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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二少爺出事,往日那些挑夫也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不來榆鎮,火柴的銷路一時斷了。還是靠了大少爺的本事,救我們出獄那些日子,捎帶着運動了府城商會的朋友,很利索地把烏龍牌火柴銷往了外省,大少爺在柳鎮碼頭附近租了幾間閒房,僱仁倆挑夫每天把火柴往過運,細水長流,等一個商定的日子來http://qiongyao.zuopinj.com/1243/

    船,把上幹籮火柴一下子銷出去。不管二少爺樂意不樂意,也不管我樂意不樂意,火柴場辦得比我們在的時候好。連大少爺都承認,這功勞是洋人的。在曹家有危難的時候,人家該走沒走,留下來出了一把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力,難得了這份誠心二按大少爺的意思,好像是準備給大路加一筆錢。二少爺聽後沒説不同意,也沒説同意,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臉上沒什麼表情。我看到他狠命咬了一下嘴唇。也可能看差了。我不敢肯定。我只能肯定他説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

    他説:現在他想走可以走了。

    説完就完了,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他對我説:你抽空兒告訴路先生,他要想走可以做準備了。

    夜長夢多,蒼河上的事誰也説不準。

    我説:火柴場離了他不行。

    他説:你不想把我放在眼裏?!

    我説:不是!您得養傷。

    他説:你呢?還有你呢I我説:我算什麼東西?太笨萬他説;你確實笨,可是你很會撤謊.

    我説;少爺)

    他説:閉嘴!你閉嘴】他不看我,就像怕我難為情。他不讓我説話,我就不敢出聲,可是http://yishu.zuopinj.com/1456/

    我心裏很亂。我瞞了他什麼自己心裏清楚,有些事至死也不能講。我不能承認撒謊,就像我站在監牢的火盆上對炸彈的事隻字不提。那時候我是為了二少爺,這時候也是為了二少爺!我不能用刀子捅他的心口他自己用刀子捅自己,已經夠他受的了。

    他上次喝斥我,讓我閉嘴,是在牢裏。得知http://aitong.zuopinj.com/4046/

    妻子有孕的消息本應http://jiapingwa.zuopinj.com/2480/

    高興,他反倒發了脾氣,讓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我一直害怕。萬萬沒想到他會説出這樣平淡的話:他想走可以走了。

    大路也明白,他可以平安無事地走了不讓他走的只有天意。

    老天爺搽住他的小命不撒手啦1那天落着那年的頭一場雨,傳來了鄭玉松在府城的小校場被斬首的説法。消息很快得到證實,他的腦袋正沿着蒼河示眾,不久就要掛到柳鎮來了。從桑鎮來了一頂小轎,接少奶奶去看望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病入膏育的父親。鄭玉松的下落一直瞞着少奶奶,到頭來不能不跟她説了。不過説歸説,老爺和太太都不肯放她走。鄭家的老人要緊,曹家的孩子更要緊,曹家的命根子都拴在那塊看不見的肉上呢】鄭家的小轎子在雨地裏空着回去了。不過當天晚上就出了奇怪的事。一把匕首串了一封信紮在門樓的柱子上,家丁拿給炳爺看了,炳爺又拿給大少爺看了。誰也不知道信上寫了什麼,大家只看到炳爺走路時兩腿抖得很厲害。我半夜爬起來撒尿,在左角院的角落撞上了隱伏的家丁。我問他們怎麼回事,他們吞吞吐吐説不清楚,大意是外邊的什麼人要殺曹家的什麼人,曹家人得睜着眼睡覺了。

    上房黑着燈。

    偏房也黑着燈。

    二少爺回來一直住偏房,很少到上房裏去。炳奶説少奶奶胎氣不厚,得養育,少爺為心疼媳婦肯自己獨睡,實在是難得的男人。炳奶糊塗。曹府裏很多人都糊塗。只有明白人各自揣着明白,不過明白總歸有限,並不知道別人肚子裏究竟想了什麼。我想哭l我想從這個院子裏逃出去t他們知道嗎?

    我早就覺出有人要殺人。

    白日夢裏到處都是血。

    不明白的只是誰殺誰。

    事後知道那封信裏只有四個字。

    叛徒當誅。

    叛一徒一當一誅!

    我一輩子忘不掉它們了。

    誅!!

    好好想想吧。

    曹府一個廚子去屠場號肉,剛出門樓就捱了一槍。子彈是從瓊嶺的樹林子飛出來的,擦掉了後腦勺上的一撮頭髮和一塊皮。廚子在門樓台階_七連滾帶爬,摸了滿手血,弄清傷得不重,咧着大嘴哭了。他的身條跟二少爺差不多,臉形也差不多,槍手的目標是誰,人們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少爺不讓二少爺出左角院的門,吩咐家丁仔細看守。二少爺一聽説廚子的事,不想再躲了,興沖沖地往鎮街裏闖。人們在門樓裏邊拖住了他。

    夭少爺説!放開我讓我領教領教他們i他還説:瞎了眼的東西們,來吧互幾個人差點兒讓他掙脱,害得炳爺只好給他跪一F了。他被推回左角院,不進屋,長時間在廊亭裏坐着。他好像在等一個人,我知道他在等誰。我和大路陪他坐了一會兒,沒什麼話説,我們就去古糧倉上工了。我還是火柴場的管事,正與大路辦着早先沒有辦完的交接。有了門樓那一槍,我們在路上不住地縮脖子,生怕有子彈會隨着風聲打過來。我幾乎小跑,大路拼命跟_!二我。

    他説;耳朵。曹!怎麼回事?

    我説:不知道。

    他説;什麼人,恨曹?

    我説:不知道。

    大路苦笑着不説話了。

    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自從聽到鄭玉松遇難的消息,少奶奶一直躲在上房裏不露面口五鈴兒説少奶奶沒有哭,嘴裏一個字也沒有,一天到晚躺在牀上。少奶奶平時很聽炳奶的話,讓吃什麼吃什麼,如今對老太太理都不理,像聾子又像傻子,把炳奶急得眼淚掉r好幾回。我不知道這個樣子的少奶奶見了二少爺會有什麼話説。我覺着他們只會把自已關在屋裏,自己跟自己説話。他們是罵自己還是可憐自己,只有鬼才知道了,那天收工時,又在門樓外邊見了桑鎮那頂小轎。我和大路順着小夾道往左角院走,離得很遠就聽見院子裏有人在吵架,是大少爺和二少爺的聲音。

    大少爺説:她是曹家的人,去不去桑鎮他們説了不算葺她懷了六個月了,天塌下來也不能離這個門,這不是我的意思,是父母的意思】二少爺説:為了我,你們放她走吧生大少爺説:光漢,你誰也不欠誰t你要真為家裏想想,就別管這件事。你和你媳婦哪兒都別去,妥妥在院子裏待著,外面有多大麻煩也沒關係,有我呢!

    二少爺説;你們想逼死我i你們想活活逼死我!放她走吧.

    你們放她回家吧)她父親不行了。

    大少爺説:你怎麼不開竅兒呀?!

    二少爺説:不讓她走,我走!

    院子裏響起亂糟糟的的腳步聲。我和大路悄悄踏過門檻,見幾個家J堵在廊子出口,跟二少爺推推操操。這時候,我看見少奶奶出了上房,別人也發現了她,都愣住了。她臉色蒼白,肚子很顯眼地突出來,走路慢多了,可是端莊的樣子沒有變,衣裙的鮮亮也沒有變。她手裏捏着一封信,一直走到大少爺跟前,臉上浮出讓人心碎的笑容。

    她説:你們不用爭一了,我不走,我往哪兒走?這封信讓我孃家人帶回去。光漢在牢裏受了不少罪,有人誤會他了,我在信裏給他討個公平,請大哥過目。有不妥的言辭,大哥你指點。

    大少爺説:哪兒的話,信馬上轉過去,你放心。

    大少爺苦笑了一下,嘆口氣,朝家丁們揮揮手,匆匆離開了。家丁們退到了角院門外。廊子內外只剩了二少爺、少奶奶和大路。我和五鈴兒也在,可我們是地地道道的http://keaitao.zuopinj.com/2529/

    局外人。沒有人説話,氣氛有點兒古怪。大路繃不住勁了,對二少爺説:曹,我要離開了。

    二少爺愣着,好像沒聽見。

    大路説:你有耳朵,他很好I我可以走了。

    二少爺突然暴跳如雷!

    他説:你走l我請你現在就走裏你在這鬼地方還沒呆夠嗎?

    你還想幹什麼2請間你不走你還打算幹什麼?先生,我請求你離開這兒吧裏請你滾!滾裏大路高大的身材矮了半截,嘴唇哆嗦,中國話洋話都説不出,拼命地嚥唾沫。二少爺説完,自己也傻了,看着摸緊的兩個http://gulong.zuopinj.com/150/

    拳頭,不明白自己要幹什麼,少奶奶説;光漢,他是客人。

    二少爺説:我知道他是什麼人。

    説完他就回偏房去了。少奶奶和大路相互望着,幾乎忘了邊上有我,有五鈴兒。我咳嗽了一聲。少奶奶説了半句洋文,掉頭離去。大路看了她一會兒,走向下房。我聽出那半句洋文裏面包含的意思,不是別的,是平平淡淡的兩個字:走吧。

    少奶奶差不多是求他了。

    我以為大路會連夜拾掇行裝。

    他沒有。

    他説:燒水!我要洗澡。

    他泡在水缸裏吹了半夜口哨。

    我從哨聲裏聽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來了。我在耳房裏聽得心頭冰涼,覺着厚道勤快的大路水淋淋地從缸裏爬出來,下子變成了大鼻子蠻人。他會赤着身子跑來跑去,像狼一樣叫喚,讓曹府和榆鎮永無寧日J他的口哨把我裏裏外外都吹熱了口我像個灌了風的布口袋裏我脹大了。

    我找到炳爺,説書倉裏越了冬的老鼠又忙起來了,得對付一下了。炳爺給我鑰匙和http://hanhan.zuopinj.com/101/

    毒餌,説你在書倉裏多呆呆,看看鼠路,看不清路撒一筐藥也沒有用。我説好,我多呆呆。我白天沒有去。我是天擦黑的時候去的。在角門外的夾道里,遇上了攬着銅盆的五鈴兒。盆裏放着她剛剛在烏河裏洗淨的衣裳。她把頭髮也洗了,用圍裙在腦後扎着捂着,像拖着個屁股簾兒。我平日一向不把她放在眼裏,可是我突然想起她為我哭泣的樣子。

    我很孤單。五鈴兒攬着銅盆招呼我耳朵哥,.朝我笑,把我心裏的一個水壩一下子沖垮了。

    我想摸她。

    我説:五鈴兒,我一直找你。

    她説;什麼事?.

    我説:把盆放回去,來後花園。

    這是我頭一次約她。

    她乖乖地來了。

    我把她領進書倉找我想看的那本書。不敢劃火柴,只能順着木閣子摸。五鈴兒怕黑,使勁兒靠着我的肋骨和腰。她同我找什麼書,我壯着膽子一五一十告訴她,她不信,又窘又怕,勾得我心裏咚咚亂跳,急着用嘴去找她的嘴。我找不到那本書,就用書匣鋪了一個牀,把五鈴兒當成一本書,根匆忙地打開了。白日夢裏的情景像月亮光一樣映出來,黑黑的五鈴兒,身子很白,很滿。

    這本書一篇一篇翻過去。

    我的汗滲出來了。

    我和她一塊兒昏了頭。

    我説:少奶奶和大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她説:知道。

    我説:你怎麼知道?

    她説:我看見了。

    我説:在哪兒?

    她説:在假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山後邊。

    我説:還有哪兒。

    她説:廊亭。

    我説:你都看見什麼了?

    她説:醜死人,我不説.

    我説:你不用説,我做給你看!

    夢裏温習過的事,怎麼做怎麼沒有分寸,很急,很亂,還老琢磨別的。整個人七上八下,做出要一把撕掉這本書的樣子。

    五鈴兒氣喘噓噓,我從心裏疼她。可是我管不住昏亂的腦袋,我順着哪根筋一下子走遠一r。

    我説:少奶奶懷了幾個月了?

    她説:炳奶説有六個來月。

    我説:孩子的底細你知道不知道?

    她説:知道。

    我説:是不是二少爺的?

    她説:不是。

    我説:你怎麼知道?

    她説:我在隔間我能不知道腳我説:你知道什麼?

    她説:二少爺多少日子跟少奶奶同屋不同被,他自己睡竹榻不是一天兩天。

    我説:為什麼?

    她説:他做事有怪癖,少奶奶害怕了,他自己也害怕了。他老躲,躲壞了口我説:他怪在什麼地方?

    她説:你知道。

    我説:我不知道。你説?

    她説:耳朵哥,我不説。

    我説:説a不説弄死你。

    她説:哥!死就死了)

    月亮真好,我覺着不光她要死我也要死了。我在要死的時候看見了一張滿月似的臉。我站在雲彩頂上叫着:玉楠d玉楠!

    玉楠!隨時準備一頭跳下去。

    五鈴兒突然説:親哥!別讓我懷上!

    我,一下子僵住了。

    涼了。

    我看見了要死的少奶奶。

    看見了要死的大路。

    我涼了。

    我把沒有翻完的書合上了我成了無所不知的人。

    可惜)

    我不懂死是什麼滋味兒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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