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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牛屋理論研討會之一

    時間:公元年月日

    地點:故鄉村頭糞堆旁牛屋會議室

    會議主持人:(按姓氏筆劃為序。筆劃稠的放到前面。)

    豬蛋村長、屠户。

    馮·大美眼秘書長劉老孬之妻、世界名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之領隊

    會議出席人:(排名不分先後。因是圓桌會議,挨着一個個介紹。姑且從小劉兒開始吧。謝謝。)

    小劉兒潦倒文人。特長:會給人捏腳。愛好:愛摻乎一些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別人的事。會議還沒開始,他就上來搶座位。在搶座位的過程中,與白螞蟻之子白石頭髮生了衝突,相互大打出手。又為這出手被他的心上人馮·大美眼瞟見而懊悔不已。

    六指已經過時的著名理髮師。牢騷滿腹。總覺得自己創造的髮式並沒有過時,而是眾人反覆無常造成的。愛駐足街上,對來來往往男男女女的新頭型品頭論足。最後發展得有些下作了,愛往過路人頭上扔過時的蛇和蚯蚓。

    白螞蟻沒有任何特長的村民。愛小偷小摸(包括偷別人的思想和觀點)又常被別人逮着。大蒜頭鼻子,頭上有兩大塊白Fc;夏天一身汗,赤着背,弓着蝦米腰在路上走,在坷垃地拉屎的時候,愛將自己的褲腰帶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白石頭白螞蟻之子。核豆眼。常用眼翻人。到了眼前的好處他看不見,別人看見的好處他上來就搶。剛與人打完架。臉上還掛着一道道血痕。

    曹成村民。歷史上的英雄,曾任魏公、魏王、白臉、丞相等職。冕十二旒,乘金銀車,駕六馬,用天子車服鑾儀,出警入蹕。但天有不測風雲,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後落魄流浪、蓬頭垢面至今。愛仰天長嘆。愛以前輩身份,給人出些餿招。大便宜得不着,開始用心思與人計較小便宜。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袁哨村民。情況與曹成相類似,歷史上的英雄。曾領冀州、青州、幽州、幷州四牧。人稱主公。後也落魄流浪到俺村。流浪到俺村之後,老毛病還沒改,一會兒胸無大志,一會兒又志大才疏。愛與人小肚雞腸,愛與人爭長道短。與曹成是面和心不合的聯盟。老曹看不起他,但苦於在這世界上再無人説心裏話,就與他狗打連連扯在一起。兩人在關係方面,都是長期受壓抑者,這也是兩人同病相憐扯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曹小娥曹成之養女。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但面目經常憔悴──因為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找不到容可以為之悦的知心人。常在集市上看着茫茫人海而唏噓流涕。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1960年,與俺孬舅搞過不正當關係,懷過私生子,唆過豬尾巴,後又流產。現與養父老曹住在一起。當然也有風言風語了。一次曹成和袁哨在一起吃酒,老袁拿此開玩笑,説老曹是「自種自吃」。被曹小娥聽見,當時大怒,倒立柳眉,圓睜丹鳳,把老曹罵了一個佛出世,二佛涅盤。老袁以手掩面,不敢仰視。曹小娥藉此又敲打自己的養父:「不要吃驢肺吃離了眼,姑奶奶躺下是條蟲,站起是條龍。半夜裏在那裏咕咕噥噥,撥門插子,頂什麼用呢?我就是給你敝開了門,你那麼一把年紀了,行嗎?惹得姑奶奶性起,你又收拾不了場面,第二天還跟我見面不見面了?替你考慮,還是灌了黃湯,趁早找個地方挺屍去,好多着呢!」弄得老曹過後也直埋怨老袁。曹小娥沒事的時候,愛夜看貓鬧春,日看狗戀愛。一邊看還一邊剔牙。可見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前孬妗鬼魂。1960年已死。生前大賢大德,但頂個屁用,照樣好人不長壽,讓孬舅又找了馮·大美眼。死後反悔,現捲土重來,要為上一輩子報仇。生前梨花眼,穿得破爛衣衫,端着糊糊碗,就着蘿蔔絲,頭上爬滿了蝨子;吃着吃着,蝨子就掉進了蘿蔔絲碗裏。她梨花眼又看不見,生前不知吃到肚裏多少蝨子。死後蝨子復發,都變成了仇恨的種子。現在穿得花枝招展,梨花眼做了手術,做成了虎豹圓眼;虎豹圓眼看穿世界,花枝招展英姿颯爽。你們同性關係者不是要回故鄉嗎?我前孬妗也來攪和攪和。據專家估計,由於前孬妗的到來,一定會使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更加波瀾起伏,大為可觀。

    俺爹村民。見利忘義。日常沒有任何作為。見面不要問他幹什麼,他什麼都不幹,唯一要乾的是給別人添膩歪,一生對別人要求多,對自己要求少。整天考慮的是世界怎麼對不住他,從來不考慮自己有沒有對不起別人的地方。誰當他的兒子誰倒黴。他能把兒子送到虎口而博人一笑,他能把兒子領到集市上賣掉而幫人數錢。當年我給曹丞相捏腳的時候他唆着豬尾巴對人賣乖,後來我被曹丞相辭退的時候他對着我長噓短嘆,怪我在外邊不爭氣,使他的豬尾巴斷了來路。本來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研討會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但他聽説這次座談會之後還有自助餐招待,開會時每人發一瓶汽水,就非讓我給他搞一張入場券。本來會議上沒有安排他,現在臨時亂抓,哪裏搞得到?他就躺在地上泥水裏打滾不起來,説我忤逆不孝,這時又搬弄起他的一點歷史知識,説郭巨還埋兒呢,説李機還卧冰呢,現在既不讓你埋兒,又不讓你卧冰,讓你搞一張入場券,你還推三擋四的,到底是什麼用心?──這還不是叫爹最生氣的,你搞不到入場券我不怨你,我也知道你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但問題在於:你替爹搞不到,你就不能把你手裏的那一張讓給爹嗎?你的思路往這方面想都沒想,你日常對爹是什麼態度,不就昭然若揭了嗎?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到頭來你對我是這個態度,那我當初還養你這個王八蛋幹什麼?……接着就越説越多了。我見此情況,像歷史上歷次父子衝突一樣,趕緊將我手中的入場券讓給了泥水中的我爹。這時圍觀的人已經很多了。我爹一見人多,像歷次一樣,手捏着券子,又開始得便宜賣乖地説:你不給我券子我不生氣,我一鬧,你就把券子給了我,我就真生了氣──説明你本來能給我券子,不等我生氣,你是不會給我的,你這不是存心氣我和要我的好看嗎?你讓眾人給評評理!接着拉着我不讓我走,把我也弄得一身泥水。就這樣,到頭來他有了券我沒了券,我還弄得一身沒理。會議開始前兩個小時,我還在村頭糞堆旁心急如焚地轉游,等人退票。但這種時候哪裏還有人退票?爹倒是從我身旁,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地入了場。最後我只好找到會議的主持人、村長豬蛋,許給他事後捏三天腳,才從他手裏,高價買到了一張站票。這是我一入場為了搶座位和白石頭打架的根本原因。看着我們兩個在那裏打架,白石頭他爹白螞蟻對我怒目而視,隨時準備幫兒子下手的樣子;俺的爹就不同了,還在那裏一邊抽着煙捲,一邊用煙頭點着我跟別人説風涼話呢;這孩子就這樣,出門就跟人打架!接着「咕咚」喝了一口汽水。

    路村丁村丁。他家祖上民國初年移民到俺村。那時俺村的村長是俺姥爺他爹。小路的祖上就跟俺姥爺他爹當村丁。村裏繳田賦時他調着屁股推着獨輪車,俺姥爺他爹拿着草帽在一旁走着扇風;土路上俺姥爺他爹問:累嗎小路?老路一邊頭上冒着密密麻麻的汗,一邊掙着脖子説:不累不累,一車糧食,可不能説累,村裏斷案時,他先從原告被告家裏各斂幾斤白麪,到村西土廟裏,給俺姥爺他爹烙熱餅,等俺姥爺他爹吃了熱餅再説理。斷出案子,該打打,該罰罰,由老路去執行,弄得老路也很威風。村裏開會時,他敲着大鑼從村裏穿過,嘴裏喊着:開會了,開會了,耳朵裏塞毛驢了,讓爺敲來敲去地喊!最後俺姥爺他爹去世,村丁也去世,臨死之前,老路村丁將他的兒女叫到牀前,説:承蒙小劉兒家祖上看得起,我們一個外來户,讓我們當村丁;一開始我不知道,後來當着當着就知道了,這個村丁也不可小覷呢!放到村裏是村丁,放到一個國家,就是總統的大秘書呢。總統的一切思想,都要從這裏傳出來,你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你還不可以忙裏偷閒塞些自己的思想進去嗎?在他搞女人的時候,你不就可以忙裏偷閒地搞個丫環嗎?説着説着,老路就瞪了眼睛,説不出話來;但還不嚥氣,用手頑固地指着他家後牆上的一個老鼠洞。家人們把老鼠洞打開,一股黑氣從裏面飛出來,接着變成了五彩繽紛的思想和貨色、陰謀和詭計、洪水和猛獸,還有幾個妖里妖氣的女人的精靈。它們都在隨着音樂活靈活現的跳舞。這時家人們明白,原來就是它們,幾十年在統治着俺的村莊,迷惑着俺姥爺他爹和老路,倒是和俺姥爺他爹和老路毫無關係了。但它們都貼着俺姥爺他爹和老路的標籤。在這些標籤中,哪些屬於俺姥爺他爹,哪些屬於老路,像一團亂麻一樣,早已混淆不清。家人們看着老路僵化的指頭,大哭一場。這時也就堅定了祖祖輩輩當村丁的信念。於是一口氣當了百十年。村裏村長變幻不定,倒是村丁都是固定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鐵打的小路流水的村長。一次歐洲教授劉全玉戴着金絲眼鏡,回來考察了小路和村長的關係,倒是對這個大加讚賞,説別看這個小路,這次搞得倒是很有些自由和民主的味道呢。你看我現在家鄉那些總統,他是流水,而國家的服務人員就是鐵盤;雖然當初小路家祖上搞這個純粹出於自私,但他卑鄙的動機,竟也達到了高尚的目的。誰説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太絕對了吧?卑鄙也是可以達成高尚的。這不就是一個例子?雖然他學我家鄉的樣子就像一塊肉在大熱天放得時間過長有些走味,但我問一句,它總比沒有肉要好吧?至於他忙裏偷閒塞進去一些私貨和搞了一些丫環,就好象生孩子必然有血污一樣,這也是難免的。如果計較起這個,歷史上沒有哪一個偉人能夠站得住腳。教授這麼一講,小路家的村丁地位。在村裏就更加合法和理論化了,就更加鐵盤和不流水化了。誰敢反對他們呢?你是要破壞民主和自由嗎?新換一個人,他還真不會推獨輪車、烙餅和打鑼,在主人偷女人的時候,他到隔壁的房間偷這個女人的丫環。如今的小路,也就這樣跟上了豬蛋。小路長得尖腦殼,瘦長,剛接替他死去的爹當上村丁時很委瑣,見人先笑,説:您是前輩呀,您得常來呀。打鑼聲音很小,餅子烙得很小。但當着當着,就和他爹他爺爺一樣,敞着懷,可着大鑼在街上扇,餅子烙得像女人的大褲腰。這時常説的一句話是:世界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是上來下去,出來進去。單看這話,我們就知道他進步了。漸漸小路連村長豬蛋也有些不放在眼裏。村裏開會,村長在台上講話,他也在台下提着鑼插言插語。大家有議論,豬蛋對這個也很膩歪,但他的插言插語有時對自己又有提醒作用──到底是村長沒有村丁當得熟練哪,你説雞蛋,他可以當場給你提溜一隻小雞;你説女人,他可以當場給你指一個丫環,豬蛋也是可氣而不可言。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座談會問題上,豬蛋和小路也鬧得不大愉快──在會場的正常座位之外,村裏又加印了一批站票,這批站票該歸誰管理,村長親自掌握還是下放給村丁,誰來收諸如小劉兒的款子,兩人有些矛盾。豬蛋賭氣説,今天開會我一個人主持,你就不要插言插語了;今天不比往常,今天有外賓,你插言插語的,讓人家看到倒好象我當不了這個村長和會議主持人一樣。但小路噘着嘴不高興,説這樣的會議也算是大腕雲集,這樣的機會也算是千載難逢,只許你表現,不許我表現,這符合日常的真實嗎?日常我可以插言插語,到了關鍵時候把我抹掉,當秘書的命運就這麼可悲和悲慘嗎?這符合自由和民主的原則嗎?這符合村長和村丁之間的既定關係嗎?當初俺家祖上把村丁一輩輩傳下來,到了我手裏,就這樣讓我把原則和祖宗的遺訓給糟蹋和歪曲了嗎?不讓我插言,還不讓我發言了嗎?我不作為你的插言,我作為自己的獨立發言,這下你可管不着了吧?你以為我願意在你屁股後煽風點火呢?那也是沒辦法;現在我聽到你不讓我插言,我心裏高興着呢,我可獲得解放了,我可有自己的獨立人格了;你既然這麼安排,我在這次會議上的身份,可就不是一個村丁而是一個會議代表了。我不是列席而是出席了。我舉起的一隻手臂,也算一票,我也得珍惜這個權利才是。你以不讓我插言為始,到我因禍得福成了正式代表而終;這就是歷史發展的邏輯。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最終的勝利者是誰呢?我要發一個新聞通稿呢。村丁小路,也成了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理論研討會的正式代表,還不是一條新聞嗎?別人看起來,還以為我是開你的後門沾你的光當上的呢,還以為你在以權謀私,安插自己的親信呢;豈不知情況恰恰相反,不是你對我的恩賜,而是我小路到了這個份上,想壓也壓不住,是我自己鬥爭的結果。小路説了一番話,弄得沒有文化的豬蛋張口結舌。由於兩個人鬧翻了,使我們的村子混亂了幾天;到處有人發言,到處有人搞男女關係,一切都沒人管了,沒人斷官司了──因為沒有人烙餅,還怎麼斷官司呢?所以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之時,正是我們故鄉無法無天之日。他們倒來的恰如其分和適得其時。打穀場上直升飛機那場風波,由於沒有小路在場,豬蛋就處理得一塌糊塗。差點沒讓聯合部隊對我們故鄉亂箭齊發;我們可以想想,如果當時發了,我們就成了一片焦土,哪裏還有幸福的今天呢?我們哪裏還能坐在這裏心平氣和地開會、喝汽水和等待會議後的自助餐呢?打穀場事件之後,豬蛋果然有點氣餒,對小路客氣許多,想將過去的尷尬局面重新扳回來,路上遇見小路,小路不與他説話,他倒主動上前去跟小路搭訕。小路一時在村中名聲大噪。現在坐在會議桌前,也是一副洋洋自得、捨我其誰的樣子。在那裏對主方和客方左顧右盼,指指點點。對故鄉進來的人,他一個不理;別人對他點頭,他也不理別人;只是見到外賓進場,才揚起手「哈羅「一聲,弄得我們疑神疑鬼,很受壓抑。倒是在內賓的我進場的時候,我對小路揚起了手,他倒對我格外點了一下頭,使我受寵若驚;接着他又對我招了招手,我就在眾人的目光下,走到了他面前;潛意識中的虛榮心,也使我的尾巴翹了起來,人人可以看得見;這也是樂極生悲,成為我接着在搶座位時和白石頭打架的力量來源和心理支撐點。酒壯矬人膽,虛榮心也壯矬人膽呢。小路把我招呼過去幹什麼?原來是為了説豬蛋壞話。説豬蛋這人真黑,倒給你一張站票,到底要了你多少錢?你如果找我,我就不會這樣。雖然我對豬蛋也沒什麼好印象,但對小路這樣背後説人壞話,也有些看不上;何況這一切並不是豬蛋首先造成的,罪魁禍首還是我爹;現在你給我説這些幹什麼?等我真不找豬蛋而去找你的時候,你在黑市上倒賣黑票的黑價,説不定比豬蛋還要高呢。但他的竊竊私語,畢竟又説到了我心上;同時人家又是在對眾人不理的情況下,單獨把我擇出來關心我,我還是感激涕零地點了點頭,説:豬蛋就那樣,誰還不知道他?小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等會你瞧好吧,不跟他丫挺的扯在一起,我心裏高興得很。我準備了一個長篇發言,一會讓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説,我相信這一點。這才能脱身,去搶我的座位。

    郭老三鬼魂。前村民。生前是一個光棍。死後力圖將自己的一生打扮得光彩照人。世界上什麼最光彩和使人感動?那就是悲劇了。於是他將自己無聊的一生,重新按悲劇排過一遍。什麼是悲劇呢?就是把有價值的、崇高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可郭老三的一輩子哪裏能找出崇高和有價值的東西供人毀滅呢?剩下的也只能靠編造、篡改和胡攪蠻纏了。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呀,像燕子銜泥一樣,郭老三一趟趟滿頭大汗地飛來飛去,將一嘴嘴泥點貼到窩上,將一片片謊言和金葉貼到自己身上,最後謊言的窩竟也被他搭成了,價值和崇高集於一身──一身金燦燦的價值供你毀滅,一身如花似玉的細肉供你摧殘。這時的郭老三也是假戲真做,欲哭無淚了。他的感情還有了真投入。他的魂靈也在我們村莊裏獨往獨來、自成一派和自由飄蕩了。這時倒讓我們哭笑不得和左右為難了。我們是尊重真實的歷史呢還是相信虛假的現實呢?照俺姥孃的話説,不就是我那不爭氣的三叔嗎?虧他還有臉説出來,他生前是一個混不上媳婦的老光棍,愛往寡婦院裏扔死貓──你可以去調查沈姓小寡婦嘛,看她院裏積了多少死貓?實在解決不了問題,就偷偷摸摸夜裏拿着咱家的一頭母牛出火。半夜咱家裏常有悽慘的牛的「哞──」的叫聲。最後弄得那頭牛見到老三就發抖。最後這頭牛就生生被老三給迫害死了。咱是窮苦人家,有一頭牛是容易的嗎?但老三不管這個。後來牛死了,老三也死了,大家那個舒暢的感覺,就像歡慶勝利和獲得解放一樣。我們今後可該過一段踏實、放心和夜裏沒有牛叫聲的生活了。我們可該睡一個安穩覺了。這是俺姥孃的話。但到了郭老三嘴裏,事情就不一樣了。郭老三把自己過去的無意行為,現在搖身一變,當成了關係解放方面的先驅、先例、先鋒和後現代。他把自己當成了回故鄉的同性關係者之鼻祖甚至他連同性關係者也看不起,只是自己的生靈關係大軍還沒有回故鄉,才百般無奈地借用一下這些同性關係者。藉着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熱潮,也將自己改頭換面當作同路人地要捲土重來。剛才在休息室見到那些同性關係者,他故意大大咧咧地上去跟人家「哈羅哈羅」地打招呼,可惜人家都不認識他,楞着眼睛感到奇怪,弄得他有些尷尬。但他也真給鍛煉出來了,對這種尷尬毫不在意,反倒對我們説:「這沒什麼可以幸災樂禍的,蛤蟆還不認識蝌蚪呢。」又開始跑到會議室忙活,誇張地用自己的牙幫助服務員開汽水瓶子,然後隔着桌子遞來遞去。等會議一開始,他正襟危坐地擺在那裏,一副等着別人給他追認烈士的表情。當然老人家心裏還是有些發虛,同性關係者對他不相識,故鄉的人對他的生前又瞭如指掌,誰知道能不能拿這編造的事蹟混過去呢?心裏真是沒有特別大的把握。這時他又覺得同性關係者選擇的故鄉也出了問題,怎麼就偏偏選擇了真正和真心所以就容易暴露真相的故鄉呢?怎麼就不能四海為家、反以他鄉為故鄉呢?當然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的鬼魂能不能跑到別的故鄉去,別的故鄉的惡鬼野魂給不給他簽證、給他簽證他買得起買不起機票,都是問題。既然這樣,我就暫時把這故鄉當作那故鄉吧。就讓自己的目的不純的魂靈在這混亂的故鄉上空飄蕩吧。我畢竟是善良的。郭老三坐在會議桌前想。雖然他也知道這句話對於現實世界的空洞無力。這時他倒尷尬和虛弱地看了我一眼。還是他的重外甥跟他一樣善良呀,他交換眼神找對了人──我在回報的眼神中,給了他一絲鼓勵;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立即又還回來一個感激,還誇張和討好地用一隻眼睛給我打了一個飛眼。這時我嘆了一口氣,會議怎麼還不開始呢?人就再介紹不完了?但我這口氣被還沒介紹的人聞見,他們立即大怒。趕着你是被介紹完了,就顯得不耐煩了對不對?不介紹我們,參加會議的人如何知道?我們還怎麼參加會議?再説了,客人還沒有介紹呢,同性關係者一個還沒有出場呢,他們不到場,我們就是現在開會,頂個球用!虧你還是一個文學大腕,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在關係上也不是一把好手,趁早閉上你的嘴巴,無論對事業還是對你自己,都好多着。主席座位上的豬蛋,這時做得倒真像一個主席,用鉛筆敲了敲汽水瓶,威嚴地説:閉上嘴巴,繼續介紹。我羞愧滿面,趕緊閉上嘴巴。人呢,就繼續往下介紹。我時我爹又畫蛇添足地站了出來,走到豬蛋身邊。趴到豬蛋耳朵上説:這孩子就是這樣,人一多他就瘋,他再不合適你告訴我,我立馬扇他。倒是人們對他的多此一舉表現出了不滿,「嗡嗡」一陣議論;豬蛋也對他皺了皺眉。使他老人家也感到有些尷尬。這真是:有福人有福還聚福,尷尬人偏遇尷尬事。

    劉全玉俺姥爺,歐洲教授。沒穿西服,倒穿著休閒裝。一頭不多的銀絲,筆挺地向後梳着。臉上戴着一架寬大的金絲眼鏡。他來故鄉參加座談會,沒有到俺家停留,也沒有提出見俺姥娘。不像有些發達國家的總統,一到一些不如他們的國家,就提出會見一些持不同政見者。劉全玉沒這麼做,輕車簡從;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當然,他也沒像一些膚淺的海外華人一樣,見一親人給一紅包。我們才是冤呢,白是他的親戚,一個紅包也沒有收到。前孬妗對這一點就很不滿,説:俺二大爺上一輩子是個很講骨肉不分金錢也不分的人哪,怎麼一到歐洲去了幾年,就變成這個德性了?我們講男女授受不親,他們講金錢授受不親,看來還得老孬豬蛋他們,到他們那裏鬧一場革命才好。就是不給紅包,你不給活人可以,怎麼連到我墳上燒個紙的興趣也沒有了?過去我生前在街上走,他也常裝作無意地盯着我的大奶看呢。有時還説:侄媳婦,過來讓我抱抱孩子,抱抱咱們的後代,接着趁接我懷裏孩子的功夫,用手背蹭一下我的xx子。事到如今,倒是一點情誼也不講了嗎?他來參加這個會議,他也是同性關係者嗎?到了歐洲,他在這方面也發展了嗎?對於種種議論,劉教授充耳不聞。剛才在會場之外的糞堆前,有些記者特別是歐洲和美洲的記者對這些也很關心,一股腦向他提出了諸如此類的問題,老人家拄着鍍金拐仗,微微一笑,忙而不亂地反問:難道這些問題,跟這次會議有什麼關係嗎?這也是學術問題嗎?如果問我對故鄉的感受和觀感,我在歐洲的課堂上不是已經講過《最後的離別》了嗎?我所有對故鄉的思考、情緒、對世界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都在裏邊了,如果大家對這個問題還繼續感興趣的話,就請去看一下我的講義就是了。據我所知,這本講義並不難找,它已經在世界上發行了一百多種文字,不管是英文本還是中文本,不管是簡體字還是繁體字,無論是大陸版還是台灣版,都是可以在大學的圖書館找到的,我這裏就不再囉嗦了。能不囉嗦的事,我就不囉嗦;能不説話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就不説話,這是我的原則。把聰明留到肚子裏多好。他的回答,引起了記者們的鼓掌,説到底是教授,回答問題都顯示出學問、機智和智能。這時歐洲記者和中文記者又為老劉學問的歸屬發生了爭議,歐洲記者説,老劉剛到歐洲的時候,學問還沒有這麼大呢。一切都是到歐洲現學的,白種人和黃種人就是不一樣,這也牽涉到關係問題──其實這個問題,也可以作為這次會議的非正式和非官方的一個自由討論的題目呢。這種説法,大大傷害了中文記者的民族自尊心,説老劉的學問怎麼能説是到歐洲學的呢?你到我們中國隨便找一個五歲孩童,都可以回答出這樣的水平;我們把老劉輸送到歐洲去,純粹是為了提高你們的民族素質和文化水平,為了提高你們回答和辯論問題的學問和智能,我們是發揚了國際主義精神呢!過去老劉在我們這裏是什麼?就是一個普通村民;為什麼一到了歐洲,就成了你們的教授呢?你們就把奉為上賓和大師了呢?為什麼他在這裏不顯山不露水,一到你們那裏,就寫出《最後的離別》了呢?如果他在我們中國的課堂上講這個,我們想他也就一個聽眾,那就是他自己;為什麼一到你們那裏,你們別的教授就沒有飯碗了呢?這還不説明問題嗎?如果我們再輸送出幾個,你們就要傾家蕩產了。我們把事情把握在這個分寸,是對你們客氣,你們如果再花馬掉嘴給我們説東道西,指南打北,我們不行就給你們輸出幾個記者,恐怕下次來參加會議的,就不是你們了吧?倒説得歐洲記者臉紅耳赤,默默無言。這也算給民族爭了光。劉全玉這次回來,雖然沒有給親人帶來什麼,但是給民族帶回來一些榮譽。如果我們從講大道理不講小道理當大道理和小道理髮生衝突的時候我們要服從大道理的角度出發,從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的角度講,我們也只能平心靜氣地對待現在高雅而不理人的劉全玉了。劉全玉坐在會議室,也是兩眼高看天花板,不理眾人,只是用胡梳梳着自己唯一還保留着民族氣節和故鄉風味的山羊鬍子。他不理我們,我們還真不敢主動上去與他搭訕。誰知道他這些年是個什麼變化呢?誰知道他的水有多深多淺呢?對於已知的東西,無論深淺,我們都看不起;對於未知的東西,無論深淺,我們都充滿着畏懼。我們還是由他去吧。我也該回家勸一勸俺姥娘了──不要在那天哭天抹淚和黯然神傷了,他已經是非他而我們還是我們,就是現在生把你們撮合在一起來一個夫妻重逢,剩下的也只有痛苦的堵塞而沒有重逢的欣喜了。姥娘,我們放下他也罷。從今往後,也就是咱們娘倆兒個相依為命了。我們唯一還敢跟他在一個會議室對坐、敢跟他共同討論一個世界上的問題,也就是看到他還保留着永遠不變的山羊鬍子;就像還保留着他過去的膚色一樣。這也可以看出他並不是一個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的人呢。他還是有鄉情鄉音的。這山羊鬍子,就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明證。有了這一點,我們就對世界放心和大膽多了。可等後來我跟老劉混熟了,老劉也放下他矜持和教授的架子了,我們可以一塊喝酒和打麻將了,可以稱兄道弟和麪紅耳赤了,一次我們在塞納河旁散步,我見他老人家無事又掏出胡梳梳胡,看着這山羊鬍,我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鄉開過的那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座談會,我舊事重提,問他老哥這山羊鬍一直留着是什麼意思,是思念故鄉和童年情結的持續嗎?沒想到劉老哥「噗嚏」一聲笑了,説這是哪跟哪兒呀,你們別在那裏自作多情了;我這山羊鬍子留着,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純粹是因為歐洲的女孩子看到東方的這個,覺得特別性感罷了。聽了他的話,我半天愕然。對多年前的一段人生經歷,又感到它有些可憐了。

    女兔唇村民。兔唇,露齒,村裏的風流娘們之一。歷史上曾參加過大王小麻子的選美。本來她難以當選,後因驢家狗家鷸蚌相爭打出了狗腦子,他們兔家漁翁得利,竟給選上了。但選上以後,好景不長,夫君小麻子就被太后柿餅臉姑娘給捉住了;一聲令下,小麻子就被劊子手袁哨和幫兇小劉兒給正了法,腦袋生生給劈下來一半──這也是袁哨在歷史上留下的一大遺憾:我怎麼只劈下來一半呢?應該像削蘿蔔一樣削一個完整的;老袁家做活,是沒有這個先例的。接着就把這段沒劈好的責任怪到我頭上──因為我的下手沒有打好。他是師傅,我是徒弟,我能説什麼?小麻子直到現在,還有沒事愛將頭耷拉在一邊的習慣。一次小麻子和袁哨碰到,在一起開玩笑,小麻子就對身邊的姐姐們説,他的這個毛病,就怪這個袁哨,歷史上做事不周正,給人留下後遺症。袁哨不好意思地笑了,恰好我也在旁邊的水坑前玩尿泥,袁哨接着就轉指着我説,還是怪這個小屁孩,當時他端接人頭的盤子「匡啷」掉到地上,嚇了我一跳,接着紅綢子大刀就偏了,劈了一半。我當時也就五六歲吧,赤身裸體,一身的泥,看他們在遠處説話,就將一隻泥手伸到嘴裏,站在那裏傻笑。女兔唇與小麻子,在一起睡過三個晚上──接着大軍就到了;這三個晚上,據小麻子和他的馬弁小蛤蟆説,兩人根本沒找到什麼樂子──在沒找到樂子的情況下,女兔唇就成了村中的寡婦。既然是這樣,女兔唇就對世界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什麼樂子嘛,我作為前輩已經實踐過了,為什麼這麼多人還前赴後繼地跑到那裏集中呢?更令她憤憤不平的是,既然兩個人沒有找到樂趣,怎麼現在已經不是他夫君的小麻子,還這麼日日夜夜地在追逐一些女孩子呢?他是一撇下我就在別人身上找到樂子證明毛病出在我身上呢,還是他在以苦為樂,故意這麼折磨自己的神經呢?這也是後現代的一種呢。我的夫君,雖然你現在花天酒地,樂不思蜀,反認他鄉是故鄉,但在我心中,還是沒有忘記你在那三個夜晚的追求和追求之中的痛苦。從這一點出發,女兔唇倒對現在同性關係者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同意他們現在回故鄉。她説,同性關係者為什麼搞同性關係呢?就是因為男女在一起沒有什麼樂趣嘛;男女之間沒什麼樂子,於是就出現了男男和女女,就是這麼簡單。沒想到她這個出於一廂情願的理論,倒是深得同性關係宣傳部門的歡迎。説女兔唇大嬸到底是老精靈,什麼事情一説出來就既通俗易懂又切中要害,比我們深刻製造的宣傳詞好多了;我們的宣傳詞就照大嬸説的改吧──如此一改,倒是比過去文謅謅和乾巴巴的口號更能喚起民眾呢,更能使一個高雅的運動普及化呢。於是之後同性關係者在廣告牌上書寫標語,就出現了這麼一句話:幹嘛夜夜痛苦?不如去搞同性。出於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同性關係者還付給女兔唇250美元的創意費。現在女兔唇從在會議桌前,塗着口紅,穿著貂皮大衣,口裏吐着煙圈,一副對世界瞭如指掌的樣子。女兔唇在吸煙的時候,右手還露出一根長長的竹指甲,這指甲是幹什麼用的呢?剛才在場子外邊,一些記者也提到這個問題。女兔唇倒也大言不漸地説,她已用這竹指甲,挖死了十個對他不懷好意的男人。記者們聽了,都面目改色,男記者一鬨而散,只留下一些女記者。這些女記者又向她提了許多問題,把她奉為女權主義的先驅。女兔唇這時仰着唇,哈哈大笑,説我當時挖他們的時候,也就是覺得解氣,我這裏沒什麼樂趣,你們還強迫我幹什麼?這不是找死嗎?──他們還以為姑奶奶是給他們説着玩的,甚至是故意挑他們的興呢──哪一個女人有上來就脱褲子的,不都是扭扭捏捏,非讓別人把他們的褲子給脱下來?他們也把我當成了這樣的人。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是從來不開玩笑的,我説挖死你們,就挖死你們;當時我也就是一時感情衝動,還沒有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説是要搞女權。如果搞女權就是挖死男人,那我覺得也太容易了,世界上不要許多女權,有我一個就夠了。大家覺得她説話憨厚可愛,雖然她挖死了幾個人,大家還是哈哈大笑地給她鼓了掌。有時你憨厚可愛,在世界上也顯得獨樹一幟哩。殺人都顯得輕鬆。這時又有人提出她第二個丈夫牛根的處境。女兔唇又哈哈大笑。説,這個丈夫也不例外,也被我挖死了;看看,現在變成了我腳下的一隻捲毛狗。接着還抖了抖狗脖子上的鐵鏈子。腳下的狗,馬上就「汪汪」叫了兩聲。女記者們看着那狗,都哈哈大笑,我看了卻有些辛酸。因為這個牛根,生前是人的時候,卻和我是好朋友呢。

    牛根鬼魂。生前是村民,現在是人腳下的一隻狗。由於是狗,在會議室裏沒有座位,只好卧在桌下,卧在他的主人女兔唇的腳邊;輪到他發言的時候,臨時將身子直起來,把前爪搭在桌沿上,「汪汪」地叫上一陣,再急忙將身子縮回去。當然,他在發言之前,不但要請示會議主持人,在請示會議主持人之前,還要先請示主人。所以他的狗權相對於我們的人權來説,在世界上更要多一層障礙。在尋常的日子裏,在太陽比較温暖人的心情又比較好的情況下,已經是狗的牛根在主人出門又不帶他的時候,常常鑽出門洞跑到我這裏來聊天。有時聊着聊着,他就長嘆一聲,説:我過去是人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不是人;誰知現在成了狗,我才知道就是那不是人的日子,也比做狗強上百倍了。你們現在受了丁點委屈,就鬧人權,那麼我們狗該怎麼辦呢?看看我脖子上的鏈子,這是什麼時代的標誌?這是奴隸社會井田制時代的產物。你是我朋友,對我念舊情──謝謝你小劉兒,才這麼平心靜氣地跟我説話;如果不是朋友呢?你們就滿街筒子攆我們,攆得雞飛狗跳;我們戀愛發生關係的時候,你們還用棍子從中間抬我們。説着説着,狗就潸然淚下。我在旁邊也為朋友嗟嘆不已。但往往到了這時候,狗又「噗嚏」笑了,説,不過話又説回來,當狗也有當狗的好處,沒有那麼多牽涉;過去我當人的時候,女兔唇常讓我半夜學狗叫,弄得我聲嘶力竭,痛不欲生;現在我當了狗,女兔唇卻沒讓我學過人叫。什麼是解脱呢?這就是最大的解脱了。當人能好好當人,當狗能好好當狗,就是人生和狗生最大的滿足了。雖然狗不如人,但有時候人也不如狗呢。人我是一矬人,但在狗裏,我卻是一頭有思想的狗呢。不然也不會在我成為狗之後,一個文學大腕的人,還和我是好朋友,在陽光明媚的春光裏和我坐在這裏閒扯篇。你説是不是小劉兒?我忙點點頭。他滿意地説,這對你也許沒什麼,也就是在無聊的時候與狗同樂,但在我就不一樣了;我可以回去給狗們起碼是搞文學的狗們吹上半天呢;這對我在狗的羣體和社會中的地位,會起到潛移默化的穩固的作用呢。你是在無意之中幫我呢。接着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我心裏倒有些辛酸。我想起了牛根是人的時候,他還沒有娶女兔唇沒有受她迫害的時候,他是一個多麼温順的牛啊。在我小的時候,他牽着我的小手,走在故鄉的河邊。春天的風吹在他和我的臉上,掀着我們的衣襟;我們在河邊默默地走着,我們心中有許多湧動的情感呢,我們內心有許多隱秘呢。我們想對世界説些什麼,但我們又不知該怎麼説,只是相對着漸愧地一笑。誰沒有這種沒接觸女人之前的難言和騷動呢?當我僅僅因為年齡關係和這個世界還不成比例的時候,在我被成年人看起來還無足輕重的少年時代,唯有你,我的牛根大哥,和我平等地拉着手,走在温暖的河邊。牛根大哥,這種少年時代的情景,永生永世記在我的心中。我覺得是恍惚是昨日,沒想到你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十來年了。你的兒女都長大了。大家議論起你家,也開始議論起你的兒女,他們成了話題的主角,而你隨着時間連話題都消失了。我為什麼在這裏寫字呢?就是為了你及和你相同的其它一些我所懷念的所愛或者所恨的人。這裏沒有中間地帶。後來你嫁給了女兔唇。很快,我再見到你,你就有些口吃和衰老了,赤着上身,兩眼發痴,揹着草筐在河邊走,見了我都不認識了。頭髮也雪白了。你被一個人,就戕害到這種程度嗎?牛根大哥,你在這世界上吃苦了。你就是變成了一條狗,你也是我的好朋友。誰來阻擋這生靈的界線,我就跟他沒完。我撫一撫你的毛,我捋一捋你的尾巴;我鬆一鬆你的鐵鏈子,我緊一緊你的蹄甲。牛根大哥,在今天的會議上,你少説話多喝汽水;自助餐上你多吃菜少吃饃。我從桌子下邊悄悄看了他一眼,他也善意地向我搖了搖尾巴。此時此刻,我們倆就一塊脱離了會議,又到了河邊。我在河邊走,他搖着尾巴在後邊跟着。這時我知道,他拉着我的手走在故鄉河邊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已經長大了,他已經衰老了。歲月的流失,已經把我們的心長長地分開了。當我還是人的時候,牛根大哥就真的成為狗了。我從今往後見到狗,別人在那裏打狗戀愛,我袖手旁觀,不跟着別人下手,就是對牛根大哥最好的紀念了。牛根哥哥,再見。

    女地包天村民。牙齒和女兔唇正相反,女兔唇嘴唇開裂,露着上牙齒;女地包天下邊包着上邊──嚴絲合縫,滴水不露。時刻給人咬牙切齒的感覺。看她老人家面相兇,其實心倒善良。歷史上和女兔唇有過相同的經歷,在大清王朝參加過選美。和女兔唇的區別是,女兔唇被選上了,女地包天落選。為這落選,氣得三天沒化妝,也沒吃飯;地包天包得更嚴了。但在小安子帶着官軍和八個洋人返攻延津的時候,大敵當前,歷史卻給她提供了一個機遇,選美又把她給候補上了;不過這次夫君不是大王小麻子,而是縣官韓。這是行將覆滅和土崩瓦解的統治者,在收拾自己遺物之前所必然要乾的一件事。進縣衙的當天晚上,她就被縣官韓幹淨利索地辦掉了。從縣官韓那裏傳出的消息和女地包天事後流露出的表情看,事情辦得很好,兩情相洽洽。因為女兔唇在事情之前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事後倒變得和藹可親,有了心靈美。為了這個,直到如今,縣官韓還在嘲笑小麻子:看看,水平還是不一樣吧?你鼓搗女兔唇幾天,給社會造就了一個浮躁的不安定分子,我卻把一個原來對社會咬牙切齒的人,變成一個温柔善良足不出户笑不露齒的沉浸在往事回憶中的窈窕淑女。什麼是水平呢?這就是水平。現在的小麻子,看過去的貴族還開這種玩笑,不懂事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道理,不知道自己現在在麗麗瑪蓮大酒店是如何對待姐姐們的,還在拿一個鄉下人的標準去解釋和説明過去的世界,不禁也感到好笑。但這種事情兩句三句話如何解釋得清?讓他錯誤地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於國於民於今天,也沒有什麼壞處,於是不再解釋,一笑了之。可憐的,百年之前的縣官韓果然上了小麻子的當,把小麻子的微笑,當成了一種默認。後來為此吃了大虧,到了世界上吊和清算日,過去這點吹噓的資本也和「二指」連在了一起,糊裏胡塗成了一種罪行,死到臨頭還沒有醒過悶兒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但這並不影響當初女地包天被他改造成了一個淑女。這又是老韓始料不及的歷史貢獻。在我們這個千瘡百孔的故鄉,就像三月不聞肉味一樣,淑女也多年不見了。女地包天一到會場,就成了出席今天這個座談會的唯一淑女,成了會中熠熠生輝的美和善的化身。這對小劉兒也有好處。在一個長篇鉅製中,如果連一個美的化身都找不到,不是也會使一些善良的同胞和非同胞們感到失望嗎?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你對世界就沒有一點發現嗎?我有發現,我有智能──老韓無意之中幫了小劉兒的忙,小劉兒又恬不知恥地把這個發現當成了自己的發現,女地包天不就是一個嗎?她就是我們故鄉美麗而羞澀還有一點天真的少女。會前女地包天還嬌滴滴地説,這樣的會我還參加嗎?別把我污染了,別把我帶壞了。村長豬蛋又做了許多解釋工作,説別看你天真,你也代表一方面人呢,你不去參加會議就缺了一方面軍,就顯得沒有代表性和很不完善和很不民主呢。西方又要輿論我們啦。看自己這麼重要,女地包天才抬起毛毛眼説,豬大叔,既然你這麼鼓勵我,我也不能給臉不要臉,故意在那裏擺譜子,那就膚淺了不是?本來我身上大有不勝,正好那個這兩天也來了,但為了我們的事業,我還是克服一下困難去吧;下邊多墊兩層紙就是了;不過我可知道的不多,什麼同性不同性,一聽到性我就臉紅;到會上該我説的我説,不該一個大閨女説的話,到時候你們可別逼我。豬蛋忙點頭,説只要你能到場,就是全國人民的福氣,哪裏還敢指望你發言和做指示呢。於是,女地包天移動三寸金蓮,用面紗半遮着面,羞羞答答地來了。坐在會議桌前,果然一言不發,眼睛盯着自己的腳尖,不抬眼看任何人。不是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那種。那種人在女地包天面前,顯得多麼地膚淺。

    老呂伯奢鬼魂。歷史上曹成的朋友。因為誤會被曹成所殺。據老呂説,所殺是誤會,所殺的原因也是誤會呵;這段歷史是誤會中的誤會,這樁冤案是冤案中的冤案。現在捲土重來,想借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浪潮,將兩次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最終希望的結果並不是只抓住兇手老曹就完了;如果是那樣,就和普通的報仇血恨沒什麼區別了,就把這次事件的意義降低了;我老呂不是一個錙銖必較的人,我老呂不是一個受不得個人委屈的人;我這次將靈魂重新飄回故土的目的,除了抓住兇手──當然兇手也不能讓他逍遙法外,還是為了對歷史和故鄉負責,為了這樣的悲劇不再在故鄉的土地上重演。既然是這樣,我就不單要追究老曹的責任,接着還要往下追──我説句大膽的話,再往下追,故鄉也逃脱不了干係呢。為什麼這塊土地上會上演這種悲劇呢?為什麼這塊土地上會出現老曹這樣的人呢?僅僅是歷史的偶然嗎?如果這樣判定,因為一時懶惰而不去尋找它更深層次的原因,我想這種悲劇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歷史上重演。這樣下去了不得呢朋友們。我們還不該因此引起警惕和防患於未然嗎?既然是這樣,我建議我們在這次討論會上,首要的議題,就是討論我這個歷史的悲劇及它所產生的原因。弄懂了這個,就弄懂了其它。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道路就暢通了。思想就解放了。人民就安居樂業了。在安定的情況下,搞什麼不成呢?沒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別説是搞同性關係,就是不搞同性關係,我們規規矩矩地搞異性關係,恐怕也搞不到哪裏去。過去我是異類,你們和老曹一起把我謀殺了,我離開了故鄉和人們,你們清靜了──我可以保證你們的清靜,但你們幸福嗎?你們不幸福的原因並不是你們不想幸福或是你們沒有做這方面的努力,你們一切都做了,但你們還是在痛苦的泥濘中掙扎。為什麼呢?就是思想的討論沒有展開,理論的先導沒有確立,你們每個人心中都潛存着心理障礙和愧對歷史的感覺。你們嘴上不承認,但你們心中有負擔──兇手比被謀殺者的思想負擔,往往還要大許多呢──我是來解放自己嗎?不,我首先是來解放你們。我是來替同胞卸包袱了。先天下人之憂而憂,後天下人之樂而樂。為了大家,我個人受點委屈沒有什麼。但話説回來,如果大家不拿我的委屈當回事,這個大家到底值不值得我去為他們受難,值不值得為他們充當思想和實踐的先驅,就值得歷史和先人們反思了。在一個温暖的春天裏,風吹着我們的面龐,我們把一個搞同性關係的先驅給殺掉了;直到殺掉,我們還不知他是我們的先驅,還以為殺了一個異端,殺得好,殺得對;又用饅頭蘸着他的人血,去醫治我們的癆病。這是多大的悲劇呀。為什麼不能注射青黴素呢?為什麼就要吃他的人血呢?今天我們要搞同性關係了,以為是一場革命,是一種時髦,但我們忘記了曾經為此奮鬥過的我們的先人。我們就這樣忘本和忘記歷史嗎?我們是一羣背叛和叛徒的後代嗎?但這還不是這場誤會和悲劇最可悲的地方。最可悲的地方還在於,我是一個實驗的先驅,我是一個同性關係者的鼻祖,但直到今天,大家對於這一點,還沒有一個統一的認識和固定的説法呢。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一個名份呢。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可憐就可憐在這個地方。我的死因還不明呢。只有首先將我的死因平反,才能談得上其它。我腳下的路還很長。我只是剛剛發過宣言,萬里長征剛剛走出了第一步。我在故鄉的土地上感到累。剛才有記者問我踏上故鄉土地的感受,我的感覺就是:激動而又悲涼,希望和失望並存。我要看這次座談會開得怎麼樣,如果開得好,能一條條一個一個步驟解決我的問題,能打開我亂麻一樣的誤會的謎團,當然首先是將曹成就地正法,然後承認我的鼻祖地位──既然承認我的鼻祖地位,今後同性關係者的運動如何發展,包括誰和誰配對,誰和誰解散,誰和誰重新組合,都要聽我的。而且我對所有的同性關係者,都享有初夜權。如果是這樣,我就接受你們;否則我就一不做,二不體,要大鬧這次會議──連同性關係者鼻祖的問題都不能解決,同性關係者的徒子徒孫還回這個故鄉幹什麼?抱着這種思想,會議桌前的老呂,就顯得怒氣衝衝和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好象歷史、故鄉和我們大家都欠他許多。他既然擺出這種姿態,我們看着他,還真有些心虛。就好象幾個朋友在一起,突然有一個朋友不高興──剛才還好好的,跟我們有説有笑,現在一言不發,用報紙遮住了陰沉的臉,我們也感到心虛一樣。好象他的不高興,是我們引起的一樣。我們想拼命找詞,逗他高興,能將損失給找補回來。老呂看我們心虛,更加自然地雙臂抱肩,傲視羣雄。連會議主席豬蛋都有些氣餒和不自然,故意指着老呂臉前的汽水説:喝汽水老呂,如果喝不慣我們檻外人喝的這個,你也告訴我,我讓小路去給你拿你們鬼魂常喝的符水。老呂從報紙後微微揚起了臉,對我們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令我們更加誠惶誠恐。

    柿餅臉姑娘村民。早年貧窮,後來顯達。在山西大槐樹下時,是一個拾柴禾妞;也是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後來與剃頭匠六指談過戀愛。到了大槐樹底下告別爹孃的時候,兩人又被朱和尚活活拆散。在遷徙路上,六指多次黯然神傷,「嗚嗚」的哭聲像一管簫,響徹在烏雲移動的夜半天空。弄得老曹都掀起衣襟擦着淚説:本來我是一個心硬的人呀,沒想到世上還有真正的愛情;座中泣下誰最多?江洲司馬青衫濕。流民到了黃河邊,波濤洶湧,渡河無舟,朱和尚也着了急;這時六指站了出來,吹大多餘的六指,一下套在對岸的老槐樹上,將河兩邊的天地拉得合了攏;大家渡過去,他回頭找他的柿餅臉去了。看他那麼大力氣──當時還是一個較量體力的年代呀,黃河岸邊多少王公貴族的處女要嫁給他,他不動心,執意要回去尋找柿餅臉。但等他回到大槐樹下,柿餅臉已另嫁他人,使他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這悲劇性的故事雖然有些老套但也意味着經典,於是在我的故鄉和故鄉的故鄉到處傳頌。就像小麥豐收到處傳頌的喜訊一樣。平空使我們枯燥的生活多了一些感嘆和嚼頭,也使後來的歐洲教授劉全玉講起課來多了一段提神的酵頭,「我的悲劇性故事並不是孤立的。」接着就可以拿六指和柿餅臉的故事旁徵博引。一個柴禾妞,能這樣通過一個剃頭匠書寫和改寫的歷史,也算是有造化了。果然,後來柴禾妞成了太后,在故鄉青青的麥田裏,動員全體人民,跟她一塊玩捉斑鳩;在捉斑鳩的時候,恰好──真是無巧不成書──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六指哥,兩人抱在一起痛哭,又在歷史上留下了一段動人的佳話。説到這裏,柿餅臉姑娘咳嗽一聲,斜着看了郭老三、呂伯奢之流一眼説: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境界高低,不是靠自己總結出來的,而是要靠歷史來説話哩;許多人給歷史留下的都是包袱,都是需要解開的疙瘩;需要現在的大家跟他一塊回到過去的紛亂的狗屎堆裏;説起這狗屎還洋洋自得,成了要挾今天和倒打一耙的理由;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感到吃虧和冤枉呢!怎麼我給歷史和後代留下的都是佳話和動人的回憶呢?在別人大鬧名份和地位的時候,我鬧什麼呢?如果是這樣,從今往後,我也不對歷史和後代負責了。我也要胡説八道和胡作非為了。我也要亂搞關係了。反正不是亂打一鍋粥、一切都沒有王法了嗎?説到這裏,在歷史上留下許多佳話和美麗傳説的柿餅臉,倒顯得氣呼呼的。接着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説:如果要平息我的怒氣,那麼在討論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之前,必須先討論以前在歷史上留下佳話和美德的人,怎麼給她補助、補貼和文明稱號,使人家在心理上有個平衡。就像歷史的冤案要平反一樣,歷史的補償也應該先發下來。接着為自己靈機一動想起這個要求而興奮,為用自己的智能給別人出了個難題而激動,一下子臉蛋激動得紅彤彤的,在那裏左盼右顧,招搖過市。這一要求的提出,也令我們當然首先是豬蛋瞠目結舌。這是前任村長們欠下的賬,現在由我來償還,怕也有些不合適吧?但老人家嘬了兩聲牙花子,不敢公開對抗柿餅臉。如今的村子,思想是越來越難以統一了;每個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歷史和要求,眾多的歷史就散碎了一地;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壞和憋了一肚子尿,故鄉不尿到一個壺裏,等着豬蛋來收拾。想到這裏,豬蛋也有些委屈呢。你們都有歷史和冤案,我就沒有歷史和冤案了嗎?你們都找我平反,我找誰平反去?入孃的,歷史冒頂了呢。歷史已經冒過現實了呢。如果不正本清源,不制定幾條思想和夜壺原則,抑制一下歷史,現實就成了一地碎片了──那才村將不村呢。到了那個時候,故鄉才成了非故鄉呢!要站在這個高度看問題。豬蛋想到這裏,突然有一種高瞻遠矚的感覺;回過頭來再看會議室中的芸芸眾生,又有一種曲高和寡的孤獨。這時不由哀嘆一聲:這一羣xx巴人,不是好弄的(後來這句話被他的前任賈祥提出指控:説這句話剽竊於他──1990年,村裏發生了樓塌事件,他吊着傷胳膊在一邊在村裏豬狗中走,一邊對小劉兒説過這段話;由此又引起一場知識產權的風波──此是後話,暫且不提)。接着對柿餅臉,就像對風波中挑頭鬧事的人一樣,倒是氣呼呼地瞪了一眼。這是豬蛋今天的第一次大膽。

    沈姓小寡婦歷史上的美人,現在遲暮。因為她,歷史上曾發生過官渡之戰。老曹和老袁打得頭破血流。直到如今,這也是她炫耀和成為歷史名人的資本。雖然已經遲暮,但過去美人時愛招惹是非的毛病並沒有改;直到如今,她一到哪裏,哪裏就別想平靜──當然已經是另一種混亂了。美人是歷史悲劇的製造者呀。可惜後來生不逢時,風塵淪落,下嫁給民間藝人、吹鼓手瞎鹿。昔日朱户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侯門深似海。現在到了一破爛大雜院,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頭上爬滿了蝨子──這樣的日子,讓人怎麼過?我要生活在生活的潮頭上,我不願成為沈在水底有渣滓;我要生活在紅燈酒綠之中,穿著開叉的旗袍,我不願給瞎鹿餵豬餵雞──弄得兩隻手都皴了,不敢動綢緞;我原來都是白天睡覺晚上出動,現在我白天得到大田裏去踹豬糞,歷史不是顛倒了嗎?風平浪靜的村莊,怎麼能鎖住一個美人的心;黑洞洞的牛屋裏,怎麼能回味往事的萬丈光芒?瞎鹿,你毀了我哩。你嗩吶吹得好,你長笛叫得歡,你手上的板子打得「啪啪」地山響,月亮被長笛和嗩吶的二重奏都吹低了,世界在你面前一片淒涼,但這一切頂個球用!能當飯吃嗎?過去你只能在我們家的竹簾之外唱個堂會,怎麼現在就成了我丈夫呢?我對這變化猝不及防。接着就在遷徙途中的瘟疫之中生下小麻子。為了小麻子,你跟我鬧得雞飛狗跳,懷疑他的出處,懷疑我有作風問題。老孃就是有作風問題,又哪點對不住你呢?我找的任何一個野漢子,都比你有體面。後來就生生把孩子給逼走了。等孩子有了出息,成了大資產階級,你又匍匐在人家的腳下搖尾乞憐,害得我也跟你丟人現眼走了一趟──成了歷史的笑料。雖然你在夢中成了影帝;但打碎這個夢你又是什麼?我日常生活的支撐點在哪裏?找不到支撐點的生活,過得多麼盲目和沒有着落。生活中就不能發生些大事嗎?這些大事就不能發生在我們身邊讓我們攪和攪和嗎?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同性關係者,和我當年在歷史上一樣,一幫憑着臉蛋和身條就可以成為大明星的姐妹們和兄弟們回來了。我沉睡一千多年的神經終於甦醒了。我可見到我的親人了。我將密切注視這場運動發展的一舉一動,一草一木,我對它細枝末節的一絲一毫的變化也不會放過(説到這裏,她的面容變得惡狠狠的)。──今天我來,就是要看你們這個會怎麼開。如果開得合我的心思,我就微笑着看世界;如果開得和我對這個事情寄託的理想不説背道而馳就是有所違背,我醜話説到頭裏,也要鬧它個底朝天。我沉寂壓抑這麼多年,也該找一個歷史時機鬧一鬧了。我這顆明星也該再一次升起來讓你們看一看了。還有一點我也事先提醒你們,假如我要鬧的話,也和一般人不一樣;一般人鬧也就小打小鬧──要求個人平反和昭雪;而我在歷史上微微一笑,就會引起官渡之戰和特洛亞戰爭。你考慮國計民生,你考慮生靈塗炭──但是世界不答應,不這樣打一下,血流成河,這個事情就交待不過去。厲害就在這裏,所以我勸你們在這個風頭上和風口浪尖上,你們惹誰生氣都可以,平反不平反沒什麼大的差異;但你們最好不要惹我,一惹我就不是我個人的問題了──我個人倒沒什麼,惹了也就惹了;一個瞎鹿都可以惹我,世界上還有誰惹不得我呢?──但是如果因為惹我由此爆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從太平洋艦隊上發射戰斧式導彈,人們重新生活在戰火之中,那時再報傷害了多少無辜,傷害了多少平民,多少兒童和婦女死於戰火,就和我沒有關係了。在這種原則和前提下,你們開你們的會,我在此旁聽就行了,我當一個沒嘴葫蘆──但咱們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説完這個,沈姓小寡婦一扯裙邊,一撩大腿,果然又恢復了往日貴婦人的風範:坐在那裏目不斜視,一言不發,接着真變成了一個葫蘆。看着這葫蘆,又使村長豬蛋為了難。葫蘆比人,往往更難對付呢。按下葫蘆起了瓢。我們是把她當葫蘆呢,還是把她當瓢呢?我們正要把她當葫蘆或者當瓢,這時葫蘆又説:何況我和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組織者和承包者──大資產階級小麻子,在歷史上還有過母子關係呢;沒有我哪有他,沒有他哪有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我們哪裏還有機會在這裏平心靜氣地進行學術交流和開理論研討會?世界上沒有空頭的理論,理論總是為現實和一些人服務的。那麼我們這次研討到底應該為誰服務呢?為毫不相干的人,為沒頭沒腦的人,為毫無來由的人,為糾纏在歷史上個人的恩恩怨怨裏扯不清要平反的人,為那些沒頭鬼和沒頭沒臉的鬼魂,還是為我呢?剛才我扯了一大篇也有些散碎,忘記進入法律和會議程序,現在我把為誰服務的問題正式作為一個提案提出來。我建議編成001號,會議一開始,大家先來討論這個。説完,微微一笑,又變成了一個葫蘆。豬蛋又傻了眼,呆在那裏。這時曹成趴到我耳朵邊説:通過實踐檢驗,看來豬蛋當這個村長有些吃力。我明白了他的用心,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縣官韓村民。歷史上曾當過縣官。過去他當縣官時,也曾經貪污腐化過,現在退出了歷史舞台,倒一下變得廉潔了;常對現在的官們,提出些不切實際的要求。過去他當縣官時騎馬,現在非讓人家騎羊;過去他當縣官時也搞過婚外戀,大敵當前,還利用職權抱着女地包天睡覺;現在開始大講出席酒會、舞會和三陪的壞處,要大家廉潔自律;倒是和反腐倡廉的提倡不謀而合,於是又成了他旁徵博引的一個理論根據。一開始縣裏的官們出於對他的尊敬還笑着唯唯應付他,後來看越招惹他越上杆子,一開始是三天提一回意見,後來變成了每小時提一回;一開始只管三陪,後來連人家和老婆一星期來幾次他也計算,就顯得有點過份了。於是不再理他。再去找人羅Dc,就讓通信員把他給趕出來。這時的縣官韓,望着縣衙喟然長嘆。真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涼。於是他開始將滿腹的牢騷和對現實的不滿,用在了順口溜的創作上。理着光頭、穿著對襟黑棉襖、腰裏纏着一條藍布帶、下邊穿著一條大襠褲,在集市上走過,手裏打着兩塊瓦,在那裏給人唱蓮花落。這時哪裏還能看出他曾經當過縣官?他倒開始與人民政府為敵。譬如他諷刺道:

    一個鄉長五十萬

    一個縣長一百萬

    左手掂着盒子炮

    右手掂着避孕套

    一頓飯一頭牛

    屁股底下一座樓

    喝起酒三斤五斤不醉

    搞起女人三個五個不累

    …………

    他這麼唱來唱去,唱得全縣人民哭笑不得。也使縣上的領導很為難。抓他進監獄他唱個小曲不夠條件,讓他在外邊他四處亂竄。最後大家只好把他當成一條家裏養的雜毛狗,現在老了,看它一輩子看門護院的辛苦,我們不好殺它就是了。但這條老狗,反過來又把這當成了倚老賣老的資本,把我們當成了軟弱可欺,繼續在那裏編他的蓮花落。這蓮花落積得多了,久而久之,又開始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詩人,還要自費出兩本詩集。他的這一舉動,倒是氣壞了歐洲教授劉全玉。對他內容的反動和低級趣味,劉全玉和故鄉人民一樣不屑一顧,只是在這形式上,未免和劉全玉在歐洲課堂上講的《最後的離別》有似曾相識之處,這讓劉教授受不了。劉教授氣憤地説:詩歌的名聲,就是讓這些人給糟踏了。他那能叫詩嗎?他寫的那些東西,能和我的《最後的離別》相提並論嗎?但令人可氣的是,在人們的眼光裏,他和我一樣,反正都是個詩人;豈不知詩人和詩人之間,差別大着呢;詩和詩之間,差別也大着呢。就像球星和球員、明星和戲子、偉大作家和一般作者之間是有區別的一樣。他寫的那些破爛玩意,也就是用來一時解氣,不會有任何流傳價值;他頂多算個民間俚語和流言蜚語的收集者,我怎麼能和這種人共同聚集在一杆詩歌的大旗下呢?羞煞我和我的先人。我明確地説:在這個世界上有我無他,有他無我,要他要我,要順口溜還是要《最後的離別》,你們自己選擇吧!説到這裏,劉教授用枴棍搗着地,從白鏡片後鼓着金魚眼睛,嚴肅地看着我們。弄得我們也有些驚惶失措。縣官韓是我們的鄉親不錯,但我們現在的縣官都管他不住,我們能奈他何?老劉,就算了,咱們這個故鄉,你發小時候,沒有發跡的時候,不也在這裏呆過?什麼情況你知道;一條發了失心瘋的雜毛老狗──老人,無聊編些蓮花落,雖然違反了你們詩歌界的規矩,但我們也就是順便聽上兩耳朵,怎麼能和您的《最後的離別》相提並論呢?你倒是原諒他也罷。我們呢,今後也勸一勸他,不讓他再繼續創作和收集就是了;以前收集和創作的,也少唱少念就是了。這樣好説歹説,才把劉教授給勸了回去。但縣官韓並不以我們背後給他做了這麼多工作才沒有使他遭殃為念,依然我行我素,繼續在創作和朗誦他的詩歌。渾身在集市上滾得越來越髒。最後把自己裝扮成一副文人無德和魏晉的名士風度。吃一個麪包,弄得渾身是渣;吃一頓飯,弄得衣裳前襟上湯湯水水的一片油污。吃過喝過,仍在那裏編曲兒。這下我們就沒辦法了。他陷在他毫無希望的詩歌創造中不能自拔。這時我們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他只是作為一個老人墮落,我們可以不管不問;現在他由一個墮落老人,又墮落成了一個無聊文人,就該引起我們的注意了。老人墮落只是墮落個人,詩歌墮落可要影響一代人;雖然我們的祖先也有這種先例,混不成貴族,就墮落成了無聊文人,有的還墮落得特別好,特別傷心,由此寫出了千古絕唱的名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何必曾相識?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但縣官韓不是這種情況,他從貴族的隊伍中墮落出來,不但墮落了人品,蓮花落寫的和收集的也不怎麼樣──俺姥爺劉全玉教授都説不好,難道還不應該定論嗎?他能給我們孩子留下什麼?於是我們準備給他來一個整體和理性評價,貼上一個固定的標籤。今後我們看他,就不再從他這個人出發,而可以省心地從一個固定的概念出發,蓋棺論定和一棒子打死,頂多在評價世界上另一個敗類時,拿他做一個譬喻罷了──從此他成了一個乾巴巴的概念和比喻,對於他活生生的人生來説。也是一種折磨呢。他今後努力不努力都是白搭。他以變化開始,最後以我們給他一個不變化的概念和評價為終,最後把他從我們的生活中剔除。現時的官員聽到這個建議也很興奮,説:這樣處理好,也是給社會除了一害呢。接着提出要求,評價和定論的時候,能不能簡明扼要,用一兩個字,最多不要超過三個字,不浪費那麼多口舌──像他的蓮花落一樣,就把他蓋棺論定,一棒打死──琅琅上口,才好普及;同時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到我們的工作得到了領導的重視,我們心情一時激動,就大包大攪地給應承下來。但真到總結和評價縣官韓時,又讓我們犯了愁。他這個人也不太好總結呢。他這個人看起來簡單,其實翻翻他的花花腸子,他的歷史也挺複雜呢。有了評價大家省心,但在評價的過程中,我們也頗費思量呢。「休辭辛苦。」歐洲教授劉全玉聽説這件事,也從歐洲打來電報鼓勵和要求我們。但我們評來評去,沒有結果。不是低了,就是高了;不是深了,就是淺了;不是左了,就是右了;再不就是一切倒是全面了,但又面面俱到,超過了三個字,不符領導要求也不利於沒文化的村民爛記於心;也有提煉出三個字的,但往往不是太雅,就是太下作,和關係扯到了一起──我們這些村民無所謂,但歐洲教授會怎麼想呢?像女地包天那樣的窈窕淑女,見面能不能叫出口呢?別人可以不考慮,但教授和淑女還是要考慮的,不然歷史和故鄉會發展到何處呢?最後絞盡腦汁,還是一無所獲,大家只好精廢力盡異口同聲地説:「既然找不到合適的,那就先『掛起來』吧。」這時大家又英雄所見略同地發現,這個無意之中的「掛起來」,用到縣官韓身上,不是挺合適挺殘酷和挺有排除感的嘛?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大家在糞堆旁的會議室裏,都撫掌而笑,心情頓時輕鬆下來,準備向縣上和歐洲報喜。但這時會議室前蹦過一隻蛤蟆,又使事情起了變化。這隻蛤蟆在大清朝和縣官韓在縣衙一起共過事,現在正好蹦過這裏,聽到眾人的議論,落井下石地出了一個餿主意,説「掛起來」好是好,但畢竟有些主觀色彩,這個主觀不是縣官韓,倒是參加會議的人了;還是不妥。大家剛剛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來。大家想想,小哈蟆説得也有道理。正因為有道理,大家又把自己不能起出貼切名字的憤怒,轉臉傾到小蛤蟆頭上。你好象比我們聰明許多嘛。你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呢?你是大聰明,還是小聰明?你看我們起的不妥,你起一個讓我們看看。而且應該給他限制時間,就像老曹家的孩子自相殘殺一樣,從現在起,你走七步,把這個名字給起出來。如果能起出來,我們就佩服你;如果起不出來,可別怪我們不客氣;我們踩破你一隻蛤蟆,就像捻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以為揭破我們的愚蠢是那麼簡單的?你陷入我們的圈套了呢孩子。可憐這隻小蛤蟆,蹦了幾步,也是性命攸關,也是急中生智,他竟想出一個生動貼切的名字;他説,你們過去給縣官韓起的名字所以不妥,皆是因為你們都太認真了,自作聰明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大家;你們一定要起出一個代表你們水平的名字,你們又把自己的水平想象得特別形而上,總是從哲學意義出發,就忽視了在生活中的感覺了。凡是從哲學意義上出發的藝術家,總以為自己對世界認識和把握得了如指掌,豈不知所謂認識和把握,在這個世界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和讓我們始料不及。所以你們寫出來的作品和起出的名字,都是概念化和掛起來的。世界上有永遠不過時的概念嗎?但我不是這樣,我對待生活和藝術,從來不自作聰明,從來不從概念出發,我總是相信我的感覺;生活之樹長青,感覺永遠不會落後;我這樣做看似沒有自己的思想,其實這種沒思想就是最大的思想。我覺得給一個退休的老人──老狗起一個外號,起就是了,還用什麼思考和思索嗎?不就是老韓嗎?老韓那個樣子不是從思想到外表一身髒嘛,這很簡單,我們就叫他「髒人韓」好了;現成的名字在這裏放着,為什麼不用?他已經不是縣官了,再叫「縣官韓」確實有些不妥。説到這裏,正好到了第七步。聽了他的話,我們都似醍醐灌頂,一下見到了陽光。覺得這名字起得果然妥切。初看過於通俗和大眾,但仔細琢磨,這外號用在縣官韓身上,想起他目前的形象,又有一種特別的意義呢。這幾個字用到別人身上,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形容;但用到縣官韓身上,就使這幾個字的文本意義擴充到了最大限度。它使自己和承受的對方,都發出驚喜的呼叫。我們在起名字的時候,果然犯了一隻蛤蟆所説的錯誤了。我們並不是沒有這種水平,而是在運作上,有了思路上的偏差。正因為這一點,我們心裏又特別不平衡。我們不能就這麼順順當當地把小蛤蟆起的這個名字給通過了,我們不能驚喜。這讓領導和教授知道了會怎麼想?於是面對小蛤蟆精心思考的結果,我們既不説話,也不表態;既不露出憤怒,也不露出驚喜。這樣萬眾沉默的場面,別説放在一隻蛤蟆身上,就是放到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要發毛。果然,小蛤蟆心裏開始打鼓,開始懷疑自己的正確性了。我説的也不妥嗎?我説的也出了偏差嗎?到了七步了嗎?你們準備怎麼處置我?果真要一個大皮靴踏破搓碎我嗎?接着一個龐大的氣身子(原來是一隻氣蛤蟆),現在縮小成一個像七星瓢蟲那樣的小身子,接着又變成了一隻水中的小蝌蚪在那裏向我們搖尾乞憐。人在危險的時候,都願意回到子宮中去呀,都願意擺出幼小時候的姿態呀。看到他這樣,我們心裏才得到一些滿足和平衡,這才承認了他對縣官韓的説法,撤銷了我們的「掛起來」,換成了「髒人韓」。但在我們上報的文件中,並沒説「髒人韓」是小蛤蟆的發明,而説成是我們集體智能的結晶。小蛤蟆看到自己已經有了生存的希望,在眾人眼前活下來已是命大,早已忘記自己的人權、自由、發明和創造了。我們不追究他,他也就不敢追究我們了。縣領導對這名字倒很讚賞,説「髒人韓」好,一下子就從身份上和我們區分開了。歐洲教授對這名字卻大不以為然,説什麼「髒人韓」,乾脆叫「睜眼瞎」算了,有這名字箍着,今後就難以寫詩了。但教授鞭長莫及,縣裏既然定下來了,縣官韓也就成為「髒人韓」了。大家已經叫開了。髒人韓對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持極力反對的態度。他老人家也是長期不當政,文件看不到,信息不靈和不通,對世界的發展和新生事物的產生,都處於茫然和潛意識中的牴觸狀態,一聽説一幫搞關係的人要回到故鄉,他就以為是回來了一批妓女和妓男,他一身髒地在集上説:這不是給已經貪污腐化的官僚,又提供一個犯罪的土壤嗎?接着又要編曲,唬得眾人一鬨而散。老人家現在坐在會議桌前,還搖着頭長吁短嘆。為了發泄自己的憤怒,開始一把一把往下摘自己的粘鼻涕,接着毫不猶豫地抹在了久違的公家的會議桌腿上。

    小蛤蟆蛤蟆。村民。據他説,他家祖上曾當過鐵匠。1958年大鍊鋼鐵的時候,他用鍊鐵的技術,指揮過故鄉的人民在原野上鍊鋼,最後煉成了1008個廢鐵爐。平日在村裏,愛充人物頭,愛張羅,但往往酒席張羅好,坐席的名單裏並沒有他。眾人杯盤狼藉的時候,見他一個人遠遠地躲在牆角探頭。給縣官韓改名字的時候,他也出頭露面過,名字也起了,最後落得七步之中差點丟了性命。面對着偌大的世界,他常常感嘆:人和蛤蟆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懷才不遇了;滿腹經綸,找不到一個買主;張羅半天,沒人分你一杯羹;你們是不識廬山真面目,我又真人不露相,我們哪裏有過什麼交叉呢?山僧獨在山中老,唯有寒松見少年……説着説着,往往英雄淚沾襟。小蛤蟆人生最輝煌的時候,是在大清王朝,他給大王小麻子當衞兵。那時紅眉綠眼弟兄們個個青春意氣、指點江山。大家一彪軍馬回到了故鄉,就好象現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小蛤蟆三天換一頭羊。而且不是山羊,不是老羊,都是嫩嫩的小羊羔。正是從這一點出發,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爭論中,他對俺舅爺郭老三有些意見,於是也來參加會張羅。過去他張羅的是現實,現在他來張羅歷史。郭老三説他是生靈關係的先驅,就徹底傷害了小蛤蟆的感情。就是對郭老三這段歷史的真偽不予追究,但我們在時間上還是有先後的。在你民國初年搞生靈關係之前,我在大清王朝,就夜夜摟着小羊睡覺了。焉知你在民國搞的這個生靈關係,不是受我思想的啓發和拾我的智能的牙慧呢。也許郭老三會説,雖然我和小蛤蟆在時間上有先後,但我在民國俺家的牛棚裏和老牛和睦相處的時候,並不知道你小蛤蟆是誰,並沒有受你的啓發而是無師自通;兩個互不相關的實驗者,得到了相同的結果,能説是盜竊他的版權受了他的恩惠嗎?何況我關係的是小牛,你關係的是小羊,我們相互不搭界。──承認時間的差異,接着再與我狡辯,跟我含混,郭老三,你用的就是這種策略對吧?我這次來參加研討會,就是要把這個含混給搞清楚。牛和羊到底有沒有區別?是誰開創了人類歷史的先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次現實的盛筵上有沒有我的座位?一切的歷史源頭,都要給我搞清楚。但我又是一個和平主義者,這是我和會場上一些大吵大鬧人的區別。我的要求並不高,我的所思所想並不過分,只要你們承認我是郭老三的先驅,我就馬上偃旗息鼓,也承認他是同性關係者們的先驅。這樣我就不用費勁了。有了他,就跑不了我──他是這幫孩子們的先驅,我又是他的先驅,自然而然,我不也就是這幫孩子們的先驅了嗎?他想計算我,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不用再去給人們和社會張羅什麼了,等他們把酒席張羅好,我去坐主位就是了;過去我張羅半天,最後吃酒的時候沒有我;但那都是些小事,這次我在大事上做個漂亮的讓你們看一看。就像小劉兒家的祖上,過去當村長的時候,誰家請客,都得給他擺上兩個臭雞蛋。我就是吃這臭雞蛋的人。我就準備守株待兔。我就準備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但最後事實證明,這次小蛤蟆又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臭雞蛋沒有吃着,酒席上沒有他,落得個失望和尷尬的下場;本來他在歷史上的證據最明顯,不管比起曹成或是呂伯奢,比起郭老三或是女兔唇,他都應該成為同性關係者和生靈關係的鼻祖,但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別人在那裏大吵大鬧,他在那裏做七步詩;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一個蹦來蹦去的蛤蟆,並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也因為他在歷史上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他那個操性,怎麼能和鼻祖聯繫在一起呢?他在宴會面前,頂多算一個服務生,怎麼能和我們平起平坐?於是豬蛋快刀斬亂麻,等一切張羅好,再一次將他從歷史的盛宴前給趕走了。郭老三之流倒是從中漁利,坐在酒席前大吃大喝,得了不少歷史的便宜。小蛤蟆又變成了一隻蝌蚪,在水中向隅而泣。後來希望倒是來到過小蛤蟆面前一回:在大團圓結束的時候,在世界上吊日來臨的時候,大家都在忙着上吊;上吊之前,大家都在保衞自己神聖的根本,都在做鋼鐵褲衩子;小蛤蟆以前煉過鋼,倒在這方面異軍突起,門前車馬擁擠,一時成了故鄉的明星,也賺了不少外匯。為打這鋼鐵褲衩子,許多人還得夾塞和開小蛤蟆的後門。可惜的是他接着也要上吊,有這些外匯和名聲,又有什麼用呢?倒頭來還是一個尷尬。死時倒是惦念的比別人多,比別人痛苦。當他把繩套套在自己脖子上時,像伏爾加河畔的馬車伕一樣憂傷。他嘴裏憂傷地唱道:「為什麼我在世界上,忙來忙去總是一場空?……」這時大家倒覺得他有些可愛。他是世界上吊日時,顯得最可愛的一個。

    瞎鹿村民。當今世界的影帝。曾是沈姓小寡婦的丈夫。在丈夫任上,曾為自己是不是戴着綠帽子苦惱。為了情緒的發泄,他把一切才能都用到了拉二胡上。世界上往往有這種情況,在一種事情上遇到挫折,就在另一樁事情上特別富於爆發力。一般的大音樂家,都是聾子或瞎子;一般的大貴族,都是白痴或瘋子;一般寫關係寫得比較好的作家,都是生活中的關係壓抑者。瞎鹿既是關係壓抑者,以前又是瞎子,所以他成了當今的影帝。許多影評家多年來一個重要的用於養家餬口的探討話題就是:像瞎鹿這樣的巨星,幾百年才能產生一個,他為什麼就產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呢?怎麼就便宜了我們呢?和偉人生活在一個時代,就是我們的緣,我們就對生活特別有信心和不感到孤獨。接着就大處着眼,開始社會的經濟的人類和類人的論述。分了好幾個小標題。當我看到這些文章後,不禁啞然失笑。還是和瞎鹿叔叔不熟的緣故呀──對事情不熟的時候,就容易大處着眼。瞎鹿也説,他們在寫文章時,弄得似乎和我很熟的樣子,有時連姓都沒有了,就是一個「鹿」字就完了──你説小劉兒,「鹿」是他們叫的嗎?誰見過這些孫子呢!現在也拿我騙吃騙喝了!接着就有些矯情的長吁短嘆: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呀,我感到有點累。我趕緊唯唯,説:叔,都是為了活着,咱們不與他們一般見識也罷,還是您的身子要緊。──這些理論家就是忘了從小處入手。其實他們只要到瞎鹿混亂的卧室看一下他日常的褲頭,就一切全明白了。當然,瞎鹿平常很難接觸呢;你見不着瞎鹿,哪裏見得着他的褲頭呢?如果我不是他的鄉親,有些往日的情分在;如果我不是一個文學大腕,奠定了見他的基礎,就是我,恐怕見他也難呢。影帝的名聲,就像總統一樣,到哪裏都引起一片歡呼,他還需要特別召見誰嗎?我一開始見到影帝,也有些膽顫心驚呢。畢竟不是大清王朝和朱元璋時代的遷徙路上了。把舊日的情感移用到今天的人,那才是一個傻冒呢。影帝所以還能接受我,肯花時間和我在一起説長論短,就是看中了我這一點──從來不説往事和事情的起因。他有時常常感嘆:「如果世界上到處都是小劉兒這樣的人,該多好哇。」這是影帝對我的評價。看他這麼説,不管他是否出於真心,我在下一次出版我個人專集的時候,就把影帝這句話,印到了書的封底上。沒想到還真起了作用。一下子多銷了25萬冊。我見了影帝,怎麼能不拿他當恩人待呢?更別説當年馮·大美眼到中國來開模特會時,他在亞洲大飯店把門,看我沒票,開後門將我放了進去。雖然有時我們在一起也鬧些小的彆扭,但誰家的馬勺不碰鍋沿呢?這是我們名人之間的事情,用得着你們常人來攙乎嗎?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空子可鑽。當然了,影帝也是人,也有常人身上所有的一切弱點。瞎鹿在日常生活中當過王八,所以他在一切女人面前都產生着畏懼。他再不敢接受女人的愛了。他使多少家鄉的和外面世界的女人失望啊。他欲是想接觸這些女人,他的心就離這些女人越遠。他見了女人就叫「阿姨」,他見了女人就淚流滿面。他一到晚上,就只能和蝙幅和老鼠呆在一起;他關係的解決只能靠他自己。當然,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也正是由於這一點,他在銀幕上,就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情種形象。我們以為瞎鹿的生活就這樣下去了。沒想到他自從邂逅俺孬妗之後,心中的大火竟一下給點燃起來。長期壓抑的心靈,一下子爆發也了不得;長期乾燥的老房子,一下子着火也沒個救。後來聽説俺孬妗是同性關係者,他痛心疾首的程度,不亞於對世界的絕望。他從另一個角度,又開始理解自己對孬妗馮·大美眼的追求。他説,如果馮不是同性關係者,我追上追不上她,傷心只是我自己;現在我追上她,就不但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自己呢。愛情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就是忘我,就是為了對方──她的一點一滴和一顰一笑。為什麼馮搞同性關係呢?就是對異性關係失望和失去信心唄。老孬在這上頭是有責任的,好好的一個姑娘,他把人家逼得搞同性關係。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在這上頭都是有責任的;一個世界級的模特和大藝術家,我們就看着她從我們的懷抱給滑脱出來嗎?挽救這個危機於千鈞一髮之時的任務,現在由誰來承當呢?不論是從資歷,還是從水平,那就只能責無旁貸地是我了。我電影可以不演,我影帝可以不當,我可以丟下這個既成的世界,也要追隨孬妗和這個同性關係者隊伍,一起回到咱們的故鄉。我一定要像在銀幕上一樣,在生活中也做出一個奇蹟,把馮從同性關係者的懷抱中再奪回來。這時馮和我在一起,就不再是和我一個男的在一起了,而是和我們所有的男人在一起。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我的行動。我的勝利,就是全體男人的勝利。説到這裏,瞎鹿又有些悲壯和入戲的味道。現在坐在故鄉牛屋的會議桌前,影星帽已經摘掉了,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但使人感到可悲的是,據我所知,他的這點意思,直到現在,俺孬妗馮·大美眼還不知道呢。也許她看過瞎鹿的片子,但還不知道他對她在心裏的追求和為她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但正因為這一點,瞎鹿就顯得更加悲壯了。

    孬舅現在在座的是魂靈,人並沒有到場。俺舅當着秘書長,日理萬機,這種鄉村小會,世界上每天要開千千萬,他都有時間去參加嗎?給故鄉題個詞可以,故鄉的會,就不一定要參加了。大人物從來不開小會或只開小會,這種魚龍混雜的大雜會,派個秘書來就行了;秘書不來,派個耳目就行了。誰是秘書長的耳目呢?我們不知道耳目是誰,但我們知道耳目就在我們中間。我們沒有給孬舅留座位,但我們知道孬舅就分明坐在這裏;他的氣息和鼻息,瀰漫在會議室之中;他的一顰一笑,牽動着我們的心。他用眼睛的餘光和嘴角的牽動,控制着這次會議的開法,及它的發展、走向和最終結果。他沒有在這裏,比在這裏還讓我們擔心、懸心和不放心。他在這裏,我們看他情緒好的時候,還可以跟他開一個玩笑,藉此調節一下緊張的氣氛;現在他不在,連玩笑也不能開,我們就只能在他魂靈的壓迫下發言、表決和做出決定和決議了。誰知我們所做的一切,符不符合他老人家的心願呢?他老人家如果是一般人,我們不怵他,也不允許他這樣以靈魂身份來參加我們的會議,但他是秘書長,是我們的當代英雄,世界各地都允許他這麼做,動不動就派秘書長特使,最後能在我們故鄉,給他老人家留下空白和難堪嗎?何況他老人家這次和往常不一樣,往常都是給別人辦事,事情辦成辦不成,只是一個過程,和老人家本身沒有太大的關係;波黑和波不黑的戰爭調停不了,秘書長俺舅還能去打仗嗎?你他媽愛打不打。我話説到了就算盡了責任。但這次不同,這次會議開好開壞,直接牽涉到秘書長的利益呢。他是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工程的受害者呢。俺妗這麼一趕時髦,使俺舅沒了老婆呢;使俺舅戴了綠帽子、紅帽子和黃帽子呢。俺舅在故鄉人面前沒面子呢。俺舅是懷着仇恨,大筆一揮,同意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俺舅在這工程裏面,藏着巨大的希望和歹毒呢。這次會議和整個工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呢。俺舅的靈魂坐在這裏,也是如坐針氈呢。我們失敗了,就是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失敗,他失敗了,就會使整個人類受到挫折;下屆的秘書長,説不定就當不成呢。誰願意讓一個老婆都保不住的人,來替我們保護世界和世界上的我們大家呢。得從這個高度來看問題。我都替俺舅的現在和將來捏着一把汗。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對呆在我們中間的孬舅的靈魂,又有些同情了。將心比心,高處不勝寒呢。他畢竟是我們故鄉出去的優秀兒女。現在兒女遭到了困難,我們故鄉再不心疼他,哪裏還有人心疼他呢?任何政治家的競選,不都是把故鄉當作他的起點和基地嗎?我們的故鄉,決不能比別的故鄉差;我們這裏畢竟出過許多英雄人物,如曹成、袁哨、沈姓小寡婦、孬舅、豬蛋、小蛤蟆、小麻子、小劉兒……就不一一列舉了。我們不能愧對這些歷史。雖然我們不能把歷史當作包袱,但包袱裏面總有些內容吧。我們總不失為一個素質優良的故鄉吧。什麼是我們的態度,這就是我們的態度。連我們故鄉最不懂事的白螞蟻,在這種氣氛下,都變得懂事和不張揚許多。見到孬舅的靈魂進來,他都看到了孬舅表面無所謂其實內心很緊張的心態,都對孬舅產生了一絲同情。當時他正在抽水煙袋,忙停止自己的抽,將煙袋遞到孬舅面前:「老孬,看你一頭汗,肯定不是緊張的而是工作累的──都是為了故鄉和我們大夥。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先抽袋煙定定神。」老孬呢,這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蹲在牆角「咕嚕」「咕嚕」抽了一陣,頭上的汗漸漸落了下來。接着開始用目光掃視我們。他一掃視我們,我們這時才感覺到,雖然這是我們的故鄉,但我們的地位,原來也不平等呢。他是秘書長呢,他高高在上呢,他的目光,是那種大人物和領導人目光。在他的目光下,我們馬上變得猥瑣,現出了原形。這時我們又起了憤怒,你現在有了困難,想起了我們故鄉;沒有困難的時候,你享榮華富貴的時候,我們哪裏見得着你的影兒呢?我們跟他,原來不是一個階級;我們同情他,才是妓女同情老嫖客,純粹一個傻冒呢。這時我們又有些埋怨白螞蟻,你在那裏吸你的水煙袋自得其樂,為什麼還要送給他?這不是自輕自賤嗎?不但給你丟了臉,也給故鄉丟了臉──顯得我們的故鄉,特別不自尊和不自重似的。想到這裏,我們對孬舅的靈魂又有些冷淡。在這種温暖和冷淡氣氛的交替變化下,孬舅的靈魂又變得不安了。就像在驟然變化的天氣下面人容易感冒一樣,人一感冒就變得焦燥一樣;孬舅這時也變得焦燥了。他對這次行動的勝敗,也一下變得沒有信心和沒有把握了。這時看我們和會場的目光,又變得混亂和不安,甚至有些渴求了。我們接受上次教訓,這次倒都沉穩不動。故鄉真是一塊盤石呀。孬舅的靈魂這麼感嘆道。接着在鞋底上,磕了磕手中的煙袋。

    小麻子和孬舅一樣,也是派靈魂參加,過去的村民,歷史上人類的叛徒,現在的大資產階級和上流社會的擁有者。造過反,被人殺過頭,幾百年後,搖身一變,又是一個英雄。我生為人上人,怎麼能做渾渾噩噩的社會渣滓呢?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當然,人上人、貴族,都不是別人恩賜給你的,都是自己通過奮鬥掙扎上去的。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幻想天上掉下一個餡餅,那是空想社會主義。偉人和凡人的區別,就在這裏。什麼貴族,什麼文雅,什麼温良恭儉讓,歷史上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歷史就是英雄的歷史。如果你是一個英雄,三千寵愛在一身,大家都覺得好,羨慕;如果你是一個小流氓,街頭強xx一個婦女,判你個十年八年的。如果説我對社會有什麼透徹的理解沒有,對人類的歷史發展有什麼研究沒有,如果説我奮鬥到現在,這一切是盲目的呢還是有什麼理論指導,我的回答就是這個。守株待兔,瞎貓撞個死耗子的事情,在人類歷史的發展上,已經是不存在了。敵我對陣,雙方打仗,一切都在我,並不在對方呢。我説打就打,我説不打,你再挑釁也沒有用呢。我從來沒有悲觀過。我覺得人類歷史的發展,到處是一片光明;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所謂悲觀──除了給別人留下笑料,留下相互安慰的籍口,小麻子都被殺了頭,我們還活着,讓別人更加心安理得地苟且偷生,別的就沒有剩餘了。所以我死的時候,也昂着頭,不給你們留任何籍口。活着就是活着,活着還是死去,不是我思考的問題。不行滅了你,不行辦了你,沒事和姐姐們在一起調笑調笑,不比什麼強?我對世界是樂觀的,小麻子説這些話的時候,揮着手勢,正走在麗麗瑪蓮的白地毯上,渾身一絲不掛。現在他來參加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理論研討會,雖然和孬舅一樣,都是派靈魂來參加,但兩人的神情和情緒大不一樣。小麻子一點也不緊張,將身子仰倒在椅子上,將腿搭在會議桌上,仰天抽着馬包肉,裏面還夾着白麪。吐一個煙圈,又吐一個煙圈,靈魂在屋子裏亂飛,像個快樂的少年。當然,孬舅緊張有緊張的道理,他身在其中;小麻子除了身不在其中之外,他的觀點也很明確,他就是把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當做一個工程──話挑明瞭,也就是販賣幾個野人。除了在回扣方面他準備與人爭執之外,別的方面不準備與人發生任何不愉快。理論方面的研討你們儘可以敝開説,價格方面,就是我跟老孬和豬蛋之間的事了。你們以為你們的會議和藝術創作很重要嗎?你們只注意了事物的表面,沒注意事物的背後;你們的一切高尚和光明正大,都建立在背後我們的齷齪的討價還價上;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概莫能外──這就是世界的底藴。什麼馮·大美眼,什麼巴爾·巴巴,什麼劉老孬,瞎鹿,在我眼裏也就是一羣豬玀。我是用望遠鏡和取景器看你們的。我是不會在你們的會議上指手劃腳的。我要的是行動。除了行動,我不相信任何東西。我不相信天上會掉下餡餅。就好象對姐姐們一樣,小麻子這裏不相信眼淚。我討厭過程的前奏和鋪墊。我們日常的愚蠢就在於,把本來簡單的事情給搞複雜了。把本來很清純的姑娘給搞庸俗和婆婆媽媽了。把可愛的少年給變得討人厭了。把貓呀狗呀都弄得變性了。把異性關係者們都變得同性關係了。於是就有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了。當然這一切都跟我沒有太大的關係,除了它的商業價值之外。從這一點出發,也許這複雜和變化還是好事呢。所以我的心靈特別輕鬆,我的靈魂在這房裏任意飛翔。任你們會怎麼開。──因為不管怎麼開,最終都逃不出我的手心;管你娘嫁給誰,我都跟着喝喜酒。──小麻子的魂靈,來參加這次會議時,採取的就是這種大流氓大資產階級對世界不管不顧的毫不負責任的態度。他進門在簽到薄上籤到時,就有些聰明和放任過度,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龍飛鳳舞、湯湯水水和前後顛倒,把個小麻子寫成了「麻小子」,而且又故意在那裏念來念去。我們就覺得這戲有些過了。這實質上是對我們大家進行有意的調侃和挑釁。但大家鑑於這次會議的召開,召開會議的所有費用,場地費、汽水錢、中午的免費午餐,都是這位大資產階級贊助提供的,所以我們也是敢氣不敢言。倒是反給他陪了一些笑聲。這就使這次會議的氣氛和味道,有些像放得過久的燒雞一樣,開始變質和發粘了。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就是這樣的燒雞,我們還是上火蒸了蒸,多加一些辣子,炒巴炒巴吃了。還有專門為這臭燒雞而來的呢,譬如我爹。人家是大資產階級,我們是渾渾噩噩的貧民,我們能奈他何?有變質的燒雞吃,也比沒有雞吃要強啊。這就是我們的現實態度。當我們從理論上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就變得心平氣和多了。就好象我們比小麻子多具備多少涵養似的。我們站在了高處,他倒被我們原諒了。我們又可以心平氣和地開會了。不要因為小麻子的一時無知,去影響整個工程的進展。我們的情緒又高漲起來。剛才介紹了許多國人,現在也該介紹外賓了。這時豬蛋平靜地敲了敲杯子,開始介紹外賓。由於外賓剛到,彼此不熟,豬蛋一下子還摸不着頭腦,不知該怎麼介紹。好在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無論男女,都是同性關係者。至於個性,豬蛋振振有詞地説,反正以後他們要在這裏長期待下去,和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接觸時間一長,自然相互就清楚了。外賓呢,也請你們暫時原諒,我這麼做絕不是出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如果我們搞異性關係到了你們的故鄉,我相信你們的村長和會議主持人,也會這麼做。大家還不熟悉嘛。一切還有待於實踐嘛。在外賓中間,請允許我先介紹女士。女士優先嘛,噢,對啦,這同性關係者,也無所謂男女了,他們是非男非女──我也就藉此把工作方法簡單化吧。我還是挨着一個一個介紹吧,挨着男的是男的,挨着女的是女的──就像剛才介紹我們故鄉的故人一樣。這樣也就彼此不分了,也就相互拿着不當外人了,也就更有利於民族團結了。您説這樣行嗎妗?豬蛋將腦袋伸向馮·大美眼。馮·大美眼微笑着點了點頭。豬蛋放心了,拍了一下驚堂木,又開始為我們介紹今天到會的外賓。

    呵絲·温布爾同性關係者,女(以同性關係史之前的性別區分,以下同),美國黑歌星。大背兒,鼓眼,長脖,豐臀,尖嘴。一曲《小劉兒小劉兒我愛你》,在歌曲排行榜首位上,共持續了432個星期。她那婉轉的黑歌喉,唱起對小劉兒的感情,變幻莫測,美妙絕倫。一會兒尖鋭如遊絲,直插雲霄和你的心靈;一會兒又變得異常的豐厚和寬闊,用她的黑手掌,輕輕地拍打和撫慰着你的後背;一根根指頭,在梳理着你的頭髮。本來這是一首老歌,世上愛小劉兒的人太多了,她屬於老歌新唱。她也沒有見過小劉兒,只是聽別人説這個孩子怎麼怎麼可愛;誰知她在千萬裏之外,中間隔着太平洋,就一下動了真情呢?過去她還不是那麼紅,現在因為小劉兒,一下就紅得發紫,紅的透血了。連例假一下都不正常了。這時她還能不搞同性關係嗎?説起來她本來也是一個清白的孩子,這次搞起同性關係,一發而不可收,小劉兒在裏面也有很大的責任呢。她這次跟隨同性關係者隊伍回故鄉,一方面是因為同性關係,同時還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異性關係呢。她想看一看當初把她引上藝術巔峯的人,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我對故鄉沒有貢獻嗎?我就是藏着不説就是了──小劉兒這時也有些矯情起來。這位黑歌星,將髮辮一層層地盤起來,堆在頭頂,如同堆了一頭的蛇。看到她這個髮型,過時的剃頭匠六指又興奮起來。誰説我的髮型過時了?我的髮型在故鄉是過時了,但它又發展到歐洲和北美洲呢。這個呵絲的歌我聽過,唱得果然不錯,從今往後,我準備在我的美髮廳裏,一天到晚都放呵絲的歌。聽着呵絲的歌,盤着呵絲的髮型,作為一種藝術創造,人生不過如此,還能怎麼樣呢?這位黑歌星呵絲·温布爾,整天沒有煩惱,從餐廳到卧室,都是樂哈哈的。據説她在搞同性關係之前,關係史並不複雜,也就是愛跟人羣宿,至於跟多少人發生過關係,也顯得不重要了。她在大紅大紫的時候,光保鏢就換了幾十個。而保鏢呢,一個個都是身材魁梧的壯漢,這就可想而知了。黑歌星也有過婚史,但在結婚之前跟人羣宿慣了,難免對婚姻就有些不耐煩。她一共跟八個人結過婚,這裏面有黑人,有白人,有黃種人,也有危地馬拉的土著。結來結去,她覺得世界上的男人已經沒什麼意思了,一切都顯得太單調了,該換一換口味了;這樣不但對人生,就是對藝術,也是一種新的轉機和靈感啓發點。當她在威尼斯開演唱會時,俺孬妗呢,也正在那裏開一個模特表演會,兩個世界大牌明星,在威尼斯的水坑邊,就有了第一次歷史性的會見。威尼斯的水坑,和俺故鄉的水坑,沒有什麼區別;威尼斯的糞堆,和俺故鄉村頭的糞堆,也沒有什麼區別。兩人在這種温暖的環境中,在我們故鄉的輕輕拂面的晚風中,一見如故,一拍即和。當天夜裏,兩人就到了一起。黑歌星呵絲,從這個晚上,得到了多少年都沒有得到的前所未有的好處。她甚至有些後悔,早知這樣,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搞同性關係呢?我還答理那麼多腐蠹骯髒的男人幹什麼?一腿一胸的毛,哪裏有一點美感呢?看看我們女孩子的皮膚,看看我們女孩子的柔韌。我算是明白這個世界了。孬妗,謝謝你。

    村裏有個姑娘叫孬妗

    長得粗壯又有勁

    我和她來到小河邊

    説着説着就火燒身

    天崩地裂見真諦

    説不出的好處賽男人

    謝謝你,孬妗

    謝謝你,孬妗

    ……

    成了黑歌星最新演唱的流行歌曲。馬上風靡了五大洲,躍居排行榜之首。連南非上幼兒園的孩子,嘴裏都唱這首歌。我説生活是藝術創造的源泉吧,你們還不相信;這一脱離男人,新的流行歌曲就出來了。從此,黑歌星就拋棄了世界上的一切,歐洲、非洲的別墅都不要了,跟着俺孬妗滿世界地瘋跑,推行同性關係回故鄉的運動,唯孬妗馬首是瞻。剛才沒進故鄉會議室之前,在村頭的糞堆旁,有記者向她提問:你拋棄了歐洲和非洲的温柔富貴生活,為了一個關係,跑到這小劉兒的艱苦的故鄉,你不覺得自己有些天真嗎?你將來就不會感到後悔嗎?你是風靡世界的黑歌星,就是搞同性關係,大西洋岸邊洛杉磯的別墅裏不是一樣可以照搞嗎?用得着跑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嗎?是不是另一種低迷呢?聽到這樣的提問,我們的黑歌星朗朗地笑了,一笑起來就沒個頭,最後笑得彎了腰。等她直起腰來説,這個問題提得是多麼幼稚。你們都還在幼兒園嗎?我到這裏來,不是為了貪圖富貴,而是為了一種理想。現實的享受和心中的理想比起來,顯得多麼不重要啊。這時我已經從純個人的利益中解脱出來了。我這麼做,是為了全人類,是為了使全人類的人,都看到搞同性關係的好處──呵絲都不顧一切和拋棄一切地搞了,難道它還沒有魅力嗎?同時我也是為了同性關係運動有一個更加健康的發展。過去大家都是分散着搞,偷着搞,在廁所裏搞,不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別墅可呆可搞的。作為一種事業,我們不但要考慮貴族,也得考慮窮人吧。這樣它才可能有更大的代表性和更加有利於推廣。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家園,我們的目的是,首先在故鄉推廣同性關係。先把故鄉變成清一色的同性關係王國。我們有了王國,有了自己的天地,有了自己的制度和法律,有了自己的國旗和國歌,我們不就可以自立於世界之林了嗎?我們不就可以代表這個國家,到處周遊和訪問了嗎?那時整個國家都是我們的,何止現在的幾幢別墅。不丟掉一些罈罈罐罐,我們怎麼能得到更大的東西呢?如果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就是我一個同性關係革命者的回答。説到這裏,我們的呵絲還來了一點小幽默──她接着莞爾一笑説,當然,我這次來故鄉,也不能説完全沒有個人目的,這個故鄉對我所以有吸引力,還因為我在搞同性關係之前,曾唱過《小劉兒小劉兒我愛你》這樣一首歌,但這個故鄉的小劉兒,我還一直沒見過呢;聽説他現在也出息了,混成一個寫字的大腕,我這時來見他,也不算不對等和忒讓人寒磣了;我這次也想在工作之餘,會會這個曾讓我在歷史上一天天思念而沒有見過的真正的男人。當然,現在我已經改變關係了,我現在再見他,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了。大家鬨堂大笑,都為這精彩的回答鼓起了掌。到了會議室,黑歌星和我第一次見了面──我對她剛才的回答,暗存感激;她剛才的那段話,又可以掐頭去尾地印到我這本《故鄉面和花朵》的封底上,連同那首《小劉兒小劉兒我愛你》的歌詞。──我們的目光終於碰到了一起。這也是歷史性的相碰吧。她對我微微一笑。這一笑是多麼地燦爛。我感到天地一片光明。過去我愛着俺孬妗,現在我又愛上了呵絲。世界的好女子竟這麼多。但這些好女子,説變就變,都變成了同性關係者,又是多麼地可惜。除非她變成男的,或是我變成女的,我們才可能相遇和一了心願。看着她的笑,我估計我回答的笑有些複雜的可憐,我為這一回答一直後悔不已。還不知呵絲怎麼想呢。看着我這可憐樣子,呵絲倒是善解人意,對我一點也沒生氣,只是覺得我好笑,怎麼我過去朝思暮想和日日為他唱歌的人,竟是這樣一個上不得枱盤的東西。也許是越想越覺得好笑,最後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在會議桌那頭彎下了腰。看她揭穿了我的本質,我沒有生氣──我怎麼能會對呵絲生氣呢?倒是在我旁邊還跟我隔着兩個座位的白石頭,剛才看到我和呵絲眉來眼去,也許出於嫉妒,也許不瞭解我們之間的內情和我們雖然沒見過面但在心中早已發生的複雜情緒的前前後後,這時在那裏不知深淺地對他爹白螞蟻説:「這個女子見人就笑,一笑就彎了腰,多麼地沒有思想,我看她是一個傻冒!」聽到他這句話,不是我發怵他爹在他的旁邊而我爹雖然也在旁邊而不會幫我,我真要跟他再打一仗。誰知這時我爹過來了,要幫我打架;但他打架的目的又令我哭笑不得。他説:「看那外國妮兒與你眉來眼去的,我這裏還攢了點人民幣,你能不能借此和她倒一點美元?」又像當年的沈姓小寡婦。這時我就直想打我爹。但呵絲仍無所謂,在那裏哈哈地彎腰笑。這時看起來就有點像傻冒了。

    巴爾·巴巴同性關係者,男,南美的球星。搞同性關係之前,一直在歐洲俱樂部踢球。沒什麼文化──從小就顧踢球了,直到現在,連個初中文憑都沒混上。雖然他球踢得漂亮,但仍被俺姥爺劉全玉看不起。俺姥爺也在歐洲混事,但他就有文憑,他是詩學和歷史學博士,現在是終身教授。他對巴爾的評價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雖然我們都是名人,但我恥於與他為伍。巴爾倒也沒有非要和俺姥爺攙乎在一塊。後來在同性關係的大潮中,我與巴爾裹在了一起,一次説起往事,問起俺姥爺,他説他以前在歐洲竟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這時我就有點替我姥爺氣餒,你再看不起人,你畢竟知道人家是球星;你再高雅,人家竟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你還牛×個什麼?人家都不知道你,你不是白看不起人家?我覺得巴爾雖然沒有文化,但作為朋友,倒有非常可愛的一面。人要那麼多文化幹什麼?我們不都是被文化給戕害的嗎?你劉全玉一有文化,就把俺姥娘給甩了,我還不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巴爾過去在歐洲踢球時,不但球踢得好,女人也搞得十分瀟灑;最後在歐洲撒了一片種子;每隔三天,就有一個金髮女郎抱着孩子來找巴爾認頭。如果是一般人,特別是有文化像俺姥爺那樣的人,還不把他給愁死,非躲起來上吊不可。但巴爾不是這樣,當然一開始還是有些應接不暇,有些慌亂,但後來就見怪不怪了。就應付自如了,就覺得好玩和開心了。漸漸又發展出一套理論,每三天認一個孩子,哪裏認得過來?歷史上什麼人認自己的孩子認不過來?也就是各國的皇上了。雖然現在世界上帝制已經瀕臨絕種,但在關係方面,我又使它死灰復燃。該踢球就踢球,該認孩子就認孩子,互不影響嘛。你看巴爾多麼瀟灑。相比之下,俺姥爺倒顯得有些猥瑣了。當了一個歐洲教授,就成了歷史的負擔,到故鄉來開會,三過家門,也不敢進去認俺姥娘一下,生怕俺跟他狗打連連,一嘟嚕一嘟嚕地讓他辦出國手續,他哪裏如巴爾半分呢?巴爾的孩子可以認爹,我們這些孩子卻不能認姥爺。我們不是比巴爾的孩子,還更加流浪世界嗎?我們是站在巴爾一邊呢,還是站在劉全玉一邊呢?當然,巴爾也有缺點,巴爾愛吸毒,巴爾愛對圍着他宿舍的記者開槍。我們看他在綠茵場上,在隆隆的戰鼓聲中,他就率着他的軍團在前進。他左盤右帶,他指東打西。他揚起一隻手臂,就可以掀翻一個世界;他的任意球和角球踢得,直讓對方人仰馬翻。但他最後的歸宿,卻成了同性關係者。這是偶然的嗎?這是盲目的嗎?也像黑歌星呵絲一樣,是異性關係搞膩了,想大隱隱於市,現在要搞同性關係了嗎?為什麼我們的故鄉,對他也有吸引力呢?是像俺姥爺一樣,他的祖先也和這塊土地有什麼聯繫嗎?這是記者將話筒伸到巴爾面前,向他提出的問題。同時他們又擔心他向他們開槍,只把手伸過來,將身子撤得遠遠的,準備巴爾拔出獵槍時,他們好一鬨而散。但這次不是在歐洲,這次是在我們故鄉,巴爾,我的好朋友,看在我的面子上,沒有拔槍,而是顯得從容鎮定,不急不躁。他抿着嘴唇、俏皮地説了這麼一句話:我把搞同性關係,又當成了人生另一個綠茵場;我什麼都不考慮,我只考慮我自己;我什麼都不管,我只管把我的球踢到門裏。眾記者見他説得俏皮有理,都頻頻點頭,不再難為他。這消息當天晚上被BBD報導出來,巴爾的父母在南美的電視上看到了。過去他的父母不贊成巴爾搞同性關係,説,如果當初我們也搞同性關係,你小子從哪裏來呢?你好好踢球就是了,名利雙收,為什麼要搞同性關係?南美也是一個挺傳統的地方,我們是一個很講面子的家族,搞這個真是辱沒祖宗哩。但巴爾這孩子就是不聽,非要顯示自己的獨立人格。看着他打起揹包要出遠門,要到亞洲的兔子都懶得拉屎的小劉兒的故鄉,兩位老人一下就回到了大明朝。就好象在山西的大槐樹下,看到兒子被朱和尚遷徙了一樣,那個痛心疾首和痛哭流涕。但兒大不由爺,巴爾走了也就走了。爹還痛下決心地對娘説:「讓他走,讓他走,他不走也是在家裏給我們惹禍,動不動就對人開槍,動不動我們就被傳喚到法庭;他走了我們清淨,他在家的好處我一點都沒有想到!」這是巴爾留給爹孃的印象。爹孃正在家中坐,BBDNews通過衞星就到了他們的家中。父母從電視屏幕上,又看到了他們的巴爾。以前他們從電視上也天天看到巴爾。世界上的大球星,哪裏會看不到?看到也沒什麼驚奇。但這次不同,這次他不是球星了,而是一個搞同性關係的新兵。看他在電視上又和記者在一起,老爹孃又懸心和擔了心。以前他愛對這些人開槍,這次還開嗎?這可不再是歐洲的法官和監獄了,這次是中國。第三世界的監獄,裏面可沒有抽水馬桶。但等他們看完報導,他們放心了。他們感到有些驚奇。巴爾似乎變了嘛,巴爾似乎長大了嘛。這是因為到了小劉兒的故鄉呢,還是因為搞了同性關係呢?看來同性關係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巴爾一搞同性關係,説話比以前文雅多了嘛。以前動不動就給我們闖禍,他一出門我們就擔着心,現在出了遠門,倒變成了一個謙謙君子。説話也有分寸了,甚至還有一點幽默。如果他能變成這樣,我看搞一陣同性關係也沒什麼壞處;看穿了,搞什麼不是搞,只要他人變了,我們後半輩子也就有了依靠你説是不是?老爹將頭歪過去,徵求老孃的意見。老孃也是頻頻點頭,點着白髮蒼蒼的頭。兩位南美老人,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活動還沒開始,他們的思想倒是提前通了。以後面了馮·大美眼給人做工作、疏通思想的一個後進變先進、思想轉變教育大家的典型。凡是再開會,每次講話稿中,都要提到這一點。你看人家巴爾的爹孃,過去也不通,現在怎麼就通了呢?搞同性關係的效果就是好,搞了同性關係的年輕人,都變得孝敬父母。用這個理論,迷惑了一大批思想不通拉年輕人後腿的老人。BBD也用這個做廣告:我們這個News沒有別的,就是一個真實──就好象小劉兒常説的我這個人沒有別的優點就是一個老實一樣,過去對世界不理解的,一看BBD就理解了;看它可以減少犯罪和自殺。過去的球星巴爾,和BBD結合在一起,又一次在世界上出足了風頭。但我們也得承認,巴爾也確實變得有涵養了呢。他到了我們的大會議室裏,大眼一掄,看到一個東西,他很喜歡。這是一個什麼東西?就是白螞蟻手中的水煙袋。白螞蟻這時已從孬舅靈魂手中將水煙袋要了回來,自己躺在椅子上,在那裏閉着眼睛「咕嚕咕嚕」吸。吸一口,吐一口,怡然自得。巴爾以前沒見過這個,覺得這東西好玩,按歐洲人的習慣(在歐洲呆了那麼長時間,還能沒有點歐洲習慣嗎?)有什麼想法就表達出來,不掖着藏着,於是自作主張走上去,要借過來弄一口玩玩。白螞蟻醒來,看到一個金髮碧眼的惡鬼站在自己面前,把他嚇了一跳。他想生氣,但弄不清此人的來路,他又不敢;後來才明白他是要借自己的煙袋。但巴爾在白螞蟻面前,可與孬舅不同;俺舅是俺村的,遠親不如近鄰,我借給他,你是哪裏來的?我認都不認識你,我的煙袋為麼要借給你吹?你有愛滋病嗎?唾液可也是傳染的。你自備水煙了嗎?你是隻借我的煙袋和我煙袋裏的水呢,還是我連煙絲也得給你老人家備好呢?我荷包裏的煙絲剩得可不多了。於是裝聾作啞,抱緊水煙袋執意不借。白螞蟻不借,和他不知巴爾的人生和底細也有關係。他平常也沒有什麼文化,不看足球;我們會看足球的,卻替白螞蟻正經擔着心呢。小心他拔槍。小心你的腦袋。這也是南美的江洋大盜呢。他動不動就拔槍就好象我們的孬舅動不動就説「不行挖個坑埋了你」是一樣的,剛才你對中國的大盜是那個態度,現在輪到南美了,你卻這樣,你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呢。你也是前門放狼後門進虎呢。白螞蟻的天靈蓋,肯定要被一槍揭下來是無疑了。我們就等着瞧好吧。有好戲瞧嘍。剛才他還聯合兒子欺負我,這下我可遂了心願。但巴爾又一次使我們失望了。他小子變得真有涵養了。白螞蟻這樣對他,他仍沒有生氣,而是説:1(以下一段文學,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

    卡爾·莫勒麗同性關係者。女。歐洲某王室公主。搞同性關係之前,是個心毒手狠的女人。王室容易出這種動物。她本人就夠著名的了,但她的一個行動,比她本人還要著名,那就是著名的操刀一快。好好的一個貴族,一下成了全歐洲最具爭議性的人物。什麼操刀一快?是劊子手袁哨那種操刀一快嗎?性質相同,但下刀的位置不一樣,袁哨是殺人家上邊的頭,莫勒麗是割人家下邊的頭。袁哨殺的是人民的公敵、不殺不足於平民憤的人,而莫勒麗割的卻是她世界上最親的人,也就是她的丈夫。而且是趁睡覺時間。自出現了莫勒麗事件,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夜裏睡覺都提心吊膽。世界由此變得讓人不放心許多。我們還是看一看當時報道這場軒然大波的新聞吧。我們選擇的又是BBD,請相信它的準確性。

    BBD報道厄瓜多爾出生、委內瑞拉長大、移民到歐洲被認定是王室出身、是上個世紀皇上到厄瓜多爾訪問時留下的種子在這個世紀復活的24歲的公主卡爾·莫勒麗,今年6月一天的清晨,在弗吉尼亞洲馬納薩斯皇家別墅中的廚房裏拿起一把歷史上袁哨袁大人留下的鬼頭刀,然後返回卧室,一下將她熟睡中的丈夫的器官切斷。在丈夫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中,警方到了。警方當時顧不得兇手和被害者,着急的是割下來的東西哪裏去了。這是證據呀。最後,出動了雷達、閃電、探測器和探雷器,終於在後花園的狗食盆裏尋獲到它。但這時尋到已失去意義,拍了照,仍可以繼續餵狗。我們經常吃狗,這時讓狗吃人也沒什麼不可以。正當警察拍照後懶洋洋地把這東西甩向空中狗已經騰空躍起銜到嘴裏的千釣一發的時刻,歐洲著名教授據説也是著名中醫劉全玉這時也在海灘度假,聞訊後舍已救人,穿著一三角褲衩,三步當作兩步地跑了過來,把東西一把從狗嘴裏抓過來,飛身返回卧室,妙手回春給駙馬再續塵根。用稻草灰止住血,拿泥巴糊巴糊巴就固定了。用的全是小劉兒故鄉的民間偏方。但據駙馬新聞發言人後來説,雖然接是接上了,固定也固定了,但功能難免會打折扣。而且當時手忙腳亂,也有點接歪了。但正是因為這新奇的角度和不合常規的做法,又吸引了大批的歐洲和美洲女人蜂擁而至。警方也開了新聞發佈會。別人都開了,我們為什麼不開?不開是白不開,於是就開了。但我們警方只講破案,不講案外;只講公主,不講那個讓人家割了和閹了的窩囊廢。不理這樣的灰孫子也罷。我們警方是幹什麼的?就是為了保衞這些形形色色的窩囊廢嗎?我們的日常工作,就是這樣沒起子嗎?我們對我們工作的嚴肅性和窩囊性,倒是發生了懷疑呢。我們能這樣判案嗎?我們雖然為他伸張了正義,但我們佩服的還是那個公主。據警方發言人説,從現場作案的情況看,公主下刀的手法,非常的熟練和老道;看來做這種事情,也不是頭一回了。這令我們感到欣慰和高興。起碼有了這種人的存在,我們就有了用武之地和不會丟掉飯碗。這使我們想起了中國山東的韓復榘──他也是我們的同行,一個丟牛的,一個偷牛的,讓老韓判案。到底該誰有罪呢?丟牛的可憐巴巴,偷牛的滿面紅光。老韓一看這個就來氣。把丟牛的打20軍棍,獎偷牛的20光洋。你那麼個大個人,連一個牛都看不住?你呢,下次還偷他的牛。我堂堂韓司令,總不能站在窩囊人一邊吧?(當時我們站在村頭糞堆旁聽廣播。聽到這裏,髒人韓竟用襖袖抹了一下鼻溝裏淌下的鼻涕,恬着臉説,歷史上那個老韓,其實和我是一個人。我們當(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

    BBD繼續報道卡爾·莫勒麗被判無罪之後,在歐洲,在美洲,在非洲,在亞洲,在辛辛那提洲和在澳洲,在大西洋和在小劉兒的故鄉,在辦公室,在糞堆旁,在街頭巷尾,在餐館酒吧和妓院,迅速呈現兩性對抗局面,只要男女同處一室,雙方立即開始劃清立場,針鋒相對,劍拔弩張;辦公室傳出女職員嚦嚦鶯聲,叫好喝采;男性員工則愁眉深鎖,垂頭喪氣,中午休息時因擔心不測只好趴着睡覺。「世界男性組織」創辦人薛尼·席勒認為,無罪開釋卡爾·莫勒麗,意味着全世界的男人都可能成為婦女施暴的犧牲品。女性攻擊男性的暴力事件已經越來越多,連秘書長在卧房的位置都得不到保證,現在這個判決只會火上加油。而女權運動分子的意見卻大相徑庭。加州蒙特利爾公園市副市長、華裔駱美心認為,陪審團的審決十分合理,閹夫案將喚起社會對婦女權益的重視,挫滅虐待婦女者的氣焰。從這個角度看,操刀一快為世界女權運動「寫下了新的一頁」。接着兩個人大打出手,駱一刀下去,又將薛的東西給割掉了。駱又被判決無罪,薛躺在醫院裏,只好號召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喝醉酒的時候,沒有關照的時候,大家都趴着睡覺。趴着睡覺,如今在世界上成了一種時髦;報紙電台都在宣傳男性趴着睡覺的種種好處。人們在大街上走路,男走左,女走右;女人腰裏個個掛着小鐮刀,弓箭在手刀在腰;男人個個護着自己的前襠。最後這個習慣傳染開來,傳染到皇宮和各個國家的領導人。他們在接見人的時候,也個個捂着自己的前襠;偶爾摳一下鼻孔,趕緊又把手放回去。特別是男總統見着女首相,男總統更得擔心一些。他們不是沒有警衞,但他們的警衞也是男的,他們每個人自顧不暇,哪裏還顧得上總統了?

    BBD專訪卡爾·莫勒麗你為什麼開割歷史的先河(主題)男人有哪點對不住你讓你這麼失望(次副題)縱觀莫勒麗的歷史姊妹們該動手了(次副題)卡爾莫勒麗被無罪開釋後,目前仍然神色憂鬱。憂鬱不是後悔自己開割,而是擔心世界上這麼多男人,如同菜地裏的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長一茬,何時才能割完?不割完這些韭菜,她是不會收工的。太陽快落山了,菜園子周圍莊稼地裏的人全都收工了,但我們的卡爾,還在那裏忙活。從這裏路過的外村人説,太陽落山了這孩子還不收工,因為什麼?是個童養媳嗎?當然,回答是否定的。她不收工,是因為她的心,並沒有隨着太陽的落山而得到解脱,太陽落山了,得到了解脱──為你們這些灰孫子忙活了一天,這下我可該歇歇了;但這輪太陽,這時又壓到了卡爾的心上。當然,到了晚上,還有月亮,她的心受着雙重的折磨。什麼時候是一個頭呢?什麼時候能得到解脱呢?她找不到辦法。她心裏的折磨沒法説。卡爾説,她24歲復活,24歲找到了爹孃,24歲結婚,她24歲之前幹什麼了?這是她心中從一接觸男人就開始苦惱的問題。24歲,是一個千秋萬代的歲月,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戀父情結嗎?是要殺母娶父或殺婦奪夫嗎?是與姦夫共謀毒殺親夫的潘金蓮嗎?是西門大官人嗎?是不知不覺從現代的歐洲到了古代的中國嗎?人們還裹着小腳甩着水袖嗎?水袖裏還藏着手絹或是藏着情書嗎?過了約會的時間嗎?都是我們所關心的。火車上或飛機上,大腹便便或腰如揚柳,一看到是這麼一幫男人在我們身上爬上爬下,還矯揉造作地變幻着花樣,我就感到啼笑皆非,我就欲哭無淚。我對世界是從無有過失望。不要問我對我的親夫有什麼,不要問我對他有什麼仇恨或是過不去的情結,我對他沒有什麼;我不是出於嫉妒,也不是出於消沉,我不是荒淫無恥,也不是縱慾過度心煩,不是矯枉過正,也不是故意跟婆家或是孃家過不去,因為一些矛盾,故意給他們斷子絕孫。我操刀一快不是為了我個人,我面對的是整個世界;我代表的不是我自己,我代表的也是整個世界。至於對象是誰,對於我已經不太重要,當時誰是我的親夫,就該他個傻蛋倒黴。操刀一快,我似乎割掉了整個世界,也割掉了我心頭的負擔。就好象小劉兒在書中寫到,他多麼盼望袁哨叔叔再一次把鬼頭刀砍到他頭上──他是一個懦弱的孩子,一刀下去,砍掉了他的頭,也砍掉了他的懦弱,他眼中的淚唰唰地流,他就可以重新做人了。我也是這種想法,操刀一快一次,就可以重新做人。令我苦惱的是,(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

    BBD報道月全蝕和日全蝕終於發生在卡爾·莫勒麗身上(主題)引咎辭性莫勒麗説:她得到了最大的解脱(副題)一直困擾在卡爾·莫勒麗身上的問題,終於在她自己身上得到了解脱。解鈴還需繫鈴人,過去只割別人的人,現在終於割到了自己身上。割掉就輕鬆了。一副輕鬆表情的莫勒麗,似換了一個人,容光煥發地站在我們面前。我們可以不回憶她的往事,但是我們得重視她的今天。莫勒麗終於告別了昨天,告別了割與被割的歷史,割斷了歷史,加入了同性關係者的行列。往事如煙,以後再不會犯罪了。以後我再睡覺,是和女的在一起,哪裏還有東西給我割呢?以前每割東西,就鬧得天下大亂,警車圍着我房子「嗚嗚」地轉。雖然事後對我無罪開釋,但這過程的混亂和麻煩,也夠讓我心煩的。世界上的東西就像韭菜一樣,是永遠也割不清的。既然我沒這個能力,我不割還不行嗎?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我離你們遠遠的,我去搞同性關係,這總可以了吧?以後世界上男人的東西全丟了,也和我無干,再也從我狗食盆裏找不到一星半點。我輕鬆地牽着狗,走在無男無女和非男非女的羅馬大街上;我旁若無人,身邊的人一概與我無干,我眼中的世界純淨一片,我的眼中不含沙子。男男女女花花綠綠的世界,你們熙熙攘攘南來北往,你們腦子中每天和每時每刻都轉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念頭和要去幹些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呢?你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你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讓一個同性關係給我解決了。我沒想到哩。看來我以前把世界想得複雜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車到山前必有路。至於我過去為什麼要割男人,現在看來已經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再割男人了。不割並不是我對男人又有了什麼新的認識,是因為我自己現在變成了男人。我以割男人開始,最後自己又變成男人為終。歷史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蒼蠅飛了一圈,又飛落到原處;説起來這事情有些荒唐,但卻也符合歷史的螺旋式發展呢。既然是這樣,我奉勸以前和我一塊割男人的人,那些女權主義者和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都從今夜12點開始,停止你們的鐮刀吧。因為你們再這樣割下去,就割到你們的祖宗頭上了。轉了一圈,原來男人是我們的朋友,我們自己才是我們兇惡的敵人。停止鐮刀,莫勒麗借BBD,向世界發出了號召。這個號召一經發出,又在世界上引起一場混亂。信徒們跟着領袖往前走,領袖在中途叛變了,把信徒們扔在了半道,這時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太陽眼看就要落山,我們大隊人馬怎麼辦?特別是那些下了鐮刀正割到一半的人,這時正好到了午夜12點,到了規定的停戰時間,我是繼續割下去,還是就此停止呢?問題是不管繼續割下去還是停止你的鐮刀,割了一半的身體都在「嘟嘟」地流血,這比一刀割下來還讓人痛苦呢。這些信徒們前面無路,後有追兵,只好坐在河邊仰着臉在那裏傻哭。男人們這時得意了,不管是已經被割了或是沒有被割或是割到一半,都春風得意,要來倒打一耙和秋後算帳。連下身正在流血都忘記了。他們的復仇心多麼嚴重。莫勒麗,你又多麼像當年官渡之戰中失敗的袁主公,你正和我們一塊坐在河邊傻哭,這時一條小船箭一樣地飛來,你抱着兒子上船逃竄;我們也要上船,卻被你的衞兵用劍把我們的手指給剁斷了。你坐着船箭一樣地飛走了,留下我們這些跟隨你的人任曹丞相的大軍宰割。他們復仇的心多麼地重,我們欲投降而不得,他們硬是把我們40萬大軍生生給「坑」了也就是活埋了。我舉着流黃水的小手,説我以前還給曹丞相捏過腳呢,還是沒有取得他們的原諒。莫勒麗和老袁的區別僅僅在於,老袁是從延津逃跑到了歐洲,莫勒麗是從歐洲跟隨同性關係者大軍逃到了延津。他們的共同點是,他們都脱離了自己的信徒。我們對他們的轉變猝不及防。我們還沉浸在他們的號召之中,回憶着他們的風度和風範,他們的一舉一動和舉手投足,誰知他們早把這些像破鞋一樣給扔掉了。我們拿他們當我們的親爹孃,他們卻沒有拿我們當他們的親骨肉。莫勒麗,你涮了我們,別看你現在微笑着坐在小劉兒故鄉的會議室裏。你把過去忘掉了,我們卻還留在過去的泥淖裏不能自拔。世上所有被割的男人組成三K黨和吃人團報復起我們,我們到哪裏去躲藏?把莫勒麗揪回來,把她現在長出的東西也割下來餵狗。這是所有還在割男人或割了一半進退兩難的女人們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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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同性關係者莫勒麗並沒有理睬這些,仍心平氣和地坐在會議桌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已不是過去的莫勒麗。不要再把我當成革命領袖了。我現在是普通人。我不是那個以天下為已任的王室成員了,我是同性關係大軍中的普通一兵。我自得其樂和顧不得那麼多了。允許我退休吧。當然,這裏不是歐洲,這裏是小劉兒的故鄉,我們這裏還沒有發展到割男人的地步,我們對她沒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地方。我們現在能不能原諒和接受她的,倒是她搞這個同性關係合不合適呢。我們現在討論的不是她割不割男人,而是接受不接受他們來搞同性關係。世界灝渺無邊,各地糾纏的問題相互不同甚至是根本對立。在別處糾纏不休的問題,在這裏也許根本不存在;在別處不存在的問題,在這裏倒產生了。老袁這時也往裏裹亂,他倒是不管這些原則問題,這些大的涉及到世界和人生的問題他也弄不清,只是當他聽到剛才的話題中莫勒麗有和他在歷史的某一點上相似的人生困境,他不禁惺惺惜惺惺,情感大發。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要藉此和漂亮的過去的王室成員莫勒麗套套近乎。咱們的出身也相似,我落魄之前,也是一個貴族呢。我和沈姓小寡婦,暗地裏或明目張膽地來往過一段時候呢。為此我和老曹打過官渡之戰。雖然最後我戰敗了,但戰場和情場還有些不同呢。在戰場上打敗就是戰俘,而在情場上,戰敗者往往能得到人更多的同情。我渡河的狼狽逃竄,和你在異性關係的戰鬥中狼狽逃竄到同性關係的行列是一回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何必曾相識?看你的小臉長得黃瘦,辮子跟小黃毛似的,你是個沒爹沒孃的要飯丫頭吧?我用肥皂給你「嘎吱嘎吱」一洗,童養下來,兩三年後,就是一個肥胖紅潤的大姑娘了。那時我們再一圓房,何愁牀上沒有好事?我看你現在所以要搞同性關係,純粹怪你過去那個老鱉頭丈夫。否則你為什麼還要告別快樂來搞這吃力不討好的同性關係呢?我和西方輿論是一致的,我對那個被割的老鱉頭丈夫絲毫沒有同情。卡爾,現在就牽着我的手跟我回家去,我們不參加這樣違反人性的會議。我們可以先試一試嘛。如意呢,你就留下;不如意呢,你還可以再來參加會議。我的政策夠寬的了吧?我就是這樣的為人,不信問一下眾鄉親。羣眾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你問一句:「老袁這個人怎麼樣?」你就知道歷史和現實的真相了。老袁説了這句話,就該有些後悔。他不知道這句話的份量和他要為這句話承擔多麼大的道德責任。他揚手一問這句話,大家立即響應。不過不是按他的想象響應,而是羣起而攻之。我們在這裏辛辛苦苦開會,為了一瓶汽水和一頓自助餐浪費了大半天時間;現在事情剛剛到了半道,你就想自己站出來先撈一個更大的便宜走人,不説你在村裏的日常表現,你就是日常表現再好,也抵不過現在你從我們面前拿走的好處。從我們大家面前拿走好處,就和拿我們大家自己的好處沒有什麼區別。何況你平時在村中也是一個無賴,平時我們沒有地方給你下蛆,找不着傷口給你撒芝麻鹽,現在這種機會你自己給創造出來了,我們能不就坡下驢,順水推舟和落井下石嗎?於是我們所有的鄉親不管過去相互之間有多麼複雜和微妙的矛盾,這時都眾志成城和齊心協力地大聲喊:「老袁這個人不怎麼樣!」白螞蟻父子還格外在後面加了一句:「不管是在地裏還是在牀上!」一下弄得老袁好狼狽。這時卡爾·莫勒麗小姐微微一笑,提了提自己的裙邊,甩了甩自己的水袖,向老袁遞過一個媚眼,涼爽地説:「老袁大哥,這一切不怪我吧?不説我不跟你走,不説我現在是來搞同性關係而不是為了回到罪惡的異性關係,你的這個提議是多麼地不合時宜;這算我聽了你的話有幾分感動,想改邪歸正,想回到哥哥們的懷抱,恐怕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呢。我一個弱女子,剛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就是要託付終身,恐怕也只能託給一個可靠的男人而不是一個沒有任何羣眾基礎只是被眾人嘲笑的小丑。俺的孃家好在也是王室,到了年底帶你這樣一個溜子去串親戚,豈不要羞煞我也?你在説這一番話的時候,怎麼不考慮到這一點呢?怎麼不考慮考慮你目前的身份呢?」説的老袁面紅耳赤,一下子變成了一隻小松鼠,在那裏找地縫想鑽進去。邊鑽邊感嘆:「為什麼故鄉搞不成大事,這不就是原因嗎?」又嘟囔:「下次遇着屠殺,可別怪我的鬼頭刀不認鄉親了。上次大清王朝殺小麻子時,我還趁機救了一下小劉兒,下次連他也不留了。」一下弄得我也有些忐忑不安。城門失火,殃及池漁。

    基挺·米恩南太平洋資深政治家。當過某國副總統。現已離休。過去在政壇上時,和俺舅劉老孬是好朋友。他説,他這次隨着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隊伍來到小劉兒的故鄉,並不是衝着小劉兒來的,而是衝着他的舅舅劉老孬來的;哪裏還找不來一個故鄉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他也是看得起我們,他也是小劉兒的舅舅了。他説他這麼説,並不是藉此要貶低小劉兒什麼,恰恰相反,應該理解成作為同性關係者的新舅舅,看到還沒有成為同性關係者的老外甥,幾年不見,在世俗社會也出落得出息了,他心裏也是高興和替「我大哥」(老孬)高興呀。雖不是衝他來的,但是從他身上,還是看到了大哥故鄉的希望。這個故鄉選得還是對頭的。雖然男女相隔,隔行如隔山,但各行各業的道理大體是相通和相同的。説到這裏,他還有些後悔呢。當他回憶、度量和打量往事的時候,一切也不是做得太妥當呢。過去在台上時,他通輯和鎮壓過兩個他看着不順眼的寫字的,將他們判了死刑;現在下了台,看着小劉兒一幫人,還是一羣很可愛的孩子嘛。身在高處不由已。假如過去自己在台上的時候,一些事情處理得不周到,出現了偏差,我可以向這些小兄弟道歉嗎?基挺·米恩説,他出身在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和小劉兒姥孃家一樣,他家祖上也給地主扛長活。在他當年競選副總統時,他出外給選民們演講,就常常提及這一點。他説,我的祖上,就跟偉大的藝人小劉兒寫的他的家族和出身一樣,我的姥娘,也是給地主扛長活的。一個扛長活的後代,現在也要競選副總統了,你們選他不選他?如果不選他,就説明我們的生活還像受地主壓迫一樣黑暗;如果選他,就説明我們的生活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和我們的世界終於透出民主和自由的曙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下邊一陣歡呼──基的講話,給所有下層勞動人民,提供了一個翻身解放、出頭吐苦水的模板。於是大家都選他。但他當了副總統之後,再給羣眾講話,就換了一個腔調。這時有些油腔滑調,説我小時候不大愛讀書,老挨老師的鉛筆頭,知道《大狗的眼睛》裏有一個土匪叫路小禿嗎?我就是那樣的人。從小愛蹲在房上拉屎,讓人們在下邊接元寶;還愛把屎塞到正在生長的西瓜裏,讓它一長長個大臭瓜。後來就拉桿子成了土匪,就抓鬮下夜,跟地主和新生資產階級夜裏鬧着耍。後來變了天下,土匪成了國民革命軍,我就參加了競選和民意測驗,當了副總統,以為當副總統是好玩的嗎?其實還不如當土匪呀。土匪是世界上最輕鬆最自由的職業。換句話説,它就是一個自由職業者。換句話説,它簡直就是一個臨時湊成的Party──這個Party不是那個Party──幾個可心的男女聚在一起,喝喝酒,跳跳貼面,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任他腦袋尖尖,也只能扒着窗户看一看,裏邊拉着一黑一紅兩道窗簾,到頭來什麼也看不見。多好的生活和多好的人生。但這種人生眼睜睜就結束了。歷史不需要土匪。後來的Party,就成了一個政治圈子和政治爭鬥的場所。我們組織Party的目的是什麼?不是為了樂和而是為了鬥爭嗎?上學的目的是什麼呢?不是為了給人增加愉快而是為了給人頭上砸粉筆頭嗎?為什麼不允許給女孩子寫紙條?為什麼不允許交頭接耳?我從這個Party轉到另一個Party,一下子還有些不習慣呢。現在Party的殺人數量,我過去當土匪時還沒有這麼過呢。你們明目張膽和胡作非為的程度,土匪連你們一半還不及呢。土匪也就是混個吃穿,混個女人;你們可好,戰爭都打到中東和沙特阿拉伯了。我們搶人還有些幽默當然也就是智能,你們是多麼地直接、冷酷和沒有趣味。我一邊當着副總統,我一邊在那裏寒心。過去我當土匪時,覺得你們這些在紅地毯上走來走去、整天能洗熱水澡的人特別神秘、智能和光明正大,誰知當我和你們為伍之後才知道,你們個個都是大混球。我們憑的是感情和衝動,你們憑的是理智和算計;我們憑的是光明正大,你們憑的是陰謀詭計;我們憑的是團結,你們憑的是分裂。後來他們不讓我當付總統了,我高興得很。我覺得是一種解脱。我早就不屑於與他們為伍了。我不想再呆在他們的Party中了。但解脱以後,我接着又產生了新的苦惱。舊的Party沒有了,新的Party又在哪裏呢?不管什麼Party吧,我一輩子可是沒有脱離過幫夥。現在一下沒有了幫夥,沒有了朋友,沒有了紅男綠女,沒有了夜生活,我還真有些不習慣呢。再到大荒窪去,過去Party上的朋友,那些好男好女們,現在早已煙消雲散、物是人非、物在人亡了。雖然他們在你的腦海裏,還風采依然。你多麼想回到你的童年,你多麼想回到你的土匪時光。但舊夢像剩粥一樣,縱然是再熱一熱,恐怕也早已經走味了。就是這走味幾十年的舊粥,你再也見不到了。但你不是別人,你是基挺·米恩,既然你不能回到過去,你就必須開闢未來。因為你不是一個平常人,你是一個具有世界聲望的資深的政治家,你的傳奇經歷和在政治生涯中的獨樹一幟和笑話不斷,要求你不能就此平庸下去呢。你必須有一個新的轟動世界的舉動,來答覆你的觀眾和你的崇拜者呢。你能就此不讓我們笑了嗎?這也未免太不嚴肅了。這時一個機會來到了我面前,一個新的Party來到了我面前。這個Party既不同於過去的政治Party,也不同於過去的土匪Party,既不是男男女女的貼面舞(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Party之前,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等我上了這班車、和這車上的新朋友交往之後特別是來到小劉兒或是我的老朋友老孬的故鄉之後,我的思想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末班車,不是那個末班車。這個Party也不錯嘛。世界是需要學習的。打通一個世界,心中就多了一份温存。為什麼會在世界上感到孤獨、淒涼和傷感呢?就是因為那個時刻你對某一部分的世界沒有打通。如果大家都在忙着搞同性關係,哪裏還會有那麼許多鬥爭和動亂呢?社會所以動亂,不是因為Party多了,而是因為那種Party多了。而這種Party少了。我是贊成搞Party的,關鍵你是在搞什麼Party。如果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都是這種Party,一到晚上大家都關在自己的小房子裏或是在酒吧和啤酒屋搞這個,誰還會去時代廣場遊逛呢?如果我仍是副總統,我就不限制大家搞這個,而是提倡大家搞這個。這樣我就省心多了嘛。我應該給大家多加幾趟末班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想,我一個土匪3鏨淼娜耍艘歡斡憑駁納倌曄憊猓幼龐腫櫓薖arty,在政壇上叱吒風雲,老了老了,現在又搞起了同性關係;一般來説,一個人一輩子能搞好一個事情就不錯了,現在一口氣讓我搞了三個,我對於人類和歷史,還能不知足嗎?想着想着,淚水就打濕了枕巾。剛才在會議室外的糞堆旁,有記者向我提問──説到這裏,我得再説一句,剛才向我提問的記者,比我們同來的任何人都多。我過去是一個新聞人物,現在又搞起了同性關係,又是一個爆炸性新聞。這就是我過去歷史的好處。這就是疊加。這是你們大家包括孬妗也無法出其右的。你過去不就是一個模特嗎?我是什麼?我是副總統。總統死於任上,我也就是總統了。當然,我這麼説不涉及孬舅,我們過去還是朋友嘛。現在我要藉此向孬妗提一個建議,我們這些同性關係者,將來事情搞大了,就得跟政界一樣,設一個新聞發言人。得有組織和系統。不然大家就容易亂髮言。這個新聞發言人的最佳人選是誰呢?我覺得只能是我了。剛才有記者向我提問:基挺副總統,你為什麼要搞同性關係?我的回答很簡單:為了留住時間和青春。我這個回答怎麼樣?當然,基挺副總統的這個回答,贏得了同性關係者一個滿堂彩。真是出人意料。這回答真有些幽默和智能。到底人家當過副總統。把他留在後面介紹,作為一個壓軸戲,還真是合適。將來他當新聞發言人。看來是沒有什麼疑義了。從此,同性關係者發動羣眾的另一個口號和在村裏土牆上刷的另一條規定性標語是:為什麼要搞同性關係,為了留住青春和時間。這口號還真發動了一批身患癌症和奄奄一息的人。同性關係者的隊伍,由此壯大許多。這又是基挺副總統終身洋洋自得的一個話題。但基挺副總統還沒有説完。我們以為基挺副總統説到這裏,已經夠完美的了;但基挺副總統還意猶未盡。他又對記者説,同是搞同性關係,但從我剛才的發言和態度,你們也可以看出,我和其它搞同性關係的人在目的上還有所不同;他們只是為了個人享樂,只是從個人和自已的利益出發,我卻不同,我是為了一個事業,為了一個新的Party,為了解放全人類。雖然剛才也有人在那裏拔高自己,説她搞同性關係、過去割男人或現在成為男人也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他人,但割人和Party的本身區別就説明,這裏有一個大和小,個人和集體的分野。割和被割只能是個人操作,而Party卻是集體的組合。我們中間也有很大的誤會呢。我們層次不同,境界不同,對世界的猜想不同,光榮和夢想不同,情感和理智也不同,基挺副總統説這話的時候,已經去掉了剛才的天真樣子,有了一副乾坤在握老氣橫秋的模樣。他説完這一段,緩慢地轉動着脖子,仍在那裏等着人們的掌聲。但這次效果就比以前差多了。只有幾個老人,像老曹老袁白螞蟻那種人,才稀稀落落鼓了幾下掌。基挺副總統大為失望。可誰讓他畫蛇添足呢?他這幾句話打擊面不小呢。就是老曹老袁,也是物傷其類,出於對老基有同情,才拍了那麼兩巴掌;沒想到這樣倒引起了老基更大的憤怒。他對沒有鼓掌的人倒沒表示什麼,對剛才鼓掌的老曹和老袁和白螞蟻,倒是狠狠瞪了幾眼。這使老曹和老袁大為感慨。兩人相互在那裏説:看來以後好人難做了。白螞蟻也感到委屈,也想紮上去跟他們倆共同訴説,沒想到老曹和老袁又想與他分出層次,根本不接納他的情緒,看到他的腦袋紮了過來,倆人趕忙閉口不説了,做出剛才什麼也沒説的樣子。這又使白螞蟻大為感慨。如果説他們三人都有委屈,那麼白螞蟻的委屈就是雙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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