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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麗晶時代廣場

    世界恢復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秘書長俺孬舅與我談起同性關係問題,是在麗晶時代廣場的露天Party上。用元寶一樣的驢糞蛋碼成的演講台上,一羣中外混雜的男女在跳封閉的現代舞。我與孬舅周圍,站滿了各色社會名流和社會閒雜人員,個個手裏端着一杯溜溜的麥爹利。名流端着麥爹利躊躇滿志和神態自若,混進來的閒雜人員對這種環境和氣氛就有些自卑和氣餒,不住地對名流察顏觀色──就好象窮人的女兒憑着姿色嫁到了大户人家一樣。但是不管是名流或是閒雜人員,又不能與俺孬舅和我相比,從他們的表情看,他們之間的談話都是在作假,他們都想與我們打招呼。但我與孬舅對他們置之不理。在我們眼裏,名流和這些閒雜也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在專心我們的談話。如同姐倆兒牽着手去參加舞會,在舞會受到冷落只好親人之間説些什麼固然是一種羞恥,但當舞會的目光都對準我們我們還搖着扇子在那裏輕鬆交談就是另一回事了。後來,這次談話引出了一些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情。這次談話的劃時代意義當時我們意識到了沒有呢?我想是沒有。但秘書長下台以後,在他個人回憶錄中,把這次談話的個人作用人為地誇大了。他説,他對這次談話早有預謀,在心裏存了很長時間,只是借跟小劉兒談話給大家吹吹風──他沒有一件事不是在世界上事先預謀好的;這就是有備和無備、理智和隨意的區別;看着一句話是隨口説出,但往往一下就延伸了幾里;似乎是隨意彈出的一個石子兒,誰知就打着幾里外的一隻斑鳥呢;於是就不能當平常話一聽了之,往往還大有深意;這就是深謀遠慮,這就是未雨綢繆,這就是禮義廉恥的核心所在。當然,這樣理智地忙活一輩子,也把他累壞嘍。──我看了這段回憶錄,心裏很不高興,這把我放到了什麼位置?我清楚地知道,也許談話到後來引起了孬舅的警覺,但一開始談話也是在做給別人看,我們不理你們,我們親人之間自己也有話題,我們之間還可以談同性關係,之間的關係多麼開放和民主;我不但懂道德倫理和政治,還很懂生活嘛!我不但懂形而上,還很懂形而下嘛!我不但懂理智,還很懂常人的情感和這情感在社會狹窄的渠道里像瓜的蔓兒一樣是如何曲折地延伸和發展嘛!而且這談話還像蹚着一塊塊解凍後的浮冰過河一樣,事先根本沒有料想和設定──更沒有鎖定,一會兒跳到這個問題上,一會兒跳到另一個問題上,一切全看浮冰的飄來,每跳一塊還有些提心吊膽──事後想起來可能感到輕鬆和好玩,但當時可怕一腳踏不好就掉到冰冷的海水裏出現滅頂之災──再也見不着俺的舅舅或外甥嘍,你在遠處的海面上伸出一隻手在那裏掙扎;於是就一個問題和冰塊上猶豫不決;説着説着,突然就像暴風雨中站定的愛斯基摩人一樣冷場了。後來我碰到孬舅,手裏拿着他的一卷回憶錄,孬舅看出了我的臉色,忙紅着臉向我解釋:「這套回憶錄,並不是我的本意,是秘書班子在那裏胡纂的!」

    我噘嘴:

    「當時談話就我們兩個知道,你不告訴他們,秘書班子如何得知?」

    孬舅:

    「我並沒有有意告訴他們,只是有次我和你孬妗(德籍國際名模馮·大美眼)──她正在壁爐旁給我織一隻毛襪子──閒談,他們在一旁旁聽;還有一次,我去郊區釣魚,與瞎鹿瞎開玩笑──本來我是不認識什麼瞎鹿的,雖然他是一箇中國影帝;還是去年有一次在禮義廉恥會堂開會,我轉過大廳,正好碰上他,看着他那光禿禿和瞎兮兮的樣子,別人笑了,我也笑了;這時瞎鹿膽怯地看着我,我只好上前做出領導的風度説:『你是瞎鹿,我認識你。』──口音裏還有些渾厚的家鄉味道,於是就像富有特色的臘腸一樣顯得更加有風味,一時報上還傳為美談。從那他就粘上了我,有時在一塊釣魚。釣魚沒有他我照樣釣,釣魚沒有我他就左右不安心──我們是這樣一種關係──又被他們聽到,他們添枝加葉,添油加醋,掐頭去尾,拔高升華寫下的。文人這一套,你還不清楚?我承認,裏邊有突出我的地方,但你也得承認,基本事實都是存在的。孬舅現在已經下台了,無非在一本小説裏誇張一下青春往事,聊以自慰,你還能揪住不放嗎?建議你再寫回憶錄時,這一段就不要再提了。」

    我仍噘嘴:「我要不提,從此一千年一萬年都是你的陪襯!」

    令我不滿意的另一處細節,就是關於思想浴的問題。對於那場我們親人之間的旁若無人的談話,當時我們有一個共同的默契:我們理他們幹什麼?我們理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和收穫呢?──而我們爺倆兒或姐倆兒在一塊談一陣,卻好象相互洗了一次思想浴。我們相互擦擦背,搓搓泥,接着感情的春風又像羽毛撩着我們的耳朵眼兒或像温柔的小手在我們身上按了一次摩一樣讓我們骨酥肉軟或者乾脆像半夜領着一個孩子到野地裏挖了一個坑要埋掉他一樣讓他恐怖地大叫──很難説這裏不磨擦出驚人的思想火花和讓人驚叫的霹靂與閃電──一句話能改變一個世界呢,一句話能改變一本書的意義呢,我們會心和意味深長地笑了;而恰好説完這個,接着又出現了冰塊的冷場,當時我們還感到不好意思呢。但是到了回憶錄中,孬舅卻把這思想桑拿和思想浴説成是單方面的而不是相互的了,他見了我沒有什麼──我説,我見了他就好象洗了一次思想浴。本來是兩個人共同洗澡,現在好好的桑拿室變成了一個澡盆子,他抱着一個娃娃在那裏洗。好好的公共廁所,被他一下改裝成私人衞生間;好好的公用艙,被他一下霸成了私人專機──歷史能這麼讓你偷樑換柱嗎?就是你讓我在如煙的歷史中當陪襯,為了在並不充分的事實上引出難以承載的理論和思想,但一下將我抹殺得無影無蹤,這恐怕也太過分了吧?於是我仰着臉,眼睛裏湧出委屈的淚水。孬舅也有些發毛,緊緊盯住我看,突然──薑還是老的辣,他開始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仰天長嘯,潸然淚下,用雙手捂住臉。見他這麼傷心,我心裏倒過不去,用雙手去掰他臉上的手:「孬舅,你不要傷心,我也就是隨便説説,你不要在意。」

    孬舅這時憤怒了:

    「你還不是看你孬舅秘書長下台了,才敢這麼跟我花馬掉嘴談陪襯?禮義特別是廉恥,怎麼沒在你身上恢復半分呢?當初你是什麼?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陪襯!陪襯還是哭着喊着蹭上來的。你知道你現在的表現嗎?你是在跟我──一個游到淺灘的巨龍魚蝦嬉戲。舉起你那根鬚一樣的小毛爪就在我身上搔吧,張開你那鰱魚一樣的嘴你就笑吧,可看到我無可奈何的地步了──但你別以為自己能得到什麼,你也就是蚍蜉撼樹。雷電馬上就要轟鳴了,大雨馬上就要傾盆了,暴風雨,你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就要趁着這大雨、洪水、泥石流在電閃雷鳴聲中離開這小河溝回到大海和我的故鄉去了。這個時候你在哪裏呢?你也就是像寒號鳥一樣躲在石縫裏索索發抖呢。別認為自己在世界上有多重要,揭穿你的本質,你就是大年三十拾個兔,有你無你都過年的那種。吃什麼大菜,平時你連餃子還吃不上呢!像你這種表面有追求、內心很虛弱的藝人我見得多了。當初我當秘書長的時候,有多少比你大的名角,不都哭着喊着想跟我結交當陪襯?哪一次都不是車載斗量?呵絲·温布爾,基挺·米恩,卡爾·莫勒麗,巴爾·巴巴,麗麗·瑪蓮,瞎鹿……哪一個不比你名氣大,每週未開家庭Party,為了爭一張入場卷,他們不都打得頭破血流?表面很清高,表面很先鋒,表面很現代,表面很狀態,對世界和現實都不屑一顧,但是後來這張入場卷不都寫到了你們文集的前言裏、後記裏、序裏或是跋裏了嗎?你們一生都在攻擊現實,但是到了你們的暮年,你們不都以自己已經過期的先鋒為基礎建立起自己的現實了嗎?這和還俗的和尚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下台的幹部又開創一個新的攤子或是餿了的豆腐過了過油的又端到桌上有什麼區別?當時我想要吹風,哪裏找不着一個有新聞價值的人?還不是念你是我外甥,無意中給你一個機會,沒想到到頭來你倒倒打一耙。早知你如此,我何必當初呢?既然你是一個不明白的人,我何不早點撒手呢?既然你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見了下台就忘了上台,一切與你何干,又與我何干呢?你説這些話,又是要甩給誰聽呢?」

    説着,竟像林黛玉一樣哽咽起來。

    見孬舅這樣,我開始有些不知所措。回想當年,孬舅有錯誤,我也不能説沒有私心。與孬舅在麗晶時代廣場談話時,我的心思也並不全在同性關係上,而是想着從這同性關係的話題上,自己能得到多少好處;而從這話題之外,自己又能撈到什麼稻草。全站在一個自我標榜為先鋒或是後現代、不撤退或是新解構的小文人立場上。──我的寥若晨星的讀者。──我抓住了孬舅一些東西,孬舅也不是沒有抓到我呀。而且我在小的方面的齷齪並不一定比他在大的方面的紕漏更光彩呢。我們之間還有一個小和大的區別這一點倒被孬舅忙中出亂地給遺漏和胡塗了於是我們的錯誤就攪在一塊了説不定對我還是萬幸呢。果然,當年的第二天,各大報紙見報,秘書長接見小劉兒,進行親切敍話云云,我立即也成了一新聞熱點,我的兩本小冊子《烏鴉的流傳》和《大狗的眼睛》立即被出版商各加印八萬五千冊,在集市的地攤上銷售一空。銷售廣告詞是:秘書長加同性關係,先睹為快;小劉兒成大腕兒,今非昔比。一些小報記者也開始像蒼蠅一樣圍着我轉,其中還有一些女蒼蠅。我撿那俏麗的,趁機拍了她們幾個。記得個個不同,有的還要死要活,惹了一些小小的麻煩。可見當時的心思還在異性身上,對同性關係並沒有專心致志。這和孬舅當時對同性關係的無意涉及,並沒有多大區別;當時雖是陪襯,還是沾了孬舅不少光;現在把得到的好處都忘了,又回頭與孬舅計較「陪襯」不「陪襯」的問題,引起甥舅間知識產權的糾紛,説起來也稍稍有些不對。何況孬舅剛剛下台,正是脆弱時期,我不該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雪上加霜。於是恬着臉説:

    「孬舅,你不要生氣了,也不要傷心了,我再寫回憶錄時,一定不提這一段就是了。」

    孬舅見我這麼説,立即轉悲為喜,擦掉臉上的淚水,把他的大巴掌,拍到了我的頭上。然後還揉了兩下。突然又不放心地問:

    「你説話算數?──你過去可有説話不算數和見異思遷的毛病。」

    這時我又有些看不起孬舅,曾身居高位多年,做過那麼大的事業,思想境界也不過如此呀。我倒突然大度起來:

    「不就一個同性關係嘛,不説它,我可説的話題也多得很,不會影響整個構思。」

    孬舅窮追不捨:

    「那你準備説什麼?」

    一下將我逼到了牆角。本來我在主動,現在變成了被動;本來我是原告呀,現在變成了被告。孬舅到底是孬舅,他轉敗為勝和最終控制全局的能力,總讓我始料不及。像歷史上任何一次甥舅磨擦一樣,雖然挑戰者往往是外甥,最終還是以舅舅的大獲全勝和外甥的一敗塗地而告終。我雖然知道這場談話一結束,孬舅就要沾沾自喜地四處説:「這個xx巴小劉兒,還是年輕呀。」「就這兩把刷子,還想跟我花馬掉嘴呢。」

    但我已經像鑽到竹筒裏的蛇一樣折不回頭了。已經沒有什麼反撲和掙扎的餘地了。孬舅的回憶錄就要成為歷史,我的回憶錄將來沒法寫了。但我還是硬充好漢和硬着頭皮説:

    「這些不都是我成年以後的事嗎?這些不都是我成年之後犯的錯誤嗎?到我寫回憶錄時,我就只寫自己的童年生活,18歲之後,我徹底省略就是了。」

    ──於是,到了本書卷四的時候,當飄渺的歷史和雲煙、假設的前提和將來需要一個真實的回憶來做鉛墜而不使它成為斷線的風箏和氣球毫無目的地在空中亂飛讓人無所依從和沒有抓撓頭的時候,當捲一捲二是前言卷三是結局到了卷四才覺得要有一個正文為大家的回憶錄作共同序言的時候,我還真是一諾千金,真的沒有提成年之後的事只是拿着自己的11歲和1969年作為座標和風信鳥説了一下。1969年的風信鳥,站在公社麪粉廠的一座糧倉之上。雖然我不是一個勝利者,但我還是做了一個失敗者應該做的好漢、硬漢和西部牛仔。大漠孤煙,彈盡糧絕,我英勇地走向敵人的一排排子彈,當敵人的子彈「噗」「噗」地在我身上綻開幾十朵鮮花之後我才含笑倒下,這時夕陽的金色的餘輝打在我半個臉上。既然我做不了帝王,我就做一個別姬的霸王吧。這下孬舅徹底放心了,一個倒立,將自己的身子在村頭糞堆上紮了起來。接着只有頭着地,四肢在空中亂動,做了幾個動作,眉眼倒着擠弄着問:

    「我的現代舞跳得怎麼樣?」

    這時的孬舅,動作已經有些下作了,眼中射出的,甚至是同性關係的光芒。這時我倒懷疑,他當年恢復禮義和廉恥委員會的秘書長是怎麼當的。但我又想,秘書長也是人嘛,誰沒有落魄的時候呢?誰落魄的時候不是英雄氣短呢?何況我孬妗──那個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剛剛去世一個月。雖然孬妗生前他們的關係已像肝硬化的病灶一樣在那裏僵持和疼痛着,但仇敵的去世,往往比朋友的喪失還令人傷心和可惜,這時的英雄失態,一切都可以原諒。這是一個失態的季節呀,王蒙説。於是我也做出一個同性關係的眉眼説:「你跳得不錯,一切都很性感。」

    孬舅馬上跑到我面前,閉着眼睛喃喃地説:「抱緊我,我有點冷。」

    這是多年之後孬舅落魄時的樣子。當年在麗晶時代廣場,孬舅可不是這樣。那時的孬舅威風八面,一切侃侃而談,雖然同性關係話題不是他預謀好的,但就是談其它,世界的一切也盡收眼底,一切都在帷幄之中。不然最後也不會涉及到同性關係問題。他手中也握着一杯溜溜的麥爹利,半天還不抿一口。

    我與孬舅一人騎一頭小草驢,站在時代廣場的中央。到了22世紀,大家返樸歸真,騎小毛驢成了一種時髦。就跟20世紀大家坐法拉利賽車一樣。豪華的演台,都是用驢糞蛋碼成的。小毛驢的後邊,一人一個小糞兜。糞兜的好壞,成了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大款、大腕、大人物和大家的標誌。大款們娶新娘,過去是一溜車隊,現在是一溜小毛驢,毛驢後面是一溜金燦燦的糞兜。新娘邊走邊往小毛驢嘴裏塞白糖。我騎的小毛驢,當然是借孬舅的。禮義廉恥恢復委員會的糞兜,當然又不同於大款,糞兜上繡滿了地球上各種不同的國旗。花花綠綠,新穎別緻,走到哪裏,都是一陣轟動,孬舅説,糞兜上這些刺繡,都是亞非農村一些姑娘,坐在桃花燦爛的樹下一針一線繡的。姑娘刺繡時,知道一針一線獻給誰;你用着這糞兜,卻不知道這針線是世界上哪一位姑娘繡的,有時騎在毛驢上,心裏倒有些莫名的牽掛和惆悵呢。一個糞兜之上,充滿了百媚千紅。這時孬舅知心地告訴我:

    「這也成了我對付他們的一個武器。一到有人傳我有同性關係傾向,我就把糞兜拿出來,我有同性關係嗎?這糞兜是同性繡得嗎?他們立即就無話可講,無話可説了!」

    孬舅開始暢懷大笑。我也跟着他笑。突然孬舅收住笑,又小聲問:

    「你知道這陰謀是誰製造的?」

    我也立即警覺起來:

    「誰?」

    孬舅伸出兩個手指頭:

    「兩個人,二者必居其一。」

    我:

    「哪兩個?」

    孬舅:

    「一個,是那個副秘書長,他天天惦着我的秘書長位置,要鋸我的椅子腿,才這麼造我的謠言。據説這個巴伐利亞人祖上是猶大,有出賣人的血統。」

    我點頭,説:

    「我們有了糞兜,他的謠言不攻自破。他這麼做,無非是蚍蜉撼樹。就像魚蝦戲龍一樣,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孬舅:「我同意你的説法。」

    接着一聲深長的嘆息:「另一個人就難對付了。」

    我:「誰?」

    孬舅:「你孬妗。」

    孬妗這個人我見過幾面。大部分是在電視上,她穿著紅筒裙、披着黃紗陪孬舅四處訪問,從飛機舷梯上走下來;還有一次見過真人,是在亞洲大飯店的時裝表演會上。世界名模馮·大美眼親自出場,轟動了整個世界。門票高達3600里拉。本來我無錢看這場表演,也沒時間,每天晚上吃過飯還得趕緊洗碗。正巧這天同居的曹小娥與我制氣,我趁制氣和矛盾的功夫──世界上的事情從來都是福伏禍焉和禍伏福焉──丟下一池子髒碗,悄悄溜到大街上,順着人聲的喧鬧來到了大飯店門口。正巧時裝表演會的把門者,是俺的鄉親、中國影帝、反派大腕瞎鹿,我又趁機溜了進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俺孬嬸那嫩藕一樣的大腿,楊柳一樣的腰肢,若隱若現的肚臍眼,大步走來突然亮相,萬眾中似乎只盯你一人的大美眼──光束是説收就收,似乎只屬於你一個人,但也説放就放,一下又照亮了大家和全世界──令人心蕩神移,煙飛灰滅,不知身在何處。回來木牀上被窩裏所想的,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妗。當時我想,為了這樣的人,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麼?有了這樣的人存在,曹小娥制氣又算個球?於是一場家庭糾紛也迎刃而解和化干戈為玉帛。我也突然明白那麼牛氣、在中華民族面前常常自稱影帝的瞎鹿為什麼心甘情願在飯店前把門。平時他是什麼做派?多少人想見他一面都難。單單用為了鄉親這樣的理由能解釋通嗎?後來在一次晚宴上,我將此問題向瞎鹿提了出來。我與瞎鹿認識了一千多年,在他沒出道之前,我們在一起摸爬滾打,相互的底細都知道;從山西大槐樹下出發的遷徙路上,還相互捉過蝨子。所以他在我面前一時還不好擺架子。平時我對別人吹噓我們是哥們,他知道了也是一笑了之。這時見我提出這麼尷尬的問題,他有些不好意思,忙假裝有事,抄起自己的「全球通」,撳打了幾個電話;接電話的當然都是名人,一個是福克納,一個是王朔,言語之中,似乎都正趴在家裏給他寫本子──他好象還有些不滿意。放下電話,紅着臉對我説:

    「老弟,我承認,你戳到了我的痛處。誰沒有膚淺的時候呢?對這事我有些後悔。」

    我盯着他説:

    「你沒必要後悔,何況這也不是膚淺。」

    他奇怪:

    「那是什麼?」

    我説:「是真情。」

    瞎鹿吃了一驚。接着又紅臉,開始搓自己的手。半天揚起臉説:「這事我真沒仔細想過,我只是憑感覺。」

    半天又嘆口氣説:「可你想想,她是咱孬妗。就是不是咱妗,人家也是世界名模,看咱算什麼呀。」

    我安慰他:「你混的也不錯,你是中國影帝。」

    瞎鹿咔出一口痰,啐到格瑞特飯店的地毯上:「一箇中國影帝,放到世界名模面前,也只是一個蝦米;你想想,第三世界。」

    我説:「瞎鹿,你不能這麼説,你這麼説會傷害大家的民族自尊心。大家都看着你呢。」

    瞎鹿聽了我這話,馬上又恢復自己的身份,作出早就明白的樣子,知心地對我説:「我也就是對你説,到了大眾場合,我還能那麼傻冒?」

    又説:「其實,對這種大眾面前撩大腿的人,我早看穿了她們的本質,她們不也是靠身子賣錢?這和妓女有什麼區別?」

    我説:「就是,讓我們在木板牀或席夢思上把她忘掉!」

    接着我們把手把在了一起,共同達成了協議。但從瞎鹿後來的表現看,他並沒有把俺妗忘掉。瞎鹿過去吃飯旁若無人,吃完就走,不管別人是不是收尾,一派影帝風采;現在變得顧左右而言他,常常飯也不吃,一個人楞楞地坐在那裏發呆;別人問他話,他沉吟半天,猛然皺着眉抬頭:

    「你剛才説什麼?」

    眾人也跟他在那裏犯楞,不敢再動筷子。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瞎鹿內心的痛楚。瞎鹿見了我,目光躲閃,埋頭喝酒。從瞎鹿鼻子冒出的酒氣中,我看到孬吟在瞎鹿心中成了一個化不掉的情結。酒氣中嫋嫋升起的孬吟,依然是演台上的步態,大腿、腰身、美眼,都楚楚動人。我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一切都無可挽回,瞎鹿的藝術生涯,肯定要被馮·大美眼給扼殺了。或者恰恰相反,這會成為瞎鹿藝術再上一個台階的爆發點。一切全在瞎鹿的把握。從後來的發展看,瞎鹿走了前一種道路,沒有把真情化為動力,為了愛情,把家身性命都拋棄了。當孬舅號召一幫同性關係者上山下鄉,與故鄉的豬蛋、六指、白螞蟻、曹成、袁哨、白石頭同吃同住,摸爬滾打,一切窩裏翻,讓故鄉消磨掉他們身上的異味、異端、異化和同性化;本來這事和瞎鹿沒有關係,孬舅也沒有把瞎鹿劃到圈裏,他認為瞎鹿還沒有到那種地步;但瞎鹿自告奮勇,把正在主演的一部穩拿康城獎的片子都扔了,追隨大家到了故鄉。因為這些上山下鄉的同性關係者之中有孬妗。他是追隨馮·大美眼而去。福克納和王朔的電影本子也白寫了。當後來瞎鹿在故鄉發現馮·大美眼的同性關係無可救藥,對他的追求置之不理,認為這種追求低級、膚淺,不懂愛戀的真諦,瞎鹿差一點扼腕自殺。

    孬妗就是這樣一個人。但一開始我們與孬舅都不瞭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麼?是一個殺豬宰羊的屠夫,赤着腳、扛杆紅纓槍在曹成部隊裏當「新軍」。動不動就説「不行挖個坑埋了你」。那時哪裏會想到他日後要當世界的秘書長?在這一點上他倒沒有未雨綢繆、預設和鎖定。那時的孬妗還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襖,唇外露着兩根黃黃的大板牙,頭上頂一發髻,髮絲上爬動着蝨子,男女蝨子在頭髮裏戀愛,結下許多蝨仔。1960年,村裏餓死許多人,在一次搶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撐死。當時孬舅正倒掉大槍,拿着紅薯小餅哄村裏婦女睡覺。一開始是媳婦,後來是黃花閨女,一個小餅一個閨女。聽説前孬妗要死,他趕過來看,除了責罵前孬妗沒出息,這時倒動了真情,流着淚説:

    「孩他娘,你其實不懂我的心。」

    後來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問鼎康城的那部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後來出外視察時,常常在不同的場合説:

    「我也是懂一點藝術的。」

    「你是瞎鹿,我認識你。」

    口音中還帶着濃厚的家鄉風味,就不能説沒有出處。

    孬妗去世以後,孬舅一直獨身。雖然他曾與曹成的女兒曹小娥同居過一段,但他們沒領結婚證呀。對村中別的婦女,孬舅也有過一些性騷擾,但終是水上的浮萍,沒有結果。後來孬舅離我們而去,像當年小麻子出去闖蕩一樣遠走他鄉。小麻子走了一段,榮歸故里,帶回來一幫紅眉綠眼隊伍;孬舅出去一段,雖然沒帶回來部隊,但帶回來一個世界性的禮義與廉恥恢復委員會的秘書長,也算對得起先人。我的故鄉是英雄輩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走一趟,都不會空手而歸。小劉兒出去混成一個藝人,已經算是最沒能耐的了。孬舅成為禮義與廉恥恢復委員會秘書長那天,整個家鄉額手稱慶。唯有老貴族曹成、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説:

    「過去認為戰爭年代好做官,誰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老袁説:

    「怎麼只叫禮義和廉恥恢復委員會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復了嗎?」

    後來傳來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頭是德國貴族、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大家又一次歡呼。當然,家鄉的處女們都大失所望,原來以為孬舅上去以後,能像當年的小麻子一樣在家鄉搞選美;通過結婚辦簽證,還能再帶出去一個;誰知到頭來你在外邊搞了一個洋人,不是白白繞了我們一遭?我們坐在桃花燦爛的樹下,心守如玉是為了等待一個值得等待的人,現在這個人的心另有所屬,我們還守身如玉個球?這次你連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這樣,姑奶奶不早就放得開了嗎?於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時,我們家鄉的處女也找補了一回: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xdx潮。對馮·大美眼,我們都不解其詳,但這次曹成和袁哨比較贊成,説孬舅到底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異性的挑法;不説別的,單看出身,姓「馮」,在德國就是貴族。出身決定教養,一提裙邊,一撩大腿,就與常人不一樣;要不人家當模特!接着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相互感嘆:

    「咱們是老了,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

    就這樣,大家只知道孬舅的歡樂,不知道孬舅的痛楚。只知道孬舅秘書長當着,模特睡着,整天都在福窩裏,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間也有矛盾;時間一長,理想、志趣、吃法、睡法,也有差異,也有裂痕,也有心靈不交叉、尿不到一個夜壺的時候。秘書長也是人嘛,也沒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們高興或悲傷的時候,我們恰恰忘記了一點:孬妗的出身固然是貴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殺豬宰羊的屠夫;孬妗雖然姓馮,俺舅可是姓劉;單從出身看,他們之間怎麼會不發生矛盾呢?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從這一點出發,我對俺舅有些同情。

    我與孬舅一人騎一頭小毛驢,站在麗晶時代廣場上。當孬舅對別人誣衊他有同性關係傾向並由此涉及到孬妗時,他有些憤怒和無奈,仰天長嘯,我有些憤怒和同情。當我想安慰他兩句時,廣場上許多不同皮膚的男女聽到這裏仰天長嘯,本來他們之間的談話都是在作假,他們都支着耳朵注意我們的一舉一動;現在見這裏有仰天之聲,似乎給他們提供一個跟秘書長打招呼的機會,所以都蜂擁而至,不顧演台上的現代舞,紛紛高舉着溜溜的麥爹利,想跟孬舅説話,想弄清孬舅仰天之聲的原因,好回去作一個報道或是作一個向別人吹噓的資本。但他們想錯了,孬舅什麼人沒見過,孬舅怎麼會理他們?他們的所思所想,孬舅一清二楚;孬舅腦海裏所翻滾的東西,他們卻一概不知。何況這種眾人圍着一人轉的場面,孬舅見得多了,已經煩了,膩了,所以沒理他們,眼睛沒看任何人,似乎這種蜂擁的場面根本不存在,只是小聲對我説:

    「看這些人多麼費勁。」

    接着摘下眼鏡,皺了皺眉。圍在我們四周的武裝警察見孬舅摘眼鏡皺眉,馬上採取行動,抄起了防暴盾甲,開始將人羣往四周推。人羣一邊後退,麥爹利潑了一身,還不忘向孬舅搭話,鎂光燈繼續閃爍,企圖孬舅能回心轉意;但孬舅仍對他們置之不理。眾人見孬舅無望,開始把希望寄託到第二代的我身上,紛紛向我打招呼,將各種鏡頭對準我,許多人在高聲喊話:

    「小劉兒,剛才秘書長嘆息什麼?」

    「他臉上怎麼有亮晶晶一顆東西,那是什麼?」

    我到底是年輕,這種場面見的少,想出風頭,又想在回答記者提問時顯示自己的幽默,所以高聲喊了一句:

    「去年一滴相思淚,今年方才到腮邊。」

    眾人大笑,將時代廣場的氣氛推向了一個高xdx潮。在場的記者根據這個回答,又根據定向竊聽器的記錄,到底知道了我們談話的一星半點,知道涉及到了同性關係,於是第二天將這些星星點點見着報端,由此也促銷了我的兩本書。但我們談話的核心涉及到誰他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又會在世界上引起一場混亂。對我與眾人亂打招呼,孬舅也沒有責備,見怪不怪,一笑了之。本來我想安慰孬舅,被眾人這麼一衝,悲劇變成了喜劇,剛才的氣氛沒有了,情緒連結不上。我有些遺憾,也有些慚愧,因為這一切是我引起的。孬舅又沒有責備我,不為一時一地不受安慰、氣氛變換而影響自己的情緒。到底當了一段禮義廉恥的秘書長,心胸比以前大了許多;相形之下,倒是我小肚雞腸,自己在那裏玩小九九。這哪裏是要安慰孬舅,這簡直是在借孬舅的不幸來開創自己的人生。可見後來孬舅下台以後,我又與孬舅爭執當年是我的膚淺。從潛意識講,肯定又想借此糾纏些什麼。怎麼話題一提到孬妗,自己就那麼扯住不放,潛意識中有什麼性成份嗎?悲劇變喜劇以後,我不知趣地仍想找回安慰的氣氛,藉此再談談孬妗,孬舅感覺到這一點,立即擺了擺手,拿出政治家的風度和策略,一方面不屑追究我潛意識中的齷齪,同時借氣氛的改變,把話題從泥濁中拽出來,繞過孬妗,重新開闢一個話題,開始談他的奮鬥經歷,藉以敲打我同時也教育下一代。我只好跟着他的思路轉變。他説,當年他離家出走之初,在一個火車的餐車上當服務生。從一個餐車服務生當到世界的秘書長,中間的人生道路有多麼漫長?看着現在秘書長當着,模特摟着,前呼後擁,豈不知背後的坎坷人生中有多少人間血淚。他倒騎在毛驢上感嘆地説:

    「百十年哪,不容易。」

    這畢竟是一個嚴肅的話題。我立即也嚴肅起來,説:「舅,是不容易。」

    孬舅:「比你寫Story難多了。」

    我:「那是,我那是瞎編,人生可十分實在和枯燥。」

    孬舅興奮了:「我給你説一件事,你就知道了。50年前,我身背盒子炮,穿梭在戰火紛飛的中東戰場。一發飛毛腿導彈,差一點落到我身上。多虧我眼疾手快,一個鷂子翻身,跳出一箭之地,才撿了一條性命。」

    我:「看多危險!」

    孬舅:「還有一次在南美,我拿着衝鋒槍跑了50米,打倒了樹林一樣的49人!」

    我:「看多勇敢!」

    孬舅皺了皺眉,認為我回答得不準確。我突然意識到什麼,忙重回答:「看槍法有多準,連發50,只有一槍脱了靶!」

    孬舅笑了。接着又嚴肅地説:「還有一次,在我出道的關鍵時候,他們合夥謀害我!」

    我:「他們僱了黑手黨嗎?」

    孬舅:「僱黑手黨我倒不怕,孬舅原來是幹什麼的,還怕黑手黨?可怕的是半夜時分……」

    我有些緊張:「半夜怎麼了?」

    孬舅:「他們送到我房間一個美女。」

    我「噗嗤」一聲笑了,明白了他們的罪惡企圖。我説:「這不能上他們的當,他們肯定在房頂架了攝像機,通過電眼在監視你。」

    孬舅拍着巴掌:「可不,他們連電視台、報社都通知了,讓把第二天頭條新聞的位置給留出來。你説我怎麼辦?」

    我:「不能讓他們的惡毒陰謀得逞,趕緊把她給扔出去!」

    孬舅有些猶豫:「可她進門就脱衣服,身條實在好,皮膚特細膩,小xx頭在顫動,似乎在眨眼睛説話,下邊還畫着一朵荷花。你還沒動她,她自己已敏感地在那裏起伏,汩汩地流水,你説我怎麼辦?」

    我趕緊勸孬舅:「舅,不能這麼想,不能因小失大,咱家出了你不容易,都指着你呢,你可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

    孬舅:「我又想,如果不動她,眼睜睜地看着到口的肉不吃,也讓房頂上那幫孫子笑話,這和讓他們抓個人贓俱獲是一回事。」

    我緊張地問:「那你怎麼處理?」

    孬舅:「説時遲,那時快,我急中生智,一把拉她鑽到了地毯下面。最後,事情也幹了,房頂上那幫傢伙只照到一塊起伏的地毯。我勝利了,他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孬舅哈哈大笑。我聽了也覺得痛快。進了禮義廉恥委員會的孬舅,到底和殺豬宰羊當曹家「新軍」時不一樣,有頭腦多了。我由衷地説:「孬舅,我不是當面誇你,你真是有勇有謀。換了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

    孬舅有些得意,開始向我提問:「知道我過去的一句口頭禪嗎?」

    我不解:「什麼時期的?」

    孬舅有些不滿:「時期會變,政策、方針、口頭禪還會變嗎?」

    我明白了,打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我知道了,就是那一句:『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孬舅滿意地笑了:「就是它,就是它。但我現在把它改了。」

    我吃了一驚:「改成什麼?」

    孬舅:「『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你!』」

    我一楞,接着又讚歎:改得好,改得好,過去是戰爭時期,應該那麼説,現在是和平時代,應該這麼改。

    孬舅説興奮了,剎不住車,雙手抹了一下嘴上的唾沫:「我再給你説一件事。」

    我忙説:「你説,你説。」

    孬舅:「在我由副秘書長升正秘書長時,竟爭者有八個人,打得不可開交,最後在每人面前擺了一個飯盆,知道飯盆裏盛的是什麼東西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

    孬舅:「一盆屎。」

    我突然有些反胃。問:「這讓幹什麼?」

    孬舅:「吃下去。而且是非洲屎。誰吃下去誰當秘書長。」

    我「嗷嗷」想吐。

    孬舅問:「秘書長當的容易嗎?」

    我照實説:「不容易。咱老家有句話,『錢難掙,屎難吃』。」

    孬舅:「可那七個孫子,一下念動咒語,變成了七隻大豬,在那裏吞吧吞吧搶着吃。」

    我有些着急:「那你怎麼辦?」

    孬舅:「這也難不倒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念動咒語,一下變成了一頭大象,一舌頭下去,一盆屎就沒了,秘書長就當上了。他們呢,有的吃了三分之二,有的吃了二分之一,他們的屎算是白吃了。」

    説完,又哈哈大笑。

    我説:「有意思,有意思。」

    孬舅又不滿意了:「不要老説有意思,知道這其中的含義嗎?」

    我呆呆地搖搖頭。

    孬舅:

    「這就證明,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像狗屎一樣一團糟呀。你連屎都不能吃,還能把握世界嗎?在這個世界上,提出一條真理和口號是容易的,但它們在一灘屎面前,顯得是多麼地蒼白和無力呀。以為你舅是容易的嗎?每天也就是把手插到這些狗屎裏給你們張羅和操勞呀!」

    我由衷地感謝:「舅,請原諒我們這些人的無知,我們還老覺得您在福窩裏呢。」

    孬舅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這樣的事情有千千萬萬。等有了時間,我一件一件講給你聽!」

    我靈機一動,拍了一下巴掌:「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這比瞎編故事強多了。寫出來一定有讀者。誰不想發跡呢!」

    孬舅輕蔑地看我一眼:「那還用説。不過,我把話説到頭裏,我這麼跟你説的意思,並不是非讓你宣傳我。你不宣傳我,也有人宣傳我。早就有出版商,要買斷我的自傳,我都沒答應他。我的意思,自傳不一定非自己寫,讓秘書班子寫可以,將來讓咱自己的孩子寫也可以──許多話都比自己好説嘛。」

    後來證明,孬舅的自傳是讓秘書班子寫的,而沒讓他的孩子寫。沒讓孩子寫並不是不讓孩子寫,而是30世紀末的孩子,都已經成了克隆的後代,當年我們自認為時髦、領導別人和時代的東西,這時已經顯得老掉牙沒有嚼頭了。我們自以為的先鋒,誰知道短短幾十年後,就自動跑到古典的大會里去集合了呢?異性關係不時髦,同性關係也不時髦了,孬舅的兒女們,開始回頭一千多年重新崇拜起柿餅臉太后時期小麻子衞兵小蛤蟆──在《烏鴉的流傳》中,小麻子夜夜摟着一隻披頭小紅羊睡覺。歷史真是一個大循環哪。《烏鴉的流傳》又成了風靡一時的讀物。在孬舅的兒女們面前,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張羅過的一攤攤屎,都顯得膚淺、無知、無聊、認真得過了頭。至於當年我們還認真地在同性關係話題中爭執過「陪襯」枝節,更顯得一錢不值。歷史是一把大稀泥,轉眼就把我們抹得無影無蹤。雖然我們明知這樣,但我們還是煞有介事地在現實和生活中張羅。當年我與孬舅,就是這樣煞有介事地騎着小毛驢站在麗晶時代廣場,討論着種種令孬舅苦惱和歡樂的話題。這時廣場上掀起了一陣歡快的氣氛。隨着掠過空中的一陣鴿子屁股後的哨響,台上台下都跳起了歡樂的桑巴舞。大家屁股撞着屁股。一開始是男女相撞,後來是男男相撞和女女相撞,漸漸大家眼睛都迷離起來。孬舅也受到氣氛感染,停止與我的談話,開始恢復秘書長指揮千軍萬馬、視萬物如等閒的神態,打量着廣場。打量一陣,倒沒有發怒,而是「噗嗤」一聲笑了,説:「這一幫丫挺的!」

    又説:「咱們也跟他們樂一樂,到哪裏説哪裏,與民同樂嘛。」

    於是,我與孬舅也在驢上扭動起來。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毛驢也訓練有素,步伐一下就踏上了鼓點。我與孬舅撞着屁股,兩隻毛驢撞着屁股,越跳越有情緒,越跳越忘我,忘掉了剛才所有的憂愁和煩惱,漸漸四個在一起樂不可支。等我們發現由於我們跳舞的加入,又使我們成了廣場的中心,眾人開始圍着我們跳,圍着我們拍手,我們的情緒更加高漲;兩人兩驢的頭上,熱氣冒得如蒸籠,我開始在毛驢身上做倒滾翻,孬舅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突然找回了可愛的童年情緒,張開粗壯的喉嚨,唱起了早年在新軍、在遷徙途中所唱的歌曲。如同哥薩克,如同伏爾加船伕,如同過去走街穿巷、翻山越嶺、走過一村又一村買藝為生的瞎鹿,如同酒醉時、神志不清醒時不知把自己交給誰的一個可憐的孩子。孬舅唱得淚流滿面,眾人也欷歔不已;有幾個男人哭了,有幾個女人在那裏議論:

    「過去看秘書長挺嚴肅,誰知他心中也有許多傷痛。以前看他在電視上、主席台上板着臉,現在看,也很平易近人嘛。」

    一些記者,借秘書長的突然平易,又開始向他喊話,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又想錯了,秘書長並沒有玩昏了頭,剛才我們嚴肅談話時不理他們,現在玩的時候同樣不理他們。雖然與民同樂,但跳舞目的不同;你們跳舞是跳給對方和別人,想借此摸一把撈一把碰一把,把自己的性意識發泄給別人;我們跳是跳給我們自己,玩的是自己的心跳,樂是樂在內心,樂在我們兩個之間,表面動作與你們一致,其實我們的內心還在獨處,並沒有與你們融合;所以孬舅一邊跳一邊對我説:「別理他們。」

    但眾人並不這麼理解,他們還沒有分辨出我們與他們的區別,反倒把這理解成孬舅的忘情與忘我,情緒已經與他們匯合;也對記者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幸災樂禍,於是廣場上一片歡騰。這樣的殊途同歸,也使我們哭笑不得。羣眾,真是一個難把握的羣體呀。

    正在這時,廣場外「匡」地一聲鑼響,使廣場安靜下來。桑巴舞的樂曲,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使正在跳舞的大家有些悻悻然,非常不自然、不好意思地把正揮舞在空中不同位置的胳膊腿放回原處。就好象剛才的跳舞是一場幻覺,是幻覺中的絲竹之聲,轉眼之間,絲竹之聲如同一股輕煙,順着一條狹窄的信道飛走了,沒了;把大家扔在了一片情緒的泥淖中。大家都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都想掙扎,又無掙扎處。我與孬舅屁股下的兩隻小毛驢,也有些茫然不知所對。其中一隻憤憤然説:

    「這叫什麼事呢!」

    孬舅也想發怒。廣場上所有的人都看着孬舅,等待他拿出主意,替我們做主。誰是破壞廣場氣氛的黑手呢?過去沒有暴露,現在關鍵時候暴露了。暴露是壞事,掃了大家的興致;但也是好事,早一點暴露,可以早一點捉住它,消除隱患。説不定它的用意並不僅僅在停止跳舞,它還要停止什麼呢?孬舅面對聚集到他周圍的人,大手已經高高舉起,恢復了他禮義與廉恥恢復委員會秘書長的身份。看着孬舅的大手,我渾身也也膨脹了不少,雙手向上擁了擁褲腰。他畢竟是俺的舅。接着我又看看眾人,眼神告訴大家,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但我接着眼睜睜地看着孬舅高舉的大手又軟遢遢地落下來。他的眼神,又開始撲朔迷離,像個無依無靠、對眼前的一切都很無奈、只有任世界擺弄的孩子。他的腦袋也蔫了,無力的耷拉在那裏。我對孬舅很失望。秘書長怎麼能這麼當呢?怎麼能對世界聽之任之呢?雖然你現在的口號是「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你」,但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的家法。那是什麼?「不行挖個坑埋了你」!有人在廣場搗亂,為什麼不採取措施?我們跳舞正跳在興頭上,難道就這樣不跳了嗎?就是不管眾人,我們自己也在興頭上,難道也讓自己憋回去和讓我們的小毛驢失望嗎?但我接着發現,我對孬舅的着急,也是一種無知,遠沒有孬舅的蔫巴更加成熟。原來廣場上出現了比恢復跳舞更加緊急、讓人掃興、促人蔫巴、處理起來更加棘手的事情。廣場上本來是開一個Party,大家在一起樂一樂,也藉機使秘書長換一換腦筋,沒想到有人利用這次機會,來向秘書長請願。一支請願隊伍,已經開進了廣場,是他們拔掉了我們的擴音器。跳舞是大家的,但請願對着秘書長一個人,我們成了沒事人一大堆。既然是沒事,所以我們的視點也不是多麼頑固,倒也容易變化,興趣也容易轉移;馬上,我們都從過去的泥潭中跳了出來,站在幹岸上,看孬舅一個人在泥潭中掙扎。舞我們可以不跳,我們看秘書長如何對付請願者。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看別人在那裏打鬥,給自己找個樂子,這不是比跳舞更加讓人愜意嗎?所以,面對一個廣場視點的轉換,留下孬舅一個人在那裏蔫巴,孬舅也稍有些尷尬。連兩隻小毛驢,都拋棄了孬舅,與我們站在一起,揚脖子「咴咴」叫了兩聲,等着瞧孬舅的好看。更加令我們興奮的是,這羣請願者,竟戴着化裝舞會面具;這羣請願者,竟是一幫我和孬舅剛才談話中提到的人:一幫同性關係者。真是説曹操曹操就到。因為他們並不化裝的旗幟上竟然寫着:「我們就是同性關係者」、「同性關係就是好」、「同性關係比異性關係更加符合計劃生育政策」、「我們在尋找……」等等。

    他們要尋找什麼?孬舅看到這條標語,比看到他們來向他請願還感到害怕。他們是在尋找志同道合者嗎?他們是在尋找同路人嗎?他們是趁此機會,假借請願,來拉孬舅入夥、讓孬舅充當他們的代言人嗎?何況這些人的請願方式,也挺讓人恐怖:一羣人戴着舞會面具,邁着京劇的小碎步,一聲不響地甩着手向前走,走向孬舅。孬舅一邊在驢上向後退,一邊慌亂地向我和二隻毛驢解釋:

    「他們一定搞錯了,我不是同性關係者,我有糞兜;我異性還沒搞夠,我怎麼會有同性關係?」

    孬舅屁股下的毛驢幸災樂禍地説:

    「糞兜是我的,能説明你什麼問題?你説你不是同性關係者,為什麼他們徑直走向你,不走向別人?據説同性關係者的目光都不一樣!」

    孬舅狠狠地説:「一定是又有人在搞陰謀!」

    但在這時,向孬舅請願的遊行隊伍突然轉了向,不走向孬舅,開始轉彎走向演台。孬舅大鬆一口氣,癱在毛驢身上,邊擦頭上的汗,邊向毛驢説:

    「看看,我説不是,你還不信,看他們轉了向!」

    毛驢有些喪氣:「他們這搞的是什麼名堂?」

    突然一聲巨響,又把孬舅和我們嚇了一跳,這些同性關係隊伍中鼓樂齊鳴,嗩吶、洋號、鑼、古箏、薩克斯,一齊奏響。大家都埋怨:「這羣人是不正常,怎麼一驚一咋的?」

    但接着,大家又對這羣人歡呼起來,像剛才歡呼孬舅一樣。原來這羣人把化裝面具摘了下來了,露出了他們的本來面目。他們是誰?都是剛才孬舅與我講到的那些世界名人:美洲黑歌星呵絲·温布爾、下台政客基挺·米恩、王室公主卡爾·莫勒麗、足球明星巴爾·巴巴、時裝大師穿針·引線、無聊文人處處·不順眼……瞎鹿倒沒有來,看來他還沒有到那種地步。由於他們人多勢眾,又打着同性關係的旗號,他們一下就成了這個Party的中心,孬舅倒一下被人遺忘了。孬舅這時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混同於一個普通老百姓,用鞭子抽着毛驢,雜在人羣中伸脖子張望。警衞遞上來一個望遠鏡,孬舅興奮地説:「謝謝,謝謝。」

    把個警衞兵弄得受寵若驚。過去秘書長哪裏説過這個?孬舅在人羣中擁來擁去,終於帶我擁到了看台前。這時演台上跳封閉現代舞的,已經被轟了下去;換上來這幫同性關係者作表演。女的跟女的在一起,男的跟男的在一起,上下起伏,左右顛倒,頭與頭在一起,頭與腳在一起,作了一些動作。台上嗷嗷亂叫,台下也混亂起來。最後,台上表演的人突然呻吟着啓開,把一些表演性的兩種液體噴灑到台前擁擠人的臉上。孬舅與我的臉上,也被噴灑上一些。孬舅哈哈大笑,樂不可支,用舌頭去舔。孬舅還有些不滿意,説你那裏是女的,怎麼我這裏倒是男的?我説,看來你確實有同性關係傾向。孬舅哈哈大笑。但是,突然,孬舅臉上的笑容及流動的液體,吃驚地被凝固在臉上。原來,剛才的一切都是虛幻,剛才的樂聲突然消失,這些世界名人在台上裹在一起,眾多的肉體在一起絞,轉眼之間成了一股輕煙;就好象這些人的生前身後事一樣,剛剛還在紅火、鬧騰、表演,轉眼之間成了一撮塵埃、一股輕煙,不知飄蕩到哪裏去了;讓人沒個思想準備。但台上這些名人又與一般人不同,他們終究有些造化,他們的輕煙沒有飄散,而是旋轉旋轉,在煙之上,托出一個新的人來。這人在煙之上,霧之中,雪白的肌膚,嬌嫩的大腿,一字步走通世界,大美眼盡收廣場;前看如一朵荷花,後看仍如一朵荷花。你道這人是誰?就是世界名模、秘書長夫人、俺孬妗馮·大美眼。她邁動着模特步向我們走來。眾人歡聲雷動。這下激動起來就沒個分寸。廣場上剛才所鬧的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這種一浪高過一浪的場合,人生能遇到的不多。孬舅早不知被人忘到哪個爪哇國裏去了。孬舅看到他媳婦這樣出現在眾人面前,他老人家也沒有思想準備;老人家畢竟是苦出身,早年殺豬宰羊,不知貴族間的想法和鬧法。老人家傻在那裏,任剛才的液體在臉上流。半天才感到自己需要憤怒。他憤怒道:「她怎麼能這樣!」

    又憤怒:「她怎麼能這麼不要臉!」

    又恨恨地對我説:「我説早起讓她跟我一塊來廣場,她躲在衞生間磨磨蹭蹭,耽誤了出發時間,半天她背後給我弄了個這。看我回家怎麼收拾她!」

    這時他屁股下的小毛驢打一個噴嚏笑道:「你嚇唬誰呀,哪一回家裏鬧矛盾,不是你在下邊,被人家用高跟鞋摔腦袋?這次你又想找死?」

    孬舅瞪了小毛驢一眼:「你一個小毛驢,不要把人看死。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好狗不跟雞鬥,好男不跟女鬥,我一切讓着她;這次不同,這次可是原則問題,我不能再跟她這麼男不男女不女地混下去!」

    又發誓賭咒地對我説:「你看看,這次我非要讓她知道馬王爺三隻眼!回家我不給她捆個豬肚,給她支個老頭看瓜,吊到房樑上用柳條抽她,下次見面我給你叫舅!」

    人家夫妻鬧矛盾,我不好在中間摻乎什麼。我勸孬舅:

    「舅,真不行就算了,説起來也只是思想意識問題,回家教育一下就行了,用不着大動干戈!」

    孬舅越發來了勁,對我捋胳膊捲袖:

    「不行,你不用勸我,我這人的脾氣你知道,越勸越來勁,你就別在中間給我添亂了!她是誰?她是我媳婦。如果你媳婦這麼跟一幫同性關係者裹在一起,你能熟視無睹嗎?」

    我答:「不能!」

    他拍了一下巴掌:「這不結了。何況你只是一個小文人,我是禮義廉恥的秘書長,你想一想彼此的身份,你就知道了!」

    我慚愧地説:「那是,那是。身份不同,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就不同,你再一次原諒外甥的無知吧!」

    孬舅:「過去我總納悶,為什麼她在背後誣衊我,説我有同性關系傾向,今天我才明白,原來她就是一個同性關係者!她如果不是同性關係者,為什麼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一幫同性關係者裹在一起?她想用我的同性關係傾向,去掩蓋她的同性關係實質,這就是她的罪惡企圖!你看這個女人的心有多毒!」

    接着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真是胡塗呀,我真是幼稚呀,我怎麼能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呢?我整天在電視上號召大家恢復禮義廉恥,現在出現這種局面,不等於拿着自己的手摑自己的臉嗎?看看在台子上、在你眼前羣魔亂舞的是哪些人?就是你星期六Party晚會上邀請的那些人哪。過去還對他們奉為上賓。你的眼怎麼就那麼瞎呢?你以為邀請的是朋友,哪知道他們竟是一幫與你不共戴天的敵人呢!敵人在哪裏?敵人就在身邊;朋友在哪裏?朋友卻在遠方。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過去我不明白孔子這句話,現在明白了。説不定他老人家,也曾經遇到過一個同性關係者老婆;不然怎麼説得那麼貼切呢?過去我也恨自己的老婆,卻不知恨她什麼,現在知道了。可這個由胡塗到明白的代價,也實在太大了。過去你孬妗不是這個樣子,如果是這個樣子我還找她幹什麼?她除了愛出些風頭,與我搶些鏡,倒真沒發現有這方面傾向。現在看來,都是與這幫貌似朋友的敵人在一起開Party開的。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全是他們把她給帶壞了。我整天工作忙,也沒顧上管她。這才是花錢買冤枉,賠了夫人又折兵。事到如今,你説我怎麼辦?」

    我勸孬舅:「也許俺妗只是跟他們在一起玩玩,並沒有發展到那種程度呢。我建議你先不要定性和苦惱,還是以靜制動,坐以待變,韜光養晦,運籌帷幄為好。」

    但接着,容不得孬舅運籌帷幄,事情的實質已經出來了。因為孬妗在台上轉得來勁,突然一聲鑼響,剛才滅絕的嗩吶、洋號、古箏、薩克斯又爆發出來,震耳欲聾,又把孬舅和我們嚇了一跳。剛才滅絕的一幫同性關係者,又隨着音樂復活在舞台上,圍着孬妗拉着手在轉。似乎世界上只有他們的存在,沒拿演台下擁擠和苦惱的我們當回事。他們的自在、自我、自由、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忘情做法,也夠瀟灑和讓人神往的。好象世界就永遠是他們的天下了,就永遠沒有一個煙飛灰滅了。接着,黑歌星呵絲·温布爾向孬妗做了幾個同性關係動作,孬妗一邊走着模特步,一邊熱烈地響應着。孬舅拍着巴掌埋怨我:「看看,看看,你還説事情不能定性,這不是心理脆弱和自欺欺人是什麼?怎麼不能定性?台上這些動作還不能説明問題嗎?你還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如果現在再不採取行動,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時機一次次喪失,將來出了大事你負得起責任嗎?你一次次護着她,到底什麼用意,心裏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孬舅在那裏咆哮、暴跳如雷,將兩隻拳頭舞到我的面前。我輸了理,只好紅着臉不發言。俺舅撇下我,徑直問他身後的警衞:「你們都看到了?」

    他的一幫衞兵齊刷刷地答:「看到了!」

    孬舅問:「他們象話嗎?」

    衞兵:「不象話!」

    孬舅:「他們過份嗎?」

    衞兵:「過份!」

    孬舅問一個獨龍眼衞兵:「他們怎麼過份?」

    獨龍眼紅頭漲臉地回答:我們連正經的男女關係還沒搞過,他們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讓我們怎麼活?」

    「好!」

    孬舅興奮得滿臉通紅。又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眾衞兵:「滅了他們得了!」

    「好!」孬舅激動地作着戰前動員:既然大家認識這麼統一,那就趕緊回去準備杴、鐵鍬、繩子和推土機!」

    我急忙問:「準備這些幹什麼?」

    孬舅答:「我已經準備把日常的口號恢復回來!」

    我:「恢復成什麼?」

    孬舅:「『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眾衞兵:「對,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眾衞兵喊聲震天,把我嚇得差一點從毛驢上翻下來。一場悲劇,就要這樣產生了。台上正在表演的人,肯定將不久於人世了。活蹦亂跳的一幫狗男狗女,馬上就要成為一撮塵埃,與大地共生存了。前衞和先鋒,現代和後現代,看來沒有孬舅的加入,肯定是脆弱不堪一擊的。孬舅的衞兵,已經開始向後轉齊步走;孬舅的眉目,已經恢復出過去的英氣;孬舅身上流動的血液,已經恢復出往日的血性。我立即抽身到矛盾之外,又成了沒事人一個,就等着從舞場轉到刑場,去看新的熱鬧,去看這些正在台上表演的時代寵兒們人頭落地。想着他們過去人前人後風光,現在馬上要狗刨似地求人饒命,我心中不禁產生一絲快意。可見世界上沒有鐵打的江山,沒有開不敗的花朵,沒有吃不盡的宴席和沒有不過時的現代與後現代。你們赤身裸體管什麼用呢?世界上又有好看的了。但就在世界要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候,世界又發生了猶豫;由於這一點猶豫,世界又照着固有的軌道滑行下去。因為,就在孬舅帶我們要去埋人的時候,演台上突然又打出一羣標語。這些標語,又使孬舅傻了眼和犯了難。剛才像打足氣的皮球,現在又針扎似地撒了氣和癟了囊。這些標語都貼在孬妗他們的光身子上。這些標語公開了他們的內心主張。這些標語和他們剛才的大膽動作正相反,沒有任何激烈的動作和語氣。他們只是公開了他們的現在和他們設想的將來,他們的最低目標和最高綱領。他們的動作是温和的,這就使孬舅的激烈行動,失去了藉口、由頭和基礎。孬舅還是比他們晚了一步。標語上寫着:

    這裏是中空的世界

    富裕是萬惡之源

    我們要結束這種富裕、空洞、無聊的生活

    我們要尋找艱苦

    男男女女有什麼意思

    我們要證明我們自身

    我們的拒絕是雙重的

    我們的家園在哪裏

    ……

    男女們在台上走來走去,標語交相輝映,令孬舅和我們目不暇接。但這還不是使孬舅最感棘手的。使孬舅最感棘手的,是他們在這些標語之上,又打出一條新的標語。標語上寫着:

    我們要與秘書長對話

    這使孬舅徹底抓了瞎。因為孬舅平生最討厭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人要與他對話。世界上人這麼多,民族不同,膚色不同,高矮不同,胖瘦不同,見解不同,唾液、血液與其它各種液均不同,相互之間還需要什麼對話嗎?甲與乙,乙與丙,男與女,非同性關係者與同性關係者,相互都需要溝通嗎?如果大家都溝通了,理解了,相互之間不存在誤會、衝突、煩惱、令人扼腕和一波三折的悲劇,世界不成千篇一律了嗎?那還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奔頭和有什麼好戲可看了呢?文人墨客豈不都要失業了嗎?從孬舅的出身看,殺豬宰羊,與人對話也不是他的強項。有時從電視上看他接見外賓,褲子扣都忘了扣上。看見「對話」二字,就使他老人家頭皮發麻;而馮·大美眼領一幫人,就要與孬舅對話。不是長期與孬舅生活在一起的人,出不來這損招。孬舅一邊擦頭上的汗,一邊拍打着驢屁股説:

    「我大意了,我大意了,我當初不該找馮·大美眼,我應該在家鄉選美。如果不是馮·大美眼,這一幫丫挺的怎麼知道我的痛處?怎麼想得起與我對話?事到如今,我也是有苦難言。人們哪,記住我這個教訓吧!」

    孬舅在那裏捶胸頓足,後悔不疊。但他對過去的後悔一點無助於現在事態的解決。現在的事態仍在那裏發展、蔓延、漸漸地向你淹沒過來。馮·大美眼們一點不顧孬舅在那裏的窘態、變態和慌亂,一幫人已經從演台上神態自若地用模特步款款走下來,高舉着請願和對話的標語,向孬舅挺進,向孬舅要他們的家園。情況這麼緊急,秘書班子也沒在身邊,連個發言稿都沒準備,你讓孬舅如何與他們對話?話對錯了誰負責任?如果他們真與世界搗亂,暴動、暗殺、成立顛覆委員會組織,孬舅真有辦法對付他們,不行真挖個坑埋了他們;他們不搞這個,避開了孬舅應付自如、遊刃有餘地處理事情的辦法和體系,他們搞同性關係,他們搞對話。這就讓孬舅犯了難。黃鼠狼吃刺蝟,無處下嘴;劉老孬遇同性關係,話如何對?慌亂之中,孬舅實在找不到求助之人,只好把我當作救命稻草,也顧不得面子了,一邊擦頭上的汗,一邊拍小毛驢向後退,躲避着馮·大美眼們的對話隊伍,一邊低聲下氣向我求教:

    「你説該怎麼辦?好歹想個法子,救救你舅。」

    不是我自我吹噓,一到這種關鍵時候,我的英雄本色就顯露出來了。我雖然是孬舅的外甥,但在這一點上與他截然不同。他是小事清楚,一遇大事就胡塗;我是小事胡塗,一遇大事,頭腦就唰唰地清楚了,處事不驚,臨危不亂。須知,當年我是跟過曹丞相的,什麼大事沒見過?面對對話,面對草雞的老孬,面對他向我伸出的求救之手,我一點沒有慌亂,一把接過了他那冰涼的小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救出了滅頂之災。我問他:「你想與他們對話嗎?」

    孬舅慌亂地搖頭:「不想,寧死也不想。」

    我:「知道與他們對些什麼嗎?」

    孬舅:「不知道。」

    我:「能給他們找到家園嗎?」

    孬舅:「不知道。」

    我:「既然一切都不能和不知道,那就當機立斷,不與他們對話!」

    孬舅:「這個決定我會做,只是如何擺脱他們,不與他們坐在一起,讓我犯難。他們一步步向我走,我如果當着眾人狼狽逃躥,Party上這麼多人,也讓人家笑話。」

    我指點他:「你忘了俺姥爺的話了?『這事我知道了,我帶回去研究研究。』你就這麼給他們説。然後你可以堂而皇之地離去,又把他們尷在了這裏。至於回去你研究不研究,研究多長時間,不全在你了?社會輿論也照顧了,事情似乎是接受了,又等於一切沒有解決;被動變為主動,把皮球又給他們踢回去,你説這計妙不妙?」

    孬舅恍然大悟,聽得兩眼發光。他「彭」地打了我一拳:

    「好小子,有你的。你的意思,是讓我白涮他們一道。對不對?」

    這時我有些看不起孬舅,皺着眉説:「你不要這麼説嘛,事情可以這麼做,但不要這麼説!」

    孬舅又恍然大悟,像雞啄米一樣點頭:「對對對,在這個問題上,你還是比我成熟。我聽你的,就這麼對付他們丫挺的。」

    事情有了解決辦法,孬舅渾身輕鬆了,滿面放光,騎在驢上,甩着一串鑰匙鏈,在那裏看馮·大美眼他們怎樣邁着模特步向他一步步走來。我在孬舅旁邊,將驢頭向前跨了一步,與孬舅的驢平行──因為我獻計有功,孬舅也沒批評我的僭越。我的驢興高采烈。果然,待馮·大美眼一幫人對話到孬舅面前,還沒有等他們開口,孬舅就用剛才的一番話對付他們。雖然孬舅有些性急,但還是把他們驚得目瞪口呆。所有扭動的美妙的身軀,都僵在那裏。鬧了半天,一句話就這麼結束了,就被他帶回去研究了?我們是為研究而來?滔滔洪水而來,一句話就成了閘門?話還沒對,話就結束了?我們為之奮鬥的口號、理想、燦爛的晚霞和血紅的朝日,一切還算不算數了?剛才台上獨特的演出和為這場演出所做的辛勤的幕後準備,霎時間就付之東流了?憤怒、感嘆、窩囊、不平,所有的情緒都堵在了心頭,但一個個都幹張嘴説不出話。連孬妗馮·大美眼都不例外。這些同性關係者雖然都是世界名人,但他們大部分畢竟是西方人,他們哪裏知道我們中國的哲學?看着他們的窘態,孬舅哈哈大笑,樂不可支。然後扭轉驢頭,揚長而去。邊走還邊唱着李白的詩: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廣場上一片叫好。連平時看不起孬舅的小毛驢,這時也連連點頭,説:

    「不錯,這次處理得不錯。」

    孬舅走後,我就成了中心。記者們紛紛擁過來,開始向我提問題。我在麥克風前面,神態自若,忙而不亂。記者們個個高舉着手,獻媚地希望我能用指頭點着他,由他提問。我心中自有安排,沒理這些孫子,只是撿那妖豔的狐狸一樣的女記者,挑了幾個,作為今後發展的鋪墊。我座下的小草驢,到底在恢復禮義與廉恥委員會呆過,這時也顯示出大家風度;得意它倒有些得意,但不形於色,只是翹着兩片嘴唇往天上翻。

    狐狸精:「小劉兒,剛才秘書長走之前,你們兩人曾咬了半天耳朵,到底説了些什麼?」

    我當然不能上她的當,鎮定自若地答:「我們親人之間的談話,沒有必要告訴外人。」

    廣場上一片「嗡嗡」聲和笑聲。

    另一個狐狸精:「同性關係者們提出要尋找家園,秘書長説要研究研究;那麼在沒有研究出結果之前,他具體的態度是什麼?你對這事有什麼評論?」

    我一笑。我知道她的陷進在哪裏。這能難住我嗎?我靈機一動,又想起了姥爺另一句話,我答:「不支持,不表態,以靜觀動,以觀後效。」

    廣場上又是一陣「嗡嗡」。一些圍觀的羣眾見我答得好,把記者提出的難題又扔了回去,不禁稀稀拉拉鼓起了掌。我座下的小草驢也由衷地説:「多麼好的新聞發言人哪,可惜從事了文學。」

    小草驢這麼一説,我也感到自己有些懷才不遇。日常從事的工作,也馬上顯得有些小題大作,大材小用。人一有情緒,就容易假公濟私,在接着回答一位狐狸精的問題時,我就不由自主地塞進去一些私貨。狐狸精問:「剛才秘書長走之前,還在驢上朗誦了李白兩句詩,這是什麼意思?説這話之前,是跟什麼情緒聯繫着?

    本來孬舅朗誦這詩,是他老人家百年不遇的靈機一動,但我現在移花接木地説:「那是因為秘書長在朗誦李詩之前,跟我説起了兩本小説。小説與詩,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

    記者們都抄着筆記本紛紛問:「兩本什麼小説?」

    我不慌不忙地説:「一本叫《烏鴉的流傳》,一本叫《大狗的眼睛》。」

    廣場上一片「嗡嗡」聲。一些參加Party的禿頭書商,趕緊撒腿往廣場外跑,去印廠加印我的這兩本書。

    第二天,大小報紙都在炒秘書長和我這兩本書。我這兩本書,也立即覆蓋了街頭的大小書攤。書攤上版本不一,據説有許多盜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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