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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孬舅發給我的一份密令

    小劉兒賢甥:

    多日不見,身體可好?(小劉兒注:這是什麼意思?一看這密令的開頭,就讓我不寒而慄。如果晚輩和下級這樣問候長輩和上級,一切還説得過去;如果上級和長輩這樣問下級和晚輩的身體,就讓人不寒而慄了。曹成曹大叔看到這封信後,也嗟嘆不已地説:如果放到三國,一個皇上接二連三地問候和一個人的身體,這個人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每當看到這樣的信,你就應該認真考慮和思量一下。我的腿接着就篩糠了。餘生也晚,俺的舅,你有什麼話就不能跟我直接説嗎?還用得着來這一套嗎?燭光之下,暗含着刀光劍影;親情之間,飽含着人間辛酸。我的身體到底怎麼樣呢?俺舅既然這麼問,我還不敢不思量,雖然我知道俺舅的意思也不在身體,這才是你的尷尬之處。我的身體還能怎麼樣呢?我出生在1958年,接着就是災荒的1960年。1960年,我隨着俺姥娘也就是你娘進城。上午去時,見人們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在路邊,用草帽蓋上了臉。姥娘對躺倒的人説:「大哥,別在地上躺,地上涼。」──瞎鹿看到此處説:可以用此意境譜一首曲,名字就叫「大哥大哥你好嗎?」必火無疑。等下午回來的時候,一片一片的人,仍在路邊躺。姥娘上前揭開一個草帽,人已死了。再揭一個草帽,人又死了。我可算是先天不足。説到這裏我還真得感謝俺的孬舅呢。當時他當着村裏的治安員,倒吊着大槍,在村裏大鍋飯前保衞着稀粥。他口袋裏總是裝着一大把發麪小餅。從頭到尾,他就是不讓俺的孬妗吃;後來俺妗在村裏搶吃牛肉時活活讓撐死了。俺妗成了前孬妗,才有了今天的馮·大美眼。可我既不是閨女,也不是媳婦,那時大家還不搞同性關係,俺舅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發麪餅讓我吃。這是我活下來的基礎,也是我現在身子像麪餅體質不怎麼樣的原因。現在孬舅問我的身體幹什麼?莫不是讓我回憶1960年?如果是這樣,就等於在變相地責備我忘恩負義了,還要他老人家提溜出往事和發麪小餅讓我反思。當然如果是這樣,也是不幸中之萬幸了。憶苦思甜一次,起碼裏面還包含着關懷,沒有一棒子打死。作為一個晚輩,能經常聽到長輩這樣罵你,那是你的福氣。就好象作為下級能不斷聽到上級在當面<注意,是當面。當然,如果是私信、私電、私令,也和當面是一回事。>罵你,小子,你的運氣來了。好運氣總是出人意料。原來是秘書嗎?現在就要升秘書長了;原來是副總理嗎?現在就要升總理了;原來是副總統嗎?現在就要升總統了。如果上級和長輩對你很客氣,見面就握手,問你的家庭和孩子,甚至讓你一根煙,雖然你在同事面前覺得很有面子,轉着臉左盼右顧,但是,小子,你完了,你註定沒有什麼發展前途了。領導都在和你平起平坐,你還怎麼能夠再當領導呢?從這個意義上,孬舅用問我身體的方式在責備我罵我我倒不怕。説不定我會因禍得福有好運氣呢。但在有的時候,事情又不盡然。有時領導對誰客氣,誰倒可能是好運氣;領導在問你的身體在責備你,你倒可能倒黴呢。領導的脾氣就像小孩的臉或三伏的天,説變就變,沒有一個規律讓你掌握。一個副總統要下台了,總統已經不喜歡他了,他還在村頭糞堆旁跟總統辯解和囉嗦。説了張家的雞,又説李家的狗,總統這時笑眯眯地插了一句:「老基,你今年多大了?」基挺一楞,腦子還沒有轉過來,腦子裏沒一點對策,只是本能地結結巴巴地答:「今年老漢56。」總統:「是週歲還是虛歲?」基挺:「週歲。」總統:「那你虛歲57。」基挺聽到這話,馬上就不囉嗦了,馬上偃旗息鼓,捲包而去,另找了一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差事養家餬口。這也是總統問你身體的一種。問你的年齡,就是在變相地問你的身體。問題是現在秘書長<秘書長並不比總統小呢。>問我的身體,是出於第一種情況呢,還是出於第二種情況?但這都不是事情最壞的結果,最壞的結果是,秘書長問我這句話,除了剛才兩種情況,有沒有第三層意思呢?是不是在問我身體和關係的關係呢?我在飛機上單獨陪過他的夫人,是不是他對世界上的這兩個小時,有什麼特殊的懷疑呢?他是不是在説,你們兩個發生了什麼,我早已料到,接着就改用諷刺的口吻:就沒有影響到你的身體嗎?如果影響到了你的身體,怎麼不來找他的老公要補償呢?其中的每一句話,都夠我喝一壺的。天地良心,俺的舅,俺在飛機上和俺妗,真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我承認,我有非分之想,但俺的妗她就是不同意呢。她説:偷香竅玉,早已過時,你就死了這份心吧。我把靈魂這麼坦白地暴露給你,我把胸膛已經撕開讓你看,你還不能相信我的忠誠和誠意嗎?你就這麼固執和小心眼嗎?你就憑着這些在當秘書長嗎?你連你的外甥都不相信,你還能相信誰呢?誰對自己的妗和娘娘,沒有過非分之想呢?不到那個程度,我們不去追究也就是了。你小時候是怎麼樣呢?説着説着,一個孩子在一個大人面前就委屈起來,抱着樹「嚶嚶」地哭。看我這麼一哭,俺的舅倒是心軟了。他接着寫到:)你不要哭嘛。我問了問你的身體,也沒有別的意思嘛。也就是關心一下你的正常發育嘛。算我白問一下行了吧?(我撒嬌地──這可有點同性關係的樣子了──説:不行不行,這樣問就是不行。)好好好,我把這個詞改一下,把問身體改為問「活潑」,這行了吧?(這才像一個長輩對一個晚輩的正常問候。問候不正常,我們不放心呢。不管你是出於好心還是出於惡意。這時我臉上掛着淚花,笑着點了點頭。孬舅颳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們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雖然這時我大鬆了一口氣,但後來事實證明,孬舅這樣問候,對我還是用意險毒。他沒有像1960年給我發麪小餅一樣,再便宜我一次。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就知道大氣和人的污染速度了。我們都耐不住心和耐不住性子了。於是,這信的開頭,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小劉兒賢甥:

    多日不見,你可活潑?

    説起活潑,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活潑當然是不會錯了,但活潑的另一個面是什麼呢?就是調皮搗蛋。我是喜歡活潑的。不管是人也好,社會也好,如果沒有生動的活潑存在,就成了一潭死水,人就要窒息了,社會就沒有進步了。水裏就要生孑孓和跟頭蟲了。一個個都坐在教室揹着手,不能説話,不能交頭接耳,就聽老師一個人在那裏講,這樣當然好,大家都省心;但問題是,萬一老師講錯了怎麼辦呢?我們一想到這一層,我們渾身出了一層冷汗。一切都靠船長了,我們都不管了。那天在糞堆旁的牛屋裏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理論研討會的時候,我雖然是派靈魂來參加的,雖然靈魂也喝醉了,但在我酒醒之後,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呢。我不是擔心事情的結果,事情的結果倒也不出我的意料。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們只是在我繩上跳的螞蚱,放開讓你們跳,你們還能跳到哪裏去呢?你們趁着喝醉把平常的壓抑都發泄出來,羣魔亂舞,勾肩搭背,但你們在事物的發展方向上,總逃不出我手心。只要大的方面不出問題,小的方面出一些格,我是不會干預的。什麼是活潑呢?這就是最大的活潑了。我可不像有些領導人,見了風吹草動,就在那裏緊張,就在那裏惶惶不可終日;這樣的人,就是鬍子眉毛一把抓了。一個很小的事情別人已經忘記了,他自己還在向人們提醒,小事也讓他們弄成了大事。我不是這樣,我是爭大不爭小,只要大的方面不出問題,我就讓你們鬧;你們一點也不鬧,路不拾遺,夜不閉户,我倒感到死氣沉沉呢。那我整天還幹什麼呢?哪裏還有我顯示才華和大度的機會呢?那天在牛屋讓你們亂,也是這個道理。你們喝醉了,我也喝醉了。但你們喝醉也就是喝醉,我在喝醉之前已經把握了事情的結局;這是我們喝醉之間的區別。大政治家的雄才大略從來不表現在對現實事物的估計上,而在於對歷史發展方向的把握上。這些大的方面我不感到可怕,我感到後怕的僅僅是:我當時喝醉了,跟大家躺在一起,我臨睡之前,怎麼沒有跟我的保鏢交待一聲呢?社會雖然清明,故鄉雖然安定,但社會也十分複雜──這是事物的另一個方面。會議室裏也充滿着刀光劍影呢。會議是誰在主持?刀槍以前是幹什麼用的?從這一點講,我還是大意了。萬一我要因此被人謀殺了,我倒不是擔心我怎麼樣,你們對我們的子孫和千秋萬代怎麼交待呢?你們完了,只要還有我在,我就可以重新開闢一個新世界;萬一我要完了,世界就永遠成了一片荒漠。我擔心的是這個。什麼事情都有一個限度。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成了謬誤。就好象你的活潑,你到底是真活潑呢,還是故意搗蛋呢?你到底是善良的不明真相的一羣呢,還是社會的搗亂分子呢?你到底是真理呢,還是謬誤呢?結論是由你下呢,還是由我掌握呢?不好把握的分寸在這裏。説到這裏,使我想起了你小的時候──你小的時候,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小的時候你是不是偷過我們家後院的小棗?當然了,現在看這個事情,只是一個笑話;就好象過去的艱難困苦,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它們苦中有甜一樣;你倒覺得現在的生活沒有意思了。這是你事後站着説話不腰疼的一種表現。其實在當時的情形下,事情往往很險惡呢。你當時偷了我們家的小棗,感到很好玩和很好吃;但你偷了這棗,俺爹派我來看守,這丟棗的責任算誰的呢?是被賊偷去去了呢,還是你自己偷吃了呢?俺爹的脾氣你知道,當年咱家祖上的村長丟了,被宋家奪去了,一排排的警察在街上站着,俺爹硬是敢提着糞杈到村西大廟前,撿起小路給宋家掌櫃烙的熱餅就吃。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呢?當年老曹和老袁時的關公單刀赴會,也就這個樣子了吧?只是後來有些蜕化變質了,老了老了,混到歐洲成了一個窮酸教授,丟掉了大智大勇,學會了明哲保身,連家鄉和親人老婆都不敢認,這叫什麼人呢?(孬舅寫到這裏,我倒暗自在那裏竅笑。俺舅還是沒有文化呀,不懂得這叫人生前後期的人格分裂。誰能像你一輩子直筒筒地活到底呢?單調不單調呀?姥爺前期勇敢,但他前期能寫出後期的《最後的離別》嗎?傷感而落魄的後期君王和貴族,幫能寫出這樣悽悽慘慘的動人的詞句呢。在後期的姥爺看起來,説不定前期的劉全玉還是一個大老粗呢。至於認不認故鄉,進不進家門,這也是各人的自由和活潑罷了,也許老人家不是出於膽量問題,而是和俺姥娘出了感情問題呢?這些情感上的一波三折和輾轉曲回,就不是一個大老粗所能理解的了。但在俺孬舅的觀念上,後期的他爹就是不如前期的他爹。)你想,前期的俺爹在警察面前都敢捏餅吃,在對付兒子上面,他還能沒有辦法嗎?如果問題僅僅到這裏,為了你偷吃了我們的棗,俺爹把我拴到後院子裏的小樹上,抽了一頓鞭子,我都不會和你計較;問題在於你如果把小棗偷吃了,我就不單是一個捱打的問題,可能因為你,我的整個前途和人生道路都要受到影響。這時事情的性質,就不是幾粒小棗的問題而是一個複雜的系統的人文工程了──如果俺爹對我看法不好,就可能對俺哥或俺弟弟看法好;如果對他們倆看法好,從第二天開始,在這裏看棗的就不再是捱過鞭子的我而是他們倆;我呢,就得一身創傷地和你一樣到地裏去踹牛屎。問題的嚴重性在這裏呢。和踹牛屎比起來,坐在涼蔭下看棗當然是輕鬆多了也涼快多了;如果是樹上自動熟透落下的棗,你吃了,大人也不怪罪。這樣的好事從哪裏來呢?就從俺爹的嘴裏來。他説讓誰看棗,誰就可以看棗;他説讓誰去踹牛糞,誰第二天就得去踹牛糞。我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你還來偷我們家的小棗,這時説你是活潑好呢,還是説你是社會的不安定分子好呢?你這哪裏是孩子的平常的調皮呢?你這是在趕我的秘書長下台。看似是一個小棗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政治問題。我是把你這種想法消滅在萌芽之中呢。還是等你偷了小棗抓一個人贓俱獲一舉消滅掉你本人呢?在你偷偷摸摸來到我家棗園之前,我思想中頗有一番鬥爭呢。俺爹,俺哥俺弟弟,這時也都想暗中看我的笑話。你在偷棗之前,哪裏會想到其中有這麼複雜的鬥爭呢?你想着也就是偷一把棗是吧?但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在你來偷棗之前,我已經把狗埋伏在了棗園下。這又是俺爹和俺哥俺弟弟所沒有想到的。他們沒想到我能借一隻狗。工具對於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哇。這也是以俺爹之道,還治他老人家之身。他老人家打人就和後期的西方不同,會突然把自己的鞋從腳上摘下來,跳着腳攆着你打。歐洲哪會有光腳打人的呢?這時我已決心將你置於死地而不僅僅是消滅你的萌芽;這時對付的就不單單是你還要通過你讓俺爹看一看顏色呢。這條狗是誰家的呢?當然不是牛根那條捲毛狗了,而是卡爾·莫勒麗家那隻吃慣男人的狗。這就有好戲看了。你也是個不知死的,你果然偷偷摸摸跑來了,你扒着牆頭就要往下跳。這時我沒有放狗,我還在等待,我要等你上了樹摘了棗也就是摘了贓落下把柄再收拾你。你這時眼中只有紅紅的大棗,哪裏想到身後正有一條躍躍欲欲試慣吃男人的狗在等着你呢?但最後我沒有把這條狗放出去。沒放出去並不是我不想放,而是這隻狗突然自己又變成了一隻貓。這時放出去就沒有意思了。我上了卡爾·莫勒麗的當。她把一隻貓,當成一隻狗租給了我。你安心地在樹上摘着大棗,我在樹下摟着貓傷心地哭,這時你何曾看過我一眼呢?結果當然就很清楚了,第二天,俺爹脱了鞋打了我一頓,我就告別了棗樹到地裏踹牛糞去了。俺家後院裏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田裏一泡是牛糞,另一泡也是牛糞。這種結局是誰造成的呢?就是你造成的。你在歷史上對我欠賬大了。當然,我不否認,正是這種日復一日的踹牛糞,踹得我老人家心煩,我一氣之下,就告別了故鄉和牛糞──在我的印象中故鄉是什麼?就是一泡牛糞──,遠走他鄉,直到今天,當上了秘書長;你以害我為始,最後讓我得福為終。你成了我革命的動力了。因為一隻小棗最終參加革命,走上的貴族的道路,這事看似荒唐,其實這種偶然的小事件引起一場大的人生變革甚至一場大的社會運動,在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就好象在公共場合的一隻屁就可能斷送人的愛情,這種例子在人類關係史上也不乏見一樣。你知道卡爾·莫勒麗和她的丈夫為什麼不和,最後走到了操刀一快的地步?就是因為一隻屁。這隻屁如果在別的場合放,放也就放了,有話就説,有屁就放;但她丈夫這隻屁是在他們王室招待世界禮義和廉恥恢復委員會的秘書長的盛大的宴會上,這隻屁就和平常的屁具有不同的含義和氣量指向了。而且當時這隻屁放得不早不晚──也是活該這個小鱉頭倒黴,宴會廳一片人的議論聲和奏樂聲中他不放,恰恰就在樂曲戛然止住的時候,這個倒黴蛋的屁倒是來了。他「嘟」的一聲,響徹了整個大廳。大家一開始還以為是樂曲的一個休止符呢,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莫勒麗公主的老公放了一個屁。這屁就不同往常了。世界和王室的禮義和廉恥還從何談起呢?王室的禮義廉恥都無恢復,何談世界?王室的臉算是讓他丟盡了。莫勒麗當時就要對他操刀一快,多虧人多,才把這丟了面子哭成淚人兒一樣的公主攔住了。我們當時也勸她:如果他真是丟了您和家族的面子,覺得不合適,就和他離婚算了,犯不着為他犯法。但我們的公主就是不答應,不操刀一快就解不了她的心頭之恨,我不能讓孃家人看我的笑話,她説;最後還是在卧室下了手。什麼是操刀一快的真相呢?這就是操刀一快的真相。你們外界對於這件轟動全球的案件有種種猜測,但你們不是貴族,你們哪裏知道其中的內幕呢?一個屁,就使一場婚姻走上了絕路,最後連公主也斬斷塵根,投入了同性關係;一個小棗,哪裏會不引來一場動盪,最後造就個秘書長呢?但這並不説明你在偷棗之時不是為了害我而純粹是為我好;你還是以害我的動機為始,最後以我自己的覺悟和毅力走上貴族道路為終。甚至在這一點上,你比莫勒麗那個小鱉頭丈夫還不如,人家放屁總是無意的,你去偷棗卻是有預謀有組織有策劃的──你是一場自覺的破壞活動呢。不然你得手之後,坐在棗樹上唱什麼歌呢?還摟着一個樹枝在那裏瘋搖;就好象對一個女人得手之後,在那裏拼命折騰一樣,你這是不解恨呢,你這是幸災樂禍呢,你哪裏有一點愛惜、呵護和柔情蜜意的表示呢?這是愛情嗎?不,這是得着一個算一個的怯懦的表現。這時就不能用一個活潑來概括你當時的性格了。當然我現在來説這個並不是要跟你算什麼歷史的舊賬,如果對你算舊賬,我也早該對你操刀一塊了,哪裏還有你的目前和今天呢?我是抱着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的態度──這時你在那裏皺着眉頭想什麼?是不是也想找些我在歷史上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好拿出來平衡一下呢?我勸你就不要在這上頭動什麼腦筋了,在這方面我已經替你想過了,退路給你堵死了:在過去的人類歷史上,我從來沒有給你添過什麼亂,招過什麼麻煩。這是我與你的不同。我對外甥的宗旨從來都是:幫忙而不添亂,議政而不越位。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來吧?我倒是建議你在這方面想不起來,而去想一想1960年,大災大難的時候,你老舅又是如何對待你的;而你後來又是如何對待我的?我如果像你一樣也想將咱們倆的關係扯平,我可以負責任地説,你這顆歷史上的小毒瘤,早已經不存在了──就是這樣,也不能勾銷你欠我歷史舊賬之萬一。雖然沒有你也是我們文學事業的一個損失,但世界上少它兩支小曲兒和兩本解悶的小人書,就能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嗎?這個歷史責任我還是負得起的。就好象莫勒麗公主把那個倒黴蛋的傢伙割下來餵狗她負得起這個責任是一回事。歷史和人們還不一定怎麼評價呢。還料不定人們到底是站在哪一方呢。世界上沒有秘書長,就會天下大亂,天上就會飛飛毛腿,難民就會像蝗蟲一樣在地球上肆虐;沒有你,世界只會更加平安和祥和。孰重孰輕,人民難道沒有一個掂量嗎?但我為什麼沒有像莫勒麗一樣下手呢?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你挽救和寬大呢?──冒着失去歷史責任感的危險,去挽救一個無可救藥的人;難道為了將來你再寫到我時,把我的形象寫得更高大一些嗎?親愛的外甥,如果你這樣想,那就再一次錯了;現在你老舅已經不是當年做土匪那時候了,我説一聲「不行挖個坑埋了你」,還需要你替我宣傳宣傳,我好借一句名言而名聲大震;現在我已經不是土匪了,我是秘書長。因為一句名言而名聲大震的人,就好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詩人一樣,活着是可憐的。詩人不都是為了幾個句子而存在嗎?我不是詩人,不是你姥爺那樣的人──看着你姥爺因為幾句詩在那裏洋洋自得,我覺得他可憐。我自身的光芒,已經夠照耀我的形象了,我不需要別人再在旁邊打什麼燈和添什麼彩了。再説了,你還能給我添什麼彩?你從來都是給我添亂和添堵。那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其實這個理由,説複雜也複雜,説簡單也十分簡單:我還不就是看着你是我的親外甥嗎?看到了你,就像看到了我那不爭氣的妹妹一樣。可你反過來是怎麼對我呢?你對得起你的舅舅嗎?由你的舅舅你對得起你的親孃嗎?長輩對晚輩都這樣,晚輩對長輩應該如何呢?是不是應該加倍地補償呢?(舅舅寫到這裏,我真有些感動和傷心了。我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舅舅説的都有道理呀。按説長輩對晚輩問一聲「身體好嗎」,晚輩就得戰戰兢兢;現在舅舅見我戰兢,就把身體好改成了「活潑」。1960年,他還救了我一命。吃小棗的時候,他也沒有放狗咬我。我接着就要表態了,我想哽噎着説:「舅舅,你放心,我明白了,我在歷史上對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從今往後,我跟着你走,你説往東我不往西,你説打狗我不打雞,你説天一黑,我趕緊捂上眼,這成了吧?」但沒等我哭着表態,俺的舅又説話了,他覺得自己的證據還不夠有力,他還要在已經過重的法碼上,再加上兩個砣子。在我和舅舅的感情天平上,他不想給我留一點直腰和彎腰的餘地。這就讓我有些憤怒了,覺得他老人家有點過分了。您就不知道水滿則溢、月圓則虧的道理嗎?還要往裏加水和讓月亮再鼓一下肚嗎?但俺的舅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還要興致勃勃地往前走下去。這時我也橫下一條心,舅,你説吧,在你外甥身上,你就發泄個痛快吧,你就在我身上崩潰吧,你就把我當作一個懸崖吧;把我當成一個懸崖,比把別人當成一個懸崖對你還要好一些呢;你就順着這懸崖跳下去吧。但俺舅不以為恥反倒得意洋洋地説:這可不怪我,是你讓我説的,那我就順着説下去。)但是,小棗的事、發麪小餅的事、放屁和操刀的事,就不説了,這些畢竟是我們相交的歷史,歷史並不能完全説明現在,歷史的舊賬我就不翻了,我們敝開歷史,就説説現在,説説你的目前──説説你的目前是怎麼來的,你就更加清楚你的舅舅和你之間的關係了:不管是從歷史還是到現在,如果不是你老舅在一直暗中關照你,你哪裏會有今天呢?人生處處都是陷井,稍不留神,就掉到了下水道里,就被裏面的污水給沒了頂。沒了頂之後,下水道的頂蓋還自動翻轉過來,給人的印象好象這裏什麼都沒有發生。你正在街上走着,天上掉下個餡餅,就把你給砸死了。你在那裏躺着,沒招誰沒惹誰,一羣食人菌過來,轉眼之間,就把你吃了個乾乾淨淨,牀上就剩下一副白骨。我説這些並不是要嚇唬誰──這還只是天災人禍,我還沒有把一些敵對勢力人為製造的陰謀和詭計給算進去呢。在這樣嚴重的形勢下,如果不是有你老舅在後邊給你頂着,你能活到今天嗎?恐怕早就死得不明不白和身首異處了。這還不包括你個人犯的政治錯誤在裏邊呢。你敢説你沒有犯過政治錯誤嗎?你是心態平靜而不浮躁的主兒嗎?你是耐得住寂寞而不扯旗拉幡的人嗎?你是單憑文學而不借助其它因素的大家嗎?據我對你的考察,你不是前一種人,而恰恰是後一種溜子。小的時候,街上過來一個娶媳婦的或是賣糖人的,你在家裏就坐不住;屁股低下像藏着疙針和大頭針;最後總要找一個藉口,跑出去看一眼才放心,才踏實。是你娶媳婦嗎?是你賣糖人嗎?你激個什麼動呢?小的時候是這樣,大了還能好到哪裏去呢?從你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活動中的表現來看,你的政治錯誤犯得還小嗎?本來與你無關,你非到裏面攙乎。因為這種攙乎,最後給我招來多麼大的麻煩。麗晶時代廣場,你給我出了一個餿招;因為這個餿招,差一點導致歷史向另一個方向發展。我現在來説這個問題,也不是要追究你的責任;如果要追究的話,你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一個政治錯誤,又和小棗小餅的生活問題不同了──一個舞文弄墨的人,身上能承擔多少歷史呢?我説的意思仍是,你在這個事情上犯了這麼大的政治錯誤,為什麼現在還逍遙法外和自由地在故鄉行走呢?吸着故鄉的空氣,仍然可以攙乎曾經被你搞亂的事情,因為什麼呢?就好象一個人把航天飛機都開爆炸了,下次我能再給他搞一架讓他開着玩嗎?世界上有這個先例嗎?我就是同意,國會能夠批准嗎?但你把一個航天飛機開炸了,我又給了你一架;捅破一個天,又給一層天;為什麼你的頭上總是藍天呢?藍天上飄着白雲,湖裏遊着野鴨,周圍是蒼天的隋柳,你倒是怡然自得。捅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馬蜂窩,現在你還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活動之中;這一切是因為什麼?還不是你老舅像原諒了小棗小餅一樣的生活問題又一次原諒了你天大的政治錯誤。沒有我,別説你現在身在故鄉,你的魂兒都不知道飄到哪裏去嘍。你在那裏瞪什麼眼睛?我知道你接着想説,你現在所以出現在故鄉,捅了漏子又加入到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行列,和你老舅沒有關係,一切都是你犯了錯誤之後,由小麻子批准的。你是不是想説這個話?但是,你又説錯了。小麻子算一個什麼東西?他不就是一個無賴嗎?不就是一個暴發户和新生的資產階級嗎?你問問他加入貴族圈子和我們的俱樂部才幾個星期?沒有我暗中頜首,他能批准你嗎?如果不是我將你介紹給他,他看着你算一個什麼東西?就算他能批准你,如果在這之前,我已經因為你的政治錯誤把你隔離起來,進行審查,最後判了刑和殺了頭──從你的政治錯誤看,完全可以這樣量刑,你哪裏還有今天呢?收拾你的機會多得是,打掉你的理由如天上的星;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你,為了什麼呢?道理仍像我剛才説的那麼簡單:還是因為你是我的親外甥。雖然這樣簡單的理由,並不一定能壓得住那龐大的歷史;一個單純的親情關係,並不具有那麼大的社會含量。讓我傷心和感到後怕的是:我對你是這樣,如果我們倆個換一下位置,你會不會這樣對我呢?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我們倆在經歷和胸懷上的不同了吧?當然,我有你這樣的外甥也算倒黴。別人家的外甥,怎麼就那麼省心呢?這也不是我要説的意思,我現在的意思僅僅是:你從小因為你的「活潑」和後來的政治錯誤一而再再而三接二連三地給你老舅捅了那麼多漏子,現在你如何想些法子來補報你的舅舅呢?就像我曾經給麗麗瑪蓮酒店發過傳真上説的一樣:你就不想給你舅舅戴罪立功和將功補過嗎?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這時我感動而又不耐煩地插話:舅舅,你到底要我幹什麼,你就直説得了,別再跟我繞圈子了。你對我的恩情,我世世代代也報不完;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這一點我是清楚的。你要我幹什麼,不需要再進行動員了,直接發佈戰鬥命令就是了。我雖手無縛雞之力,心無遊擊之戰術,但我有多大力,去使多大勁就是了;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態度對不對?可憐愚甥別無所長,一生僅得,像俺姥娘就會紡棉花一樣,我就會操持個文字;雖然老舅剛才説不要我為您歌功頌德,但我是不是應該正話反聽,倒是要為您老人家寫一本人物傳記呢?如果是這樣,我從今天起,就到圖書館去收集資料就是了。

    (俺舅堅決地搖了搖頭。

    (讓我給你捏大皰抑或是捏腳氣?這是外甥在文學之外的唯一專長。曹丞相時代捏過腳,六零年捏過頭,前一段還給地主婆柿餅臉操持過三寸金蓮;雖然技術已經有些陌生,但我今天就可以從頭再來,先在雞呀狗呀身上練一練恢復感覺。

    (俺舅又搖了搖頭。

    (我想了想又説:要不你就是要搗騰股票,想用艦艇走私,作為秘書長不好出面,讓我當秘書替你頂這個雷去?

    (俺舅又搖了搖頭。

    (我乾脆説:如果一樣樣都不是,我就想不出來了。作為一個秘書長,都是您在幫助別人,哪裏還需要別人的幫助呢?您也就是下雨天搔狗蛋,閒着也是閒着,故意拿這些不着調的笑話來跟我逗咳嗽玩吧?

    (俺舅又搖了搖頭。説:你這話又不對,世界上任何人,從根本意義上來講,都是些無助的人,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孩子。誰不需要幫助呢?誰能包打天下呢?你能嗎?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反正我是不能;不知道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看着我是一個秘書長,也是高處不勝寒啊。對這個世界,大部分的時間裏,也是看着它在那裏像陀螺一樣任意亂轉而沒有辦法。我頂多能改變郊區的幾個鄉,説不定這幾個鄉也改變不了。小孩子在幼兒園是無助的,看着頭頂上有一個大蜂窩,老師不讓她調座位,她就是沒辦法;想想你的親戚朋友,哪一個不是做出可憐巴巴的孩子模樣在等着你幫助呢?還記得當年我領你到你舅爺家也就是郭老三家串親戚那回事嗎?一開始玩得好好的,後來僅僅因為一根五分錢的棒冰,為了躲開人家自己跑到集上獨吞,本來沒彆扭,故意鬧了個別扭。當我們拿着棒冰正一人一口用嘴舔和唆而不是咬和吃<那時候誰捨得咬和吃呢?>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躲在遠處人堆裏的孩子郭老三,看着他那孤獨、無奈和無助的目光,我們差一點就把棒冰抖落到地上;我們的陰謀被揭穿了,但他對我們照樣沒有辦法。我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懷着那種目光的當年的孩子郭老三。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誰不是一個可憐的無助的人呢?我不管別人怎麼樣,反正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動了心:您需要我幫助什麼?

    (這時俺舅狡黠地笑了,説:你答應我嗎?你要答應我,我才告訴你;你要不答應我,我還告訴你幹什麼?

    (我:那你總得先告訴我是什麼事吧,看我辦得了辦不了;如果辦得了,哪怕讓我赴湯蹈火,我心甘情願;如果辦不了,我就是答應下來,不也是白答應嗎?──説不定還因此誤了您的事呢。外甥的能力也有限──經過這麼多風雨,我總算明白了這一點。──您剛才不還在説,您也頂多能改變郊區的幾個鄉?

    (孬舅搖着手説:這和幾個鄉不是一回事。這事你辦得了,就看你給你老舅幫不幫忙。

    (我拍了一下大腿:幫,只要不是讓我和您現在就搞同性關係──這事我還需要適應一段時間,別的我立馬就去辦。

    (俺舅:不是讓你跟我搞同性關係,但是和同性關係也有關係。這也是我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原諒你,當你在同性關係問題上犯了錯誤我還讓你隨同性關係者隊伍回故鄉的根本用意。説你辦得了,還因為這種事情你在歷史上曾經幹過,這事對於你是輕車熟路──我從歷史的角度看問題,估計你就不會反對和再找什麼託詞了吧?

    (我:只要我幹過的事情,我一定給你幹就是了。可我在歷史上幹過什麼?不就是捏腳捏大皰嗎?我對自己倒不太自信──大不了還編過兩支小曲兒,偷過舅舅家的幾粒小棗,您不會讓我偷東西吧?

    (俺舅:不讓你偷東西,但和偷東西也有關。你也不要把歷史上的你説得那麼無用和擇得那麼幹淨,如果是這樣,你就是故意在推託你舅了。你在歷史上就幹過捏頭捏腳偷棗這些小事嗎?你就沒幹過大事嗎?

    (我搖搖頭委屈地説:我倒是想幹呀,但你們給我提供過這樣的機會嗎?我稍微想有所建樹,馬上就被你們當頭一棒悶了回來;我稍微想鵬程展翅,馬上就被你們一槍給打了下來。麗晶時代廣場還不説明問題?我就是一隻鳳凰,在籠子裏關了這麼長時間,現在也變成一隻土雞了。那些展翅高飛翱翔天空的能力,早被你們給掐掉了──我還能幹什麼大事?説着説着,我倒生起氣來,在那裏噘着嘴,開始不理孬舅。

    (孬舅這時大度地笑着,上來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當然你現在成為這樣我們也有責任,但你也不要一説起大事就妄自菲薄;公平地講,你在歷史上還是幹過一些大事的。

    (我抖着手向孬舅問:我幹過什麼大事,我幹過什麼大事?我倒要問問你!

    (孬舅這時拿起一根笤帚篾胸有成竹地剔着自己的牙:你好好想想,不要往近裏想──在中國的近代史和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鬥爭史上,你是沒有幹過什麼;但你往清朝想呢?清朝可是我們的故鄉,那時我們可是聯手幹過一些大事。想想那時你幹什麼來着?

    (我搔頭想了起來。半天想不起來那時有什麼大事輪着我幹了。我試探着問:清朝時我和老曹一塊給小麻了選過美,你是要我給您選美嗎?──説到這裏我高興起來。孃舅,如果是這樣一個事,外甥我乾的下來。我對女性還是有認識的。凡是和我相熟的人,都知道我喜歡夏天。為什麼喜歡夏天呢?他們以為我是害怕冬天冷,其實到了夏天我能更加清楚地觀察女性;不但能看到她暴露出的身體的真實,連她鼻子尖上沁出的細密的汗珠,都能看個真切呢。為什麼一到夏天我愛戴墨鏡呢?就是為了躲在黑暗的後面,更加真切地觀察夏天。如果您在這方面需要我,我覺得您的選擇是正確的。我今天就可以組成選美辦公室,馬上就可以在麗麗瑪蓮酒店開它幾間房子,進入工作狀態。明天我就準備開新聞發佈會。剩下的唯一問題就是:這筆選美的經費從哪裏出呢?您發給我一個對牌,我馬上到國庫支取就是了。放心,您外甥一生沒什麼優點,唯一剩下的就是個老實了;在選美過程中,我即不會貪污,也不會腐化。這次猜對了嗎舅舅?

    (誰知俺舅又令我失望地搖了搖頭。他還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你不要往這方面想了,不是讓你選美,這方面的經費我也沒地方出。現在我倒懷疑,你想出這麼個主意,到底是什麼用意呢?是想讓我選一下美,下一次選舉時就讓我下台嗎?不知你是什麼用心!何況,對付現在的婦女,也不應該用古代這種辦法了,一切要恰恰相反。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和他一樣搖了搖頭。

    (孬舅在那裏揮着拳頭吼叫道:你只記得我的過去,難道忘記我的現在了嗎?你只知道我過去説的一句名言,忘記了我現在的習慣用語了嗎?過去我説「不行挖個坑埋了你」,現在不成了「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你!」了嗎?這個時候,還用什麼xx巴選美。

    (這時我恍然大悟,對孬舅的生氣慚愧地笑了笑。接着又楞頭楞腦地問:既然不選美,那你要我幹什麼?

    (孬舅長嘆一聲:人和人之間要溝通一下,看起來是多麼地困難呀。我再啓發你一下,清朝,我們和小麻子一起,都被柿餅臉太后和小安子給抓住了,接着就要砍我們的頭,這時你在幹什麼?

    (我摸着自己的項子想了想:當時你們都被殺了,我還能好到哪裏去?我也和你們一樣被殺了吧?

    (孬舅搖了搖頭:你沒有被殺。你好好回憶一下,當時要殺的人太多,劊子手不夠,袁哨在歷史上當過劊子手,他首先被從罪犯裏提了出來,幫助劊子手殺人;老袁殺人沒有副手,接着又把你提了出來;這下你想起了吧?……

    (我大吃一驚。背後立即起了一身冷汗。出冷汗不是因為在孬舅的啓發下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經忘掉的一段可怕的經歷,而是這段可怕的經歷已經被我在潛意識中強迫忘掉了,現在他舊事重提,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當時我人殺得可不怎麼樣,有砍得好的,也有砍得不好的,有時一刀砍偏了,半個腦袋掉下來,半個腦袋還活在腔子上;這時砍人的和被砍的,心裏都充滿着憤怒。我當時手還很生呢;直到砍了一上午之後,血已經成河了,腦袋已經像滿地亂滾的罐子一樣鋪滿了大地,我的手腳才利索一點。現在俺舅來提這個,莫非是讓我殺人不成?想到這裏,我吃驚地往後退着,向俺舅搖着手:舅舅,如果你是要用我這個過去,對不起了您哪,我已經多年不幹了,委實是手生了,您還是另請高明吧。讓我幹別的什麼都可以,你讓我冷不丁地説殺人就殺人我可沒有這個膽量。我天生膽小,這一點你也知道。別看我在文章裏對土匪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我自己當不了土匪。也許正是缺少這個,才羨慕這個不是?您饒了我吧。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姥娘。舅舅,我不殺人……我苦苦哀求着。

    (但是俺舅這時搖了搖頭。説:正是要你去殺人。正是用你歷史上的這一點。你不要推託了。相信我在考慮人選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過了一遍,覺得你幹最合適,才跟你這麼談;既然談了,決不會再有所改變;你也知道我的脾氣,已經定下的事,就不再爭執。你既然已經打聽出來這件事情,這件事情肯定就非你莫屬。如果你不幹,也不是不可以,就請你考慮一下你出了這間房子的下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俺舅一臉兇光地看着我。

    (我膽顫心驚地點了點頭。我已經明白我的處境。我已經沒什麼退路了。我就得腿肚子轉筋去殺人。如果我不去殺人,出了這屋子,可能我就被人殺了。俺舅當秘書長之前當過土匪。他説到做到。──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呢?還不是你小劉兒自作自受?當年的土匪,可是你讓他當上的。「不行挖個坑埋了你」,也是你安到他頭上的;現在到頭來再一次地應驗到你身上。我不想被舅舅挖個坑埋了我,我在世界上還有許多事情要辦,我對世界還有許多惦忘。為了自己能活下去,我只好去殺人。我退而求其次地結結巴巴地問:舅舅,你到底要我殺多少人?是大規模屠殺還是小規模秘密處決?我的刀法可真是長時間不用,有些生疏了。我估計現在每一刀上去,都只能砍下來三分之一。

    (俺舅這時輕鬆地説:人數倒不多,也就是一個。

    (聽到一個,我放下心來。好象佔了多大便宜似的。我問:這個人是誰?我認識不認識?

    (俺舅:認識如何,不認識又如何?

    (我:不認識下得去手,認識就有心理障礙;當然,不認識摸不着他的頭腦,一刀容易砍偏;認識熟悉他的筋骨,操作起來比較方便。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弊端。

    (俺舅微笑着説:看你這麼回答,你就適合殺人。本來我還是試探你,讓不讓你殺還兩説着,現在看我的目光沒有錯,這人就非得你殺不可──別看一個xx巴小劉兒,手裏還真握着殺人刀。既然這樣,這個人我就告訴你:這個人你認識;她不是別人,就是你孬妗呀。看到我在那裏張着大嘴發傻,他倒點起一支煙悠然自得地抽起來。這令我比殺人還感到憤怒。繞來繞去,我被他一遭遭繞到裏面。有了這種對別人和對自己的憤怒,以下的對話,反倒利索和流利起來。這時的我已經在情緒中而不是情緒在我的人中了。再懦弱的人,一到這種時候,也變成一個無所忌顧的英雄了。英雄是怎麼產生的?英雄就是一時的情緒激動。

    (什麼時候殺?我快速地問。

    (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活動的過程中殺。具體時間,到時候我再給你密裁的手令。

    (用什麼手段殺?

    (當然是謀殺。活不見血,死不見屍。

    (我長吐了一口氣。接着有氣無力地問:為什麼要殺她?

    (這時俺舅竟長嘆了一口氣,説: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這也是我為什麼同意這些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根本原因。讓故鄉改造他們還在其次;長期改造下去,豈不等老了人?我和她之間的衝突,在你和影帝瞎鹿一起喝咖啡的時候,我就給你發過一份很長的電傳,在那上面我已經説清楚了。不説她不務正業搞同性關係,在政治上給我製造麻煩,單説日常生活,她那兩個巨峯葡萄,整天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就讓我受不了。不管人多人少,從來沒有給過我面子;在我面前,總是拿着老貴族對待新貴族的態度,動不動就用蔑視的眼光看着我;一時動氣,不管旁邊有沒有臨國的總統或是首相,劈頭就將杯中的干邑白蘭地潑到了我臉上。這整天是過日子呢嗎?不,這整個就是一個受壓迫和受剝削的民族和第三世界;外面看着我是一個秘書長,你們哪裏知道我整天在家裏受的氣呢?我弄得了一個世界,但我弄不了一個女人;如果這個女人弄不了,就影響我去為你們弄世界;我就是不考慮我自己單考慮你們大家,這個女人也不能讓她留在世界上。她活着除了給我們添亂和讓人活的不舒心和不放心,別的就不起什麼作用了。好象她的活着,就是為了給我們找點彆扭和添一點膩外。慶父不除,國無寧日,我一天也等不得了。她每次出門的時候,我都盼着汽車能軋了她,火車能出軌,飛機能夠掉下來──為了世界更好的發展,讓一架飛機和火車與她同歸於盡,我們也是吃小虧佔個大便宜。但這種事情一次也沒有發生過,火車沒有出軌,飛機沒有爆炸;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看來任何事情光靠幻想是不成的;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一切還得我們自己動手。這時我盼望的就不是火車和飛機了,而是一見到她,盼望的是滿地鮮血。這時我衝動地想:這時不殺,更待何時?接着我就想起了你。賢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把這個任務交給別人,總不如交給自己的親人放心。為了你飽經苦難的舅舅,為了這個飽經苦難的世界,為了大多數人的幸福,我的賢甥,你就責無旁貸吧。馮·大美眼,你的末日到了。我的新生活,就要重新開始了……

    (聽了俺舅一番話,站在俺舅的立場上,我覺得俺舅説得也有道理。世上的男子,恐怕有一多半整天都在考慮如何謀殺自己的妻子吧?無非他們同時又在考慮如何能方便地除掉她,自己手上又不沾血。所以每當我看到街上出了車禍或是天上掉下來飛機,我就知道,這些被撞死被摔死和被燒死的人的親人們,其中不知有多少人在那裏高興、發樂和展望自己的新生活呢。我對電視新聞中親人們痛哭流涕的場面,歷來不相信。你們在那裏騙誰呢?我們看不穿你們,難道還看不穿自己嗎?既然別人是這樣,俺舅也是這樣,就沒有什麼出格或出奇。從這個意義上説,我來幫他這個忙也是應該的。誰讓我是他外甥呢?誰讓經過他的提醒我也醒了過來原來我在歷史上也是一個劊子手呢?我的業務生了嗎?我的手腕子軟了嗎?別人都在那裏重操舊業和搞政變,我為什麼不能重温一下人生和重操一下舊業呢?想到這裏,我在心裏也是蠢蠢欲動呢。但正因為這樣,我對俺舅和世界上的人又生氣了。你們只讓我重操舊業,你們自己怎麼就不温習一下你們的歷史和功課呢?考試已經臨近,你們都不復習,就讓我一個人複習,然後你們一起來抄我的卷子,我突然感到有些委屈和不公呢。孬舅你在歷史上不也殺過人嗎?不是在地上挖個坑,將人頭衝下往裏一填,拍拍屁股就走了嗎?現在輪到你自己的事情,你怎麼不去挖坑,非要將這禍水引向東方,引到我的身上呢?你為什麼要嫁禍於人呢?你為什麼非要坐山觀虎鬥呢?我將一切都做了,你來享受成果,你怎麼想得那麼合適呢?不是説不殺,殺是可以殺的,但在為什麼非要我殺而你不去殺這個問題上,我還有些想不通呢。我是個直來直去的人,我是個搞光明正大不搞陰謀詭計的人,我是有話就説有屁就放的人,接着我將這一切煩惱,一股腦倒給和返還給老孬,然後噘着嘴坐在那裏,看他如何回答和擺平這個事實。這時我又佔優勢了。我又坐在了山上。果然不出我所料,俺的舅成了氨基酸,一下子在那裏紅了臉,嘴裏結結巴巴地説不出話來。直到他也憤怒了,眼中憋出了淚,才一點一滴地又告訴了我他的又一些底細。

    (我怎麼沒有謀殺她?我謀殺她的次數,並不比世界上任何男人少。當然,也不比任何男人成功到哪裏去。如果我自己能夠把她謀殺了,我還來找你幹什麼?如果在這個民主和法制正在健全的社會里能夠討回來公道,我們還找黑社會幹什麼?我不是手上不想沾血和怕沾血,而是歷史沒有給我提供這種機遇。你以為在歷史上沾血的人就一定是壞人嗎?那麼我們在日常歌曲裏和歌劇裏讚揚和歌唱的英雄又從哪裏來呢?他們胸前的紀念章和功勳章是什麼?不都是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嗎?我們看着烈士的血,我們不害怕;看到街頭的謀殺,我們卻恐懼不已;這不對嘛。我們完全搞錯了嘛。如果在你的意識中沒有搞錯,你去幹謀殺就正合適;如果你也像世上的庸人一樣是非顛倒,只能説明你還活得渾渾噩噩和沒有覺醒。你怕什麼呢?你在心裏把這次謀殺,當作一次正義的革命行動不就得了?就好象在戰場上一樣,前邊就是你的仇敵,你不殺了他,他就殺了你;殺了他吧,殺了他你就是英雄,命令還是我下的;戰士殺人就立功受獎,戰爭正確不正確那是將軍的責任。不管事情發展到什麼地步,你都是隻佔便宜而不承擔任何責任。這樣大的便宜,你從哪裏能再找出來呢?以為我不想動手嗎?這個功我本人早想立了──我一生的宗旨,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次把成功的機會讓給你,一方面看你是我外甥,同時也純粹是出於無奈──我把心裏話都向你交了底,這下你沒有什麼可挑剔和責怪的了吧?每天殺她的念頭我有一千種,但一千種念頭裏面,沒有一個化成現實。看着是一個秘書長,其實在對付和謀殺老婆這一點上,我和眾多的勞苦大眾沒有任何區別。世上有謀殺成功的,也有謀殺失敗被警方抓走槍斃的。哪怕這人失敗被槍斃了,我對他都懷有一種民族英雄般的敬重。每當我看到這樣的報道,看到轔轔的囚車從街上通過,我心裏還有些嫉妒呢。我怎麼沒有這樣的幸運和機會呢?我謀殺的結果,怎麼最後連槍斃都不得,到頭來倒演化成一個小丑了呢?這時倒是差一點把自己給殺了──可世界上吊日還沒有來臨,我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不死不活的狀態下,如果我再不找一個人替我報仇,我就非瘋了不可。你願意有一個瘋舅舅嗎?小心他一犯病,用鍘刀把你的手鍘下來。我要找替身找誰呢?放着歷史上當過劊子手的外甥不找,我能去找別人嗎?何況,好不容易有一個可以高出舅舅一頭的表現機會,如果我沒有給你而是給了別人,到頭來你會怎麼想呢?不就要説孃舅見外和眼中無外甥了嗎?我是這麼替你考慮的,沒想到你倒在那裏拿腔作調和推三擋四了。這樣一種小家子氣和故弄玄虛的做派,你對得起老舅的一片苦心嗎?看到你那神色黯然的樣子,難聽的話我接着就不説下去了。我接着給你舉兩個我欲殺她而沒有成功的例子,讓你在心裏譏諷和嘲笑一下,是不是就起到一種心理平衡和鋪墊的作用了呢?同時也可以讓你從我以往的失敗中,吸取一些經驗教訓。我給你舉兩個生孩子和看電視的例子吧。這時俺舅變成了一個説單口相聲的演員,一個人穿著大衫,站在空蕩蕩的台子上給我一個人表演。一個容納兩千人的劇場裏,就坐着我一個觀眾,其餘都是空座位;左右環顧一番,也夠慘人的。我對殺人不害怕,我對這表演倒是害怕了。俺舅卻自顧自地在那裏説上了。

    (很久很久以前,小猴子要下山了,你孬妗要生孩子了。生孩子好哇,但是肚子疼。怎麼辦呢?就得送醫院了。送婦產醫院。這時找車,大五更天,街上沒有面的。好不容易攔着一面的,車上的司機已經睡着了,趴在方向盤上往前開。整個大街上,沒有一個人是醒着的。接着車倒是多了起來,但車上又都沒有司機,一輛輛空車在街上跑,連個人頭都看不見。這時你感到害怕了,後背「嗖嗖」地起了冷氣。怎麼偏偏這個時候生孩子呢?不是故意跟我找彆扭嗎?接着就委屈地開始流淚。

    (終於到了醫院。醫生卻悠悠地並不着急,問:羊水破了嗎?沒有。開指了嗎?沒有,刮毛了嗎?沒有。那你們着個什麼急呢?醫生在那裏憤怒地説。併為抓住我們的弱點而興奮。這時我滿懷希望地問:醫生,不會有什麼危險吧?誰知他令我失望地回答:沒什麼危險;誰讓你送來這麼早呢?如果晚一點送來,説不定就有危險了。我拍着手對醫生説:早知這樣,我送她來這麼早幹什麼?我以為送得越早越得剖腹於是就有危險呢;你等她給你生出來,她還有什麼危險呢?路上顛她,拍她,給她添膩歪,嘮叨家裏沒錢了,惹她生氣,誰知對她都沒有用,倒是又讓她增加了對我的看不起;最後不是她心裏堵得慌,倒是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就像每天我在門口迎接她下班一樣,我想:今天她可別正點回來,給我留一點想頭吧,讓我幻想一下她被車軋了或是心臟病突發在炎熱的大街上的情形吧。一個緊急電話打了過來,馮·大美眼是你的太太嗎?我答:是呀。電話(弄不清那頭的人是誰):你快來吧,你的太太被車軋了;你的太太心臟病犯了。我興奮地在這頭答:你在那裏等着,我馬上就到。我接着得換一下衣服吧?我一到事故現場,就成了現場的主角,我得注意一下儀表。我還得拿一包馬包肉煙,那時候好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該哭還是要哭兩鼻子的,夫妻這麼多年了,沒有幸福的感情,還沒有仇恨的情感嗎?為了這個,也得做樣子給別人看一看。説不定哭到最後,真的感情倒要湧上來了。不見棺材不落淚,見了棺材倒説不定真要痛哭失聲呢。我這麼想着想着,淚就真的下來了。這時敲門聲「咚咚」地響了起來,報喪的來了。我抹着眼淚大聲地喊:來了,我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把門拉開,卻是老婆準時下班了。我當時那個泄氣。老婆倒冷冷地問:你什麼準備好了?讓我瞠目結舌。我現在在婦產醫院,也是這種心情呢醫生。但醫生和老婆都不見了,偌大一個雪白的醫院,空洞洞就剩下我一個人。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機會終於來了。這次不是幻想,而是歷史真的把你推到了前台。產房報病危通知了。產婦出了毛病了。難產了。孩子在肚子裏橫着或是立着。主治醫生慌慌忙忙把你叫了上來。她的命運,現在真的要交到你手裏了。你是她的家屬嗎?你是她的丈夫嗎?現在她難產了,我們要做手術,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住一個,你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呢?請你在這裏簽字。醫生接着戰戰兢兢地囁嚅:沒想到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您不會追究我們的醫療責任吧?我心裏那個激動。我首先安慰醫生:不會,我不會追究,我反倒要感謝你們;我認為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發生了,誰知道在你這裏倒要實現了;我現在不是要不要追究你的問題,而是如何表彰你的問題,我秘書長説話是算數的,請你像放下你的鞭子一樣放下你的心;在這舉國歡慶就要到來的前夜,我倒要好好享受一下這前夜的騷動和喜悦呢。你這裏有香檳嗎?保大人或是保孩子呢?多少男人在這裏簽過字?多少男人在這裏喜悦過?就好象戰爭就要停止敵人就要投降一樣,這歷史性的簽字,就落到我頭上了嗎?人類的命運,就要由我來決定了嗎?是不是來的太早了一點?我的罪還沒受夠呢,我還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呢。但醫生還在那裏抖着手也抖着身子等你給世界下判斷呢,白紙還等着你的黑字呢。好了,我説話了,我判斷了。但等我説出話和簽出字,這位久經沙場整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時刻在宰割人類命運的醫生也吃了一驚。他由此也明白了什麼是秘書長。

    (最好大人小孩都不保

    (當然,最後的結果你也清楚,大人和小孩還是保下來了。歷史有時並不是按你的主觀意志來發展的。什麼叫功虧一簧呢?什麼叫起死回生呢?現在再一次在你孃舅和你娘妗的婚姻關係上體現出來。當我們把握不住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感到自己是多麼地渺小和微不足道。看你的舅舅驕傲過麼?看你的舅舅牛氣過嗎?這除了是舅舅的一種大家風度之外,確確實實,我對這個世界還是把握和琢磨不透呢。天黑安歇之前,還有許多路程要趕呢。你琢磨透了嗎?我料你也沒琢磨透。我忙答:我也沒琢磨透。孬舅滿意地點了點頭。説:説過了生孩子的事,我再給你説一説看電視的事;這也是我有組織有預謀的另一次謀殺。這時孩子已經都兩歲了。晚上,吃過飯,涮了碗,作為一個普通的庸俗的市民家庭,晚上幹什麼呢?除了看電視,也就是看電視了。我們總不能到麗麗瑪蓮大飯店去打枱球和讓黑人給按摩吧?你舅家下個月定奶的錢都沒有了,我都直想去給牛按摩。就是在家看電視,也不是想看什麼就能看什麼。看什麼不看什麼,都得由你妗來決定。你為什麼愛看這個頻道?你愛看這個,我就偏不看這個;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什麼,純粹就為了和你過不去。今天晚上我本來就有些不高興,你要再惹我生氣,今天晚上咱就讓它倒灶砸鍋。一到看電視你來了勁,平時幹活你怎麼不這樣呢?有這個功夫和閒心,怎麼不到廁所去洗衣服呢?夜裏孩子哭,換尿布,你在旁邊睡得像一個死豬,你管了麼?我生孩子落得一身病,一到看電視你還來故意氣我,你這是什麼用心?説起這病,還和你爹有聯繫呢。一切都是月子中他調戲我引起的。一提你爹我就來氣,你説你爹怎麼就生出來你這麼一個東西?你不是好東西,你爹不是好東西,照此類推,你娘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雖然她一直在故鄉住着,我沒有見過她。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所以你們就聯合起來氣我;平時氣我也就罷了,看一個電視也氣我,你們到底要怎麼樣?我不死,你們就不能安心是吧?你爹背後仗着誰呢?讓你們家的人來呀,都站在門後幹什麼?我這電視也不看了,我跟你們拼了,我現在就把電視給砸了……説着説着,她就真要動手。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看電視嗎?我還能換頻道麼?我就只好不換頻道,把換頻道的權力雙手交給她,你看什麼,我就看什麼,這成了吧?不成!這也不成。你不要看電視了,你蹲在門後,給你那在故鄉的老雜毛爹和老雜毛娘發E-mail,替我譴責他們,給我出氣,給我做主;E-mail寫好讓我看一看,如果不滿意,你就給我重寫;你不是有精力嗎?你不是有才華嗎?結婚時你是怎麼説的和怎麼保證的?現在你就來兑現吧。你皺什麼眉頭,心疼你們家了,心疼你的兩個老雜毛了?你不這麼做,我立馬就再給你砸電視。好好好,你看你的電視,我馬上去寫我的E-mail,這可以了吧。於是,她在前面抱着孩子看電視,我躲在門後給俺爹孃寫譴責他們的E-mail。我寫一句,抬頭看她的後背一眼。這時你想,我不想一刀殺了她嗎?當然,一刀殺了她也是可以的;但是有沒有更高明的辦法呢?一刀殺了她,接着袁哨就會以國家和法律的名義逮捕我接着殺了我,我的面子往哪裏擱?我還是一個秘書長嘛。就是不殺我,我也不想因為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像卡爾·莫勒麗那麼傻冒。有沒有一個辦法,既能殺了她,停會警察到了現場又破不了案形成一個自殺的場面呢?刀從背後入是不成的,繩子從背後勒也是不成的,老鼠藥從背後灌背後是沒有嘴的。一句話,得找一個能從背後殺又像是自殺如果不是自殺最差也得是天災人禍的辦法。這時我驚喜地看到了電視機。她不是抱着孩子在那裏看電視嗎?她不是不讓我看電視嗎?既然這樣,我就從電視機上做文章,對於她就是活該了。電視機不是聯着電嗎?電視機不是會爆炸嗎?電視機一爆炸,不也如同一顆突然而至的炸彈嗎?電視機前的人,不就頃刻間被炸得血肉橫飛嗎?而看不着電視遠離電視躲在門後的人,不就沒有一點危險而只是在遠處看到一場笑話嗎?警察來了,看着爆炸的電視機説,知道它會爆,為什麼不離得遠點,為什麼不送到電器門市部去修一修呢?相信我警察同志,在她看電視之前,我早如您所述一樣跟她説過了。但她是一個多麼著名的潑婦呀──這一點您不會沒有一點耳聞,當着臨國總統她都敢把葡萄酒潑到我臉上,現在她不主動説修電視機,您説我還敢執意去修嗎?不是電視機要修理的問題,這個娘們首先就要修理。我所以能夠僥倖生存,還是因為她虐待我不讓我看電視,讓我一個人躲在門後替她寫E-mail譴責我的父母的結果。一直到她死了,我手中的鍵盤都沒有敢停下來。當然,在臨爆炸之前,我看到電源冒火花了,我看到電視機冒煙了,但她給我的任務是在這裏寫E-mail,我怎麼敢去關心別人和給她提什麼醒呢?如果説我有見死不救的嫌疑,那麼這一切也全是他逼的。我救得了她,可就救不了自己嘍。您仗義執言説過這一切拍拍屁股輕鬆地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怎麼辦?依我説,既然她是這樣一個人,世界上多一個少一個不會影響大局,説不定沒有她我們倒發展得更加光明燦爛呢;我再也不用受這個潑婦的氣了,從此再沒人給您和警察署添什麼麻煩了;她死了也就死了,死球了也就算了,接着案子就不要再往下破了,您説呢警察同志?這時連警察都笑了,覺得我説得很有道理,與我握手言歡。於是一切都不了了之。案子方面沒有什麼問題,即她因為電視機爆炸而死之後的事已經沒什麼問題,問題是在她死之前,如何使這個電視機爆炸,卻讓我非常苦惱呢。我不怕事情的結束和後果,我只怕找不到引起這個結果的原因。怎麼讓它爆炸呢?我已經不在那裏寫E-mail,開始忘乎所以地在那裏策劃和畫圖了,先畫了一個飛毛腿,飛毛腿從地中海的航空母艦上起飛,彈道一下劃過天空,最後落到我們家的宿舍樓,透過勇氣孔,打在我們的電視機上;血肉橫飛,她和孩子立馬就不見了,世界上就剩下我一個。一場虛驚之後,給她們辦過喪事之後,我就可以撒着歡在世界上奔跑了。不用再擔驚受怕,不用再提心吊膽,不用再瞻前顧後,晚上想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晚上不想回家,也可以不回家;這一段想跟這個在一起,下一段就可以跟那個在一起;冬天找一個胖的,夏天就可以找一個瘦的。公休日也可以帶着去海邊旅遊嘛。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就可以放心地挽着胳膊走路,不用再擔心突然從人堆裏鑽出來一個人,上去就給你一個大嘴巴或者脖兒拐:操你媽,我在家裏給你看孩子,你在這裏和狐狸精鬼混;我説為什麼月月工資接不上茬呢。孩子喝不上奶呢,原來你把東西都讓她喝了。現在不用怕了,撒着歡折騰去吧。最妙的是,一個飛毛腿下來,連孩子也不見了,再也不用每天起大早送他去幼兒園了,不知是誰的野種呢。我為什麼要替別人看這麼一個東西呢?為什麼要眼看着他長大對我恩將仇報呢?能早一點讓他跟他娘同歸於盡,也算這場策劃的一箭雙鵰和錦上添花。一切妥當之後,我可要發導彈了。但就在這時,我發現這個方案也有不妥之處,就是導彈可以發射,但我們這個房間沒有勇氣孔。當年建築宿舍樓的時候,民工把這一項給忘記了。如果導彈不是直接從通氣孔掉下來而是平着從窗户鑽進來,怎麼能保證一下就落在電視機上呢?如果不是落在電視機上而是在屋裏沒目的的亂飛最後轉在門後掉到我自己的天靈蓋上怎麼辦呢?哪怕不掉在我的頭上就是鑽到魚缸裏也很難辦哩。一個魚缸20多塊錢呢。何況裏面還有水草。我嘆了一口氣,把導彈和飛毛腿塗掉,把航空母艦也塗掉,接着重畫。可接着畫什麼呢?過去不報仇時,想着世界上到處是報仇的工具,隨便一個小玻璃碴,就可以謀害一個人命;現在真到了應用的時候,我們卻為找不到工具而犯愁呢。要爆炸一個電視機也不是容易的。我接着就想動用坦克,動用裝甲運兵車,用催淚瓦斯,用伽瑪射線,該想到的,都想到了,但就是沒有一樣可以保證萬無一失。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不是粗了就是細了,不是偏了就是歪了,不是湯了就是冷了,電視機仍在那裏響,圖像今天還格外地清晰,她一個大屁股背後對着我,在那裏穩如泰山津津有味和毫無危險地看着。那個小雜種孩子也不困了,在那裏拍着手「咯咯」地笑。別看他丫挺的小,氣起人來,和我找碴的時候,心眼也毒着呢。我要不使這電視機爆炸,恐怕我人就得讓他們給氣炸。也是急中生智,這時我想起一個好東西──我一下回到了我的童年。都説童年對人的一生起着至關重要的影響,人一到關鍵時候就想起了它,原來是有道理的;接着我就畫起了我的童年。那是什麼?就是一把彈弓。一根樹叉子,兩邊綁着兩根皮筋,中間接着一塊皮包頭。不用飛毛腿,不用坦克車和催淚瓦斯,用一塊小小的石子,就可以解決一塊問題。依然是躲在門後,將皮筋拉緊,一彈弓上去,電視不就爆炸了嗎?力小撬千斤,神不知又鬼不覺;動用一個小小的石子,馮·大美眼,明年這個時候,就是你的一週年了。當我想起我的童年和彈弓的時候,我可有些得意忘形和忘乎所以。一切準備好了嗎?一切準備好了。石子掏出來了嗎?石子掏出來了。皮筋拉緊了嗎?拉緊了。一二三,放。你放了。果然瞄得很準,一個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屏幕上。接着爆炸了嗎?濃煙起來了嗎?這時你楞在了那裏。電視機還好好的在那裏唱歌呢。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一切都考慮好了,但有一點你還是忘記了。多年之後,什麼時候我想起這不該忘記的一點,我就不能原諒自己。我什麼都考慮到了,但恰恰把電視機屏幕的保護層給忘記了。一個石子上去,又「崩」地一聲彈了回來。電視機並沒有爆炸,電視機屏幕的保護屏上,只出現了一個白痕。你着急了,你發慌了,你只做好了收拾她們後事的準備,你沒有料到這個事情不成功該怎麼辦。你只想着與情人做愛的樂趣,沒有料到老婆突然會闖進你們正在做愛的房間。你慌亂了,你忙着往自己身上穿衣服──襯衣和褲子都穿反了,你嘴裏語無倫次地説,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無奈來的,這時你倒做好了老婆大發雷霆和伸手就扇你耳光的準備,你被打得暈頭轉向和眼冒金星,你一邊捱打,還一邊嘴裏説:打得好,打得好;一邊手下還不忘銷燬罪證,忙着收拾你們身下墊的衞生紙和你身上的避孕套。你在塗改你已經畫好的彈弓,你等着她的爆發和發怒,但你就是沒想到,當電視機屏幕上出現白痕的時候,馮·大美眼並沒有對你發怒,甚至也沒有吃驚,只是抱着孩子,回過頭冷冷地看了你一眼,接着又看他們的電視去了。這時你暈了過去。從此你就真的陽萎了。你就真的再不敢見到他們了。這冷冷一眼,比她怒氣沖天的雷霆對你的打擊和摧毀還要大上十倍呢。你本來還硬硬的,這時一下就疲軟了,變成一條可憐的小蟲。就好象老鼠見了貓,就好象雞見了狐狸,就好象蛤蟆見到了蛇,就好象一個小流氓見到一個大流氓,他已經被這大流氓給打怕了,征服了,背後咬牙切齒,但一見到人家,骨頭馬上就軟了,身子馬上就癱了,一見人家從街筒子那頭走了出來,你就趕緊找個牆角躲起來,等人家走過去以後再出來玩。我現在和你孬妗,就是這種情況哩。在這種情況下,我每天躲她還來不及,哪裏還敢去謀殺她呢?如果我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除掉,我哪裏還會去求你呢?如果説過去你不明白箇中原委和其中原因,現在你明白了吧?你是不是不覺得你老舅活得也有點可憐呢?一把彈弓,打倒了你的老舅;一個飛毛腿,使你舅永世不得翻身。看着我是一個秘書長,其實我心裏也窩囊着呢。希望你聽過這兩個小故事,能明白我現在的苦衷和為什麼讓你替我鋌而走險。當然,我這樣做,派你而不派別人,也並不完全是為了我自己,有一大部分也是為了你呢,你目前在世界上的處境,比我也好不到哪裏去呢。現在你替我鋌而走險,在為我報仇的同時,不也替你解了心頭之恨了嗎?起碼,你可以為將來在自己家庭中的謀殺,積累一些經驗,無非老舅為你提供了一個實驗的先例。你説這時我是為我還是為你呢?你還在那裏拿腔捏調,真正深想起來,我還感到一身委屈呢。我是以我的犧牲為代價,讓你在我身上摸石頭過河呢。孰是孰非,誰對誰錯,誰在執迷不悟,誰又在苦口婆心,現在不都昭然若揭了嗎?……

    (説到這裏,孬舅結束了他的單口相聲,喝了一口水,然後抬起頭看着我。他的話我都明白了。聽了他的話,不但他堵得慌,弄得我也開始心慌意亂。看他喝了一口水,我也喝了一口水。我贊同和同情他地點了點頭。但在我就要同意他的方案上了他的當將他交給我的計劃付諸實施要鋌而走險的時候,突然我又醒過一點悶來,我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當然這時提出問題已經有些不好意思了,就好象已經同意跟人上牀了,突然又想起什麼細節,把解開的衣服合攏一樣,我都有些言而無信了;但這問題太讓我氣憤了──雖然底氣不足,但我還是嚴厲地問:老舅,您剛才最後説什麼來着?我明白了您的處境也就明白了我的處境?我現在什麼處境?不是您有事在求着我嗎?我就知道您大禍臨頭,您自身不保您無力自救所以要藉助外在的力量替你解憂和報仇,別的我就不知道什麼了。為什麼還要把您的事情和我的事情扯到一起呢?為什麼還要將您的處境和我的處境做什麼比較呢?您是學比較文學的嗎?如果不是從親情出發而單就事論事來講,您的這些事和處境還真是礙不着我的蛋疼。我念您是我的老舅我可以幫你,但我就是不幫您也礙不着我的處境大家也説不出什麼,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外甥,都負有幫老舅謀殺老婆的責任的。你家生不生孩子礙着我什麼了,你家炸不炸電視機又礙着我什麼了?反正我家的孩子是生出來了,我家的電視機沒有爆炸。就算我也想讓這大人和孩子一塊不保,電視機在一個適當的場合也發生爆炸,但這一切和你並沒有關係。現在你讓我把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放到一邊,先來幫你處理老婆和孩子,這件事本身,就説明了你和我處境的不同,就證明你在水深火熱之中已經不能自拔需要別人的解救而我雖然也災難深重但起碼還是一個能抽出身來搭救別人的人──就是從這一點出發,我也應該比你有優越感呢,怎麼到頭來倒是你在對我指手劃腳而我就該聽你的喝呢?我不喝你不給你擺架子故意拿搪就夠了,怎麼倒讓你説起我的處境來了?處境問題事小,你這種要跟我扯平的態度卻讓我受不了。你説我的處境能像我説你的處境一樣幫我解決一下嗎?你連自己的處境都解決不了,還在我面前裝什麼大眼燈吹什麼牛呢?説着説着,我由生氣變成了擺架子,氣鼓鼓地站在那裏,翻着白眼看他。我這麼一生氣,孬舅也犯呆地楞在了那裏,他不知道事情怎麼又搞成了這個樣子。看着一個孩子和外甥站在那裏跟他老舅生氣,弄得大人和老舅也是沒有辦法呀。事情怎麼就像豆腐掉到了灰堆裏了呢?怎麼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了?老舅尷尬了一會兒,畢竟是大政治家,犯不着跟我一般見識,就胡擼一下我的頭説:看看,又生氣了不是,我就説了一下你的處境,你就氣成這個樣子,看來我把你的涵養給誇大了;我承認我的處境比你差,但你一見人説處境就這麼大動肝火,不也説明你在這方面也有不可告人的難處和戳到你的痛處了嗎?不也説明你的處境也不怎麼樣嗎?好了好了,我們不再分辨了,我們不説你的處境,單説我的處境,你的處境好,我的處境差,現在求您一塊來幫助我解決處境,這下行了吧?──我目光的錯誤還不單單發生在看你的處境和家庭上面呢,像你這樣的文壇巨星,幾百年才產生一個,肯定從來不説家的;有時我們看您的作品,也往往會發生錯誤呢。您的作品怎麼就那麼精深和博大呢?怎麼一下硬讓人猜不透和看不穿呢?我們只能像水中望月和霧中看花一樣,透過這些水草和雲霧看到您一個朦朧的背影罷了。我們就是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恐怕也不能瞭解你作品藴意的百分之一;甚至可以説,瞭解您不是我們這些同時代的人所能做到的──您不也有一個聲明嗎?您的作品是寫給下一代人看的。問題僅僅在於,如果您是寫給下一代的,那麼下一代的寫字的幹什麼去呢?除了我們覺得您這麼做現在就搶下一代人的飯碗就好象到森林裏亂砍亂伐破壞下一代人的植被一樣有些不道德之外,別的我們就不擔心什麼了。我們對您這樣重新評價,您覺得還準確嗎?您覺得這馬屁拍得過分和有些戲過了嗎?我聽孬舅這麼説話,心裏才稍微舒坦了一些。我嚴肅地説:這戲不能算過,這是歷史的真實;你沒有聽到過這樣一個歷史的評價嗎?──對於它的作用,對於它在無產階級專政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的貢獻,怎麼估計都不會過高。──我現在就是這種情況。説完這個,我不禁又倒打一耙地問:既然是這樣,你剛才還提我的處境幹什麼?現在看,我的處境不是很好嗎?你當時提出這個問題,就是為了最後給我一個恰當的評價和讚揚嗎?你有這麼好的心嗎?你能把這讚揚送給別人而不給自己留着嗎?──雖然説幾句好話並不浪費你什麼,但你在這方面從來都是吝嗇得很哪。孬舅忙又解釋,以前我當然不懂事,但是經過您剛才的批評教育現在我不是有所覺悟嗎?在家裏老天是老大您就是老二,在外面也是眾多的人圍繞着您。我知道現在我向您伸出求援的手,也是萬千求助者中的一隻──有多少人等着您去解放他們,只是老舅的事情比他們急一些需要您提前安排特別關照所以我也就用了這個激將法哩。如果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和冒犯老大人的話,也是我過於心急的結果,就請您一併原諒吧。我知道,這事放到我身上是大事,但放到老大人身上,也就是拉着屎再隨個屁,順手捎帶的事,您大手一揮,那個娼婦和同性關係者不就人頭落地了嗎?從歷史的角度看,雖然您從事的也是文字工作,但是您和那些百無一用的書生可不一樣,他們只會精神上殺人,而您除了會精神上殺人,您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動得了刀子的呀。大清王朝您就製造過血流成河的慘案呀。後來的歷史也是寫歪了,好象一切功勞歸於老袁哨。其實當時老袁哨能起什麼作用呢?怎麼會是您給他當助手呢?他給您打下手還不一定夠格不夠格呢!我説您的處境,也含有這一層含義呢。而且在精神和現實兩方面,你怎麼就處理得那麼得體呢?寫字是為了更好的殺人,殺了人有了體驗寫起字來就更加驚心動魄。這兩方面您到底是怎麼兼顧的,我一直百思不解,等到您有時間休閒的時候,我倒要好好地討教討教──我的賢甥,既然我們之間的差別這麼大,就算老舅言語上有什麼冒犯和在歷史上有什麼對不住您的地方,您還不能大人不計小人過嗎?您二拇指頭一動,世界就改變面貌了哩。您就在百忙之中撥冗救一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不能自拔的您的沒起子的老舅吧!聽老舅這麼説話,我心裏倒是舒坦了一些,這才像一個求人幫忙的樣子嘛。既然事情發展成了這個樣子,一個馮·大美眼,殺了也就殺了吧。我就不念在專機上的私情和自己寶貴的童年情結了。馮·大美眼,不是我不在意,是世界不允許。我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就把這個事情給決定了。只是到了後來,在這個事情的實施過程中,我才知道當初這個決定是多麼地匆忙和情緒衝動;我為此吃的苦頭和付出的代價,就不是血淚之中的小雨所能概括和淹沒的了。我還是上了俺老舅的當。他還是給我挖了一個陷井。到了世界清算和上吊日,當我為這個決定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的時候,我心裏對孬舅充滿了憤怒。你這麼做不對嘛。大人怎麼能這麼矇騙和在智力上欺負孩子呢?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嗎?你為了自己的利益,就眼看着把孩子往火坑裏推嗎?我在牛屋改成的監獄裏狠狠地罵道。還被監獄看守巴爾·巴巴和牛蠅·隨人給怒斥了一番,説我違犯監規。牛蠅·隨人還狠狠地罵道:看你這樣一個餓不死的窮酸文人算是倒黴,那邊看小麻子的,都得到了他送的奶酪和牛油,看你得到了什麼?就得到了你的兩本簽名書。現在還是讀書的時代嗎?用它擦屁股都顯得硬了點,還不如送我們每人兩卷衞生紙呢。再這麼鬧,就把你的腳鐐和指拷給緊一緊。看他們這麼説話,我哪裏還敢大聲?但在幾十年之前,我為了一時逞能和嘴巴痛快,就把這埋藏着禍根的一顆地雷給接了過來和抱在懷中。我清楚地記得,孬舅見我上了他的當,當時那個不懷好意的壞笑。當然,事後他也不好意思地解釋,説我當時也不知道是這樣一種結局,如果事先知道,不説你是我外甥,就唸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能這麼害你嗎?但當時我們兩個都並排跪在斷頭台的大鍘刀面前,我還能説什麼?而在幾十年前,孬舅發給我的密信還沒有結束呢。當我們回過頭看我們人生的時候,我們自己有多少可笑和慚愧的地方啊。孬舅接着往下寫道:)

    這些事情就不説了。我們的爭論,既然已經有了一個統一的結論,再爭論下去就沒有必要了。我是不喜歡爭論的,我追求的是如何使事情達到目的。為了這個目的,我就是在言語上吃些虧,退一步,也不算什麼;誰讓我是你老舅呢?爭論上你佔了上風,但人也得必須謀殺了;條條道路通羅馬,就是這個意思。二十世紀的現實中只見你精神上殺人,這次你就重温一下歷史,生活中也殺一次人吧──説起來最後倒是又便宜了你為了這點便宜我甚至還有些嫉妒你呢:你將要得到的好處,不是一點兩點,説不定還有連鎖效應呢。「文學大腕一刀下去,世界名模不復存在」,想想,這是多麼好的新聞標題。你就等着火吧。你就可以再一次藉助外在的力量,回頭在文學上再輝煌一次。──事情已經説定,好處都讓你佔盡了,我的密電也就寫到這裏吧。話再説多了,我們之間説不定又要引起什麼不必要的爭論。當然,如果我們的爭論是在生活的細節上,譬如講是一刀下去還是兩刀下去,是砍掉半個腦袋還是砍掉整個腦袋,是從前邊下手還是從後邊出擊──如果是爭論這個,我看倒沒有什麼,説不定這種爭論的結果,不但不會影響謀殺的成功反倒會提高它過程的速度和質量呢。──從長遠考慮,也可以成立一個專門的服務公司嘛。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等着謀害他的老婆呢?而且這跟你孬妗馮·大美眼──你不是崇拜她嗎?這一點我都替你考慮到了──的主張並不矛盾呀。世界上的女人都殺掉了,不是更合適搞同性關係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你殺她就是在幫助她,你不殺她倒是在迫害她呢。你就大膽放心地往前走吧,世界的光明在等着你開創──這些爭論我們不怕,燈越撥越亮,話越挑越明,我們促膝談心的時間越長,世界的前途就會越光明。説不定我們自己倒被這耀眼的光明遮擋住了目光而感到後怕和孤寂呢。怕就怕我們在故作莊嚴的原則問題上又起了爭議。這樣我們就又回到這封密電的開頭或是中間了。我們就又轉上車轂轆陷入到一團紛亂的泥淖或是狗屎之中了。一切都不説了,舅舅抽身一走,接着就看外甥的了。至於何時動手,何時去殺,現在她們剛到故鄉,人馬都沒有安歇,還要等待一下時機;時機到了,我再給你發密裁的手令。要沉得住氣,要耐得住寂寞。至於到時候用什麼手段去殺,你完全可以自主處理;只要活不見血和死不見屍就好。我知道,別看你年齡小,但在對付人上,心裏也黑着呢?她落到你手裏,也算她倒黴。當初袁哨為什麼挑你出來做助手呢?他説過一句著名的話,直到現在我們這些被你們殺害的人、馬上就要被你們屠殺的人,心裏還記得清清楚楚呢。老袁説:「這個小孩,別看人小,心卻狠毒,可做我的幫手。」當時我們聽了,個個膽顫心驚。我們是一羣善良的人呀。我們以為善良能夠明哲保身,沒想到狠毒也可以救人一命。早知這樣,我們還假充善良幹什麼?拿出你的狠毒吧,外甥。為了你孬舅,也為了世界上大多數勞苦大眾。這次你的狠毒,可和上次大不一樣,上次你是為了狠毒而殺了善良,這次可是為了善良而殺了狠毒;假如説我在這次預謀中還有什麼陰謀的話,我覺得也就在這一點上,也就是以毒攻毒。這裏也有正義和非正義的區分呢。放心大膽地幹吧。幹出成績是你的,出了問題是我的。什麼是我的態度呢?這就是我當領導的態度和風度。(孬舅話是這麼説,但到後來真出了事,孬舅早躲得不見蹤影,見人就説:這事和我沒關係,小劉兒幹這事之前,沒有和我商量;我對這事頂多負個對後輩管教不嚴和官僚主義的責任,其它就和我沒有任何牽連了。他一説這個話,就把我害苦了。我在大刑上受的那個折磨。這時我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時我才知道,千萬不要相信大人的話。但在當時,我卻被孬舅鼓動得興致沖沖。人已經被抬起來,就無法把架子再落下來了。彆扭已經鬧過了,架子已經擺足了,決定已經做出了,大戰就要打響了,容不得我們再猶豫了。我拍了一下巴掌,説:「孬舅,別囉嗦了,咱們就這樣幹啪!」孬舅見我上了當,笑得兩隻眼睛都沒有了。他接着寫道:)

    説你是我的外甥,還真是我的外甥。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在關鍵時候打退堂鼓,大敵當前你只會吹進軍號。在這方面咱爺倆兒一個脾氣:只要道理説清,氣味相投,滿腔的血找到了真買主,就是前邊是個坑,我先跳下去再説。這是你的態度,也是我一貫對人的態度。現在故鄉的形勢是:同性關係者的隊伍馬上要開進故鄉,各方面的勢力已經開始絞殺,情況如此之複雜,人心如此之浮動當然也是如此之興奮,天下就要大亂了,水就要被這些不明真相的人攪渾了──這種情況看似混亂,其實也是我們所盼望的:渾水才好摸魚;趁着混亂,你才好下手。亂是亂了敵人,並不一定亂了我們自己什麼。在你開赴前線的時候,我預祝你取得成功。我在後邊指揮所裏等着你的捷報。不要忘了,後方人民都在等着你勝利的消息呢。你就是挨火燒抑或是堵槍眼,但一想到後方人民在你身後的歡呼和對你的崇敬和即將要開展的對你的學習運動,你還怕什麼呢?如果你這個事情完成不了,你就不要回來見我──好了,這句話也是開玩笑,你不要生氣,我知道這個任務對你來説,也是倚馬可待和牛刀小試。

    (好了,一個大任務,就這樣落到了我頭上,人家在同性關係者來故鄉的時候,都可以盡情地玩耍,就好象村裏來了一台戲一樣別的孩子沒有任務也就是看戲,我卻被大人又另派了一個活看戲也不得安心。但我也知道,不管在歷史上或是在現實中,往往又能者多勞。過節的時候,總統和總理,都沒有閒着,都得到各處去慰問;你把這任務交給白螞蟻和白石頭之流,他們還真完成不了;説不定連頭緒還摸不清呢。我像許多人在這種情況下所做的那樣,看着就要開場的舞台,故做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孬舅見我嘆氣──當然也就是驕橫了,高興得拍起了巴掌,高興地哼起了歌。這歌正好和電文結束的「此致」「敬禮」重合在一起,他就哼起了這個「此致」「敬禮」,哼着哼着,還「那個此致」和「那個敬禮」起來。弄得我也哭笑不得。他對世界,就那麼胸有成竹和手下有把握嗎?)

    此致

    敬禮!

    電文就寫到這裏吧。

    永遠是你的孬舅

    年月日

    附錄

    看完這則電文,我走到村西糞堆邊的土崗後。我搭起手遮陽往西看,在一片肉影下,這時我卻有些為電文後怕呢。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人馬已經整裝出發了。西方車馬奔騰,旌旗蔽日,踢騰起的塵土,遮住了半邊天。這時我明白如果我的刀子殺下來,我將要對付的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整個同性關係者隊伍甚至是我們的故鄉呢。當同性關係者看到我土崗後露出刀尖,他們一點沒有發怵,反倒拍馬加快了速度,興奮地吶喊着,將刀在頭上旋轉着花衝了過來。一馬當先、頭上插着兩根雉羽、身上穿著花靠甲的女將,就是俺的孬妗馮·大美眼。身後萬馬奔騰地跟着巴爾·巴巴、基挺·米恩、呵絲·温布爾、卡爾·莫勒麗、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等人。我們這些呆頭呆腦藏在土崗後的村民,這時反倒有些驚惶失措。這些村民是誰呢?就是老曹、老袁、瞎鹿、六指、白螞蟻、白石頭、豬蛋、孬舅、髒人韓、小麻子、小蛤蟆、郭老三、劉全玉、前孬妗、牛根、女兔唇、女地包天、柿餅臉、呂伯奢、路村丁、俺爹和我了。一開始俺爹為了和我爭搶前邊的位置,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情況和景緻,還在那裏「呼呼」地生氣──你擠到前邊有什麼用呢?你身上也有什麼任務嗎?等把我從前邊擠開,又得便宜賣乖地與白螞蟻説起兒子們的風涼話;但説時遲,那時快,沒容我們有片刻猶豫和爭論的機會,同性關係者大軍已經到了跟前。那刀如切菜砍瓜一樣,就到了我們的頭上。我們只有招架之勢,沒有還手之力。我們的胳膊下意識地護頭,胳膊就和頭一起飛到了空中。剩下的立刻作鳥獸散,但又被同性關係者一個個趕上,腦袋一個個被削了下來。這時我們感到天好涼快。俺爹剛才因為和我爭位置,擠到了最前面,這時就第一個被人砍了頭。大家沒腦袋的時候,都在那裏埋怨我:都是你把刀尖露了出來,致使我們在這糞堆旁遭了殃。俺爹又在那裏自作聰明,頂着血拉拉的腔子説:我早知道就有這一天,無非時間的早晚問題。我被擠到了後面,最後一個被殺。這時我知道了爹的用意,我又有些感謝爹。但不由我對生活發出感謝,俺孬妗的高頭大馬已經到了我的胸前。她俏眉一揚,就微笑着對我舉起了刀子。我們畢竟是熟人呀,我們畢竟在一個專機上呆過一個時辰呀。但這時我想起了我在這場陰謀中的任務。俺舅已經死了,我也得替俺舅報了這個仇呀。我及時地舉起了我手中的刀。但已經晚了,沒容我和俺妗交鋒,萬馬奔騰的大軍已經掃過了這個場面。我早已經被踐踏到萬馬奔騰的馬蹄之下。一個龐大的馬蹄,就像俺舅説的牀上俺妗的巨峯葡萄一樣,壓在了我的心上。這時我才明白了過大的巨峯不一定完全是色情,在某種情況下還是一種躲避不了的壓力呢。接着,一隻只蹄子又接踵而來,我就成了一團污血和一團污泥了。同性關係者大軍佔領了俺的村莊。一個個在那裏勒着馬,讓馬原地打轉。馬打着鼻噴,仰天嘶叫;他們在馬上打量着這新佔領的土地和他們將要新開闢的家園。

    一聲劇烈的爆炸,使我掙扎着醒來。這時世界已經平靜了,月亮已經偏西了。已經是後半夜了。但這種平靜只是暫時的。陡然,窗外又在那裏人馬嘶喊,大呼小叫。是隔壁鄰居的鼻息之聲呢,還是有人真的在那裏嘶喊呢。我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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