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榮到碼頭攔截寶玉未成,回到家裏又氣憤難平,又忐忑不安。他媽金寡婦見他那樣兒,因道:“早勸你莫那麼置氣。你那姑媽是個點火就燃、見水自滅的脾氣,你總讓他牽着鼻子豈不莽撞?你總記那陳年舊仇幹什麼?當飯吃?你生意不好好作,進場謀取功名又總髮怵,雖説我存的那點銀子還勉強能再養你幾年,我老了你卻如何養我?媳婦也娶不上!那靛兒我看着不錯,你嫌他是丫頭出身,死不肯要,現在怎麼樣?讓那販扇子的給娶走了,如今兩口子那紙紮香扇的生意越作越紅火,又生下大胖小子,人家那爹媽是什麼滋味兒?我這苦瓠子且熬到那一天,才能有人家的那一半兒甜?”
金榮越發嫌他媽嘮叨,將門簾子一摔,衝出院門,要去找狐朋狗友一醉方休,正巧看見那邊院裏靛兒捧着個錦匣子出了門,一輛騾車等着,便低着頭,一溜煙跑出衚衕去了。那靛兒本是榮國府賈母處的丫頭,在賈母尚在世時,家裏給贖了出來。那靛兒跟小紅前後腳贖的身,小紅嫁給了賈芸,金寡婦就謀求將靛兒要來配給金榮,金榮一聽火冒三丈:“我能那麼掉份兒嗎?好賴也得娶個小姐吧,弄個丫頭來作二房還差不離。”
金寡婦就説他:“你那嘴撅的能拴驢!咱們家這個情況,還二房哩!大房也須擠着住!那賈芸是賈家正經本支爺們,人家娶個賈家丫頭怎的不覺着掉份兒?”
金榮就跟他媽吵:“那林紅玉父母是府裏大管家,靛兒父母只是衚衕裏啃窩窩頭的雜人,你願跟人家論親家你論去,我這張臉皮還不想丟呢!”
後來金榮姑媽璜大奶奶又來,跟金榮一個鼻孔出氣,嫌他寡嫂“眼皮子太淺”,就作主説去給求那賈芹的妹子去,誰知先是賈芹倒嫌全家窮,後來願意了,榮府卻出了事,賈芹那家廟的差事也黃了,且回家窩着,璜大奶奶、金寡婦自然也就不再提這檔子事。就這麼着金榮老大不小,還沒成家。偏那靛兒就嫁到了這衚衕裏斜對門那家,雖老一輩不怎麼發達,那夫婿卻十分能幹,聽説開春到江南販些紙紮香扇,端午前運回京裏,除去關税花銷,能獲幾倍利息,且本錢不必太大,就經營起來,那靛兒坐完月子,竟也不怕拋頭露面,為的省去僱人的工錢,夫妻兩人就跑起買賣,兩三年下來,光從出門的衣裳穿戴、動輒僱車僱轎的作派上看,就是個越來越賺的發達局面。金寡婦豔羨不已,金榮嘴裏犯硬,心裏頭亦後悔不迭。
靛兒那天帶着一大匣蘇杭檀香扇,送往鎮海伯鄔維家。現今鎮海伯家,就是昔日榮國府。到得門口,通報進去,往裏送各式扇子,都由府裏管事婦人接過,到宮中賬房兑過銀子,便讓退出,那日管事婦人道:“我們老太太今日興致高,命你將這些檀香扇捧進去,親自跟他道明妙處。”
靛兒便捧着錦匣,由那婦人引領,進入鄔老太太的院子。那本是賈母的院落,靛兒十分熟悉的,還是那個垂花門,還是那些迴廊,迴廊上還掛着些鳥籠,只是院中的細長太湖石和牡丹花畦旁,多了兩隻孔雀……到了正房,丫頭掀起紅氈簾子,一股暖氣甜香迎面撲來,剛隨管事婦人邁進去,就滿耳灌進笑聲,定睛一看,榻上斜卧着個精瘦的老太太,一個丫頭用美人拳給他捶腿,旁邊杌子上坐着個衣裳極其華麗的夫人,想是鎮海伯誥命了,還有些站着的小姐、媳婦、丫頭,都在一旁湊趣。靛兒觸景生情,不禁感慨,恍若又回到當年,那賈母健在時,自己也隨眾歡笑的日子。還記得就是在這個地方,那次自己扇子忽然找不見了,便去問了那薛寶釵一句,沒想到素日最恬淡平和的寶姑娘,那日卻不知怎的,竟勃然大怒,斥責他道:“你要仔細!”把他唬的不輕。靛兒捧着扇匣子只在門邊站立,那老太太且沒注意到他,只見另有個送東西來的女子,也捧着個錦匣子,站在榻側,一個管事媳婦,從那匣子裏取出一枝絹花,遞給那老太太細看,老太太樂呵呵的説:“咳呀,咳呀,真花也侔法比呀……”一口比金陵還南邊的口音,旁邊的媳婦、小姐等就湊趣,皆是一樣口音。靛兒因可從容旁觀,就注意到站着的那位小姐,稍有移動,腿腳就不利落,老太太就讓他坐在自己榻邊。待那捧絹花的女子轉過些身子,靛兒就覺得好生面熟,細打量,那不是紫鵑嗎?敢情他賣上了絹花。那老太太興致真高,竟把匣子裏的各色絹花看了大半。紫鵑就在那裏誇讚自家作的這些絹花如何慢工細活賽鮮花。
老太太又問那夫人:“花園子造得怎樣啦?”夫人便跟他細報。原來是把那原來榮府大老爺、大太太住的院子,跟這邊打通了改成個花園。老太太道:“石頭一定要陳家山的,就他們出的才瘦漏透皺。”
夫人道:“那陳家出了反賊,已給正法了。那陳家山聽説罰沒充官了。只怕如今那些太湖石更比以往昂貴。也無妨,老爺自會派人採買,老太太儘管放心。”又順便道:“那賈氏家廟,忠順王代管數月,如今聖上下旨也賞給了咱們,老爺正派人收拾,只是聽説那裏還有賈家親戚薛家的三口棺木,始終沒人領走,有道那薛家死絕了的,老爺聽説,道再等一個月,若再無人來領,就只好挪往義地隨便葬了。”
老太太又賞絹花,道:“都留下,多給銀子。”
那紫鵑被帶出屋時,方瞅見靛兒,二人四目相對,心照不宣。靛兒給鄔家老太太誇讚完自己的檀香扇,老太太也讓再多給些銀子。靛兒出了鄔府,見紫鵑在門外等着他,幾年不見,姊妹情深,就合僱一輛車,且先到靛兒家話舊詢新。靛兒道:“多虧我父母及早將我贖出,要麼也是牽到外城東門被賣的下場。”
紫鵑道:“林姑娘是個神仙,為我和春纖、雪雁想的周到,不止是用銀贖我們,還給我們預備了大筆銀子,後來府裏連贖銀也沒要,把我們放了出來,春纖家裏領去,嫁的人不錯,查抄後,他爹媽受了不少罪,後來牽去賣,他男人就拿銀子給買回家了,總算遇難成樣。雪雁難回江南,林家那邊也找不着人了,問他,他願意,就隨我去了我家,我父母認了他乾女兒,如今那裏還是乾的?濕透了吧!我們先隨我爹媽作粉絲、賣豆汁,後來就用我們帶出的銀子當本錢,開了絹花店,如今火得狠呢!”
靛兒道:“怎的榮府老太太一死,他家就氣數盡了,稀里嘩啦倒得忒快呢?咱們那些姐妹,也不知都怎麼樣了,有的賣到個過得去的地方,或是遇到那有善心的人,倒也罷了,有的聽説竟被冒名兒的人買走,扭頭就轉手加價賣給窯子了!”
紫鵑道:“我還聽到個唬人的消息哩,説是那史大姑娘竟也牽去賣了,是個軍官買去的,史大姑娘女扮男裝逃了,被逮回去,打一頓,就也給賣到窯子了!”
靛兒道:“是謠言吧。若真那樣,也忒慘了!想起當年府裏那些個姑娘,怎麼都那麼慘!你説林姑娘是神仙,我也不懂,只是我在府裏的時候,總見他哭天抹淚、病病歪歪,分明是個薄命的!再就是寶姑娘,我今天聽那鄔家太太説,聖上把那鐵檻寺賞給他們作家廟了,那裏頭還有寶姑娘和他媽他哥的靈柩沒人領走,説一月內若再無人領,就給運義地去亂埋了。”
紫鵑道:“那寶姑娘的堂弟堂妹呢?當年老太太對那琴姑娘真是寵得不行,他們怎的就不管這三個靈柩了呢?”
靛兒道:“想是兩府事敗,他們怕受牽連,往遠處躲避去了。只怕心裏想來管這三個靈柩,卻力不從心。”
紫鵑道:“我聽了也心酸。想幫也幫不了,確是力不從心。”靛兒就低首盤算。紫鵑道:“能幫還是要幫。那回聽説外城東門正賣榮府的丫頭,我跟雪雁就商量,帶點銀子去,有那實在慘的不行的,咱們就給救出來,雪雁就跟我去了,開頭也不敢往前站,遠遠看着就讓人頭皮發麻。那麝月、鶯兒、玉釧等都有人用十幾二十兩銀子買去,周瑞他們成窩的賣,有的五六十兩銀子買走了,有的,像那鄭華家的,買家不要一窩,要拆開了買,城門監督就生給拆賣了,一時大哭小叫,讓人心驚。後來賣小丫頭,只見牽出那小吉祥兒來,瘦得不成人樣兒了,城門監督大聲吆喝,一兩銀子亦無人要,有的人就起鬨:‘白饒了得了!’那城門監督就擠眼歪嘴,怪腔怪調道:‘牽回去喂喂,揣肥了受用,豈不比去那錦香院省錢?’底下就有起鬨的:‘我出二十個銅子兒!’‘你牽回去揣肥了再賣吧!’那小吉祥兒只站在那上馬石上哭,城門監督一巴掌摑去,小吉祥兒栽到石頭下,就又被揪着衣領給扔到石頭上,站不穩,只蹲着。我見着心裏頭裂口子。我沒回過神來,那雪雁就擠到最前頭,跟那城門監督説:‘我要帶走他’,城門監督彎腰奚落道:‘你?你買得起?二兩銀子呢!’有人一旁道:‘才剛不是説一兩銀子麼?’雪雁就從懷裏掏出三兩,遞到那城門監督手裏,道:‘我出三兩!’那城門監督把銀子湊攏鼻子前細看,又來回掂了掂,把手一揮,雪雁就把小吉祥兒領走了,擠出人羣,我已經僱好了車,仨人上車一溜煙回我們家了。那時我們家換了地方,前店後坊再後是住宅,到了先給小吉祥兒洗澡換衣服,雪雁就拿出那件只穿過一回的紅綾夾襖給他穿,起先小吉祥兒還不穿,後來我和雪雁給他穿上,他就撲到雪雁懷裏大哭起來,末後問:‘你為什麼給那閻王三兩?’雪雁就説:‘你值更多!’如今小吉祥兒在我們絹花廠裏專管畫樣子,畫得可巧了!”
靛兒聽了就説:“你們救出小吉祥兒,讓我聽了心動。我一直在心裏掂撮,現在有了決心,我要把那寶姑娘他們一家三口的靈柩,送往金陵薛家老墳,給他們正正經經造墳立碑!這乃我拼力能及的。正好後天我們兩口子就要再往江南進貨,無非多僱一條船,到那邊多耽擱兩日,多花點銀子給他們造墳立碑罷了。”
紫鵑聽了道:‘‘我記得那年,寶二爺跟我們姑娘正在一處,二奶奶跑了來,不由分説,拉上我們姑娘就往老太太那邊去,寶玉跟着,我後頭也跟去,到了老太太那裏,他們且説話兒,見你去問寶姑娘拿沒拿你扇子,他竟大怒,指着你鼻子道:‘你要仔細!’連我在邊上也唬一大跳,那後似乎老太太也就不怎麼待見你,那寶姑娘於你無恩,還傷過你,你怎的倒要為他作一件那麼麻煩的事情?”
靛兒就道:“雪雁跟你救那吉祥兒,卻又為的什麼?難道他當年對你們那個有恩麼?”
紫鵑道:“那是救人急難無關恩怨。只是不知你家爺們他能不能有這個心腸》”
靛兒道:“他大概只怕銀子花多了,力氣他是不惜的!”
紫鵑就把賣絹花得的二十兩銀子拿出來道:“不許讓,這也是我的一片心,連雪雁亦算上。”
靛兒不辭接過,道:“如此甚好。又不虧銀子,他必定不嫌添了麻煩。”
第二日,靛兒與夫君就去鐵檻寺,那裏正換匾呢,新匾是“鄔家廟”。領出靈柩,又僱車載到運河碼頭。又在碼頭僱兩條船往江南,一條他們自己坐,一條專運靈柩。
且説那寶玉坐上大舡往南去,在離瓜州還有三百里的地方,天下大雨,舡就暫泊碼頭,有的客人見那雨下個不停,且船篷亦有漏雨處,就跟船老大打招呼,上岸到客店飯鋪裏去避雨了。船艙裏只剩不多幾個客人,有的就橫躺下來睡覺,有的就坐着打盹。寶玉記住蔣玉菡、襲人、紅衣女等的叮囑,褡褳永不離身,注意周圍人的動靜,以防失盜。他移到篷窗前,朝外望去,只見煙雨迷濛,水天相連,禁不住心中旋出一派春愁,萬種悲思。
一路上,他細想從前,先想那林黛玉,情濃意釅,如醉如痴;都説那黛玉是神仙,他此時倒半信半疑起來,若説是神仙,何以有那麼多的人間嬌嗔、凡俗糾纏?又想那史湘雲,耳邊如有那脆亮笛音,那笛音轉瞬卻又轉成洞簫哀鳴,海棠葩吐丹砂,芍藥落紅成陣,孤鶩追霞,仙鶴衝月,如此生靈,竟遭荼毒,難道從此永隔,竟不知所終?再想起薛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他未負我我負他,如今靈柩不知尚存否?更有岳母與妻兄的靈柩在一起,昔日堂堂皇商家,飛人尋常百姓燕,燕子呢喃問歸處,卻是遊魂暗哭聲!又不免想起元、迎、探、惜諸姐妹,香魂不知何處去,風塵天涯度餘生!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祖母,想起了風姐姐,想起了平兒,想起了巧姐……那麝月、鶯兒、玉釧、秋紋、春燕、碧痕、佳蕙、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瑪瑙、豐兒、銀蝶、繡鸞、繡風、入畫、彩屏、小鵲、小吉祥兒……都流散到那裏去了?妒花風雨,正在怎樣摧殘他們!而自己空有那絳洞花王的名號,又何曾能呵護他們分毫!也想起了珍大奶奶並佩風等,劫後殘生,如煎如熬……還不免想起珠大嫂子,詩社掌門,笑語平章,唯他獨好,多多保重!又想到薛寶琴,如今不在梅邊在那邊?更有邢岫煙,顫顫巍巍如在眼前,何時再一起縱論妙玉,揮灑臧否?又想到那妙玉如鏡中之花,可賞而不可觸,雖他與李紈一樣列於罪家之外,其前途亦足令人擔憂……按寶玉在前數月因劫難連踵而至,愈演愈烈,身心備受摧殘,自顧不暇,竟無隙將眾人一一思念懷想,趁這次順河而下,槳聲櫓音中,倒能將心思轉到眾人身上,雖悲哀惆悵,亦甚感痛快,又因經歷了種種大災大難大驚大險,目睹了種種大惡大丑大奇大怪,卻少了眼淚,多了心泉。那船篷外的雨漸浙瀝瀝竟下了兩天,其間寶玉亦曾上岸吃飯住店,到第三天,雨過天晴,船主找來人補篷,招呼眾客官,道午後啓碇直往瓜州。午前寶玉在岸上柳樹下歇息,忽見若干大小船隻靠岸,客人下船打尖,船老大補充食用之物,其中有兩船緊靠,一隻船上船客似只有一對夫婦,另一隻船上卻橫着三個靈柩,苫着油布。寶玉正自思忖,那船上女子過跳板,上得岸來,先停步用手遮在眉下細觀,少頃走近招呼:“敢是寶二爺麼?”寶玉站起來,一時想不起,靛兒便道:“我是靛兒,原是老太太屋裏,鴛鴦姐姐手下的!”
寶玉認出,喜出望外,問道:“你怎的來到這裏?”靛兒細説端詳,寶玉才知那隻船上的三個靈柩正是寶釵並薛姨媽和薛蟠的,當即給靛兒單膝跪下,泣不成聲。
由是,寶玉去給那邊大舡船老大一塊碎銀,船老大道:“你船錢已然付過,這是何意?”
寶玉道:“我巧遇親戚,正好搭他們船前往,多承你一路上行駛平穩,照顧周到,聊表謝意!”船老大這才收下。寶玉便上靛兒夫婦那隻船,先過瓜州,再往金陵。
且説那柳湘蓮北上,救史湘雲未果,十分鬱悶。那日他在郊外,忽見一女子細雨中打傘迎面走來,將雨傘遮住半個臉龐。因柳湘蓮會扮戲,且平日常化裝成女子活動,比一般人更善辨別雌雄,便看出那張傘女子步履不對,待走近了,彎腰往上看臉,那人便慌退兩步,湘蓮便湊近低聲對那人道:“你好大膽!怎的跑到這裏?”原來那不是別人,便是陳也俊。
湘蓮與也俊都朝四圍張望,且喜郊野雨中無人。也俊便對湘蓮道:“我與紫英兄在你那山寨好不煩悶!我們既然已被宣不‘正法’,這命便是白撿來的了。我們分頭潛回京城,先穩妥藏匿,再作道理。我男扮女裝,還是你教我的手法,一路上瞞過無數的人,不曾想撞到你的法眼裏,紫英兄破釜沉舟,他毀了容,大搖大擺長街穿行,以往的熟人再認不出的,連你也只怕一樣,除非他見説話方便,先喚住你。”
湘蓮道:“只是你如何晃到這裏?”
也俊指指前面一處莊園道:“那是李員外家。他家有好大的園林,其中一個畸園是我出的圖樣。我家祖上與他家祖上同是最早在江南歸順的,有不止一層姻親關係,太上皇當年最倚重他,當今在位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對他也只能將面子給足。我想先到他那裏的畸園暫匿一時。”
湘蓮道:“人多是勢利的,且避禍趨吉乃人之本性,況你是出告示成了死鬼的,他豈能留你?”
也俊道:“他是看着我長大的,且他也一直跟張太醫有私下來往,我諒他大不了將我勸走,若説告發我,是萬不可能的,於他有甚好處?去年春天,我往衞家圃前,去他那裏,他也不問我,我也沒告訴他,他卻道:若你有事,無妨來我這裏。各自心照不宣。故我此次投奔,吉多兇少。”
湘蓮道:“但願如此。”
也俊道:“你卻應當儘快回去。山寨不能久無寨主領管,且薛家姊妹、抱琴等還在那裏。有句話本不該匆忙中道及,卻也顧不得許多了,我們都願作媒,將你與那薛寶琴紅繩牽就,這裏不是討論的地方,你回去再説,且一路尚可掂掇。”湘蓮便不作聲。
那邊來了騎驢的人,兩人便匆匆別過。那陳也俊到了李員外家,便被收留。柳湘蓮便去往運河碼頭,準備僱船南下。那日午後,忠順王府長史官代王爺到運河二閘碼頭送完客,在岸上酒肆喝酒賞景,興盡出來,已是傍晚時分,尚未上馬,忽見那邊大搖大擺過來一人,手裏拿根竹棍,好生面熟,定睛一辨,那一驚非同小可,竟是賈寶玉!那賈寶玉既得到令牌,就該立即回南,怎的還滯留在京城?遂指揮手下將其扭獲鎖拿,一時圍觀者甚眾。只見那賈寶玉連連喊冤,道:“我沒犯法,如何捕我?”
長史官冷笑道:“原以為你乘舟南下,沒想到竟還賴在京城!”
又有人聽見他高呼:“你們認錯人了!”
長史官道:“我如何會錯?當年在你們榮國府裏,當着你老子,我親向你索要琪官,從那時起,你那嘴臉,便刻在我心中,你家抄沒後,更幾次召你問話,你以為如今換了點破衣爛衫,就能瞞天過海?”喝令押走,又讓手下人揮鞭驅散俗眾,那些草芥小民見王府勢力炙手可熱,誰敢冒犯?紛紛散去。
回至王府,長史官報與王爺,王爺大怒,道:“怪不得這幾日太妃的病並不見好,原來那怡紅公子竟故意不走,還在這裏。”便令押到他面前親來審問。
那寶玉押來後仍是喊冤,道:“我是甄寶玉,不是賈寶玉!”
王爺厲聲道:“果然是真的!既是真的,喊什麼冤?若不是太妃令我將你流於千里之外,以避你赳他,我立刻將你亂棍打死,扔亂葬崗裏!”
那甄寶玉忙將自己出身一一道明,王爺方聽明白他是江南那個比賈家早獲罪的甄家的那個寶玉。卻又狐疑:“你在江南,他在京城,何以你二人長相如同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甄寶玉道:“實在我也不知道為何。請王爺明察:他有那通靈寶玉,我卻沒有的。”
王爺道:“你是賈寶玉,故意扔了他,也是有的。”
甄寶玉道:“聽説那賈寶玉若丟了那通靈寶玉,便如丟了魂兒,話也説不利落的,如何還能像我這樣應答。”
王爺便問:“你在那二閘運河碼頭邊作甚?”
甄寶玉道:“我與那賈寶玉雖然同庚,然我家敗落得早,查抄時尚未成年,故未收監,先有一個堂叔將我領出,因那堂嬸虐待,不堪忍受,便離開他家到處流浪。近來夜裏在堆子裏睡,白日便到二閘碼頭,那裏遊人多,旅客多,我打蓮花落,博他們一笑,掙點飯錢。”
旁邊就一人對王爺道:”捕獲他時,手裏是拿了根竹棍兒,綴着些銅鈴布條,正是打蓮花落時用的。”
王爺方信眼前是甄寶玉而非賈寶玉,因再問:“你是否也自稱怡紅公子?”
甄寶玉道:“不曾用過這個名號。只是我打小也是愛好紅色兒。”
王爺便把桌子一拍:“都是太妃的剋星。明日便將你押往金陵,不許回京,那賈寶玉更要拘到那邊牢裏!”
甄寶玉猶辯:“我又未判不許在京,為何將我押走?那賈寶玉也只判不許回京,任他在江南自在生活,怎的又要收監?”
王爺不耐煩,大吼:“住嘴!其若不然,亂棍打去!”便令手下將其暫押府裏。
原來聖上旨下,因江南海塘塌陷,命忠順王去視察監理修復,忠順王且可順便接收賈府金陵老宅裏的財物人員。原定過幾日起身,因捕獲了甄寶玉,雖非怡紅公子,卻也是個愛紅的衰物,只怕也赳太妃,故決定明日就去運河最大碼頭從那裏起身。好在船隊早巳齊備,大小船隻不下二十艘,其中最大的舡長達數丈、高大宏偉,前為公堂後有餐廳寢室,周遭插滿旗幟及肅靜、迴避等告牌,乃王爺專用。因怕那甄寶玉留在府裏於太妃不利,又連夜將他押往碼頭,專有一隻牢房船,將他塞入男艙,那女艙裏,則亦提前羈押了王熙風,王爺要押着他往金陵老宅去指認浮財人員。那王爺道到金陵將賈寶玉收監,也並非無有理由,察院轉來那金榮的狀子,附有那《芙蓉誄》,王爺自己看不懂,命單聘仁等幾個講解給他聽,那幾個當年在賈政命兒孫吟姽嫿將軍詩時,一旁湊趣,闌然叫妙,雖王爺不知,心中有鬼,怕那賈寶玉因《芙蓉誄》獲罪受審時,再把他們牽出,故多為其辯護,有道:“大體皆是兒女私情。”有道:“有幾句似對長輩不敬,然並無干涉朝政之語。”
偏那程日興因早離賈府,吟姽嫿將軍詩時並不在場,就道:“如‘無可奈何之日’、‘天運之變於斯’等句,輕輕放過也罷,重重提起則罪莫大焉!”金榮揪住的也正是這幾句。
王爺聽了點頭:“那寶玉正如俎上活魚,我想切他,下刀有據;我若丟他水裏,亦非貪贓枉法。哈哈,若有人拿那成窯瓷來為他説情,我可網開一面!”
長史官在旁就道:“若有人往那李員外家裏傳話,令那妙玉知道,説不定他就願拿成窯瓷來免賈寶玉二人囹圃。”大家當時只發一笑。第二日王爺率船隊下江南不提。
王府長史官在二閘碼頭捕獲甄寶玉時,柳湘蓮已在僱好的船上,聽到岸上喧嚷,心中也頗驚詫,因他打聽得賈寶玉已領到令牌並及時乘舟南下,何以又在此出現並被扭住?欲上岸看個究竟,那船老大已經收纜起航,又怕惹出嫌疑,只好在船上悶然思忖。輕舟快行,不幾日到達瓜州,湘蓮棄舟上岸,欲在瓜州打探賈寶玉消息,若能遇上,則將寶玉帶往山寨。他在僻靜處改着女裝、戴上假髮,趁黃昏人住客店,再細細化妝一番,第二天街上一走,誰能辨他是雌雄?到一飯鋪,店名別緻,叫“卍福居”。樓下座位未滿,登上二樓,空空如也,便揀一靠裏壁的座位坐下。
少頃,堂倌來招呼:“大娘子,要些什麼?”便點了兩樣炒菜一樣湯一碗白米飯,那堂倌不走,道:“我們有上好的酒,不嚐嚐?”
湘蓮道:“罷了。只吃飯菜。”
那堂倌送來菜、湯、飯後,另放一碟漬過的紫薑,道:“大娘子,你最喜歡的。”
湘蓮便吃一驚,抬頭一望,那堂倌並非別人,乃是賈寶玉昔日最親密的小廝焙茗,又叫茗煙的。那焙茗就坐到他對面,低聲道:“我是焙茗。此店是我開的。寧、榮二府查抄前,二爺就將我放出來了,又跟珍大爺説,求他放了檔兒,我跟卍兒成婚後,在那忠順王管制榮府時,二爺遞話給我們,道遠避為好,反正我們二人的父母都過世了,就漂流到這裏,開了這家飯鋪。只是柳二爺你怎的來到此地?”
柳湘蓮就問他:“我這妝還有漏洞?”
焙茗道:“別人是萬萬看不出來的。只是我隨着寶二爺,跟二爺來往太親密了,故此閉着眼光聽聲兒也能認準。二爺放心,我是打死不會説出去的。”
湘蓮便對他道:“我從京城過來。寶二爺應該已經到了這一帶。”又把臨來前遇到的情況道出,説:“要麼是他晚出發,被那忠順府逮着了,京城的人都知道那忠順王近幾日就要奉旨南下,他們扭住的若真是寶二爺,過幾天也到這裏了。你且打聽着,若能遇上最好。寶二爺被判的不過是遣返原籍永不許進京,就是那王爺親將他押來,最後也只能放了他,故你應能找到他。我估計他一開頭會去祖塋,你先到那裏找找。找到他,若無別處可落腳,就送他到我山寨來。”便將山寨位置如何前往交代給焙茗,説完望望四周,仍無客人上樓,就從懷裏掏出金麒瞬來,遞給焙茗讓他趕緊藏在身上,道:“這是衞公子若蘭臨終時託付給我,讓我轉交寶二爺的。”便將衞若蘭的心思,及營救史湘雲未果的情況,跟茗煙講了,又道:“這麒麟你且秘藏。若你遇上了他,就交給他。若你沒找到他,等我回我家處置好諸事後,還會回到你這裏,你再將麒麟給我,我再滿世界去找,一定能找到他的!”一語未了,聽見樓梯響,有客人上樓,焙茗趕緊站起,湘蓮就低頭吃飯。
那晚飯鋪打烊後,插齊門板,焙茗回到寢室,脱下外頭衣服,卍兒打來熱水,燙完腳,便上牀去。每日上了牀,焙茗便連內衣皆脱去,是一些北方漢子的睡法,那日卻還穿着小衣,卍兒便覺詫異。開頭雖覺不對,亦未上心,只是叨嘮:“生意雖不好,只僱兩個廚子,我守櫃枱,你親跑堂,究竟不是長事兒。我看僱兩個跑堂的,還是應該的。”
焙茗只想着寶二爺的事,心不在焉,竟沒聽清,胡亂回應,卍兒便生大疑,因去摸他身上,便摸到了那小衣內兜裏的金麒麟,掏出一看,臉就綠了,因問:“那裏來的?”
焙茗不慣對卍兒撒謊,便道:“客人給的。”
卍兒記得樓上曾有位女客,便又問:“可是那女客?”
焙茗要為柳湘蓮保密,便道:“可不是個女客。”
卍兒便掀翻醋罈子,罵道:“下流胚子!跟女客亂來,連定情物都收了!你還有臉在這牀上卧着!你給我滾下去!”就用力推他。
焙茗就解釋:“這原是那史大姑娘姑爺的……”
越解釋越招卍兒發火,卍兒只聽清“大姑娘”幾個字,心如刀戳,又罵道:“你這就嫌棄我,找什麼大姑娘了!這幾年我那點不好?你就變心了?你比那白眼狼還狠,我竟瞎了眼,跟了你!”
急得焙茗握住他的嘴,道:“姑奶奶,你別嚷嚷成不成?那邊屋廚子們聽見可不好!”就將卍兒摟在懷裏,在他耳邊細説端詳,卍兒末後總算聽明白了,此事竟與寶二爺有關,焙茗是要去尋那寶二爺,將那金麒麟轉交給他。那卍兒就想起早年往事,他跟焙茗頭一回在寧國府偷情,讓寶玉撞見,那時若寶玉去向賈珍尤氏告發,他死無葬身之地,寶玉卻不但不去告發,還讓他趕快離去,又追出去説:“你放心,我是不告訴人的。”後來更去跟賈珍求情,讓將他放出,得以和焙茗成婚,才有今日,遂盡釋怨怒,嬌嗔焙茗:“你就該一上牀就拿給我看,細細説明,也省得我泄出多少元氣!”
焙茗道:“若是我有幾日為寶玉回不了家,你不可驚驚咋咋,若有人問起,你要堅守秘密!”
卍兒捶他心口,道:“你當我是豁口葫蘆?我定當滴水不漏!”後來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