時間和精力收割,無足輕重的東西我們割它幹什麼?你們怎麼這麼恬不知恥和故意抬高自己──你們不説這個我不生氣,你們一説這個可就氣死我了,好象我整天惦着的不是人而是兩隻狗。你們不説這個我當人的時候不割你們,現在你們説了這個我即使成了狗也要割了你們!……」

    説着,就要從背後掏它的腰刀。倒是這個時候,把俺的牛根哥哥嚇得在院子裏「嗷嗷」亂叫。一邊氣得紅頭漲臉地指着我説:

    「看我打死你這個狗小子,你這樣戲弄你大爺,在過去的歲月裏!」

    攆得我在院子裏也跑着「格格」亂笑。三條狗就這樣在院子裏追起了圈子和打起了連連。這時月亮升上來了。樹影安全地映在地上。這時的村莊,怎麼顯得那麼地安靜呀。瞎鹿叔叔,你在冰天雪地中溶化了,現在你趁着月夜回來吧。抄起你的胡琴吧,背起你的褡褳吧,讓我拿一根竹杆,在前邊給你引路──小狗在前邊「得得」地跑,一個偉大的藝人揹着胡琴和褡褳在後邊默默地走。這下你的深刻就從行走上得到體現了吧?你的孤獨和對世界的蔑視和不屑就找到運動形式了吧?我們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我們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我們蹚過一道又一道河,我們看遍了漫山遍野的鮮紅的花朵。我們碰着年長的就叫「大爺」,我們碰着年輕的就叫「哥哥」。我們在一個村莊停下來,我們就把這裏當作我們流動故鄉中的一個。我們拉起了胡琴和打起了竹板,我們唱一曲人間的流浪的也就是更加固定的歌。月亮為什麼東昇呢?樹影為什麼婆娑呢?藝人為什麼矯情呢?這個時候我決不帶另兩隻狗。當我用人眼看人的時候,和我用狗眼看世界的時候,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説世界上還有什麼讓我傷心的話,這就是最讓我傷心的了。接着就帶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麼我變狗還有什麼意義呢?就是為了更好的搞同性關係嗎?當莫勒麗還沒有變成花狗世上就我和牛根根哥哥兩條狗牛根哥哥還被我矇蔽在狗窩裏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還都由我來安排的時候,當女兔唇和莫勒麗還處在新婚甜蜜的日子──人不能趴在「她們」門上聽房那樣就成了一種搗亂和褻瀆而狗趴到「她們」門上聽房就成了一種保衞也就是正常的時候,雖然那個時候我還在毫無必要地擔心自己被閹割但還是按捺不住狗對人的好奇心還是趴到了「她們」的房門上,這時我發現女兔唇和莫勒麗就像田中的縱橫的廣闊的一垧一垧的泥土一樣;而且,在廣闊的田野上,不可能處處只生長麥穗──這就是我那次變狗的最大收穫了。我趁着俺爹和白螞蟻還在村裏得勢和把村裏搞得一團糟的餘威,我趁着村裏的門環和夜壺家家都錯位的當兒,我也在俺家創造和發明了一個奇蹟:把主人家新房門上的貓眼從裏向外倒了個個兒。這樣主人看門外一片模糊,我從外往裏看就是一片清楚了。我還趁機把這個罪名,掛到了俺爹和白螞蟻頭上。説這可是俺爹和白螞蟻提倡的,這可是時代潮哇。於是把女兔唇和莫勒麗也唬住了。多少年之後,到了世界上吊日大家都去趕集的日子,俺爹這時提着褲子脖子裏掛着繩帶一切都準備好了的樣子在土路上攆上了我。這個時候他倒是和顏悦色地與我談起了往事。説現在大家馬上都要上吊了,我們一個個都要蓋棺論定了,我們之間千百年的關係也該做個總結了;我的幾輩子沒害過你,也不知你這麼多年有沒有害我的地方?我當然笑着連忙搖頭,説我們的父子關係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點都是沒有問題的,都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雖然在小的方面產生過爭論和不同看法,但是在大方面和大是大非面前,我們卻從來沒有含糊過;就像你對兒子從來都是愛護和幫助一樣,我背後也沒有説過俺爹一句壞話,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俺爹的事;就是俺爹被別人紮了傷口,我也從來沒有趁火打劫和往上面撒過芝麻鹽;我要做的是包紮傷口而不是故意在撕裂和想法擴大它;世界再混亂,我在腦子裏從來對俺爹沒有亂過;請爹仔細想一想,我們之間是不是這麼一段温馨的歷史和歷史上温馨的父子情?這個時候俺爹倒是狡猾地在那裏笑了,説不對吧,不全是這樣吧?你幾輩子像個悶嘴葫蘆,怎麼馬上就要上吊了,口才倒是長上去了?不説別的,當年我弄門環和夜壺的時候,你是不是趁機給我加上一個貓眼呢?這倒讓我愣在了那裏,一方面佩服俺爹的記性,一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在那裏尷尬。這就是俺爹,讓你臨死都不得安寧。看着俺爹陰謀得逞在前邊一撅一撅得意地提着褲子在大步走,我就是去上吊,腿上也沒有力氣和興趣了。這是俺爹在我臨終前,給我辦的最後一件窩心事。他用我的窩心,與他當年門環和夜壺的傑作相提並論。他終於可以安靜和安心地去死了。

    女兔唇和莫勒麗在狗眼的貓眼裏扁着和長着身子在新房裏輕酌淺飲和柔歌曼舞。兩人都穿著拖地的長裙。什麼是相敬如賓呢?什麼是舉案齊眉呢?什麼是平靜幸福呢?兩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接着就含情脈脈地笑了;有時一天下來,兩個人就在那裏對望,一句話也不説。世界是多麼地安靜呀。感情是多麼地流暢呀。這時女兔唇就對莫勒麗説,過去咱們家的小狗──就是以前的文人小劉兒了,他有一個理論,説他喜歡能使他安靜,能使他語調低沉下來的人;兩人都不説話,能在一塊一呆一天,那是多麼地幸福呀──過去我不理解這句話,説那樣不就是一片沉寂和一潭死水了嗎?那樣還有什麼意思呢?現在才知道是自己沒有經歷過和自己的少見多怪;過去總以為説話多好,見了妹妹有説不完的話,自從和你相遇,才知道不説話的好處和對世界的重要了。什麼叫沈默是金呢?我們就這樣不説話,我們的一切不是都交流了嗎?過去我們結婚的時候,有人就提出我們之間語言不通的問題,一箇中國娘們,找了個外國娘們,看她們在一起怎麼過;現在看,不是過得很好嗎?你説我的語言和我説你的語言都不太方便,但是我們乾脆不説不就得了不就等於滔滔不絕和説了千言萬語嗎?我們過去不理解小狗和小劉兒,現在理解了。看來小狗在生前的小劉兒身上,也是一個人才哩。是條狗到了咱家,以前在歷史上也是有過一番作為的人──我在貓眼外聽了這句話,禁不住感動地也對於過去人生有些委屈地哭了──這個家庭是多麼地安靜呀。這個安靜也有我的一份帶動呢。大狗在這個家庭這麼多年了,它對這個家庭不管是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有什麼貢獻呢?能開闢一條新的思路嗎?能提出一種暫時的説法嗎?要不大家對它視而不見它現在在家中的位置也是可有可無就沒有什麼奇怪了。狗在家中地位的提高還是在我到來之後的事呀。要不當初在上一個世界女兔唇要把它變成狗──它是狗都是這樣是人又不能是什麼操行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懶洋洋的的一條大狗在狗窩裏破碗破摔地躺着,現在就剩下一條小狗用它的行動來和主人交流了。我趴在這小小的説起來也是俺爹的──貓眼上,就能看穿和洞察整個人的世界;我顛倒了人和狗的貓眼,也就顛倒了狗和人的位置也就把我和人之間的來往打通了一個渠道。那條懶洋洋的大狗哪裏能知道這些呢?它除了在把我變成狗對他有利這一點上還算是不自覺地自我聰明之外,別的就看不出它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創造了。它的存在在我們這個家庭和我們三個之外是一種多餘。它的存在於否,它的醜陋的腦袋在人羣中的攢動和不時的想出人頭地,對於它也許是重要的,但是對於這個世界是無足輕重和可有可無的。我看着貓眼裏面的兩個長人在那裏相對而坐相互幸福地微笑我是多麼地熟悉。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你坐在空中的飛毯上,我坐在地上的煎餅裏,我們相互看着一動不動,雖然在我們門外沒有人變的懂事的狗和我們身上沒有披着婚紗,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的互看;我們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雖然我們什麼都沒幹。女兔唇,莫勒麗,你們的腰刀和利指都哪裏去了?你們得到了小狗和小劉兒的啓發,你們就把上個世界的仇恨留在了上個世界,你們把人間的柔情全部留到了今天。不對望的時候你們幹什麼呢?你們安靜地趴在對方臉上給對方描眉塗眼。我給你畫一個眼圈,你給我描一個口紅。兔唇間的一抹,勝過風情無限。莫勒麗的高額頭,是令人想念的高原。你在燦爛的陽光下,還伸出紅紅的舌尖,給我舔掉抹出的多餘。我伸出纖纖細手,給你掛上了閃亮的耳墜。你抹一道,我塗一筆,一天下來,兩個人都成了紅眉綠眼,都一下子回到了小麻子造反的大清王朝。我們都成了無法無天的小麻子的部屬。無非那個時候的無法無天是以造反和破壞、殺人和放火來實現的,現在的無法無天就是靠相對微笑和相對舔唇和舔臉來達成的。畢竟一個是異性關係,一個是同性關係了。這就是關係不同給社會帶來的形態的不同。這就是我而不是你,這就是温和而不是暴躁,這就是上個世界的操刀一快把男人的東西割了一筐又一筐的莫勒麗和動不動就把男人抓死和掏心的女兔唇。BBD和NHD把兩個人在屋中的温和、温柔、温暖通過小劉兒、小狗兒的貓眼給直播出來以後,仍然留在那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看了以後都驚奇地説:

    「這是女兔唇和莫勒麗嗎?」

    「不會是別人做戲給我們看吧?」

    「看來同性關係還是值得推廣哩。它對客觀世界的改造還是很徹底的。」

    雖然這個時候的同性關係,又已經快被我們給拋棄了。這個時候小狗關心的僅僅是:「她們」整天就這麼甜蜜,到了吃飯的時候「她們」吃什麼呢?「她們」回答説:為了徹底忘掉過去,我們首先把過去吃掉吧。但在是先吃你的過去還是先吃我的過去這個問題上,兩人才打破平靜,開始在屋裏有了微小的爭論。舞台上在忙忙碌碌蒸包子,台下觀眾的四周有民工在忙忙碌碌砌着磚牆;觀眾這時感到一陣恐怖:難道他們借看戲之由,要把我們砌到牆裏嗎?但是我們最關心的還是台上的高xdx潮如何收場,蒸熟的包子由誰來吃。如果由台上的演員來吃,這個戲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如果由台下的觀從來吃,也太直白台上所有費盡心機的表演頃刻間都失去了份量;在包子終於蒸熟和台上的演員不再胡説八道和扯閒篇的時候,我們終於看到了一個壯觀的場面:一籠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擺到了桌子上,台上的演員退場了,砌牆的民工出現了──民工一排排地上了台,他們坐在台上大模二樣地吃起包子。我們在台下傻乎乎地這才驚醒,我們覺得這種安排雖然有些刻意但總體來説還是我們沒有想到,還是產生了出人意料的結果於是得到了不由分説的掌聲。為了贏得這種掌聲,你們到底準備了多長時候呢?這時他們就有些矯情:我們什麼都沒準備,一切都是隨意的。錯了,兄弟,世界發展到今天,哪裏還有隨意性的東西呢?一開始可能是隨意的,但你接着就知道為隨意所付出的代價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世上沒有免費的包子。世上沒有免費的異性關係或是同性關係。就是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時候,就好象我們到了1958年的共產主義時期,我們可以隨便吃包子,但是接着呢?1960年,我就隨俺姥娘進城了。路上被餓死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了。俺的三姥爺是個大胖子,這個時候也讓隨意地餓死了──當然,確切地説,俺三姥爺也不是被餓死的,是他實在受不了那餓,主動上吊死的;這個時候他的身子已經很輕了。他是1960年我們村裏唯一一個上吊的人──俺三姥爺在上吊之前對俺姥娘説:

    「嫂子,我多想吃一個包子。這個時候怎麼就不演戲了呢?」

    「我想去砌牆,可是到哪裏去找劇場呢?」

    女兔唇和莫勒麗相擁着看了這場戲之後,又開始柔聲輕語地討論「她們」在相敬如賓和温和的太陽的日子裏吃什麼。民工吃包子,我們吃什麼?這時兩個人又默契地一笑:這現實的物質的包子還是吃得有些做作和膚淺呀。如果把現實的幸福和目前的日子給吃掉了,等待我們的不就是黑色的光調和黑洞了嗎?為了讓這種淺聲細語的日子地久天長,我們不吃現在──就永遠讓做包子的豬肉的豬長在豬圈裏吧,讓大葱和白菜、生薑和花椒永遠長到地裏和樹上吧,讓醬油和醋永遠呆在醬油廠吧;我們就是吃包子,我們也要吃上一個世界的被我們拋棄的豬、葱、蒜、姜、白菜、花椒、已經發了白醭的醬油和醋。我們還是吃過去。白醭用嘴吹一吹,可以廢物利用。肉可以放到冰箱裏嘛。我們把它們從冰凍的記憶和上一個世界拿出來就是了。我們的現實和現在的温柔一天,然後來吃上一個世界的包子,這是多麼好的一舉兩得的主意和創造呀。誰是上一個世界的豬和葱薑蒜呢?那就是上一輩子我們那兩個沒用的挨千刀的丈夫呀。現在我們兩個互為丈夫和老婆了,上一個世界的丈夫留着還有什麼用呢?還不把他們砌到牆裏等什麼呢?還不把他們剁成包子餡等什麼呢?我們用上一個世界的營養,來滋潤現在和現實的愛之草和惡之花。當「他們」兩個用眼神同樣不用語言交流了想法達到默契之後,這時兩個人倒是第一次開心地開懷大笑了──當然,這也就是女兔唇把莫勒麗變狗的一個信息和前兆了。莫勒麗當時還矇在鼓裏呢。開懷大笑之後,「她們」接着想到的是,到底先用誰的丈夫來做第一頓包子的主餡呢?配餡好説,上一個世界的大葱和夜壺,白菜和發醭的醋,滿街筒子和滿牆掛的都是,上一個世界的豬也就是前夫也是現成的,問題在先用誰的和後用誰的,兩個人第一次不是用目光而是在口頭上起了爭論──你想一想將來一個怎麼會不把另一個變成狗呢?是用莫勒麗的前夫上一個世界就已經閹下來那一筐筐當時看着新鮮現在早已經風乾得像蘿蔔條樣的東西呢──也就是用臘肉呢,還是用新鮮的肉上一個世界是丈夫現在就是我們狗窩裏的一頭老狗呢?──牽出來就可以現殺現剁摻着葱薑蒜就可以下手包成湯包──當我在貓眼裏看到和聽到這個信息,雖然當時我也吃了一驚後脊樑嚇出一身冷汗這汗順着我的屁股溝往下流,但是當我眼看着就要到來的大狗的下場,我還是幸災樂禍地「呵呵」笑了。是用臘肉還是用新鮮肉?是想餡裏有血水還是讓它乾巴巴?兩個人出於對對方的愛和柔情,都極力要向對方表示,都極力要把自己過去的丈夫首先向對方獻出去。其拳拳之心,其意之真誠、真摯一直髮展到憤怒的程度,甚至兩人一下都恢復到了前世的樣了,一個就要去摸已經沒有刀的腰,一個伸出了已經沒有爪的手──這不都給將來變狗和謀殺留下伏筆了嗎?可憐這個時候兩個前世丈夫,一個還在巴黎捂着自己已經沒有東西安了一個假東西的前襠在埃菲爾鐵塔前行走──以後每當我從屏幕上看到在鐵塔前自由行走的人,我都替他們捏了一把冷汗;一個還在我們家的狗窩裏懶洋洋地睡大覺呢。你知不知道你的死期就要到了?你知不知道棗樹上懸掛的利劍就要落下來了?一切就看我貓眼裏兩個舞劍的公孫大娘爭論的結果了。當然問題只要一爭論起來問題就複雜了,就牽涉到事物的方方面面。你説現在是冬天呢還是春天?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遙遠嗎?你説這包子是中餐還是西餐,這包子餡是按中餐的配料還是按西餐的配料?最後到底是誰到這舞台上來吃包子?……如果是冬天,那好,春播夏種,秋收冬藏,冬天恰恰是吃蘿蔔乾的時候。秋陽高照的時候,我們把蘿蔔從地裏刨出來,一刀刀劈開,把它搭在我們院子的繩上;一掛一掛的蘿蔔乾,就像農家小院一牆牆的紅辣椒一樣,這也是我們的民俗呀──我們在秋天的時候,就為將要到來的冬荒作好了準備──我們就等着冬天的到來了。終於,朔風起了,冬天到了,寒號鳥在樹頂上號叫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席一樣靜靜地落滿了我們的天空、田野、場院、屋頂和覆蓋了我們院子的犁耙。睡醒一覺開門,哇,下了這麼一場大雪呀。昨天睡覺的時候還見天邊有鐮刀一樣的彎月,怎麼一覺醒來説下雪就下了這麼大呢?紅紅的辣椒,都被雪覆蓋了,就露出一個小的下巴;蘿蔔乾也看不見了;我們的牆壁一下顯得那麼厚重。屋裏的火還着着吧?大炕還是熱的吧?壺裏的酒還在吧?尿盆的尿潑出去了吧?──一潑到雪中就是一個洞,看,還冒着熱氣呢。今天中午我們吃什麼?這個時候孩他爹和孩他媽都不約而同地説:

    「大雪天,吃包子!」

    孩子們都歡呼起來。大雪的寒冷的天,我們家吃包子。我們似乎看見薄皮大餡的包子,已經從鍋裏熱氣騰騰地拾了出來,在炕上跳動;就着蒜泥和醬油醋,你就可着肚子吃吧。吃一個滿頭大汗和肚兒圓,接着又氣喘吁吁地躺在炕上不動了。好,我們就吃這樣的包子。用什麼做包子餡呢?這個時候當然是用在屋外的雪天裏牆壁上掛着的早已經曬乾就是為了這一天的一掛一掛的蘿蔔乾了。雪天吃蘿蔔乾包子,天經地義。孩他爹,開一下屋門,去把蘿蔔乾給我摘兩掛過來。火上已經用大鍋燒好了六十五度的熱水,把蘿蔔乾給泡進去吧。泡了兩個時辰,蘿蔔乾泡透了嗎?泡透了;泡軟了嗎?泡軟了。葱薑蒜都給剝好了嗎?剝好了。孩他娘一聲令下:剁!孩他爹把袖子紮起,把蘿蔔乾一把把撈到砧木上,兩手操刀,「劈里啪啦」地就剁了起來。轉眼之間,餡子就剁好了,剁碎了──孩子們和碎片從哪裏來呢?原來就從這裏開始──接着和着葱薑蒜就拌成了包子餡。孩他娘,面揉了嗎?杆成包子皮了嗎?好,杆成了。「包!」孩他娘又一聲令下,轉眼之間,白白的包子就擺滿了一炕。鍋座火上了嗎?鍋裏的水沸騰了嗎?箅了擱上了嗎?籠布搭上了嗎?好,一切準備就緒,上鍋!包子就上鍋。一籠屜一籠屜的包子擺到沸騰的大鍋上,籠屜就要接着房頂了。很快,籠屜就冒出了熱氣,一個龐大的圓柱體變得熱氣騰騰和滿頭大汗。很快,屋裏就飄滿包子的香味特別是蘿蔔乾乾燥又還水的秋冬之交的香氣。看錶了嗎?有一小時四十五分鐘了嗎?孩子們可是等急了。時間真的到了嗎?好,掀鍋;好,揭包子;蒜泥搗好了嗎?倒了醬油醋嗎?加了韭菜花和滴了麻油了嗎?……籠布掀了個底朝天,包子生動活潑和活蹦亂跳地擠滿大大的一藤籮;冒出的熱氣的霧中,誰還看得見誰呢?下手……我們這時看到的就是一雙雙急不可待伸過來的手──平時我們家有這麼多手嗎?……

    這是我們在風雪交加的隆冬所導演的農家小院的人生話劇和得意之作。這個時候,蘿蔔乾包子就統治了天下。人人在大雪天都吃到了這樣的包子和氣氛。其樂融融,腸胃舒服,氣氛熱烈,相互感動。莫勒麗在那裏振振有詞地執着導筒。但女兔唇聽後也只是微微一笑:你説這個我同意,你説這個我擁護,你説這個我讚賞,我們就該吃這樣的包子──但是且慢,我的卡爾·莫勒麗小姐──過去我都是叫你的小名,這個時候我就帶上你的全稱;你也不要看氣氛這麼熱烈,你就覺得大局已定和一切都不可逆轉了,接着你就要僱專機到巴黎去運你的一條條扔在後院大盆裏風乾的蘿蔔乾了──你還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事情還沒有結束和定論呢。這裏有一個前提我們還得搞清楚──吃這樣的包子沒有錯,但是現在是冬天嗎?有這個前提和前因嗎?如果有,你所有的興奮都屬正常,如果沒有,你不覺得你剛才的激動和歡呼是建立在假設性的前提上嗎?就好象小劉兒正在寫的這部長篇一樣──那可就有點高興得太早和樂得過了頭了,理想的大廈,頃刻間就要土崩瓦解成為一片瓦礫了。不知道我剛才説的那一切,都是為了逗着你玩和到頭來為了要你的好看嗎?你到門外看一看,現在是冬天嗎?田野上有朔風嗎?天上飄着雪花嗎?現在是大雪封山和一掛掛的紅辣椒和蘿蔔乾都被雪覆蓋了嗎?不,外邊恰恰相反,外邊是春光無限,柳暗花明,小鳥都在嫩綠的柳枝上唱歌呢。這個時候,我們怎麼能匆匆忙忙吃冬天的東西呢?那不就錯了季節錯了時間錯了約會睡昏了頭和吃錯了藥了嗎──就好象我們錯了關係現在不是搞同性關係而是又恢復、復辟、反古到異性關係了嗎?從春天又倒回到冬天了嗎?那我們還維護這杆大旗和保護我們的空間和時間幹什麼?一切就眼睜睜地看着它倒退嗎?我們就一言不發地走到老路上去嗎?我們的聲音在哪裏?我們的故鄉在哪裏?我們小狗和大狗又在哪裏?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把春天説成冬天把季節故意顛倒這個時候就不單單是欺騙導演而是欺騙觀眾和人民了──人民有知道季節的權利。人民會看不懂自己身邊的小鳥嗎?小鳥是在枝葉繁茂的樹上唱歌呢還是在光禿禿的樹上發抖呢?田野是一片翠綠還是光禿禿的黃土崗一股股北風正在掠過呢?大雁是往南飛呢還是往北飛呢?燕子是歸去了呢還是回來了呢?對面走來的是我呢還是你呢?我們日常吃的是春天的菜蔬還是冬天的馬鈴薯呢?如果你在自己心裏已經胡塗了──假如你不是對大眾的一種欺騙而是自己一時胡塗找不着北,你可以到客觀世界找一下參照系嘛:你不要忘記,我們是在春天的日子裏結的婚,我們的大狗和小狗昨天還在河堤的春風裏跑着撒歡呢。如果客觀情況不是這樣,我們可以隨着你吃蘿蔔乾包子,但是現在確實是春天──春風楊柳萬千條,對不起,我的新嫁娘,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能倒行逆施地吃你孃家的冬天的蘿蔔乾包子嘍;我們春天有春天的吃法嘛,我們春天有春天的新肉嘛──當我們在春天的日子裏有春天的新鮮的肉餡不吃為什麼要吃冬天的乾癟的還要靠水泡才能回神和膨脹誰知這個膨脹和恢復是不是一種還原的蘿蔔乾呢?我們吃的是蘿蔔乾還是別的東西呢?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我呢?用這種似是而非和不明底細的理論剁出不明不白的包子餡我們是不是也有些大意和日子過得不明不白和人不人鬼不鬼呢?我們為什麼要在春天的的大好春光裏故意關起門來當作冬天過呢?為什麼要在春天的日子裏還故意穿著冬天的衣服呢?為什麼不好意思出來見人呢?我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這不是做賊心虛和掩耳盜鈴是什麼?把飄蕩的春天的杏花就當成雪花了嗎?關起門來悶着頭吃冬天的蘿蔔乾包子是在對什麼發生恐懼呢?為什麼怕陽光呢?還是把門打開吧,小孩他娘。如果是你一個人在這裏關起門幽閉,我倒真管不着;問題現在是我們兩個人生活,你要關門,我卻要到外邊呼吸一下春天的空氣,你説我們之間的鬥爭不就成了針鋒相對和你死我活嗎?一句話,我在春天裏歷來是不吃冬天的包子因此我們的包子餡是不能用蘿蔔乾不説是蘿蔔乾哪怕是白薯幹老白乾反正只要是一沾乾的東西我是不會答應的。我們不要在屋裏吃這個東西和這個餡,不存在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的問題,因為這個餡正好是我們要拋棄的──拋棄了它世界上會有更好的餡在等着我們。如果沒有更好的餡在等着我們,我們可以湊合,可以關門,問題是我們現在有新鮮的一切在,有時代潮流在等着我們加入,有大好的春光在等到着我們沐浴,我們為什麼要回頭呢?在剁新的餡和蒸新的包子的時候,我們甚至不要將鍋支在屋裏,我們要拉開架式大大方方地將這鍋支在楊柳飄揚的河邊呢。我們在河邊支起一個白篷子,讓這鍋從白篷子下冒出一股股炊煙。遠方的坐船的客人,從河對岸就看到這一切就讓他有一種回家和四海為家的感覺。我們圍坐在這空氣清新香氣四溢的大鍋旁,我們搗着蒜汁和説着閒話,我們談笑風生和平心靜氣,我們看着水中的倒影和河裏的白帆,我們的大狗和小狗,就在我們的身邊打鬧和嬉玩──我們這一切都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而是為了表述我們自己的心境,我們蒸的再也不是冬天的幹包、菜包表面看發了起來其實內部還是乾癟的包,我們要在河邊剁新鮮的肉餡,我們要蒸裝滿新鮮的血和肉的南方的湯包。這肉何以見得新鮮呢?這肉何以見得不是冬儲的凍肉表面看是在河邊其實和在家和冬天的餡在本質上也沒有什麼區別呢?這個問題提得好,新鮮和陳腐,先鋒和後現代,歷來要有一個嚴格的分水嶺。什麼是新鮮呢?當我們賣包子的時候,我這樣向顧客們解釋,不但冬天的肉、和蘿蔔乾一樣的肉不算新鮮,就是前天的肉、昨天的肉、哪怕是今晨五點起來殺的肉也不算新鮮呢,我一下將新鮮的標準提到了這樣的高度;我們對新鮮的理解,就是要當場宰殺,當場剁餡,然後爭分奪秒,爭先恐後趕緊把肉和血灌到包子裏,趕緊上籠燒大火讓它發育和成熟,讓它帶着血和肉的新味、腥味和跳動的細胞就到了我們的口中、腹內和腸子裏,接着就成了大便──讓它在大便裏,新鮮的餡的細胞還在生物和物質地跳動呢,雖然它已經經過了你的腸子。──那麼促成和組成這個新鮮包子餡的生物是誰呢?當然就不是你那個埃菲爾鐵塔旁的過去丈夫的肉乾而是我女兔唇過去的丈夫現在還在我們身邊和腳下活蹦亂跳的大狗了。等鍋已經燒開了,我們還讓它在那裏高興地看熱鬧呢,接着我們出其不意地一刀把它殺了,現殺現灌,現剁現包,你説這餡新鮮不新鮮呢?──也可見我女兔唇早就有先見之明呀,我在上一個世界,就把這一個世界的餡給準備好了,就是為了河邊的一頓包子,我也往前多考慮了幾百年──當然,可見我也有些事無鉅細呀,我活得有些累。當然,如果我事先考慮得不這麼細,我們今天就只能吃冬天的蘿蔔乾而吃不到新鮮的灌湯的狗肉包子嘍。如果不把它事先變成狗,我們能殺人嗎?現在把它變成了我們的一條狗──當時我如果把它當作野狗放跑,這個時候我們也很被動呢,正好我又有另一個層次的先見之明,我把它當家狗留下了──將來我就是把你變成狗,也不一定放你走呢──現在我們就主動了,我們不但可以不殺人,我們還可以不殺別人的狗而且我們連野狗也不殺,我們就殺自己的狗──這狗是我自己的,我殺它剮它幹你們屁事?──就夠了,它的臨終嚎叫和哀鳴,它的一滴滴眼淚和知道事情真相之後嚇得拉出的一滴滴騷尿,只能算是召喚客人的廣告和商標。我們就是要吃這春天的包子。我現在就去捉這狗──説到這裏,女兔唇就從屋裏的案前起了身。我從貓眼裏看到這扁長的一切,我在外邊不禁「哈哈」大笑──雖然我直立起的兩條後腿,早已經站酸──大狗和牛根,你也有今天;理想和理論,清談和爭論,終於有了結果和要變成現實。我看到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看到莫勒麗已經沒話説了,我就要和女兔唇理所當然地站到一個立場上,我還想做出擁護這個政策的舉動顯得這一切也符合我的利益我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主動地和主人站在一起和主人共進退能給主人做些什麼是我最大的心願我吹着幸福的單簧管不單是為了取悦主人這管子裏也吹出了我的心聲和希望我竭心盡力也不知其苦我不等主人下令不等主人動手就要提前跑到狗窩裏把糊裏胡塗的老狗從狗窩裏拋出來,甚至一下將它扯到春風吹拂的白篷子下和楊柳岸邊。我高興得仰天大笑,可給我除了心頭之患,今後在狗窩裏睡覺可就剩我一個人了我就可以想蹬腿就蹬腿想磨牙就磨牙想説夢話就説夢話了。我就要拔腳而去和飛身而去了。但是,貓眼裏一直張嘴結舌説不出話的莫勒麗,現在終於狗急跳牆和兔急咬人了,結結巴巴又説了一通。「她」也要發表「她」的理論了。當然,如果只是一般的理論──什麼叫作一般的理論呢?也就是針鋒相對的理論,你説東我就故意説西,你打狗我就故意打雞──如果是這樣,我和女兔唇都不害怕,我們都有足夠的針鋒相對對付「她」的針鋒相對,但是沒想到在上一個世界動不動只會針鋒相對割男人東西的莫勒麗,到了這個世界,到了我們的故鄉,水平也「噌」地一下説提高就提高了,「她」對我們的針鋒相對沒有再針鋒相對,「她」在世界上不侷限在以前的兩元論裏,現在「她」開始搞三元了,「她」開始為這個世界和自己尋找第三條道路,這就可怕和讓我們難以對付了。「她」不是見我們不擁護「她」的冬天和蘿蔔乾就反對我們的春天──如果是那樣,可以料到我們早已準備好對付「她」冬天的一切了,我們在反對「她」的冬天之前,就想出一大套對付「她」反對和反駁春天的話,但是「她」沒有上我們的當和鑽我們給「她」設好的圈套,「她」避開我們開闢出「她」的第三條道路,「她」不是在因為「她」的冬天來反對我們的春天,「她」不是因為「她」的蘿蔔乾來反對我們的鮮肉和殺狗,「她」反倒突然在那裏胸有成竹地莞爾一笑,接着甚至做出擁護我們的樣子,對「她」所堅持我們反對的東西一概不予以置評,而是和我們一樣,主動把這個涉及「她」的麻煩問題給拋開──當我們以為「她」和我們一樣,也要總結一下歷史然後再開闢未來,但我們對「她」還是估計錯了和估計低了,「她」對歷史不作總結──在一切不作總結的情況下,可不就找到第三條道路了嗎?我們日常總是在那裏總結,我們可不就拿着歷史當回事輕鬆不起來了嗎?現在莫勒麗出人意料地不總結歷史,對歷史不作置評,「她」不説自己的冬天和蘿蔔乾了,「她」不説自己的好處了,「她」將這個繞過去,「她」甚至作出擁護我們的樣子,春天和鮮肉、殺狗和殺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這個春天和鮮肉、殺狗和殺雞有沒有什麼毛病呢?「她」一下就專心致志地鑽到這裏來了,「她」一下就把本來是燒着「她」的火現在又用來燒我們了。「她」以不説自己為前提提出我們的種種問題了。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當我們還處在二元的情況下現在出人意料地出現了三元,就讓我們感到突然、為難和不知所措了。這時我的立場也改變了,我由佩服女兔唇,開始埋怨「她」了──我們自己之間就起了內訌;你和「她」已經婚都結了,牀也上了,温也柔了,眉也齊了,案也舉了,怎麼到現在連人家的水平和修養都不知道呢?太大意了吧?太憨大膽了吧?要是萬一遇到流氓怎麼辦呢?社會多複雜呀。現在不是人家配不配你的問題,而是你配不配人家的問題。現在人家一張嘴,就把我們噎得沒有話説;現在人家找到了我們沒有想到的第三條道路,我們怎麼能會不到了路的盡頭和大哭而返呢?嗚呼,我的女兔唇,原來你還是原來的女兔唇;人家莫勒麗,才是新的莫勒麗;我就是作為一條狗,跟着你這樣的主人,也感到後怕和朝不保夕呢。還沒等女兔唇回過神來,莫勒麗就按第三條道路行走和説話了。等「她」一説話,一發導彈,一開飛機,一轉天線,可就沒我小狗的性命了。我剛才還在嘲笑和幸災樂禍大狗,現在我才知道,我也是死到臨頭和五十步笑百步呢。莫勒麗莞爾一笑,就對女兔唇和我判了死刑。事到如今,「她」還輕聲輕語地──多麼地胸有成竹和讓步人可怕──説呢:

    「我的夫君或是嬌妻吧,你説我的蘿蔔乾不好,你説現在不是冬天,我想你説的肯定是有道理的(看看)。入鄉隨俗,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就算我上一個世界不懂事,但上一輩子我出嫁的時候吹喇叭上轎之前,俺爹和俺孃家哥對我説,入了人家的門,就成了人家的人,還能像在孃家那樣撒嬌使性子嗎?──至於説上一輩子割了幾條蘿蔔乾,這蘿蔔乾是不是割得多了一些呢?為什麼把上轎之前孃家交待的話給忘記了?這就要考慮到當時的具體歷史背景和人文環境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不是因此我在你們眼裏就成了一個不講道理的潑婦和沒有思想頭腦簡單的操刀手呢?你看我到你家這幾天的表現,我對夫君的態度,你也就知道事實的真相了──我對您高聲説過話嗎?您看過小劉兒的作品嗎?他還就是喜歡我這種人──無論是白人或是黑人,無論是黃人或是棕色人種,我對上一個世界的動刀子,就是對這一個世界的文靜和無聲啊──或者就是它的前提和準備了。實在是惹得老孃沒辦法了,我才一刀把它割了。跟老孃鬧什麼鬧?老孃是跟你開玩笑的人嗎?給你臉了?割順了手,我順着大街一個個都給你們收割了,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不就給我們今天搞同性關係創造了更加有利的條件了嗎?不是不想搞同性關係也提高同性關係嗎?問題要提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現在想起來,倒是我當時太過仁慈,割得少了──對上一個世界的仁慈,就是對這一個世界的犯罪呀。我還是大意了,我還是小處仁慈大處胡塗了,我還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了,我還是割得少了,讓這個世界到了今天還存在這麼多沒有割掉的麻煩,所以才逼得我們到處找故鄉、打理論、找夜壺和找包子;大家都説這小狗和小劉兒不好,但是我贊成馮·大美眼的話──雖然我在其它方面和她有不同看法──這孩子從整體和大的方面來看還是不錯的;這隻我結婚那天才變成的小狗我還是愛護它和保護它的而不是相反,以後誰再迫害它我就跟它急,不行我一刀割了它丫挺的(聽到這裏,我小狗在貓眼之外的淚「唰唰」地就流了下來,沒想到我還沒有見過幾面的一個剛剛娶進我家門的新娘子,竟這麼關心我們下人和一條狗。聽了這話,我能不感動和壯志未酬嗎?以後誰要敢動俺家的新娘子和我的新主人,我就和它丫挺的拼了;士為知己者用,作為一個受盡欺負和凌辱的俺瞎鹿叔叔的後代,俺們走街串巷和走馬觀花為了什麼?還不就是為了聽到這麼一句評價嗎?我今後再不好好彈唱,再不把這部長篇寫好,我還對得起誰呢?莫娘,你也是我的一個知音和一個能使我聲音低沉的人呢。哪個丫挺的敢再不聽您的話,包括那個女兔唇,別看我這隻狗小,它那隻兔子大,我也要在田野上攆它個大兔翻飛──雖然到頭來還是被它一指甲戳死,我也算死得其所。莫娘,您往下説。俺莫娘得了我的鼓勵,就接着往下説。)──如果故鄉都是像小劉兒這樣的小狗,我也就不與你們爭論了,但是你能保證你們故鄉的狗個個都是這樣嗎?我看你沒有這個把握。這次事態發展到現在還沒有惡化,也僅僅是因為我記着小劉兒説過的一句話:遇事不和人爭論,讓事實説話;與人共事,便宜讓人家佔了,虧讓自己吃了,吃虧是福;你説現在不是冬天而是春季,我也就到河邊看柳就是了;你説不吃我的蘿蔔乾要吃你的鮮狗肉,我到河邊幫你支白篷子就是了;我還可以幫你支鍋和幫你燒火,幫你殺狗和幫你剁餡;在你不擁護我的冬天和蘿蔔乾的時候,我可以擁護你的春天和狗肉嘛;我這樣做還不單是看在咱們是夫妻的份上或是為了搞好夫妻關係要做出的一種姿態雖然這種我看來已經是膚淺的姿態在有些人身上一次也沒出現過,也許這就是『她』的齊眉舉案和語焉不詳?──這本身就是我的為人,這是作為一個正常人和一個賢良的婦女特別是現在我們又搞起同性關係的不男不女們起碼應該做到的,畢竟要和異性關係有一個區別;如果『她』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懂得考慮和照顧別人,那麼我們可以想象到了關係上,『她』怎麼可能長時間的照顧別人共同達到幸福呢?那就是一個只考慮自己春天和不顧別人冬天的人嘍。可『她』想沒想到,如果沒有冬天,哪裏來的春天呢?如果沒有冬天的寒冷,哪裏知道春天的温暖呢?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可以做出讓步,我還是可以不説我的冬天讓你跨過歷史和時空的發展階段一下就説春天──雖然這在人類歷史和我們的人生階段上一次也沒有出現過,但是如果有人非要帶着花岡岩石腦袋去見上帝,那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只好讓『她』見就是了。大鍋可以支,狗也可以宰,我還可以幫着燒鍋和剁餡;但接着我們就會發現,我們設想的主張非常好,在理想中和圖紙上都是可行的,但是一到了實踐和生活中,是不是就要碰壁呢?我不説我關起門和大雪封門的優點了,我就説説你在春風中的河邊的白篷子下一個微小的紕漏,你也就站不住腳和走不下去了。你的大鍋燒着了,你的狗殺了,你的餡剁了──還是我幫着剁的,你的包子上籠了,你的包子的新鮮的香味從鍋裏飄出來了和傳出去了,香氣四溢和飄向九洲──這時你是多麼地高興和得意呀,『吃包子嘍,吃包子嘍!』你在那裏喊叫着;但是我勸你也不要認真得過了頭和高興得太早了,在你高興的同時,你的問題也就暴露和出現了:你的大鍋支在哪裏呢?支在春天和支在河邊,對吧?這是春天的好處但是這也是使你致命的絕症呢。福伏禍焉。正是因為那裏空氣清新和春光明媚,冰已經解凍了,出門的人多了,來來往往和南來北往的人都要到這裏來擺渡,這和我們在大雪封門的冬天關起門來一家子人圍着一個鍋台就不一樣了。來來往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呢?都是我們的鄉親和好友,雖然有亞洲的也有歐洲的,有美洲的還有南美洲的,但大家現在都在一條船上,大家走路走得累了,走到河邊和碼頭,大家肚子都餓了──本來是不餓的,但到了河邊和你們的白篷子下,聞着你們新鮮的狗肉包子的香味,我們的肚子也餓了哩──你們的包子還真是誘人,大家都是走路人,大家都是同路人,大家都是共赴天涯的浪子,渴了你就給我一碗水,餓了你就讓我吃個包子,這是我們常説的話和當我們在路上經常要求別人的,但是現在輪到要求我們了;如果你在冬天的屋子裏香味傳不出來你們就像包餃子和包包子一樣把肉餡一下就填到和悶到皮裏吃到肚裏一切都人不知鬼不覺也就罷了,問題是現在你們公然把鍋和包子擺到了河邊還誇張地支起了一個白篷子,這就和冬天在家裏不一樣了,『讓我吃一個包子』,每個人都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不但劉老孬和小麻子這樣的人會提,恐怕連髒人韓和白螞蟻那樣的人也不會例外;本來不該提和吃的人,現在見別人提了和吃了,他抱着不提白不提不吃白不吃的態度也會混水摸魚──這些問題一下就擺在了河邊和你們的面前;大家都來吃包子,這時你籠上的包子有多少呢?是一籠呢還是一百籠呢?我們故鄉的面積和人口又是多少呢?──這些問題你都理性和定量地分析過嗎?一人劃得上一個包子嗎?別人都吃了,我們怎麼辦呢?──何況就是光説別人,一隻老狗牛根身上的肉,夠得上包多少包子呢?能夠人人有份嗎?夠得上我們故鄉分嗎?如果因為數量不夠因此在我們故鄉引起了戰爭和騷亂,影響到同性關係運動的大局,這個責任是你負還是我們共同承擔呢?我建議你到河邊支篷子和支大鍋之前,還是先考慮一下你的也就是我們的出路和下場再説。我不是批評你之後接着再表揚我,在這一點上我就比你具有優勢呢;雖然你的春天比我的冬天温暖和明媚,但是我在貨色供應和數量的多寡上,還是比你充足──你攏共就有一隻狗可殺,而我呢,光是上一個世界留下的蘿蔔乾,在後院裏就有幾大盆呢──這就看出我們在上一輩子的作為和我們對同性關係運動貢獻的大小了,這才看得出誰在歷史上有先見這明呢。我在質量上沒你新鮮,但我在數量上比你具有優勢。我們各自都有各自的弱點,冬天是一個不需要數量的日子而我有數量──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説這也不能算弱點而只能説明我秋收和冬儲搞得好,而春天是一個需要數量的日子你恰恰沒有數量──這隻能説明你的愚笨和沒有先見之明,表面看你選取了一個明媚的春天,其實你選擇了一個荒涼的時光和季節,表面看冬天的楊樹是光禿禿,其實那才是真正的枝繁葉茂──這點辯證和悖反料你也沒有想到吧?你只顧在那裏做你簡單和膚淺的美夢了。可憐呀可憐,我的夫君。我現在也不和你説那麼多了──和你説那麼多也沒有用,我只問你,當我們眾人吃一條狗的肉餡不夠的情況下,你怎麼應付局面呢?吃包子我們沒有吃過癮,吃包子我們沒吃到底和吃到家,如果壓根沒有包子我們南來北往也就走我們的路我們壓根就沒有什麼想法了,説不定我們就不在這河邊停留和擺渡了,現在有了包子我們隨着包子的氣味和香氣尋了來,你卻只讓我們吃了一個和一輪,接着你的包了和狗肉就接不上茬了;我們吃得剛剛開了頭,就給我們弄得不上不下地擱在這裏算什麼?不是讓我們更加着急嗎?沒有這個金鋼鑽,何必攬這瓷器活呢?早知沒這麼多狗和這麼多包子,何必在這河邊拉架子和支篷子呢?早知管不了這包子,何必招這麼多人呢?……世界上的騷亂和淫亂,都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他們』能不砸你的籠子和拆了你的篷子嗎?『她們』能不搗你的灶砸你的鍋甚至割了你本人嗎?上一輩子我為什麼那樣做呢?根本原因就在這裏。我清楚這一切所以我要把問題給你擺在事情之前而不是事情之後──等到一切都發生了,再説還有什麼用?亡羊補牢,不就晚了嗎?你把舞台擺在春天本來煞費苦心,你要在春天裏唱一台大戲,但是這個戲剛一開場就砸鍋,包子剛一吃就露底,就是露底的包子也還是不夠,你不是等着遭殃嗎?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是對的,但是沒有這餡你為什麼要做這包子呢?當人們吃了一輪沒夠接着一個個伸着手和張着血盆大口失去理智向你走來的時候,這個時候你拿不出繼續的包子你怎麼收場呢?去跳黃浦江嗎?現在我們不用到河邊去,我們不用去找春天,就在這關閉的冬天的屋子裏你先把春天的退路和後路想清楚。不然去的時候我還有夫君,回來的時候就要面臨滔滔江水了──當然,也不必執意要跳黃浦江,懸崖勒馬和浪子回頭也是很好的出路嘛,識時務者為俊傑,如果你真沒有退路的話,我已經連你的退路和下場都替你考慮好了:大不了我們就不吃這春天的狗肉包子還是回到屋裏吃我們冬天的蘿蔔乾包子也就是了。剛才我一邊勸導你的時候,一邊給歐洲發了傳真,已經讓人在那邊把蘿蔔乾準備了一盆又一盆;我那邊故鄉的蘿蔔乾,可不怕你這邊故鄉的親叔二大爺吃;既吃,就讓你們吃個溜夠,就讓你們吃個過癮、開心和噁心,下次再也不想吃包子,聞到包子的香氣就讓你們嘔吐,看你們下次還纏着我。怎麼樣,轉了一大圈,又由春天轉回冬天了吧?如果事到如今你還不服貼,你就也給我拿出一盆一盆和我的蘿蔔乾一樣多的狗來──曬乾的蘿蔔乾膨脹你的新狗不膨脹這一點差別和不同我也就忽略不計了;別説是一盆一盆,你就是再有一盆;別説是一盆,你就是再有一隻,我就算服了你,我就給你讓步和跟你在春天開創你河邊的包子鋪而不是非死守我的冬天不可……」

    本來莫勒麗話説了半天都很好,可惜説着説着説到最後,又出現和女兔唇一樣的毛病,那就是得意忘形和説着説着就説過了頭,不知道煞車、停止和停電的必要──有時停電影響我們的生產和生活,有的時候卻不一定呢,它就一下讓人停在黑暗裏只好跟你走。但是莫勒麗説着説着讓電更足了,「她」在批評別人不懂辯證法的時候,「她」自己首先違反了辯證法:如果你説再有一盆狗還可以,你怎麼能説再有一條狗呢?一下就出了漏洞和出了岔子,一下就被別人抓住了尾巴。剛才女兔唇的臉色已經越來越綠,變得憔悴和沒有血色,眼看就要過去了和不行了,沒什麼指望了,一盆一盆的狗逼了過來,靈魂已經出竅,鼻下已經沒有熱氣,但是當「她」聽到「還有沒有一條狗」的時候,一下又被「她」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雖然不能開闢未來,但是「她」抓住現在還是手疾眼快的;本來一縷魂魄如同遊絲,飄到了大荒窪,眼看就要消散已經沒什麼指望了,現在順風扭頭,又一點點在那裏聚集;臉上本來已經死白,現在又一點點漲了紅潮;肚子裏本來一窪髒水,屍體已經漂了上來,現在又被打救上岸,拍打拍打,「哇」地一聲,一切又吐了出來。甚至,經過一場災難,女兔唇的英語和法語都很流利了。魂魄消散之時,語言的記憶卻湧了上來。這時女兔唇就着急了。自主權又掌握在自己手中。女兔唇一邊用小銼子銼着自己的紅指甲──大腿架在二腿上,白紗的裙子拉拖在地──一邊優雅地用法語説:

    「不管説什麼,不管用什麼語言説,都不要把話説過了頭,不要因為一時激動提前説出不該説和該以後説的話;事情還沒有結束,你怎麼就做了總結呢?戰爭還沒有打完,你怎麼就打掃戰場了呢?好戲還在後頭,你怎麼就提前拉上大幕了呢?老鼠拉木杴,大頭還在後頭,你怎麼問也不問,調查也不調查,就把這尾巴一刀給剁斷了呢?這和剁包子餡是一回事嗎?如果你稍微給自己留點餘地,我也就無處可逃和只能束手就擒了,我們就該過你的嚴冬和吃你的蘿蔔乾包子了;大雪在我們頭上飛舞,北風『呼呼』地吹着,這個時候我們能違背自然摘下皮帽子脱掉大皮故作清高和故作姿態地到河邊去蹓躂嗎?不,我們不願意凍成冰塊和瞎鹿,我們還是要識時務為俊傑地留在家中圍着火爐和大鍋恬着臉吃你的蘿蔔乾包子。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這時你説什麼不就是什麼嗎?你説天黑我們趕緊捂眼──如果你稍微有些大家風度説話稍微留一點餘地的話,上風已經讓你佔盡,我們已經被你逼到了角落裏──我們只有束手就擒。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你也就出了紕漏;千里之堤,出了白螞蟻的小洞穴;我的卡爾我的妻,你可知道世界上除了節節勝利和摧枯拉朽之外,還有針尖大的洞,能透過斗大的風這樣的真理嗎?就差這致命的一擊,形勢就因為一個微小的原因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敵人進攻和我們防守的局面就一點點和一寸寸地改變了;我真替你遺憾呀,本來我們已經四面楚歌,現在你自己又給我們留下一條血路;那我們就不能客氣了,我們也就順着這條縫隙衝了出去──現在你抓我們春天和河邊的弱點,説我們不該在春風裏和滔滔黑山白水之間搭白篷子的主要缺陷,是因為我們只有一條狗而沒有一盆狗對嗎?是因為我們的餡不夠你們吃所以你們就要揭竿而起和風起雲湧,狗肉成了你們號召人民的一個旗幟,就像頭髮是女人的旗幟一樣──誰知她轉頭就成了禿頭歌女呢?真是從我們手中以狗肉我名義就要奪取這個世界了嗎?──當然,如果你們不改口,不變心,不誇大,不提前,不賣弄,不大意,還是能將我們置死地,我們已經沒有活路和逃路,我們只有從河邊灰溜溜地把我們的瘦狗給牽回來,從我們明媚的春天,退回到吸溜着鼻涕的寒冷的嚴冬裏;你們也沒有問一問我們冬天的衣服準備下沒有,我們怎麼就一下從温暖的南方來到寒冷的冬季捏着鼻子吃那枯燥如雜草和樹根的蘿蔔乾了。但是你們在大局就要奠定和就要奪取全面勝利的時候,你們還是在最小的方面出了漏洞和被鑽了螞蟻,接着你們可就由主動轉為被動,你們堅不可摧的大堤就要崩潰和被沖垮了,你們費盡心機刮來的寒流現在看頂多只能算是一場倒春寒,春天的腳步倒是越來越響,這是任何人也阻擋不了的。你們本來笑得挺好,但就差這麼一點沒有笑到最後。你們過早的得意和穩操勝券的感覺害了你們,你們沒有把我們置之死地而後快,恰恰給我們提供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這時把握世界的就不是你們而是我們了。本來我們在一片黑暗之中,夜路如蛇,現在我們終於見到了一線曙光。這個探照燈是你們給我們提供的──誰的失敗不是因為大意呢?──在你們提狗和借狗肉刁難我們的時候,如果你們仍然是在提一盆,咬住這個不鬆口,我們只好束手就擒;但你們看到勝利在望,你們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於是你們大意地説:不要説是一盆狗,就是能再找出一條狗,你們就放棄你們的勝利而跟我們回到燦爛的春天是嗎?那麼好,君子一方,駟馬難追,現在我們找不出一盆一盆的狗是真的,但你們怎麼知道我們連一條狗也找不出來呢?我們找出來一條怎麼辦呢?一條不就奠定勝局了嗎?一條以上反倒是畫蛇添足。還留着一條專門對付這個時候的你們呢──這個時候你們怎麼辦呢?你們剛才的一切高興不都白高興於是現在不就措手不及了嗎?既然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現在我就把這個對你來説是致命的打擊和秘密武器給你亮出來──我一亮出來,你可就二毛子看戲傻了眼了;打仗總留一手,總留着到了最後關頭還能拉出來的預備隊,那敵人只好被我們摧枯拉朽和秋風掃落葉了,這個時候你就是哭都來不及只能到戰犯審判庭和監獄去後悔、反省和寫檢查吧。我可要進行開國大典和昂首闊步地向前進了。我可要進行我們故鄉和家庭的建設真的到河邊去支白篷子和剁狗肉餡了──冬天畢竟已經過去了,現在再來説這個話和你當初説春天畢竟還沒有到來現在畢竟還是嚴冬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你是在沒有把握和不該説的時候説了那些話,現在我是在一切都取得了勝利的情況下再不説再不對人民宣佈就冷了大家和人民的心,就是知情不報和剝奪了人民的知情權,於是我們就説了,我們就毫無顧忌地上了台開了戲主角已經上場一切都無法更換了──只要我稍稍提醒一下,你就知道另一條狗是誰了。我們家除了老狗牛根之外,不是還有一條我在咱們婚禮上變的小狗嗎?這條小狗是誰呢?就是我們常常提到的小劉兒哇。它現在就趴在我們貓眼上看着和欣賞着我們的爭論和爭吵呢。但它知不知道剛剛還看着別人的危機在那裏幸災樂禍,轉眼之間同樣的命運就要落到自己頭上了呢?剛剛它還在那裏嘲笑和得意大狗牛根,現在就跟牛根一樣了呢?──早晚得成包子餡。由於你的難題和要求,我只好把它給捎帶上了;我現在就把它抓過來,放到你面前,看你還有什麼話説?我現在就把它和大狗一塊拴上,接着就把它們一塊牽到河邊──先餓它們三天,讓它們把肚子裏的雜水和髒物都空乾淨,接着再給它們往肚裏灌醬油葱姜醋,讓它們在活着的時候,就滋養和汲取這些調料,雖然它們兩個每天都在那裏難受地咳嗽和嘔吐,但是到拿它們的肉剁餡的時候,其肉的滋味就格外不同了──這就叫伸手一把,抓過來那隻小狗;出其不意,打卡爾一個措手不及……」

    説着,女兔唇還真是胸有成竹地伸手就從門外的貓眼前把我給抓到了屋裏,抓到了莫勒麗的面前。當然,這個時候我早被嚇昏過去──我被嚇昏還不是現在,而是當我聽女兔唇説到殺狗還包括我、另一條狗就是我的時候,聽着冬天越來越遠,春天的腳步真是不可阻擋地邁來的時候──莫勒麗,你真她媽的畫蛇添足,本來大局已定,大家已經隨着倒春寒回到了大雪封門的冬天,你為什麼偏要在那裏得便宜賣乖一個賣乖就使我們由冬天又回到春天了呢?豔陽高照,我小劉兒和小狗就這樣成了你們的包子餡,你們就要往我腔子裏灌醬油和生薑水了。莫勒麗還沒有完,我自己就提前完了;我原以為我和大狗是有分別的,現在看我和俺的牛根哥哥倒頭來是一個命運和下場。牛根哥哥,剛才我不該嘲笑你,我不該因為你的被剁世界上剩下我自己我就可以獨霸天下了而在那裏膚淺地得意忘形。剛笑別人命不長,誰知歸來把命喪。「姑姑……」我張着我的小嘴和伸着我稚氣的腔子在那裏呼喊。一切由你們宰割吧,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為什麼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是因為我愛這土地愛得深沉。」但我接着發現我和牛根還是有些區別,等我再一次醒來,看到自己已經躺在河邊河邊果然支起了白篷子人們馬上就要給我們灌姜水和醋的時候,我忙裏偷閒地看了身邊的牛根哥哥一眼,誰知它的眼裏卻沒有眼淚,它的眼裏倒是填滿了眵模糊。它還處在糊裏胡塗的狀態之中呢。也許它是被嚇傻了?這時我又感到和它在一起被灌的恥辱。就是剁了餡,我的肉和它良莠不分地摻在一起,一個是清醒的精肉,一個是糊裏胡塗的白條子,人們在吃着我們的混合餡時,哪裏還能分得清誰是誰?可口是都可口,餿了是一塊餿;兩條狗成了一條狗,兩種肉成了一種肉。現在我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這時我都來不及後悔我的下場了,我僅僅後悔臨死都要和老狗的餿肉摻在一起。從這一層意義上我倒是要再説一句:女兔唇,你真不是東西。如果是這樣,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也不死心。死肉不死心,變成餡心臟也要跳一跳。吃包子的叔叔大爺,當你們吃到瘦肉和跳動的心的時候,那就是我;當你們吃到不動和發囊的肉時,那就是牛根。我生前雖然和牛根是好朋友,我們甚至一塊變了狗,一塊被剁了餡,我們的生前事都能擔待,但死了之後,還是把我們分清楚吧。我靈機一動地想:能不能把餡分開剁呢?能不能把包子分開蒸呢?能不能把蒸好的包子分開放和分開賣呢?就像水果攤賣梨賣蘋果把大個和小個的分開一樣。梨和蘋果是大個的好吃,但是到了肉食,可就越小越值錢嘍。不見童子雞和童子蘿蔔乾嗎?到了歐洲和莫勒麗那裏,在那嚴寒的冬天裏──要不歐洲老是下雪呢,要不歐洲冬天長呢,要不歐洲人的鼻子大呢,人家還知道分一個大小,倒是到了我們的故鄉,到了同性關係者所回的故鄉現在已經是這個世界而不是那個世界了,何況嚴冬已經過去我們已經到了春天,雖然我們的鼻子都是春天的鼻子都像麪疙瘩一樣不長,我們卻要眼睜睜一切都混淆不清和含糊其辭嗎?我們雖然沒有一個好的開始但是就不能有一個好的臨終嗎?我們不是講臨終關懷就不能讓我死也死個樣子嗎?女兔唇的鼻子和莫勒麗的蘿蔔乾,我看着你們這兩件實物倒是看到了最後一點希望,但是這點希望轉眼間也煙滅灰飛了。這哪裏是一條河呢?當我們喝飽了姜水和醬油醋接着你們就把我們活脱脱地放到了砧板上就要脱毛和剝皮的時候,這時我們的狗眼就不是細長而是扁平的時候,在我們扁平和迷離的眼睛裏,你看起來可就是一條下下的人哪,如同玀蟻;你們不就是風聞這裏要宰殺小劉兒嗎,你們就起了這麼大的早;江上還是晨霧的時候,你們就出了家門;連小朋友們都在那裏拍着巴掌和伸着脖子唱起幼兒園歌。本來你們不是不願起早和不願去幼兒園嗎?怎麼今天一聽説要吃小劉兒叔叔的包子,你們就這樣興奮和一骨碌爬起來了?你們甚至一夜沒睡,就是偶爾睡着,動不動又醒了;大人以為你們是屙尿,你們爬起來揉着眼睛説:

    「娘,天亮了嗎?是不是該到江邊去了?我除了要吃肉包子,還想用小劉兒叔叔的狗尿泡吹成氣球玩呢。」

    倒是你娘這時拍着你説:「再睡一會兒吧,剛剛雞叫頭遍,天還早着呢。」

    這時你咕咕噥噥又睡下了。夢裏還斷斷續續説:「我要踩小劉兒叔叔的狗尿泡!」

    操你個大爺,小王八蛋們,什麼時候你們倒是盯上我了?你們怎麼就不説踩牛根的狗尿泡嗎?平時我到你們家裏,一看你們「爹」不在,我和你們「娘」多坐了一會,你們就瞪着長長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那個時候你們倒是怕我犯了錯誤盼着我早一點離開你們,怎麼到了現在,你們倒是催着你娘趕着要和我在一起呢?別看這些王八蛋小,渾身也浸透着這個世界的惡毒呢。我過去沒有看透你們,所以也就沒有看透這個世界;現在我通過這件事,就知道這個世界的底藴和底細了。所以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時候,俺孬舅和小麻子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看着一個個孩子落下的頭和流了一地幼稚的血,以及自己砍缺了口的大刀,都在那裏犯了猶豫:「他們還是孩子!」

    我到了這個時候,卻一點沒有心軟,接過刀子下去得又狠又快:「越是這些小王八蛋,越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弄得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十分驚惶,連連搖頭説:

    「你如果早是這樣,你不像我們一樣早就成就了一番大業?何至一輩子在那裏搗漿糊佬和寫一些鳥字!」

    這樣一説,倒是弄得我有些灰心和對自己一生有些後悔。看來我們一生最大的失誤,往往體現在如何對待孩子上。當他們吃着我和牛根哥哥的混淆不清攪和在一起的熱乎乎的包子的時候,他們倒是懷着對將來的仇恨,毫不心軟地將我的已經吹起的尿泡,「啪」地一聲,用腳跺碎了。這倒讓我提前成為孩子們的碎片了。

    江上已經起風了。我的魂魄隨風飄蕩,掛在了一盞桅杆之上的馬燈上。風平浪靜,一切都很娟好,什麼也沒有發生。靠在江邊的客船上,還傳來陣陣絲竹和歌聲。我把靈魂泊在這裏,我要到鄰居的船上看一看,為什麼你的船到了點還不發呢?船上的角角落落,都掛滿了紅燈籠。聲聲絲竹,隨着江上的波濤湧動。我聞着這聲音怎麼就那麼熟悉呢?這橫笛吹得和馬頭琴拉得,怎麼就像到了草原和俺姥孃家呢?這伴奏者是不是俺瞎叔叔,跳舞者是不是俺巴爾·巴巴嬸嬸呢?這個時候我就忘記了我的處境而又掛念起失蹤──為了愛情而在打麥場溶化的別人了。瞎鹿叔叔,你是為了愛情在打麥場被冰雪溶化的,我現在是為了什麼讓人給剁成肉餡了呢?你的離去和隨風飄散還有個名目現在終於有了一個憩息地有了一個落腳處有了一條船有了大紅的燈籠和終於有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刻骨鉻心的愛情於是又有了隨着江水的歌唱和跳舞,我沒有目的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着落被人剁成肉餡魂魄隨風飄落在哪裏都是一片漆黑只是聞到歌聲尋到這裏才又見到了我久別的親人。世界茫茫,我無所依。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和瞎鹿在人間地位差不多──我們都是一些搗漿糊和拉二胡的民間藝人,但是到頭來還是下場不同呀。原來我和瞎鹿在一起的談笑風生和道短論長,都是叔叔對我的同情和跟我湊合呢。不是今天到了江上,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老幾和自己每天吃幾碗乾飯呢。當初把我在河邊給剁成肉餡我沒哭,現在面對着瞎鹿和巴爾·巴巴燈紅酒綠的客船,我倒是一個魂兒在那裏痛心疾首地失聲痛哭了。有路過的魂靈一幫幫和一隊隊如濃煙般滾動,本來他們都是默默趕路面無表情,現在看到一個孩子的碎片和小狗的魂靈在這裏守着一江波濤傷心,好心的叔叔和大娘,就停住了腳步和按下了雲頭,好象1960年我和俺姥娘進城看到一排排的叔叔和大爺倒在路邊用草帽蓋住臉我們上去幫他們揭草帽一樣──現在是他們來幫我撫慰心靈上的創傷了:

    「好可憐的一個孩子和一匹小狗,看在這裏哭得多麼傷痛──看到一匹小小的動物就在世界上這麼艱難和這麼傷心,我們身上的痛苦和誤會倒是將心比心地減輕了許多。孩子和小狗,告訴我們,你為什麼在這裏這麼傷心地哭呢?」

    我的回答倒讓它們吃了一驚:「我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但真正使我吃驚的還在後頭,我本來以為紅燈籠下帳子裏藏的是瞎鹿和巴爾,想起他們,我才這麼傷心和痛哭,尋找到瞎鹿叔叔失而復得的喜悦,倒是還沒來得及到我的心頭──等我揭開帷幕以為就要見到瞎鹿叔叔和巴爾「嬸嬸」的時候,我在通紅的燈籠下,卻愣在了那裏──我剛才的痛哭一下就失去了依據,剛才好心的叔叔和大娘也是白撫慰我了,一切的傷心都成了無本之木和無源之水:明晃晃的紅燈下,坐着的不是瞎鹿和巴爾──白雪還沒有溶化,太陽還沒有當頭,和瞎鹿叔叔久別重逢的喜悦並沒有不期而至,燈下坐着的兩個人,卻是想都沒想到的村裏的柿餅臉和瘸腿的路村丁。「他們」兩個倒是在那裏一個拉琴,一個唱歌,低吟淺唱,旁若無人──該出現的人,還隱在幕後;不該出現的人,現在到了前台,正瞪他們的大眼和小眼歌唱呢。不是説現在是同性嗎,怎麼死後倒又遇到兩個異性在一起呢?這可就像漆黑的夜裏在墳地遇到鬼一樣讓我感到可怕和恐懼了。而且兩個人在那裏重複着我不久前還沒有被殺和被剁成肉餡時常見到的動作──我一看到這種動作,我知道我接着就人倒黴了──兩個人就像當初貓眼中的女兔唇和莫勒麗一樣,在那裏相敬如賓,低吟淺唱。這種低吟淺唱,又能夠使我聲音低沈──原來我認為這種聲音使我羨慕和嚮往,到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操這嗓子的都不懷好意,這是害我的一把軟刀子呀。──輕談淺酌,柔歌曼舞,柿餅臉,路村丁路大爺,在你們一步步用聲音和姿態柔和地來籠罩我的時候,我突然就頭髮倒豎一身冷汗地清醒了,我撒丫子就往回跑,我不顧一切地要逃離江邊。這時一幫前不見頭和後不見尾的叔叔大娘們的魂靈隊伍就追趕着我問「為什麼跑」,我一句話也不回答──一回答之後哪裏還有命呢,我不也成了這幫渾渾噩噩漫無目的的魂靈中的一員了嗎?我爭分奪秒地順着原路跑回了家,一出溜就到了自己的狗窩。到了狗窩,還後怕地伸着舌頭在那裏「呼哧呼哧」地喘呢。相象的兩對妙人,在世界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懼。當世界上的人都面孔和動作相象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能有什麼出路呢?這個時候我們寧肯倒退,也不願再往前走,因為前邊就是女兔唇和莫勒麗,柿餅臉和路村丁──路村丁過去是個和藹的大叔呀,手裏敲着一扇大鑼從村裏穿過,現在和柿餅臉在一起,怎麼也學會了獰笑呢?給我留下一條狗魂吧。温柔、體貼、柔和和軟語們。

    可能説着説着又説竄了,女兔唇和莫勒麗已經有意見了。小劉兒呀小劉兒,你狗眼看世界,説着説着就有些誇張了吧?事情有那麼嚴重嗎?事情的真相真如你所説嗎?你不過就是一條狗,你想借一種狗的想象來誇張你所受到的迫害,你還是改不了你上一輩子搗漿糊佬的本性呀。事情讓你一説就嚴重了。不就是把你和大狗給殺了嗎?也許這件事放到狗的世界裏是一件大事──性命攸關,但是放到我們人的世界裏,這又算得了什麼呢?雞是人間一道菜,殺了你也別怪。你以為我們在殺你們的時候,你作為一個冤案在世界上是獨一份嗎?世界上的每時每刻,我們下刀殺掉的雞、狗、羊、豬、馬、騾、驢、牛、兔子、燕子、麻雀、螞蚱到底有多少呢?世界上有一百億人,每天我們張着血盆大口要吃掉多少噸動物的屍體呢?同時要往它們嘴裏灌多少噸姜水和醬油醋呢?有多少動物同時要上砧板和斷頭台呢?有多少動物要被我們割成精條、臊子和剁成餃子餡和包子餡呢?你以為你是重要的,為了這個在這裏哭哭啼啼和怨天尤人,好象處女剛進妓院的頭一夜似的,但是孩子,久了你也就知道了,以後你要過的夜和接的客還不計其數和遮天蓋地呢。日子剛剛開了頭,你所有的痛苦和孤獨,馬上就要被淹沒到遮天蓋地的浪濤和同類中去了。這時哪裏還有你攢頭攢腳和探頭探腦的餘地呢?村裏人聽到這些,不會引起任何驚奇,也就是女兔唇和莫勒麗家殺了兩條狗,吃了一頓包子,這包子蒸出來還不是自己獨吞,還端到鄰居面前和過路的行人面前讓大夥品嚐。以為嘗包子的會在那裏痛悼你狗的去世和不幸嗎?做夢去吧?大家關心的還是我們人的口味:「這餡不錯,好吃。」抑或是:「狗肉還有些老呢。」大家關心的是肉餡,誰還能想起你們的靈性呢?你在那裏也是白痛心疾首罷了。別説是一隻狗,我們每天不也在殺人嗎?還有人肉餡包子呢。你的魂靈到哪裏去,都無足輕重,別在我們面前拿這個説事和給我們添堵和添膩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現在我們不就咬了狗了嗎?我們見怪不怪,倒是你們為了擴大事態和製造新聞,在那裏費盡心機和無所不用其極,靈魂一隊隊地在天上飄,用狗眼的目光還故意把我們夫妻之間的矛盾給擴大和誇張了。你們怎麼這麼不顧事實和心中存不住氣呢?──當然了,這也是你們狗的老毛病了,街上稍有動靜,也許這個動靜和你們和你們主人家毫無關係,但你們就在那裏抓住不放地「汪汪」叫個不停;一狗呼叫,羣狗響應,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於是全村的狗聲也就接連不斷和此起彼伏了,於是也就成了一個事實和擴大成了一個事態,但是這也只是你們一種狗的世界的瞎起鬨和自欺欺狗罷了,我們人不還是該睡覺就睡覺該發生關係還發生關係嗎?礙得着我們什麼了?如果我們覺得礙得着我們什麼了,那我們告訴你們,你們的末日和下場馬上就要來臨了。戰爭時期和敵後武工隊的時候我們為什麼打狗呢?就是看不上你們這點誇張和囂張;我們靠你們還能改變什麼歷史的寫法和延伸?你把我們人的矛盾誇張了又有什麼用?這時我們所有的人站在一個立場上──你誇大和誇張我們夫妻之間的矛盾,能從中間撈到什麼好處呢?説到底,我們還是相敬如賓和輕聲柔語,我們沒有出現你狗眼裏所看到的爭論和爭吵,沒有出現你死我活和魚死網破。以為我們是在那裏爭奪這個世界把這個世界的爭奪和具體到到底是用活狗還是用蘿蔔乾嗎?到底是冬天還是春天嗎?冬天和春天對我們並不重要,我們心裏永遠是春天,我們討論──不是爭論──到底是用活狗或是用蘿蔔乾,無非是一種相互尊敬和體貼的表示罷了,就好象上來一杯茶你推給我我推給你一樣──其實接着服務員就上另一杯了。你才是一個白白的犧牲品呢──在我們的推讓之中。你把希望寄託在你的誇張,其實我們在談笑之間就把這個事情給決定了──你也是當過人的,讓你説,家裏殺一條狗,我們還用得着在那裏爭個面紅耳赤和像你們狗在半夜一樣吵鬧得滿街和滿村都知道嗎?為什麼到河邊去蒸包子和吃包子,也不過是我們感到幸福在家裏盛不下才到河邊換一下環境和開闊一下胸懷罷了,當然也是按捺不住地想讓人們看一看我們這一對模範夫妻。吃我們一個包子,所有路過的人們,分享一下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幸福,都藏在我們的包子餡裏和我們的葱姜和醬油醋裏。但是到了你眼裏成什麼了?卻成了一場悲劇。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狗眼裏出不來真實的世界,狗眼看人低,你以為你能以自己的屍體阻擋我們的進步和我們的幸福嗎?做你的狗夢去吧。──當然,我們的幸福的洋溢和外溢,客觀上給你們製造了一場災難,但是你們這種災難就像冬天裏凍死幾隻蒼蠅或比喻得好聽一點像春天裏落下的繽紛的花朵和花瓣一樣,我們一腳踏上去就走過去了,誰還有功夫在那裏給你們葬花和給你們説長道短呢?一切都不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夜生活,倒是在吃了你們以後,我們感到渾身發熱對我們的夜生活更有好處呢。──我們相敬如賓和温柔微笑地坐在那裏,我們的家纖塵不染,地毯上和桌子上都乾乾淨淨,地毯上的麪包渣拾起來就往嘴裏放就像歐洲人的習慣一樣和莫勒麗的習慣一樣守全符合衞生,我們手裏都端着冒着熱氣的綠茶、花茶或紅茶。我們不緊張也不匆忙,我們不心慌也不累得慌,我們的手不發熱也不發涼,我們的舌不幹燥也不流湯,我們的肚子不撐也不憋,我們的尿泡不滿也不晃盪,大炕疊得非常整齊,昨夜的生活適宜慵懶也不累得慌,一切都很平靜,我們就這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從早晨就幸福地到了中午,「中午我們吃點什麼呢?」我倆不約而同地同時問出了這句話──問題不在於我們同時問出這句話是在向對方表示尊敬,妙就妙在我們心心相印同時想起了這個問題,説發問一起發問,同時發問之後,我們為我們的默契又相互看一眼在另一個層次上默契地笑了。吃什麼呢?我們在哪裏推讓。你説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你想要吃的,一定也就是我所盼望的。接着我們又異口同聲地説了一聲「包子」,兩人又相互默契地笑了。只是在吃包子用什麼餡的問題上,兩人都出於怕勞動了對方哪怕是上一個世界的對方為了愛所以就出現了是吃狗肉還是蘿蔔乾的爭議。但是我們也沒有爭議過久,爭議也是面帶微笑的爭議而不是狗眼裏看到的像狗一樣一聽到動靜就誇張和嘯叫的樣子,倒是推來推去,我們又將手和身子擁到了一起。這時女兔唇咬着莫勒麗的耳朵説:「就吃我上一世界和這一世界變的狗吧。今天中午吃這個餡,明天中午就一定吃蘿蔔乾。莫娘,為了愛情,你就別跟我爭了。」莫勒麗也就温柔地點了點頭。接着狗就剁上了,餡就拌上了,我們就搬到了河邊,支上了白篷子,大鍋冒出蒸汽;包子吃上了,眾人也就看到了這個幸福的場景和為我們的幸福嫉妒和羨慕死了。──事情就這麼簡單,但一個已經死去的狗,懷着對人的仇恨,卻在那裏從狗眼裏和狗嘴裏看出和編出那麼多驚心動魄和蠱惑人心的故事,當然它也只能代表狗在我們的人中和故鄉不會引起任何反應、反響和同情──這個故鄉説到底首先是我們人的故鄉,你的駭人聽聞,就是我們的平淡無奇。話説回來你就是同情它,狗已死,物在狗亡,又有什麼意義呢?倒是過幾章之後等同性關係發展到了生靈關係到了郭老三小蛤蟆和呂伯奢等人和披頭羊和温柔的狗和温柔的毛驢相處的時候,也許你們的日子才能重見天日過去的冤案才能平反呢,但是你沒有等到那天就讓我們剁了餡就讓你見了閻王你也只能算是生不逢時。這並不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在河邊吃包子吃得十分成功,還真是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這是大家對我們幸福生活和狗肉包子的概括。如果説你們的死還有什麼意義的話,倒是在這一點上給我們添了彩和增了光。吃過包子,太陽已經過午──如果説這頓包子吃得還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這頓包子由於吃得過於豐富人到得太多我們太有號召力我們太幸福和太興奮了因而這頓飯也就吃得時間長了一些當時也沒什麼感覺直到散了包子宴我們回到家都躺到炕上的時候,我們都感到稍有些乏。就好象平時我們在大炕上折騰得太久花樣翻新得時間過長事畢之後才感到有些體力透支和有些乏相互感到不好意思一樣──但也是相互理解的一點羞澀和反悔,整體情緒還是興奮和感謝對方和生活的。「既然累了,就睡唄。」我們又不約而同地説。接着又相互拉一下手和親一下嘴,抱一抱身和相互給對方掖一下被子,也就安然入睡或午休了,這個時候誰還關心兩個相互還不和的狗的靈魂,是不是在桅杆上或是荒野上飄蕩呢?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西沉,口中已經發幹,這狗肉餡今天是不是拌得有點鹹呢?我們醒來都一致地説出這麼一句話。趕緊燒一壺沸水喝一壺茶。接着再吃幾個水果。村裏有些性急的人家,這時已經開始做晚飯了,炊煙已經在暮色中和晚霞中嫋嫋升起,但是我們與他們不同,我們中午吃的是狗肉包子,我們先不着急呢。早吃了又能怎麼樣呢?早晚不都要吃嗎?先發展一步又有什麼理由看不起後發展起來的呢?第一世界有什麼理由看不起第三世界呢?可知我們也有大唐盛世和中午的包子墊底呢。喝了茶再説。兩人又相互理解地一笑。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們再在一起喝粥還更有意味呢。下午一定要喝粥了,中午吃的包子。要涮一涮口中的腥味和騷味。是喝小米粥還是喝大米粥?是喝扯手的還是離身的?你説,你説,這時兩個人又推着和相互笑着倒在了一起。你説這像中午鬧過矛盾的樣子嗎?再不要信口開河和信口雌黃了。我們夫妻倆是一對鋼鐵,怎麼挑拔和撥弄都沒有用。我們就要這麼日復一日地生活下去和地久天長。別説是一條狗,就是天和地,時間和空間,你們又能奈我們何?女兔唇和莫勒麗傲然地看着我們。這個時候「她們」倒是沒有忘記補充這麼一句有禮貌的話:「感謝故鄉和同性關係。」

    但是「她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一點。「她們」在感謝故鄉和同性關係的時候,還是忘了感謝小劉兒。故鄉是誰的故鄉?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但天下還有月圓則虧、樂極生悲的道理呢。幸福得過了頭,接着就該樂極生悲了。日復一日地兩個人大眼看小眼地對着微笑,一天可以,一個月可以,説是幾十年不變,但是過了半年之後,兩個人就覺得有些呆板和重複了吧?這個時候就是想殺狗,狗已殺盡,還靠什麼來調劑兩個人的生活呢?我們的幸福難道是一種重複嗎?就這樣一成不變了嗎?不變意味着固定,但是不變也意味着乏味呢。過去的夜生活那麼好,怎麼現在到了晚上或午休都是草草完事接着就「呼呼」大睡了呢?在上一個世界也就是異性關係的世界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難道到了這一個世界也就是同性關係的世界也是這麼線性發展和沒有什麼變化嗎?貓眼已經結下厚厚的灰塵,再也沒有人和狗對這一對新婚的夫妻好奇地看上一眼或是聽一耳朵了。新婚已經過去,裱過的屋頂已經結滿蜘蛛網粉刷過的牆角已經鑽出老鼠洞和螞蟻窩了。轉眼之間,新人已經變成了舊人;世上都聞新人笑,哪裏還聞舊人哭?這個時候別説沒有了狗,就是還有狗,小劉兒和小狗當初沒有被殺也算「她們」有先見之明上次只是殺了個大狗這條小狗就是為了留到現在無聊的時候殺呢用它來改變我們乏味的生活但是恐怕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引不起大家對你們的重新注意了吧?恐怕這個時候再到河邊或江邊去支白篷子,去灌姜水醬油醋和去剁包子餡,不説這個時候小狗也已經長大也變成老狗肉也和當初的大狗沒有什麼區別也新鮮不到哪裏去肉絲也有些發粗和發黑一切都變了顏色和沒了味道,就是把小狗固定在一個時刻不長現在肉仍是鮮嫩的絲仍是細的因為它只吃自然的草而不是吃人工飼料我想這個時候號召大家吃包子也只是「她們」的一廂情願故鄉也不會有什麼人響應當年那種萬人空巷和地南來北往和熙熙攘攘的局面已經一去不復返和再也不會發生了──這個不會發生的責任就不再是小狗和狗肉有沒有吸引力而是你們自身發生了變化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吸引力和新鮮感的結果。當初你是一個剛剛結婚的新娘子,當你在那裏──而且是風騷地在河邊蒸包子,不説是我們這些無賴,就是心理正常和神經正常的人,僅僅出於關係吸引,或者出於好奇心──怎麼「她」就被關係了呢?剛才還見「她」被沒關係,轉眼之間就被關係了?只見過「她」沒被關係的樣子,那麼「她」被關係之後又是什麼樣子呢?──也要出去看一看,何況看了之後還有包子吃呢。但是今天就不行了,你已經成了昨日黃花,大家知道你已經被關係了,看不看都一樣──哪一個人沒有被關係哪一天呢這有什麼新鮮和好奇的呢?過去已經蒸過一次包子了,現在怎麼又來了?是不是嚐到什麼甜頭和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們是不是上次就上了「她們」的當這次就再也不能上「她們」的當了。何況明明知道,狗肉也一代不如一代了。一對蓬頭垢面的舊人,還在江邊賣包子,可就顯得有些做作和無可奈何了。這時你們的白篷子是白支了,你們的姜水和醬油醋是白灌了,你們的餡是白剁了和你們的包子是白蒸了。你們一屜一屜的包子,都扔在河邊無人問津,眼看着它們變涼和變硬。一股股熱氣在楊樹的老鴰窩上裊繞,轉眼間也就歸於平靜。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是不是狗肉出了問題呢?是不是問題出在狗身上呢?是不是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該繼續蒸狗肉包子而該換一換口味蒸我的包子也就是蘿蔔乾包子呢?倒是利用這個機會,莫勒麗向女兔唇發起反攻和要反攻倒算,「她」想利用這次轉換使「她們」的命運再垂死掙扎一下。好,不蒸我的狗肉包子,狗已經殺完了黔驢已經技窮了,一個社會形態已經有了憋端,有人已經腐化和腐敗,人民和吃包子的人已經不答應了,接着怎麼辦呢?只好進行變革了。把狗肉換成蘿蔔乾吧,把已經到來的春天還改成冬天吧。但是,冬天的河邊也是格外地蕭條呀。蘿蔔乾洗了,泡了,用佐料醃了和煨了,剁了包了和蒸了,兩人的手在寒風中已經凍成了紅蘿蔔,差點在眼離的時候也給剁下來,但是到頭來怎麼還是沒有人來吃呢?是不是好時候都已經讓你的狗給佔去了呢?莫勒麗拿着這個藉口,在朔風漸緊、説着説着天上就飄下鵝毛大雪的時候,又對女兔唇發了脾氣。這個時間先後的安排,是不是你對我人生地不熟的一種欺負呢?如果在夫妻之間還這麼不真誠和爾虞我軋,人生不管是異性關係還是同性關係還有什麼指望呢?我們不是不信異性關係才到同性關係來嗎?我不禁要問,這就是你給我的同性關係嗎?莫勒麗惡狠狠地説,手已經向腰裏摸去了。女兔唇的指甲也一點點地眼見着就長出來了。但是如果讓「她們」這樣結束局面,一切也顯得太簡單了。「她們」還是在屋裏和顏相處。「她們」誰也沒有對誰有任何不滿意,説到底不就是一頓飯的吃法和做法嗎?我對你的做法不滿意,也要引而不發;飯好就多吃一點,不好吃也要做做樣子甚至做出更好吃的樣子;飯就是飯,不要扯到其它;鹹也就鹹一點了,淡也就淡一點了,還是不要扯淡為好。飯上沒有出什麼問題,我們就是不能上小劉兒的當讓我們的關係走到另一個誤區。小劉兒還是不死心呀,還是要把當年他爹他娘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留下的瘡疤和烙印翻版出來呀。小劉兒他爹是個什麼東西,我們全村的人還不知道嗎?我們能當小劉兒他爹他娘那種人嗎?我們還是要和平共處,我們還是要舉案齊眉。我的手向腰間摸去,並不是為了掏刀,而是為了給我的女兔唇解紅腰帶──當然,你要是累了,也就算了,一切不要以我為主,一切還是以你的情緒作為我們共同的出發點。你要這麼説,我的指甲長出來也不是為了挖肉和挖眼,而是為了等你解下衣裙之後,在事情前奏的過程中,我想給你搔一搔癢癢呢。話既然這麼説開了,雙方也都在那裏不好意思地「撲哧」一笑,接着和好如初。就是今天中午包子吃得不愉快,現在這種不愉快也在裙帶之風和搔癢的指甲路上煙消雲散。日子還長着呢,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呢。問題並不出在包子上,問題還是出在眼藥和開塞露上。問題不是出在不幸上,還是出在過於幸福和過於激動上。你要照顧我,我要照顧你,就好象兩個人在牀上一樣。本來兩個人都已經相互照顧了,現在因為幸福過度又產生懊惱。接着開始一夜的爭論和勞累──在這種時候,怎麼能不出現第二天的點眼藥和打開塞露呢?本來眼睛沒有任何毛病,但是我怎麼看你眼睛有點發紅呢?是昨夜我給你累的吧?又是我不好,這個不好可比昨天包子沒蒸好的罪過和責任要大多了;我要彌補,我要給你點一上眼藥。於是一個人拼命在那裏要給另一個人點眼藥,一個人在那裏拼命説自己的眼睛沒事一切都是正常的我本來就是一隻兔子我的眼睛本來就是紅的紅是正常的不紅倒是奇怪的你不要勞累了點和不點都是一樣它該紅還紅説不定不點不紅點過倒是更紅了;我不勞累我要給你點眼你不要找外在和客觀的理由沖淡我的罪過──説着説着就硬上了身兩人開始爭奪眼睛一個人掰開另一個人的眼睛接着一股股眼藥往下衝好象高壓水管開了籠頭。點過眼睛躺在那裏該老實了吧?不然眼藥水會流出來的;但是不然,這一個眼藥盈盈的人又突然想起什麼,又在那裏躺不住和放心不下。你今天早上解大便了嗎?不是到時候了嗎?不要因為我你連廁所也不上了。看你臉上痛苦的表情,是不是又出什麼問題了呢?家裏還有沒有開塞露呢?如果沒有,我馬上就去買;如果還有,你馬上給我趴下,我給打一瓶開塞露。我上邊的眼睛事小,你下邊的通暢事大──我上邊眼睛就是瞎了我還可以照樣生活我們還是夫妻──瞎鹿不是活得挺好嗎?還物極必反,因為一個瞎眼,成就了一番藝術大業;如果你下邊出了問題,你可就要被憋死我可就沒有配偶和老伴嘍。那可就連什麼也成就不了嘍。打開塞露,打開塞露,一個在那裏大聲和得意地喊叫着,另一個這個時候就由攻改守,可憐地在那裏説,我的下邊沒有出什麼問題,我不要打開塞露;如果我出了問題,你打開塞露是救我;但我沒有出問題,不就成了一片汪洋嗎?但是不行,我還是不放心哩──接着就比關係騷擾和夫妻內的強迫要厲害和激烈多了,一個活活地捺住了另一個的反抗,你死我活地一番爭鬥,開塞露噴流如注。打完一管子,又下去一管子。牀上已經成了河。別説下邊本來沒問題,就是有問題,這時肚子裏的東西也早已經流失殆盡。上邊靠眼藥水,下邊靠開塞露。既然有了眼藥水和開塞露,既然已經幸福得過了頭,為什麼不能接着幸福下去呢?為什麼不能在眼藥水和開塞露之後,接着再重操舊業拿起我過去的傢伙牛耳尖刀呢?為什麼不能操刀一快和讓「她」一下就到極樂世界去呢?這裏不就是當年的酒樓嗎?酒樓歌舞誰知道幾時休呢?想着想着,莫勒麗的手就伸到了鋪底下。在你噴湧的同時,我的刀子也會同時上去,一下一下都紮在你的胸脯上。噴湧出來的血,和噴湧出來的開塞露,交匯到一起,就像兩輛火車相撞和兩條毒蛇噴射出的毒汁相遇一樣,一下就立起來一條飛龍和成為一道彩虹。這就是我過去的刀,在新的世界和新的歷史時期的用途。這就是新時期的我而不是舊世界的我。我一下就把你變成了後院的蘿蔔乾,把你變成了我們下次吃包子的原料,你的生命永存,你的青春長駐,你這蘿蔔乾傲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或者你是一個柿餅乾。這下你就成為另一個柿餅臉姑娘了。你在開塞露之中消失,你又在開塞露之中泡大。你就束手就擒和抱着你的開塞露見鬼去吧!但是我們手拿開塞露的女兔唇嬸嬸,這個時候已經在上邊微笑了。好哇,來吧,就等着這一天呢;我聽到這話高興得很。我打我的開塞露,你拿你的刀,我們都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在你變我之前,我還要心情舒暢和鎮定自若地打完這瓶開塞露。總算是夫妻一場,死臨到頭我還做完了我該做的一切。但是,你為了我的幸福要把我變成柿餅乾和柿餅臉我就能聽之任之和這麼不懂事和不懂禮貌我就不能反手像變牛根和小劉兒一樣在你動手之前把你也變成狗變成另一鍋包子餡嗎?在把你變狗的同時,我也不能停止我的開塞露。你在變我之前忘記了我的眼藥──我看你是忘記了,但是我在變你之前還沒有忘記開塞露。就那麼手忙腳亂嗎?就那麼驚惶失措嗎?就那麼不能同時兼顧嗎?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蓬間之雀,哪知鴻鵠之志呢?我一邊打開塞露,一邊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你變成了狗。我用我早已準備好的兩手,對付你僅存的一手──我還有一隻手沒有用上呢。我的紅紅的指甲不是還可以長出來嗎?我們都抓緊時間爭分奪秒吧。我們都在打時間差。這在我們村莊是一個不眠之夜呀。火車的速度和時間的速度在我們故鄉突然單獨地加快和加速了,火車放汽了,火車長鳴了,火車脱鈎了,火車開動了,火車説加速就加速了,眼睜睜的就把我們拉在站台上甩在風馳電掣往後退去的樹林後和小河和大河邊。我們沒有趕上這班火車,我們被孤苦伶仃地甩下了。我們只看到火車一閃而過的狡黠的笑容。我們孤立無援,我們被大水圍困了。我們在異性關係時代被人拉下了,來到了同性關係的故鄉,我們又一次被別人甩到了身後。「她們」為了自己的恩愛和幸福在那裏變着法折騰,説變什麼就變什麼,「她們」在變這一切的時候考慮和顧及過我們嗎?「她們」知道不知道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我們的跟進速度呢?當我們趕到車站舉着車票也想上車的時候,檢票口已經停止檢票了。當我們衝破檢票口來到月台,火車已經加速了。當我們還是人的時候,「她們」就再一次是狗和是柿餅乾了。「她們」的恥於為人,使我們感到自己為人的可恥。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們」在幹着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了「她們」的表情:「她們」在眼看着對方一點點一寸寸一片片一面面地在那裏變成非我過去是非男非女現在又到了非我像扭動的蛇和蚯蚓一樣痛苦的時候,「她們」竟都在那裏不動聲色地微笑。這種幸福的微笑,比事實本身還讓我們不寒而慄呢。就像我們在牀上看到對方在睡夢中哭我們不感到恐懼,我們可以以我們的清醒看着對方的不知身在何處而心疼地搖醒「她」(「他」),「你醒一醒」。但當我們看到睡着的人突然是一個笑臉──一排排睡着的人都是笑臉的時候,我們可就感到恐怖和要發出驚叫了。人去樓空,物在人亡,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我們沒有洗臉也沒有刷牙,就糊裏胡塗和慌里慌張地跑到了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家。雖説我們制止不了夢中的微笑,但是「她們」微笑之後是什麼樣子,我們看一看也就放心和恐懼到底了。一下給我們苦到底吧。一下就把我們放到深淵吧。我們不怕深淵,我們就怕電梯開到半截停電,把我們不上不下地卡在裏面;我們不怕火車加速,我們就怕把我們留在月台上。就是「她們」已經變了和走了,我們也想看一看「她們」過去生活過的地方,參觀一下「她們」幸福的舊址和故居。門前人山人海,大家都蜂擁着在那裏購票。門外還有賣汽不和賣氣球。連我們的六指這時也靈機一動,把一頭涼一頭熱的剃頭挑子擺在這裏。參觀舊址之前,須得理一個新頭。「我一聽説把人變成了柿餅,我就來了勁。」他如是説。變化的現實倒使他想起了當年的歷史。一個個非男非女被他理所當然和不由分説地理了一個新頭,我們頂着青青的新頭茬神色肅穆地走進這個故居。我們以為在院裏可以碰到搖着尾巴歡迎我們的大花狗,我們在卧室的炕上可以發現一團已經發酵或者已經風乾的柿餅,但令我們驚奇和驚喜的是,我們到了「她們」的院子和卧室,既沒有看到大花狗,也沒有看到柿餅乾,我們倒是在「她們」的灶間,看到了公孫大娘的兩根已經用得光溜溜黑乎乎的燒火棍。乾坤又出了什麼差錯呢?開走的火車在中途又出了什麼問題呢?「她們」在變化自己和對方的時候,在什麼地方自己又出了毛病呢?月台上沒發生什麼,火車上倒是出問題了嗎?真的起火和爆炸了嗎?趕上火車的倒了黴,留在月台上的人倒是劫後餘生了嗎?如椽的大筆,最後竟寫出這樣的歷史嗎?如花似玉的新娘,最後就真的淪落風塵了嗎?上一輩子咬牙切齒和這一輩子温柔倍加的兩個女人,最後就真的成了兩根燒火棍嗎?看到此情此景,就讓我們有些傷感和感到人生無常了。連曹成都袖着手説:

    「這比當初瞎鹿變成雪人被溶化了,還讓人感到淒涼呢。」

    接着又作出滿腹經綸的樣子,腆着肚子在月台上走來走去,似要一錘定音像當年指點着千軍萬馬要説些什麼。但面在畢竟不是當年了,老曹畢竟不是丞相了,他點了半天,也沒説出什麼,倒是讓我們在那裏替他乾着急。最後他可憐地滿臉通紅地憋着憋着倒也突然憋出一個當年的風采於是激動地和一語雙關地説:

    「誰還沒有扳錯道岔的時候呢?」

    一説這句話,所有的月台和火車都忙亂起來。這時我們可真的看到在天邊兩輛火車相撞和兩股毒汁相遇的情形了,天邊就飛起一條飛龍雨後就掛上了一道彩虹。如果事情停滯在這裏,天上也就好看了,問題是所有的月台和火車都亂了起來,條條道岔都被扳錯了,一輛輛火車接連相撞和一股股毒汁接連相遇,天上掛滿了爬動的雜龍和塗滿了橫七豎八的彩虹,我們就有些驚慌失措和手忙腳亂了。這個時候還是小劉兒救了「他們」呀。小劉兒正用兩根燒火棍,挑着一個小包袱,兩隻小腿「得得」地,跑在長滿莊稼的故鄉土路上。當天上地下所有的動物和生物都發生了混亂,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天上的流雲,都在那裏攪纏,形形色色的東西們,一個一個從你面前飛速跑過,帶着它們的優點和缺點,帶着它光榮的現在和不可告人的過去,帶着它沒有排出去的屎和尿──世界馬上就要崩潰了,大戰一觸即發,世界上從此就不存在飛龍──龍現在為什麼沒有了呢?──、彩虹──彩虹為什麼現在還有呢?──、火車和月台──今後人們出發和南來北往到哪裏去找出發點呢?──人們都在哪裏張着傻嘴大哭,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一個孩子用兩根燒火棍揹着一個小包袱,正光着腳跑在故鄉的土路上。多少複雜的有形和無形的東西,因為在世界毀滅的前夜,看到了一個清純的孩子,它們都被感動了,毀滅被暫過停止和忘記了。孩子一點點在它們眼中、空氣中和感覺中擴大,最後就站滿了它們的世界。複雜和濁氣一下就不見了,食人菌變成了慈眉善目的老大爺,操刀一快和動不動就抓死人的女人也變成了在河邊開着飯鋪微笑着用圍裙擦手的大嫂。大爺這時心疼地喊着孩子:「你是誰家的孩子?跑得累嗎?給你一碗水喝!」

    孩子搖搖頭,甩着兩隻黑棉襖的袖子。

    大嫂:「你要到哪裏去,是到大海的方向嗎?」

    孩子搖搖頭:「不,我要到俺舅媽家。」

    大嫂:「為甚要到她家?」

    孩子:「她給我捎來一封長信。」

    大嫂:「你舅媽今年多大了?」

    孩子:「去年十七,今年十八。」

    大爺:「長得漂亮嗎?」

    孩子:「如花似玉。如含苞欲放的春天的花朵。」

    天上的東西們説:「讓『她』嫁給我們吧?」

    孩子搖搖頭。

    地上的東西們:「要不就嫁給我們?」

    孩子搖搖頭。孩子多會做人呀,不説他舅媽的婚事他是否做得了主還要兩説,就是一個不答應另一個也不答應,就使不答應的雙方都平衡了和沒有了嫉妒。雖然「她」沒嫁給我,可也沒嫁給你呀。大家都自嘲地一笑,接着轉了一個話題。

    大爺:「你包袱裏裝的是什麼?」

    孩子:「包子」。

    大嫂:「包子是什麼餡的?」

    孩子:「韭菜狗肉餡和蘿蔔乾柿餅餡的。」(孩子回答得多麼聰明,又是誰也沒有得罪──相對過去的狗和過去的蘿蔔乾來説。)

    大爺:「包子給誰吃?」

    孩子:「給所有的舅舅和舅媽吃,給所有的叔叔大爺吃。給所有的故鄉東西吃,給所有的搞同性關係的人吃。」

    一切都煙消雲散和雨過天晴了。雖然他的舅媽我們撈不着──天涯何處無芳草,但是包子原來人人有份。「美女」常見,包子不常見。我們重視的首先還是包子而不是「美女」。龍不用飛起了──一切的飛起和降落都顯得嬌情,一個孩子把這個世界給分公平了──所以後來到了世界上吊日,小劉兒和緊挨着他的瞎鹿在倒騰往事,當倒騰到這一節的時候,小劉兒説,你説你不但是一個藝人,身上還有政治家的才能,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有些相似,當年由我分包子的時候,不也分得很公平嗎?當時的瞎鹿,雖然對小劉兒舉的這個例子有些不服氣和感到沒有説服力──事實太小壓不住龐大結論的秤砣,但考慮到當時他也是吃過包子的人,雖然不死心但張了張嘴還是無話可説。──飛龍沒有了。彩虹也沒有了。天上清楚和分明瞭。地上的火車也不亂跑了。月台上開始井井有條和長幼有序。過去的承諾和誓言,這個時候又都管用了。戰爭結束了,協議簽署了,天下又太平了。故鄉還是故鄉,人們該怎麼搞同性關係,還怎麼搞同性關係,並不因為個別人變成了狗、蘿蔔乾、柿餅和燒火棍,就等於一切都停滯了。過了七天了,可以發喪了。過了喪期了,可以娛樂和唱大戲了。而這一切,竟全是因為一個寧靜平和的孩子給帶來的。兩根燒火棍又平行了。提前發走的火車,現在又開回來了。脱鈎的車廂,現在又掛上了。時間的速度,現在又不慌不忙正常搖擺了。燒火棍是白變了。包子也是白吃了。一個孩子,用瘦小的胳膊,拽住了已經奔跑的火車。成年人都到哪裏去了呢?一到槍林彈雨,怎麼打麥場上剩下的都是孩子呢?一句話引起世界和車站混亂的成年人老曹,這個時候擦了擦頭上的汗倒是説了一句公平話:

    「就是搞同性關係,以後再也不能看不起年輕人和孩子了。」

    當然這只是後顧。老曹的話並沒有説完。後顧之後──「他」這個後顧也不是白後顧的,接着就利用這個後顧,又去開始前瞻和要達到另一個目的。就好象他後顧一下一下就沒了後顧只剩前瞻一樣。就好象我們把過去的錯誤一筆帶過接着就開始談理想一樣。就好象我們失了大火不去追究失火的罪犯而去慶祝新的撲火英雄一樣。老曹站在大火前對着攝像機振振有詞地説:

    「這個時候,我們就明白為什麼我們最後的歸宿,都是孩子和碎片了。」

    但這句話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孩子肩上的兩根燒火棍,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兩條蛇,説着説着就甦醒了──大家一陣驚呼。果真由冬天來到春天了嗎?凍僵的蛇已經復甦了嗎?它的頭已經翹了起來,身子已經遊動,血盆的大口已經張開,就在老曹的渾然不覺和振振有詞的前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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