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寶玉齊家出走當和尚的事。過了好些天才傳到鶯兒等耳朵裏。彼時鶯兒被裁減後,同秋紋、玻璃、翡翠、春燕、佳蕙幾個被關在一處下人屋裏,等待再一步發落,先令他們每日給忠順王府、仇都尉府作活計,佳蕙單管描畫刺繡樣子,秋紋、玻璃、翡翠繡鞋面,春燕給鶯兒打下手,鶯兒打絡子、鞋面是忠順王府要的,拿來的那些個樣子倒也罷了,鶯兒打的絛帶絡子是仇都尉那邊要的,起先賴大家的替仇家傳話,道要打二十根寶藍配大紅的汗巾絡,鶯兒聽了直笑,道:“沒那麼個配法的,最扎眼難看,賴大娘您敢是聽貧了,大紅須配黑的才又順眼又稚致,您再問問去,別給打錯了”
賴大家的道:“放你孃的屁!如今我也是半個罪人了。敢把判官的話聽岔了?再説了,黑色兒準個忌諱,我敢黑呀黑的跟人家呲牙,找打不是!你們就更跟個螞蟻一樣,稍帶腳一碾,沒地方找屍首去!什麼好看不好看,雅緻不雅緻,你當還在那寶玉、寶釵跟前呢,人家要的就是寶藍配大紅,老老實實給打出來!”
鶯兒又問:“都要什麼花樣的?”
賴人家的説:“説要卍字不到頭的。”
鶯兒道:“那倒是吉利,只是我還會好多花樣。像朝天凳、冰竹、梅花、柳葉、銀齊……都挺好看的”
賴大家的道:“我説你糊塗油蒙心了還是怎麼着,人家點那樣你打那樣,豈不還輕省!告訴你們吧,我在他們面前少不得低聲斂氣,肚子裏窩的可全是邪火,你們幾個若再跟我羅嗦,我不拿你們撒氣拿那個撒氣?小心我揪着你頭髮往牆上撞!”
那賴大家的原來何曾這樣説話,秋紋記得當年查夜到了怡紅院,那個藹然可親,問語乾乾淨淨的,想是這些日子也着實受夠了窩囊氣,就忙説:“賴大娘您可千萬保重!快別生氣!我來給您捶捶背吧。”
賴大家的説:“你嘴甜有什麼用,開飯還不是醃鴨嘴就冷飯,給我老實幹活是正經!”
那賴大家的走了,幾個丫頭齊嘆氣,佳蕙説:“倒血黴了,遇上這席散碗摔的!還是小紅姐姐有眼光有算計,趕在這之前就腳底抹汕溜之乎也了!”
春燕就撇嘴:“還之乎也者的,你學得來他嗎?人家爹媽原是府裏大管家,近水樓台先得月,咱們就是那螞蟻命,飛又飛不了,躲又躲不開!”
玻璃便道:“還會謅一句什麼樓台什麼月的!都什麼慘相兒了,還顯擺你們在怡紅院裏偷來的那點子斯文!”窗外仇都尉派着巡邏的人一聲咳嗽,屋裏全閉嘴了。
那天賴大家的來收活計,見鶯兒打了幾條葱綠配柳黃、松花配桃紅並別的花樣的,問:“誰讓你打的這個?”
鶯兒道:“備的料裏原有這些顏色的,若他們忌諱,也不會拿來,你就收了給他們吧,興許他們能留下、實説吧,我不是為他們變顏色花樣,總照一個路子打,我膩味死了,就跟那唱戲的,你讓他死守着一折唱,指不定那天就一頭碰死在台柱子上了!當年寶二爺寶姑娘他們就懂,花色樣式須變化着來。”
賴大家的就説:“你就一頭柱這邊柱子上撞吧!還提什麼寶二爺呢,前些天出門就沒回來,説是上五台山當和尚去了。你那寶姑娘如今是活寡婦!這榮國府我看氣數真是盡了,樹倒猢猻散,要問是那天,不是明兒就是後後日!”
賴大家的拿着繡好的鞋墊打好的絡子出去,屋裏幾個丫頭面面相覷,鶯兒就説:“那寶二奶奶不知怎麼熬日子呢,我得看看他去!”
第二天賴大家的來交代新活計,鶯兒就求他:“您在那仇都尉跟前替我求求,就是我跟那寶二奶奶十幾年了,如今他是這麼個情景兒,就是不能讓我再去長久伺候,容我跟他見個面,安慰安慰他,也是好的!”
賴大家的説:“你讓我往老虎嘴裏探頭兒呀!我還想見見太太,並那鳳姑娘呢,人家不許我亂走動,我敢去求人家破例?我有幾個腦袋,你一個螞蟻秧子,好好跟這兒窩着等發落吧,再這麼不知好歹深淺,我先打斷你的腿!”那鶯兒只得咬唇嗚咽,其餘幾個丫頭不敢吱聲。
那寶釵自寶玉離家不歸往五台山當和尚去,度日如年。託襲人給那賈雨村送了信以後,天天盼有迴音,他通過襲人每天派來供應飯食的婆子傳遞消息,跟襲人約定好了,如賈雨村有回信,就擱在送飯的提盒裏,藏在菜盤底下。因襲人説動了傅秋芳,那些飯食日用什物的供應,全打着忠順王妃特許的旗號,故派在榮國府實行管制的那些人都不敢阻攔,有回大廚房的主管請示仇都尉:“莫若把那份貼補寶二爺、寶二奶奶的伙食銀子,交到我們這裏,就地烹飪,豈不王府那邊也省事,飯菜更不至於涼了?”
仇都尉就跟他瞪眼:“你想再添個貪污的口子是不?主子們定奪的事情,容不得你雞一嘴鴨一嘴的,滾!”
仇都尉只以為是忠順王本人的一個妙計,內中大有奧妙,其實那飯菜皆是蔣玉菡、襲人出的銀子,在榮府不遠的酒樓定下,由他們派出的婆子按時去取出送來的。那傅秋芳倒是跟忠順王把這事説了,道:“那琪官、襲人的姻緣,到頭來跟那條汗巾子相關,寶玉也算得他們的月下老兒了,他們要表表衷腸,就由着他們吧,況又不動用府裏的銀子,那琪官曆年得的賞封也很不少了,他如今有多少用處?這點花費於他們也小小不言。”
那忠順王見聖上把賈赦、賈政交他管教後,也再無新的旨意,萬一聖上到頭來決定赦免赦、政,那賈寶玉就是榮國府的繼承人,又何必反對每天為二寶夫婦送飯食這樣的區區小事。那天飯食又送到,麝月遵囑先上下檢視,並無書信在內,婆子道也無門信讓他轉達,麝月將飯菜布到桌上,勸寶釵趁還不涼趕緊吃,那寶釵竟一口亦吃不進去,只坐着發呆。麝月無奈,只好搛出一碗來蓋好,涅在厚棉窠裹着的滾水缽裏,待過些時辰再勸寶釵進食。那寶釵就走進裏屋奩台前,又取出自己那《十獨吟》來默誦,寫那《十獨吟》時他對自己所作所為並無悔意,且堅信寶玉到頭來會迷途知返,他也苦盡甘來,但這些天他悔意開始由淡而濃,由濃而釅,悔的是自己對寶玉一味的循之以理,而不能動之以情。他與那寶玉的衝撞恩怨,全在寶玉的如火多情與他的冰雪冷情上。他是否原應少吞些冷香丸,將自己心內體內其實不讓那黛玉的柔情、温情、風情、豔情自然流瀉出來,拴住寶玉、籠住寶玉?然那寶玉今在何處?真的到了五台山麼?真的已經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麼?那賈雨村在找寶玉嗎?他憑什麼不找,他找不到麼,據知那賈雨村是個曹阿瞞一流的人物,乃當代奸雄,其實這樣的人物才最講究功利,最具備能力,他應懂得如今從榮國府進宮去的賈元春還穩住鳳藻宮,那元妃娘娘一旦知道自己愛弟失蹤而負有查找責任的賈雨村竟怠惰瀆職,在聖上耳邊説幾句,他該當何罪?他理應竭盡全力,找到寶玉,將其送回這裏!卻為何至今天還無消息?寶釵如此翻來覆去推想臆測,只覺胸痹氣短,輕嗽起來,麝月進去,看那情景,忙遞過温水並冷香丸,寶釵推開冷香丸,只呷了口温水。
彼時那寶釵滿心所想的,皆是寶玉,他那裏知道,他家裏出了更慘的事情。那天下午衙門裏來人,召薛蝌去見官,也沒讓他去公堂,直接去了監獄,在那裏告訴他,薛蟠死了。道是吃了午飯以後,上吐下瀉,過了一個時辰就吐白沫,翻白眼,喪命了,仵作查過,説是腸絞痧,來得快,死得快,閻王索命,攔不住的,因之算是瘐斃,讓家屬收屍埋葬去。薛蝌見那屍體,嘴角耳眼皆有血跡,要求重驗死因,那個聽他的?道若不收屍,他們就拿席子捲了扔亂葬崗了。薛蝌顧不得哭,只覺求天天不應,叩地地無靈,沒了主張,無奈先去叫了一口棺材,裝殮了,先抬回家裏。他千錯萬錯不該把靈柩直接往家搬。但那時若不往家搬,又往那裏放?那薛姨媽見棺材抬進門來,薛蝌剛哭着説出“哥哥”兩個字,薛姨媽就倒在寶琴身上,寶琴撐不住,岫煙即刻去幫着,才勉強把薛姨媽扶進卧室,薛蝌僱的人將薛蟠的棺材抬到盡後頭空屋裏放定,只聽薛姨媽那邊三個人皆放聲大哭,他趕過去時,薛姨媽又背了過去,岫煙掐他人中,又讓小螺護着寶琴去請醫生,醫生趕來,道是心脈淤血、心氣衰微,切不可再傷慟哭泣,開了血府逐淤湯的方子,又留下麝香保心丸,收了銀子離去。那時薛家只有薛姨媽的兩個丫頭同喜、同貴,寶琴的丫頭小螺,岫煙原有一丫頭篆兒又私奔了,另有一個香菱留下的丫頭臻兒,此外還有三個婆子兩個小廝,人手短缺,支派不開,忙亂成一團。薛蝌派小廝去寧國府請賈珍,賈珍有事脱不開身,賈蓉來了,薛蝌道:“哥哥好不容易熬過斬監候,按留養承祀活下命,現在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定是那桂花夏家買通了獄卒,給哥哥下了毒,那仵作跟他們通同作弊,我定不與他們甘休!”
賈蓉勸道:“人已然死了,再去糾纏也只是添氣,況現在賈、史、王三家,都已沒了往日威勢,誰還買賬,你家確實太慘,我們老爺説了,那薛蟠表舅的靈柩,可儘快放到我們家廟鐵檻寺去,那裏有人照管,待得便時,你們再運回老家安葬。”又勸了一陣,道:“替我問姨婆好吧。我們老爺還等我有別的事急辦。”就走了。
那時薛家主子裏就只薛蝌一個男人,薛蟠犯案入獄後,皇家買辦的身份褫奪了,張德輝等新老夥計皆遣散了,所開的當鋪、生藥鋪等買賣,也全倒閉了,連找個老成的夥計商量也辦不到了,那薛寶琴那經過這般狂風暴雨,且太年輕,早驚唬得沒了主意,倒是岫煙倒還沉着鎮定,安排婆子作飯,丫頭們輪流看守婆婆,拿砂吊子煎藥,又讓小廝如常傾倒垃圾泔水、打掃庭院。至晚,薛姨媽昏睡過去,寶琴也回自己屋安歇,岫煙因對薛蝌道:“你須挺腰撐起這個局面。雖寶釵姐姐因寶兄弟出家正失魂落魄,也少不得還是要跟他通消息,讓他回家來看看媽。不是我愛咒人,我估摸着伯媽也就這一半天了。”
薛蝌道:“只是我實在難跟他開口。他哥哥已經死了,接着還要喪母,這不是索他的命嗎?況那寶玉還是找不到,也不定到了五台山,你想他平日養尊處優慣了,這大寒天,就是沒遇上強盜,凍也凍死了。再,我每次進榮府,都要帶銀子打點守門的,給了頭道門,還得翻倍給那二道門的,我總還算是近親探視,原是允許的。然寶釵姐姐原是不允出門的,就是我使銀子,能不能把他帶出來,亦未可知。咱們家慘是不消説了,更步步皆艱難。你説我這麼個人,原沒出息,如今怎麼扛得下來?”
岫煙道:“你怎麼沒出息?人的出息原是逼出來的。”
薛蝌道:“我們薛家兄弟大排行,前頭幾個,有叫薛螭、薛蚊、薛蚺的,薛蟠的蟠也是個厲害的字眼,俗話道蟠龍卧虎嘛,我的名兒,原比他們更威武,叫薛糾,後來有個和尚跟我父親説,名字太威猛不好,就給改成了薛蝌,你想蝌蚪是多渺小卑陋的東西,所以我難成大才,難作大事,只能窩窩囊囊將就着過活,你嫁給我,原不應什麼大盼望。”
岫煙道:“此言差矣!那榮國府大觀園攏翠庵的妙玉,於我呈半師半友,他曾對我説過,人生無非悲苦二字。人生多艱、多險、多難,皆應在意料之中。樹大招風,體大招兇,登高必跌重,自滿必自溢,因之渺小一點,卑陋一點,自輕一點,自斂一點,便是生存之道。你這薛蝌的名字很好,你那行事小心謹慎的作派更好。如今薛家更比賈、王、史家敗落得徹底,收拾殘局,更須大忍耐,大退縮。依我説,倘伯媽就此歸西,也把他靈柩暫存鐵檻寺,因那梅翰林家聽説亦被聖上怪罪,也如榮府一樣派人管制,寶琴不能再嫁他家,且須遠避方才安全,我的意思,是我們就且把這個宅子留人看守,我跟你,帶上寶琴,回到江南去,那邊畢竟住慣過的,天未必多高,離皇帝那是真遠了,咱們就隱姓埋名,過那池塘蝌蚪的小生活,待時局大定,你再返回這裏,將親人靈柩運回原籍安葬,你看如此是否穩妥?”薛蝌點頭稱是,深感岫煙睿智賢惠。
且説那寶釵夜夜盼郎歸,日日待時飛,卻人影不見、口信皆無,原就體胖血淤,時有胸悶絞痛,如今又兼茶飯不思,氣脈愈加衰弱。那日麝月告訴他,從窗户看見,薛蝌進府來,先到王夫人那邊請安去了。寶釵就等薛蝌來報知母親堂妹等平安消息。卻忽然聽見那邊痛哭之聲,忙遣麝月過去看個究竟,麝月過去一看,平二奶奶、鳳姑娘皆在那裏,正哭着撫慰仰倒在榻上的王夫人,玉釧取來天王補心丹,小霞送上温水,那裏喂得進,風姑娘因道:“就讓太太先哭痛快吧,此時不宜服藥。”
平二奶奶見麝月來了,迎上拉過一邊道:“怎麼告訴寶二奶奶,且等我們商議過再説吧!”正説着,寶釵自己過來了。
薛蝌過去,咬咬牙,只得告訴他:“你哥哥你母親,昨日相繼過世了,靈柩將送往鐵檻寺暫存,詳情容以後稟報,只是姐姐萬不可想不開,懇祈姐姐節哀順變!”
那寶釵一聽,白眼一翻,就往後倒,平二奶奶、麝月趕緊扶住,風姑娘也哭着過去照顧,那邊王夫人嚎啕起來,寶釵站穩,先兩眼茫然,後如夢方醒,也隨着大哭,一時那屋裏哭聲震瓦,傳至院外,漸次皆知賈家至親薛家已如覆巢,有同情嘆息的,有道他們也有今日的,有道天道輪迴的,有道死了也好省去往下更慘的。後邢夫人、周姨娘、嫣紅等皆過來陪淚安慰,再後,李紈亦過來,攏翠庵婆子過來稱,妙玉師傅已知,正為亡靈唸經超度。
那日麝月貼身服侍寶釵,絲毫不敢懈怠,平二奶奶與鳳姑娘,在那邊守着王夫人,亦怕想不開出人命。薛蝌又與賈璉同往鐵檻寺送薛姨媽、薛蟠靈柩。那時又風傳梅翰林家已由管制變成查抄,岫煙忙與寶琴收拾行裝,打算薛蝌將靈柩安厝妥當後,儘早一起去江南避禍。至晚,下起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頓成琉璃世界,只是全無當年富貴風流景象,榮國府裏一派蕭索淒涼。麝月陪着寶二奶奶合衣假寐,凌晨雪光映入窗牖,麝月起來準備熱水,只盼寶二奶奶能恢復元氣,熬過難關。待他備好盥沐諸項,去喚寶二奶奶時,見他已經自己起來,正整理衣衫,忙上去服侍。寶釵洗漱過,到妝台前,猶有整容之心,麝月心中唸佛,幫他略事裝扮,插上金簪。彼時窗外仍在飄雪,寶釵望去,窗外飛的不是柳絮,勝似柳絮,不禁吟出兩句:“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接連遭此噩運,他求生慾望仍十分頑強,他要活下去,與噩運決一雌雄!
忽然窗外天上傳來大雁嗚叫聲,寶釵、麝月皆凝神細聽,麝月道:“天降大雪,何來雁鳴?”
寶釵道:“可知是吉祥福音,寶玉要歸來了!”
遂起身要往屋外觀雁,麝月勸道:“去年春天放風箏,放的正是七隻大雁,想是他們如今化成真雁,飛來安慰咱們了!心想事成,又何必非出去看個究竟!”
寶釵不依,執意出屋,彼時院中積雪無人打掃,出得門去,麝月緊扶着他,略行幾步,寶釵仰頸朝天上眺望,就在那一刻,胸痹發作,麝月只覺他身子沉重起來,扶託不住,連自己一起倒下,那寶釵這一倒,髮髻上金簪落在厚雪中,直插朝天,閉目噤氣,呼喚不答,急得麝月嘶聲呼喚,玉釧、小霞等聞聲趕來,那寶釵香魂已然出竅。麝月等三人將寶釵連抱帶抬送入房中榻上,彼時兩隻秋後隕落在天花棚中的玉色蝴蝶,忽然醒過來,從氣口飛出,在寶釵頭上翩躚,麝月等皆驚奇不已,那一雙團扇般大的蝴蝶,隨即從風斗中飛了出來。
麝月道:“莫非寶二奶奶也和那林姑娘一樣,是個仙女,如今也化蝶歸天了吧?”金釧、小霞只得去報與王夫人。
賈璉、薛蝌,又去買來上好的杉木棺材,將寶釵入殮,那平二奶奶和風姑娘,更半步不敢離開王夫人。正亂着,門上報説:“寶二爺回來了”都不信。起初大門看守的人也不信,説那裏來的野和尚,到這裏來起什麼哄!後賴大、林之孝被喚出來認人,皆道雖然剃度了,卻是真寶玉而非假寶玉,仇都尉也親來查看,聽賴、林二人如是説,怒道:“既是那甄家的寶玉,就攆出去!”
賴、林二人道:“是這裏賈家的寶玉,千真萬確的。”
仇都尉細看也是賈寶玉,就道:“你既出家又回來幹什麼?既回來又為何不早些回來?你媳婦等不來你,剛剛死了!快進去吧!”那賈寶玉進到裏面,只聽一片哭聲。
麝月等正在棺前哭泣,忽見寶玉僧衣芒鞋走了進來,目瞪口呆。賈璉等也不及問他究竟,只心想回來了就好,王夫人不至絕望了。那時尚未蓋棺,寶玉過去跪在棺旁,端詳那寶釵容顏,仍鮮豔斌媚,任是無情也動人,落下熱淚,喃喃道:“我回來晚了,對不起你。”見那金鎖仍在頸上,問麝月:“那冷香丸呢?”
麝月道:“尚餘不少,在那青花瓷壇裏。”
寶玉道:“拿來陪着他吧!”麝月拿過瓷壇,寶玉親手放於枕邊。
賈璉就命薛蝌扶穩寶玉,讓人把棺材蓋定抬走往鐵檻寺去暫存。彼時麝月等哭得幾乎暈倒。後寶玉去見王夫人,跪下道:“從今與家族同命運、共患難,再不出走了。”
王夫人這回的哭,方有舒心順氣的功效。寶玉回屋,脱去僧衣芒鞋,重換舊裝,只是蓄髮尚待時日,就暫以便帽覆頭。麝月如昔服侍。寶玉對他言道:“甄寶玉告訴我,當和尚不是真出世,人世經歷悲歡離合、生死歌哭,達到徹悟,真的懸崖撒手,方是真的出世。從今後我不怕世間磨難,要走完該走的荊棘之路,渡到彼岸。”
那麝月也聽不懂他的話,只道:“你回來就好。”
幾日後,寶玉回思種種,想起頭年春天大家吟柳絮詞。他拈鬮拈到的詞牌是《蝶戀花》,競未吟成,望着窗外仍如柳絮般飄飛的雪花,不禁心頭痛切,遂吟成悼念寶釵的一闋曰:豈昔春光盈滿樹,白絮輕飄,姊妹抒情愫;寒風凜凜傾暴雪,存魂渺渺歸何處?
昨夜金簪猶在髫,今化蝴蝶,恨恨向誰訴?欲往魂前祈寬恕,芳華殞落催終悟!
將所吟錄於紙上,又朝鐵檻寺方向用香點燃,燒成紙灰,以表祭奠。
且説史湘雲因無法探望二寶,只聽到些模模糊糊的消息,雖亟關心他們的安危,亦無可如何。那日衞若蘭外出聚會回來,告訴他薛家慘事,薛姨媽、薛蟠、薛寶釵母子女兩代三人的棺材,皆暫厝鐵檻寺。薛蝌、邢岫煙夫婦,帶着薛寶琴,為避禍匆匆去往江南了,吏湘雲聽了,搖着肩膀痛哭!那梅翰林被聖上抄家不久,史鼐、史鼎亦抄家治罪,衞若蘭因此提起亦帶湘雲南下避禍。
湘雲道:“若不株連九族,我應無事。那寶琴不同,他雖未接往梅家,薛、梅兩家是換過帖子的,設若去查抄的官員狠心,非説他算梅家的人,那就非羅織進去不可,設若遇到的是個心軟的或馬虎的,也可能不予追究,他須且住江南避一避,我只為他祝禱,躲過這一劫去!”因議論到賈府,湘雲道:“他們與薛家、史家又不同,畢竟還有元妃娘娘在宮裏,聖上也述喜歡他,該不至於也從管制變成抄家吧?”
衞若蘭説:“那也難説!”
湘雲道:“有個事兒老想問你,為什麼我一提到元妃娘娘,你臉色就難看起來,你的那幾個朋友,韓琦、馮紫英、陳也傻亦如是,你們不是跟賈府最要好嗎?如今寶玉不來了,那賈珍、賈蓉父子,不是還跟你們打得火熱麼?元妃娘娘豈非他們賈家的大支柱?元妃娘娘安穩一天,他們豈不就太平一天?你們豈有厭惡那娘娘的道理?”
衞若蘭就問他:“你可曾注意過那賈珍、賈蓉,他們提到聽到那賈元春又是怎麼情景兒?”
湘雲細想了一下,更其詫異,道:“是了,秋天在衞家圃別業,你們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記得還有個俗人叫醉金剛的,你們不知道從那兒把他也召了去,你們熱鬧你們的,我也不摻和,只跟翠縷在那林子裏採蘑菇,採完蘑菇回去,支派小廝們給你們加酒添菜,不由得聽見那馮紫莢提了句元妃娘娘,那賈珍就把桌子一拍,吼出聲:‘我好恨!’倒把我嚇一跳,原只當喝多了發酒瘋呢,如今連帶一起琢磨,越發奇怪了,你們討厭誰也不該討厭元妃娘娘呀,更不該咬牙切齒的去恨他,你們這些男人,真叫莫名其妙!”
衞若蘭道:“你就總莫名其妙也好,你是個天性不懂得陰謀詭計、記恨復仇的人,我們在一起,快快樂樂比什麼都強。”
湘雲道:“只是你跟他們攪和在一起,心裏頭怎能幹乾淨淨、清清爽爽?又怎能長久快快樂樂?你們讓我莫名其妙的話頭還有呢,那秦可卿,縱使他真是十美人胎子,當時你們男人見了就迷,死多少年了,怎麼如今賈珍、馮紫英提起來,還那麼眉飛色舞的,記恨那賈元春,喜歡那秦可卿,可不怪到腸子裏頭去了?你怎麼也跟他們一塊兒起鬨?”
衞若蘭道:“不是起鬨,這裏有個真偽是非的大關節,我不好跟你細説,你聽了怕是腦仁兒痛。”
湘雲便道:“我可不願腦仁兒痛,不過白問你幾句罷了。”説完,就要吹笛,讓那衞若蘭彈琵琶配着。
堪堪又是冬去春來,積雪融化、河道化凌,柳霧泛綠、桃花競放。衞若蘭説,又要去衞家圊,湘雲因道:“怎麼在這城裏就住不塌實?秋彌你們還沒把筋骨舒散夠?又要春彌?秋彌回來説是什麼大不幸中有大幸,難道這次春彌就能‘幸中更有大幸’,鬧不好,這回沒準兒弄成個‘大幸中有大不幸’哩!”
衞若蘭道:“你別説那不佔吉利的話!我們自有我們的道理。”
湘雲道:“你要去你去!我卻要在城裏逛春景兒哩。我要跟翠縷去那池子河坐船賞海棠花去!”
衞若蘭道:“這回春彌要獵大傢伙,正是兇險超過以往,本來就想勸你留在家裏,等我得勝回朝的。”
湘雲就拿拳頭擂他胸膛,笑道:“壞蛋!真想不帶我?我原是説氣話。我也要去!一定要去!”
衞若蘭為難了,牽過他手,坐到榻上説:“這回去的爺們特多,説好都不帶女眷丫頭婆子的,去了就動弓箭,你去了無益。且來回不過十多天。你賞幾回海棠,我也就回來了,咱們那時合奏一闋《海棠紅》,豈不更有趣?”倒把湘雲説服了。
那日衞若蘭去往衞家圃,湘雲執意要送他一程。衞若蘭與馮紫英、陳也俊約定在城北二十里的河邊集合,一起前往,其餘人等各取路徑在幾日內分批前去。車馬到得那河邊碼頭,衞若蘭下馬,翠縷先從騾車裏出來,扶下湘雲,湘雲與若蘭話別,依依不捨。若蘭情動難耐,道:“讓我香一個吧。”
湘雲本不在乎,誰知那時紫英、陳也俊及坐騎已在渡船上,看着他們倆那模樣不禁大笑,湘雲就退一步躲開了。衞若蘭只得對湘雲再注目一笑,便牽馬上船去了。那渡船啓動,緩緩朝對岸駛去,湘雲望着那漾漾河水,並那船上漸漸遠去的,准折得他幼時坎坷形狀、發誓要跟他地久天長的摯愛夫君,心裏滋味齊全甜為主。他那裏知道,那竟是他與衞若蘭的永訣。此後每當憶及他退後拒給那一香,都痛徹肺腑的抱憾,正是:人生多少深憾事,只在猶疑一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