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蒼河解禁,正月十三大少爺曹光滿回到榆鎮了。他帶回許多年貨,大包小包有幾十種。分到少奶奶這邊的有幾匹綢緞,其中一匹是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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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綠色;還有一座洋木吊鐘,有佛盒那麼大,每到一個時辰就叫起來,聲音像是布穀。大路得了一盒子洋煙和一把洋傘。煙是地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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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茄,大路一見就把煙袋鍋丟了。傘是黑的,攏起來瘦瘦的樣子,剛好頂個枴杖,他拄着它在下房那麼窄的地方踱來踱去,後來乾脆拄到街上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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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有尋開心的意思,要自己跟自己鬧着玩兒玩兒。鎮里人跟他熟獷,見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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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撐把傘,棉袍子鼓鼓囊囊像個笨熊,都迎着臉笑他口孩子們牽起他棉袍的後襟,跟着來來去去,像為他託着一條大尾巴。他很久沒有這樣快活了。
五鈴兒得了一條繡花手絹。
我得了一條案板那麼大的白毛巾。
五鈴兒説:咱倆換換。
我説;為什麼?
她説:我頭油多,想蒙枕頭。
我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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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換.我給你了。
她説:行,以後拿別的還你。
她嘴上不多説,拿眼睛謝我,抽了毛巾便走。近日她懂事了不少口自從曹家知道少奶奶有了孕,求仙打卦,認定那腹裏是個公子,左角院一夜間金貴了。炳奶奉了太太的旨意,搬到少奶奶的屋裏,與五鈴兒同宿在隔間,晝夜裏輪換着伺候。炳奶是細心人,少奶奶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眼裏邊裝着。少奶奶邁門坎兒,五鈴兒要忘了扶,老人開口就是一頓數落,不像老奴才,倒像冷臉的婆婆。少奶奶做不了自己的主,五鈴兒也跟着慘了。
大路也慘了口不便到廊亭裏坐着,只能隔着水塘遠遠地看上房那邊的影了,看也不方便,還要擺着看魚看水的架勢,不時地往裏丟個石子兒瓦塊。不過看也沒有用。少奶奶很少出門,那張俊白的臉蛋子彷彿消失了。我躲在耳房裏,隔着窗户看大路。他還是穿着洋裝精神些,穿着厚棉袍顯得又蠢又可憐,發呆I他用棉袍的袖子不經意地蹭鼻子尖兒,把凍出來的鼻涕水兒抹掉。他要穿洋裝可做不出這種事。他袖着兩隻手的樣子跟炳爺跟愉鎮的所有男人沒兩樣,,他自己怕是也要認不出自己是哪J耘來的貨色了口我可憐他,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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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我盼着能在太陽光裏看見少奶奶的笑容,盼着她的臉和她的心一塊兒靜下來,鬆下來。我總在白日夢裏問她:少奶奶,你怎樣了?
大路怕的是她眼裏蒙着的一層死氣。
我怕什麼,我想不清楚。
大少爺一回來,給死氣沉沉的曹府添了活氣。他走路帶着風,挺腰抬眼,好像什麼倒黴事都沒發生過。第九個孩子死了,死了就死了,接着種接着生,就不信生不出一箇中人意的來。讓河禁擋在外邊這些天,他把開在外邊的曹家買賣梳理了一通,把好幾本糊塗帳打順了,不封河他還坐不穩這個屁股呢了他也不為二少爺擔心,用他的話説,光漢口袋裏的錢還沒花完,人家不着急,咱急什麼?況且,急也沒用,等着就是了。
曹府的大節沒過好,大少爺張落着,要讓十五的燈節熱鬧一下。他從紙場的庫裏批出大捆的竹紙,賠錢分給佃户,讓各家老少們由着性子糊燈。生怕湊不出聲勢,又讓傭人們抬出成筐的蠟燭,在門樓外的台階上分送了。十五一到,天還亮着就有孩子拎着手燈在街裏跑,一見星星,屋檐下的瓦燈也一盞盞亮起來。烏河邊聚着三三兩兩的人影,等着曹家的大隊人馬來放河燈。炳爺讓我去河邊看看風勢和水勢,我去看了,小北風,沒有逆水,浪不掃岸,簡直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天象了。
前院和正院,聚滿了糊燈的家丁和傭人口五鈴兒取了竹坯和竹紙,用碗裝了一些漿糊,説少奶奶在屋裏悶得慌,想試着糊一朵荷花。
子夜前,曹家的人聚到餐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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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元宵。老爺太太在,大少爺領着妻妾也在,坐在首桌上的外人只有大路。元宵煮好前一刻,炳奶和五鈴兒扶着少奶奶來了。這是我多日來第一次離這麼近看到她。她胖了,白了,臉上淡淡的笑容令人吃驚。她行過禮,低着眉頭坐下來。大少爺的妻妾湊過去低聲寒暄,味味地笑着。
一個説:幾個月了?
一個説;三個月,是麼?
一個説:身條子真好,看不出I一個説:是光漢養傷時候懷的吧?妹子你當心,多吃蜜,多吃魚皮,不然孩子長火燒記,像他爸。
少奶奶不説話,抿着嘴,含了一點兒笑意。元宵盆端上來,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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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把桌子籠罩了。我立在柱子後頭,發現當別人都笑着看大路夾元宵的怪樣時,少奶奶的臉陰了下去,她抬眼時碰上我的目光,立刻把臉轉開了。我換了另一根柱子,繼續盯着她看。我鬧不清自己要幹什麼,只覺着這麼下去,能看出那笑容背後的東西來。
老爺氣色很好,喻着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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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吹一顆燙元宵。
夫人含着口,半個元宵像是永遠也嚼不完了。
大少爺向各位説着開心的吉利話。桌上的人不大笑,桌下的僕人們倒偷偷地笑起來沒夠了。
我沒聽見他説什麼。
我看少奶奶。她紅紅的小口將白白的元宵咬住,兩排碎牙在熱氣裏閃閃發亮。元宵一卷,讓她薄薄的紅唇淹進去了。我在心裏叫喚:天呀!
這時候,大路説出了莫名其妙的話。
他説:曹老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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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你們一家人。
又説:我,就是我,想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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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了。
一桌人靜了,都看着他。
大少爺説:路先生,你是打算回國嗎?
大路説:是。是。我喜歡你們。我要回去!
他很緊張,筷子一滑,元宵滾到地上。他想找,我連忙竄過去,一伸手把爛元宵撓走了二他的大鼻子上滲着汗珠,臉和脖子都是紅的。大少爺往他碗裏夾小菜,樣子很客氣。席上人都不吭聲,少奶奶看着自己的碗。
大少爺説;你是光漢僱來的,他不在家,我們也不好放你走,我弟弟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這事等他回來再説,你看行不行?
大路聽得似懂非懂,想説什麼説不出,匆忙地説出一串洋話。他馬上又明白別人聽不懂,窘得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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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又搖頭,肩膀聳得像個傻瓜。少奶奶用洋話問了句什麼。大路一愣,很快就打着手勢認真地説起來。大路和少奶奶誰也不看着誰,大部分時間都盯着裝元宵的大瓷盆。翻譯的時候,少奶奶很恭敬地看着老爺,口氣很雅。
她説:路先生是説工人們對機器已經熟悉了,離了他沒有一點兒關係。他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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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他不能長期離開老人。路先生請您幫助他,讓他能早點兒離開榆鎮。他説他晚上經常睡不着覺,老想這件事。
老爺輕輕點頭,看看大少爺。
大少爺説:父親,您看呢?
老爺説:難得他有這份兒孝心,隨他吧。
人路好像聽懂了,可少奶奶還是譯給他聽。倆人丟一下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説起來。我聽不懂,可是我比旁人清楚,他們在趁機説一些別的事。句子很短,説得不緊不慢,骨子裏卻很急。少奶奶首先停下來,恭敬她微笑地看着老爺口她説:璐先生説他母親只有他一個兒子。
她看一眼大路,頓了一會兒。
又説:路先生説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裏的人。不過,他想早點兒回家,越快越好,如果方便,他明天就想離開這裏。他説的就這些,沒了。
大路聽出不完全是他的意思,只能忍着。
他説:我,就是我,喜歡你們!
老爺説:走就走吧,火柴場本來就是光漢手裏的玩意兒,讓你跟着受累實在虧得慌。光滿你給他安排一下。時候不早了,穿暖和點兒,到河邊放燈去。
夫人説;玉楠,你就不要去了,小心受涼。
大家離席的時候先給長輩讓路,老爺在少奶奶跟前停下,很器重地打量她一番。
老爺説:你幫着光漢做事有一套,想不到還會着一口法國話,嫁給我們光漢真屈了你了。
少奶奶説:是英文。
老爺説:我知道,總歸不是中國人嘴裏的。炳奶f炳奶!你們小心給我伺候着,出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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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就對不起鄭家了。
夫人不等老爺説完,_已緩緩地走出餐堂。
院子裏正給河燈試蠟燭,一盞盞像亮起了滿天的星星。烏河那邊響着高一聲低一聲的歡呼,鎮子裏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少奶奶叫住我,説她糊了一盞荷花燈,讓我替她放到烏河裏去。我們一起往左角院走。少奶奶和五鈴兒在前邊,我和大路在後邊。炳奶不知讓炳爺招去做什麼,一時沒有跟上來。
路上我和五鈴兒沉默着,聽少奶奶和大路隔着夜色説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那些話的口氣模糊不清,不知是談天氣,還是掏心窩子。他們話裏的意思總不會像他們的外表那樣隨隨便便,他們隨便的樣子是做出來給外人看的。這瞞得了五鈴兒,瞞不了我。來到廊亭,我知趣地緊走幾步,超到少奶奶前邊,她果然就勢站了下來。
她説:五鈴兒,你領耳朵拿燈去。
我在屋裏故意磨蹭,讓五鈴兒找線加固燈架子。燈糊得確實好,三朵荷花讓竹坯和竹託支起來,兩朵盛開,一朵含苞,粗粗的大白蠟插在竹籤子上,足能燃到讓花燈漂出五里地t我掂量時間差不多了,就端着燈出來。少奶奶和大路在廊亭裏站着,隔着石桌,一動不動,一聲不吭,該説的話似乎已經説過了。
我説:花苞這邊太沉,下水可別翻了。
五鈴兒説:翻不了,把籤子挪挪。
我説:試試看吧!
我把花燈擺上石桌,跟大路要火柴,大路不動,好像沒聽見。我又招呼他一次,他才把火柴遞給我.我點燃蠟燭,讓大家湊近了看看,我一下子發現少奶奶的眼裏含着淚光,忙説挺好挺好,一口氣把燈火吹熄了。我和大路向外走,我能聽見大路壓低聲音呼了少奶奶一句,像道個珍重,也像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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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酸溜溜的,覺得這一切都讓我奇怪,更讓我震動。
少奶奶説:耳朵,燈下了水你跟它走走,別讓它掛在岸上,能送多遠送多遠l我的福氣和緣分在它身上,別讓它翻在家門口,要翻讓它翻到下游去。耳朵,替我送送它,你要上心呀w我説:哎!您回屋去吧。
黑燈瞎火的;我的眼也濕了。來到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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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邊,河裏的燈已經滿了槽,像一羣螢火蟲慢慢往下飛。我和大路在一處避靜的水灣把荷花燈放下去,沿着河岸送它。它常常攏到岸邊來,打着轉不想走,大路伸着長胳膊一次次推它的底座,鞋和褲腿都濕了。我找了一根長竹竿,一邊走一邊撥它,讓它永遠離岸遠遠地漂盪,想停也停不住。前後全是燈,有一些翻了,還有一些無人照料的歇在河邊,蠟燭將要燃盡,另有一些燈乾脆就在河心燒起來了。
我們送着少奶奶的荷花燈一直往下走,過了屠場,水漸漸急J。在烏河扎入瓊嶺峽谷的地方,靜靜的河水突然奔騰起來,發出佔陣陣嘯聲。荷花燈競然沒有翻,流星一樣射出去,很快就沒有蹤影了。
我説:完了,回家吧。
大路説:完了。完了口他站在岸邊點了一支舌茄。
他把雪茄抽完我們才往鎮子裏走。
我們站在那麼,待著,數着。
一共翻了四十六盞燈口荷花燈翻在前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