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白天平平淡淡過節,沒有動靜。前半夜,一個女人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起來,是大少爺光滿的妻在給光滿生第九個孩子。伴着她叫的,是偷鎮零星的爆竹。她叫到了後半夜,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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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勁,生出了一個死嬰。死嬰是個女孩兒,她的來去在曹宅就像水中鼓起的一個氣泡,咕一聲就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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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了。
初二早晨,我和大路去古糧倉替換守夜的人,在鎮街裏遇上了從右角院出來的男僕。一個人拎着鍬,另一個人抓着死嬰的一隻腳,把她掛在背上,像獵手掛着一隻剝了皮的野兔。大路倒吸一了一口涼氣丁他説:他們不給她穿衣服!
找説:她生下來就是死的,她不算人。
他説;他們幹什麼去?
我説:找地方埋她去。
他説:去墓地?
我説:不去墓地,她不是人,她去樹林子!
我去了古糧倉。大路跟着埋死嬰的僕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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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我看見他從僕人背上摘下廠小小的屍體,用棉袍的前襟把她兜起來。棉袍是炳奶節前特意為他做的,黑貢緞的面,藍棉布的裏,絮着長絨絨的洋棉花。他穿上它比穿着洋裝要高猛得多,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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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看過去,像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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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起來的熊。這隻熊抱着一個死孩子鑽進松木林不見了.,僕人很輕快地唱起了送喪的曲子,大意是;一孩子,你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來,你在路上不要耽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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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火上給你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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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粥,你踏上家門生米就熟啦!大路可能聽懂了曲子的意思,他弓着背消失在山坡上,鼻子大概也是酸酸的吧?這曲子我很熟,可是每一次聽心裏都不是滋味兒。況且,我沒有母親,一旦L一了路,誰會熬米粥等着我呢?大路的母親在法蘭西等着他,他在路上還不知要耽誤到什麼時候呢】我蹲在古糧倉的牆根曬太陽,呆呆地不知道做什麼。大路在林子裏埋死孩子,過了很長時間才出來。他棉袍的裏襟不見了,滋大塊棉花也不見了,他告訴我,他們把孩子埋在一處高坡上,背對一裸大樹,面對整個盆地,是一個比烏河對岸的曹家墓地都要好的去處了。
我説:毀了,你們把她埋在狼道上了。
他説:什麼?
我説:你們把她喂狼了!
他説:不會。
他笑着彈了彈我的耳朵,告訴我,他把很大一塊石頭壓在她的土堆上了。他做了個兩臂合抱的姿勢。
他説:這麼大!!
他説完就去擦機器了,幾個人悶悶地吹着口哨,再也沒有説什麼。我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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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太陽曬酥了我。我想着土裏的孩子,想她躺在那裏,是不是很舒服?想她匆匆忙忙走了,是不是她的福氣?她裹着大路棉袍的裏襟兒和棉花,睡上一冬天,開春以後就該爛了吧?我想到了人的各種各樣的死,覺着曹如器曹老爺的一陣陣的害怕是一件很實在很有味道的事情了。
那夭晚上,我和大路讓人從古糧倉替下來休息,趕上曹老爺正在處置紙場一個姓趙的管事。管事躲在紙場的倉庫裏吸大煙,讓手下人告發了。按曹家祖宗給愉鎮盆地立的規矩,吸大煙跟找死是一回事,抵得上一次劫盜,也抵得上一次姦污。姓趙的恐怕得交代後事了。
趙管事四十來歲,是個胖子,趴在廳堂的地上,褲子脱了半截,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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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女人一樣的肥屁股。兩個家丁掄着竹棍輪番打下去,撲撲鈍響,像打着一隻鼓鼓囊囊的麻袋。廳堂的上首坐着曹老爺和曹太太,四周立着曹宅內外應該立着的一些人。我和大路走進廳堂那會兒,那個白屁股已經是鮮紅的了。我和大路幾乎同時看見了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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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人羣裏的少奶奶。她閉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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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白得蠟一樣,彷彿每打一下都能傳到她身上,讓她狠狠一抖.不少人也像她,似乎支持不住了。管事的紅屁股上薄薄的一層皮璞一聲打破了,血滴子菊花一祥朝四外濺起來,有人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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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地叫了一聲,哎喲,炳爺聽到叫聲連忙往前跨了一步。
他説:停!停!二曹太太看得正得趣,拿眼#e}I着炳爺。
曹老爺縮在太師椅中,身上披着一塊緞毯,兩眼微閉,像打着磕睡。聽不見打肉的聲音,他醒了,害怕似地看看腳前血肉模糊的一堆東西。他不知道説什麼,開着口,把掛出來的涎水一次次吸回去。炳爺等着主子們發話,等不到,就給捱打的傢伙找台階。
他説:姓趙的,你求求情,讓老爺饒你一命!
管事説:求老爺打死我互炳爺説:你昏啦?找死r管事説:沒臉活了,求老爺打死我】炳爺沒了辦法,他向老爺太太看看,又往四周看看,盼着有人站出來給要死的人墊個話。沒人站出來,都傻了。這時候,老爺活動了一下身子。他把一條腿壓到屁股底下,又把緞毯仔細裹裹,眼神兒很氣餒,卻説出了誰也料不到的一句話。
他説:成全了他吧。
太太跟着説:你的妻兒有曹家養着,不用惦記。做人做鬼都得有臉面,我給你焚香。
老爺説:不羅嗦了,送他走!
炳爺揮揮手,家丁」一左一右夾住管事,不緊不慢地打起來,不像打麻袋,像用棒捶砸着濕淋淋的衣服,聲音裏邊裁滿了水。
管事的屁股成了西瓜瓤兒,血水打濕了家丁們的鞋面,廳堂的磚地也紅了。
我覺出大路在往前湊,連忙揪住他的棉袍。他回過頭來看我,腦門兒慘白,嘴唇發抖,像嚇壞了。
他説:不行:我説:什麼?
他説:他要死了,我揪不住,他掙脱出去,站到人羣當間,緊挨着家丁和管事,舉起兩條胳膊來。他是一副可笑的怪樣子,可是大家笑不出,都愣住丁。
大路:他要死了I他要死了只家丁住了手,看着炳爺。炳爺不知如何是好,看着老爺太太。老爺仍舊縮在緞毯裏,不過情緒好多了,眼看着一個人在棍棒底下活活送死,他心裏那些畏死的念頭怕是輕鬆了不少。
大路説;他要死了1沒有人搭理他。太太起身,,由女傭攙扶着回了禪房,佛珠在她手裏數得嗒嗒直響。老爺不説話,看了看無聲無息的胖管事,也走了。廳堂裏的人開始動彈,很守規矩地挨着朝外走。
大路説:他要死了l炳爺説:他已經死啦!
大路傻在那兒了。又有幾個家丁過來,提起管事的四肢,就那麼臉朝下一路血淋淋地拖出去了。我突然發現少奶奶正在看着我,她一身綠衣,魂一樣貼着廳堂的立柱。她説:耳朵,請路先生回去歇着吧,節還沒過完呢。
我和大路最後離開廳堂。
路上是管事滴下的一溜兒血跡。
僕人們跪在地上,一路擦過來。
我踩着一塊小核桃那麼大的肉渣子!
我的心咯噴了一下子。
大路亦步亦趨,看着血朝外走。
他是一個迷了路的人了!
他找不着家啦:夜黑睡不着,爬起來穿衣服,想去屋頂上吹吹冷風。天上是一彎不大的月亮,院子裏有光,我繞着水塘的石堤往假山那邊走,聽到水裏有些b.怪的響動。不是魚,但肯定是個活物。活物把薄薄的紙一徉的冰層碰裂了。我停下來,往水裏看。平日很坦蕩的地方,立着黑糊糊的一個東西,像一塊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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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石。我尚未醒悟,這塊石頭已經晃起來,薄冰接連地發出破碎的聲音。
我説;準?!
我大聲説:你是誰?!
沒人答應。我害怕了。我去敲大路的門。大路點亮了油燈,身子鬼影一樣在窗户上跳。
他i `L耳朵,什麼事?
我説:你趕快起來I水塘裏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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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受了驚動,嘩嘩地破着冰往對面的岸上走,我一下子知道了這是一個人,而且一下子就認定了她是少奶奶。
我不清楚她在做什麼,也不清楚自己打算做什麼,見她在水裏打個踉蹌,我二話不説便昏頭昏腦地跳下去了。等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已經泡在齊腰深的冰水裏,一條胳膊攬住了少奶奶的腰,另一條胳膊扣住了她的肩。我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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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扶着她,怕她會臉朝下跌進冷水。她整個人凍得像一根硬梆梆的冰柱子,開口説話時牙碰着牙,像叩着兩隻碗。
她説:你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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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上去!
我41[yy:您這是怎麼了?l她説:我自己上去。
我説:您走路走空了嗎?1她説:耳朵,你多事!
蹌到岸邊時,只見大路舉着罩子燈,沿着塘邊的廊子急匆匆繞過來。少奶奶麻木了,攀不上石堤,我蹲下來讓水淹到我的脖子,兩隻小臂在水下抱住了她的膝蓋。我把她舉了上去,我覺着塘水是熱的,快燙破我的皮了。
少奶奶出水之後站不起來,一條腿跪在地上。大路糊塗了,用燈照她的臉和她的身子,一句挨一句説: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琢磨是少奶奶的一種眼神兒把他嚇壞了。
那種眼神兒裏只含着一個字:死!
我出水以後也動彈不了了。
我説:快抱她進屋:凍煞了I大路放下罩燈,將少奶奶橫着抱起來,往上房那邊走。我想跟上,可是邁不開步子,衣服和肉皮像鐵皮一樣硬,帶出水塘的水都凝在身上了。我聽到大路嚓嚓地在廊子裏走去,聽到他用皮鞋的鞋尖兒頂開上房的門,聽到他在屋裏碰翻了一把椅子。屋裏黑洞洞的,半天沒有燈光。後來有些動靜,是五鈴兒在説話,這貪睡的該死的東西總算醒了。不知哪個點亮了油燈,我聽見五鈴兒低低地叫了一聲,急急地不知在説什麼,她哭啦】窗户上有許多影子在跳,看不出誰是誰。
那些影子不知在做些什麼。
在火盆淡紅的光裏,五鈴兒為少奶奶換着衣服了。門吱扭了一聲,大路垂着頭走出,大概剛剛想起了我,踢踢踏踏失魂落魄地移過來。
他説:怎麼回事?
我説:我不知道。
他説:她想幹什麼?
我説:你説她想幹什麼】他説:我怎麼知道?
我説:你知道】我突然恨他,恨得牙癢。我以為全是因為他,把少奶奶逼上絕路了。少奶奶對不住二少爺,八成是良心上過不去,不得不找個法子來作踐自己I他還問怎麼回事,讓人怎麼能不恨他l我覺着他要算個人,趁早去水塘裏站着凍冰好了,趁早去尋死好一廠J我有許多話要罵出來,可一個字也吐不出,舌頭像個秤花一樣含在嘴裏,很沉,噎得慌。我吃力地踱回小耳房,把棉袍和內衣一層層剝廠來,屋裏冷,被筒裏也冷,我記起在冰水裏是多麼暖和。我甚至後悔不該叫醒大路,那樣的話我可以和少奶奶一塊兒在水裏凍着,直到把兩個人凍成了一個人。至少回到岸上來,橫着把她抱走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抱着少奶奶在冬夜裏走,倆人都粘着冰,這是我沒有盡頭的夢裏從未有過的美景了!
大路把他屋裏的火盆給我端過來,拉個竹凳坐廠,沒有要走的意思。我看出他有話要説,就等着他。他叼着煙斗,一副很害怕很慌張的樣子。我琢磨他要説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料一開口,還是那句老話〕他説:耳朵,怎麼回事?
我閉上眼,不理他了。
我沒想到他比我想得遠。
他懂女人。
畢竟是做過孽的人了。
找懂什麼?
狗屁不懂a種子已經悄悄發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