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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野外演習和露營。又是些新的朋友。下鄉的邀請

    跟許多作家相比,我們是抱着誠實的態度靠自己的努力取得許多可貴的材料,絕不隱瞞事實。我們只是努力用正直的態度,履行我們作為編輯者的應盡之責;在另一種情況之下我們也許會有別的想法,想自稱是些故事的著作者,然而對真理的尊重阻止我們僭越地居功——我們只能説,我們的功勞只是把材料作了適當的處理和不偏不倚的敍述而已。匹克威克社的文件是我們的新江水源,我們可以比做新江自來水公司。別人的勞動卻匯成了我們的一個巨大的聚了重要材料的貯水池,我們呢,只是通過這些人的媒介,把它們安排成清潔緩和的水流,輸送給渴望匹克威克派學問的世界。

    為了按規定辦事,並且毅然執行我們的決定,把我們所叨光的藍本承認出來,我們坦白地説,這一章和下一章所記載的詳情細節,都是叨了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筆記簿的光。那末,現在我們就光明磊落地來把這些情節加以詳述。

    第二天,洛徹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鎮上的全體居民一大清早就在忙亂和興奮中爬了起來。操場上要舉行大閲兵。有半打聯隊要演習給總司令大人“明察”,臨時的炮台已經搭好了,不僅有對堡壘攻擊和佔領,還有一個地雷要爆炸。

    讀者從前面記述的匹克威克先生對查特姆描寫的簡單摘要看來,也許已經推測得出他是軍隊的熱情的讚美者了。看演習是他的一大快事,也更能使他的同伴們的個別的口味如此地和諧一致。因此,他們也跟着成羣的人們向檢閲的地點湧去。

    操場上的一切都顯示出將臨的儀式是極端莊嚴和隆重的。一隊隊的士兵替隊伍守住場地,僕人們在炮台上照應女眷們的座位,中士們腋下挾着皮面的文件夾來回地走,布爾德爾上校呢,全副武裝,騎在馬上,到處走走看看,並且在人羣裏勒馬倒退,跳着,蹦着,用極其驚人的樣子叫喚着,把嗓子叫啞了,臉孔非常的紅,其實並沒有什麼原因或理由。軍官們前前後後地奔跑,先和布爾德爾上校説話,後來就命令中士們,再後來就全都跑掉了:連兵士們在他們的發光的槍桿子後面都顯出神秘的莊嚴神情,這充分説明了事情有着一種特珠的性質。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伺伴在最前面一排耐心地等候演習開始。人羣時刻在增加,他們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地維持既得的地位,完全佔據了他們隨後兩個鐘頭之內的注意力。有一次,後面來了一陣突然的壓力;於是匹克威克先生被猛然撞出去幾碼遠,這一動作的速度和彈性,遠遠超過了紳士們的舉止莊重程度;又有一次,前面來了“退後”的叫聲,隨之而來的是槍托子,逼得他們退後。隨後,左邊有幾個和諧的紳士,合夥向旁邊亂推亂擠,把史拿格拉斯先生擠到了人間慘境的極點,而他們卻反問“請問他到底要軋到哪城去”,而文克爾先生因為目擊這種無原無故的襲擊,剛剛表示出非常憤慨的樣子,卻偏偏有人在背後揪他的帽子説勞駕把頭塞進口袋裏吧。諸如此類的並不是開玩笑的“妙事”,再加上特普曼先生的不可捉摸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蹤了,而且到處找不到),弄得他們的處境整個説來與其説是愉快不如説是狼狽了。

    終於,羣眾中間傳出的許多聲音所組成的一種低吼聲,這種聲音通常是宣佈他們所等待着的什麼東西來臨了。所有的眼睛都向着暗門那邊看。望眼欲穿地等了一會兒之後,看見旗幟在空中得意地飛揚,武器在陽光之下閃閃發亮:於是一隊接一隊的兵湧到平地上了。軍隊停下來排好了隊;命令傳遍了所有軍隊,全體克拉一聲,都舉起槍;總司令由布爾德爾上校和許多軍官陪着,騎馬緩步而來,到了隊伍前面。軍樂隊全體吹奏起來:所有的馬都舉足嘯叫起來,慢慢向後退着,把尾巴四處地拂着;狗吠着,羣眾尖叫着,軍隊舉槍完畢,恢復了原樣;這時,只有一片由紅衣服和白褲子構成的由近而遠的景色,一動也不動地固定在那裏。

    匹克威克先生因為集中精力忙着退避和從馬腿中間巧妙地解脱出來,所以沒有來得及觀察當前的情景,直到它變成了我們剛才所説的那副樣子。在他經過一番努力能夠立定腳跟而觀看的時候,感到眼前真是無限地滿足和愉快。

    “還能有什麼更妙的,或者更有趣的嗎?”他問文克爾先生。

    “沒有了,”那位紳士回答;先前曾經有一位矮小的男人在他的兩隻腳上站了一刻鐘。

    “真是高貴而光輝的景象,”史拿格拉斯先生説,一股詩意在他的胸中油然而生,“請看這些英勇的、保衞自己祖國的人們,在和平的市民面前擺出了堂堂的陣容:他們的臉輝耀着——不是殺氣騰騰的兇猛,而是文明的温雅;他們的眼睛閃着光——不是劫掠或復仇的粗魯的火,而是人道和智慧的温柔的光。”

    匹克威克先生是完全沒有反對這一番頌詞的精神,但是他不能很好地響應它的字句了;因為“向前看”的命令發出之後,那智慧的柔光卻在戰士們的眼睛裏變微弱了;所有的觀眾都只看見面前成千的戰士抬頭平視的眼睛,完全喪失了任何種類的表情。

    “現在我們的位置好得很了,”匹克威克先生説,四面看看。羣眾已經逐漸從他們附近散開,差不多隻有他們幾個人在那裏了。

    “好得很!”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爾先生同聲響應説。

    “他們現在在幹什麼?”匹克威克先生整了一整眼鏡問。

    “我——我——我看他們好像,”文克爾先生説,臉漸漸地變了色——“我看他們好像是要開火了。”

    “胡説,”匹克威克先生冒冒失失地説。

    “我——我——我看當真是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迫切地説,有點驚慌。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當他還沒有説完時,整個的半打聯隊就都舉平了槍,好像他們大家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而這目標就是匹克威克派,當然一種最可怕、最猛烈的射擊開始了,它使得大地的心在顫抖,更使得年老紳士的心,無法接受這種憾動,抖掉了。

    這是一種多麼艱難的處境,空槍的火力不斷地威脅着我們,部隊行動的侵擾,更加困苦,一支新的隊伍早已整裝待發,匹克威克先生卻表現出一種冷靜,那是一個偉人所不可缺少的冷靜。他抓住文克爾先生的手臂,使自己在他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之間,並熱切地請求他們記住,除了有可能被聲音震聾耳朵之外,不用擔心即將臨頭的危險。

    “但是——但是——如果有的士兵錯用了實彈呢?”文克爾先生流露出一絲不安,遲疑地説道,這是他自己想到的這種假設使他失色了。“剛才聽到一些東西在空中噓噓地響——聲音清清楚楚:緊貼着我的耳朵。”

    “我們還是伏在地下吧,好嗎?”史拿格拉斯先生説。

    “不要害怕——這就沒有事了,”匹克威克先生説。其實他的嘴唇、他的臉也會像常人一樣發抖、發白,但這位不朽的偉人再一次證實了,恐懼和憂慮是永遠也無法從他的口中吐出來的。

    匹克威克先生是對的:槍不放了;可是他幾乎還沒有來得及慶祝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隊伍裏就已經發生了變動。沙啞的命令聲沿着隊列傳了過去,還在這三位之中誰都沒有來得及猜到這種新變動的意義的時候,全體六個聯隊就都端着上好了的刺刀,快步地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站着的地點衝了過來。

    人總不過是血肉之軀;也會有人類的勇氣所不能超越的界限。匹克威克先生透過眼鏡向前進中的大批軍隊凝視了一會兒;然後老老實實地轉過身來,於是就——我們不説是逃;因為,第一,那是一個卑劣的字眼;而第二呢,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是一點兒也不適合於那種方式的撤退的——於是就盡他的腿載着他的身體用最高的速率,踩着碎步跑開了。確實跑得很快,以至於他竟沒有發現自己處境的尷尬。等到發覺,已經太遲了。

    對方的軍隊,就是在幾秒種之前曾經列陣使匹克威克先生覺得惶惑的,已經擺開陣勢準備擊退裝作攻城的軍隊了;結果呢。匹克威克先生和兩位同伴發現自己突然被兩條長長的行列所包圍了,一條是在急速地向前推進,另外一條是保持着敵對的陣勢堅決地等待着衝擊。

    “嗬!”前進着的行列中的軍官喊——

    “讓開”,靜止不動的一邊的軍官們叫。

    “我們向哪裏跑呢?”發了急的匹克威克派們尖聲叫喊。

    “嗬——嗬——嗬,”是唯一的回答。瞬間的狼狽,加雜着沉重腳步的踐踏和猛烈的衝擊;一聲忍住的笑——六個聯隊已經過去五百碼遠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靴子底朝了天。

    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爾先生各人都很矯捷地被迫上演了一場翻跟頭的鬧劇;當後者坐在地上、用一條黃色絲手絹來阻擋從鼻子裏淌出來的生命之流的時候,映入眼中的第一件東西卻是他的可敬的領袖在不遠的地方追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呢,像是在故意捉弄對方似的跳着,由近而遠。

    人的一生中是難得經驗到像追逐自己的帽子的時候這樣可笑的窘境的,也是難得像這樣不容易博得慈善的憐恤的。大量的鎮定,和一種特別的判斷力,是捉帽子的時候所必需的。你要鎮定不能跑得太快而踩中帽子,你要有敏鋭而準確的判斷力,否則會走另一個極端,那是會根本找不到它的。最好的辦法是文雅地緊跟着你所追的東西,小心而謹慎,看準機會,輕輕的走到它的前面,迅速地向它一撲,一把抓住帽頂,把它結結實實地掀在頭上;並且始終高高興興地微笑着,似乎你像任何別人一樣,覺得這是怪有趣的事情。

    那時微風輕輕吹過,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在風前面嬉戲地滾着。空中吹着風,匹克威克嘴裏也吹着風,帽子滾了又滾,像追逐嬉戲大浪潮的海豚一樣快活;它簡直要徑自向前滾去,叫匹克威克先生望塵莫及了,幸而它的行程終於被阻,這時那位紳士正打算放棄它而讓它隨風飄。

    原來,匹克威克先生完全精疲力竭了,正打算放棄這場追逐,這時帽子卻偏撞在前面排列着的車子的車輪上。匹克威克先生看到這是一個有利的機會,就急忙地衝上去保全了他的財產,氣喘吁吁的把它戴在頭上,他站定了還不到半分鐘,就聽到有人熱情地叫他的名字,他立刻聽出那是特普曼先生的聲音,抬頭一看,真使他又驚又喜。

    在一輛敞篷四輪大馬車裏——為了更好地適應於那樣擠的地方起見,馬已經卸掉了——站着一位胖胖的老紳士,穿着有亮晶晶的鈕子的藍色上衣、起凸花的厚布短褲和高統靴;兩位都有闊披肩和羽毛裝飾着的年輕的女士;一位也許已經愛上了兩位小姐之一的青年紳士,一位年齡很難説的太太,也許是上述兩位的姑母;還有特普曼先生,就像他是一生出來就屬於這個家庭的那麼自在和逍遙。車子後部掛着一隻愛沉思的人都能想到的用來裝冷雞、牛舌、酒瓶的大籃子,而車子前面的馭者座上坐了一個昏昏欲睡的、紅臉的胖小廝,任何一個善於推測的觀察者看見他,都不會懷疑:他是那個特別籃子的主要人員,分發權利全屬於他。

    匹克威克先生對這些有趣的東西投了匆匆的掃了一眼之後,他的忠實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特普曼先生説;快點,快點,這邊裏,這邊來。

    “來吧,先生。請上來,”那個胖紳士説。‘僑!——該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喬,放下腳踏子。”胖孩子很不高興地滾下馭者座,放下腳踏子,請求拉開了車門。這時,史拿格拉斯和文克爾先生走了過來。

    “你們都有地方,紳士們,”那胖子説。“兩位在裏面,一位在外面。喬,讓一位紳士坐在馭者座上。喂,先生們,來吧;”胖紳士伸出了手臂,全力以赴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拉進了馬車,接着拉史拿格拉斯先生。文克爾先生爬上了御者座,胖孩子也蹣跚地爬了上去,而且立刻睡得人事不知了。

    “唔,紳士們,”胖子説,“看見各位榮幸得很。久仰了,紳士們,雖然你們也許不記得我了。去年冬天我和你們度過幾個愉快的晚上——今天早晨在這裏碰上了特普曼先生我的朋友,我真高興。唔,先生,你好嗎?你看來是好得很的,毫無疑問羅。”

    經過一番恭維之後,匹克先生跟那穿高統靴的胖紳士也熱忱地握了手。

    “你呢,你好嗎,先生?”胖紳士温和、慈祥,而熱切地關切地對史拿格拉斯先生説。“動人得很嗎,呃?唔,好——非常地好。而你呢,先生(對文克爾先生)?好,聽到你説好,我很高興;非常高興,的確的。我的女兒們,紳士們——這是我的女兒們;那是我的妹妹,來雪爾-華德爾小姐。她是一位小姐;雖然年紀大了點但看上去很年輕——呃,先生——呃!”這位胖紳士用手枴子開玩笑地搗了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縱然放聲大笑起來。

    “噯呀,哥哥?”華德爾小姐説,半紅着臉,含羞似的帶着向哥哥求饒的微笑。

    “真的嘛,真的嘛,”胖紳士説:“誰也不能否認阿。紳士們,請你們原諒;這是我的朋友特倫德爾先生。你們現在彼此都認得了,讓我們進行下邊的舒服而又愉快的觀看吧;就這樣吧。”因此胖紳士戴上了眼鏡,匹克威克先生也拿出了眼鏡,大家都在馬車上站了起來,透過別人肩膀的空隙看軍隊精彩的演習。

    真是驚心動魄的演習:一排接一排,前排蹲下,放槍,後排跟着從前排頭頂放槍之後前排跑開,後排接上連續幾次;後來是排成許多方陣,把軍官們圍在當中;後來是用雲梯從一邊爬下濠溝,再從另一邊用同樣的方法爬上來;於是用一切的英勇姿態之中最英勇的姿態衝破了籃子做成的層層障礙陣。緊接着,士兵們用那些像大拖把似的火藥工具往大炮裏塞火藥,而且塞得那麼緊,在放炮之前又作了一遍又一遍細緻的檢查,在放炮的時候又發生了驚人的巨響,嚇得太太小姐們發出尖叫聲,叫喚聲。兩位年輕的華德爾小姐是這樣吃驚,以致特倫德爾先生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同時史拿格拉斯先生也支持了另外一位;而華德爾先生的妹妹呢,她的神經受驚到了這樣一種可怕的地步,使得特普曼先生髮現:萬分必要的要用手去圍住她的腰以使她能夠站得住。每個人都激動了,除了那個胖小廝,他睡得那麼熟,好像大炮的吼聲只不過是他的尋常的催眠歌。

    “喬,喬!”堡壘攻戰完畢之後,雙方都坐下來吃飯休息的時候,胖紳士説。“該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請你行個好擰他一把,先生——在腿上,勞駕;除此之外,怎麼也弄不醒他的——謝謝你。把籃子解下來,喬。”

    胖孩子由於腿子被文克爾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疼痛的緣故,醒過來了,於是又一次爬下馭御者座,着手打開食物籃,動作是如此地敏捷,竟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

    “那末,我們緊挨着坐下來吧,”胖紳士説。説了許多笑話要女士們束緊袖子之後,並且由於叫女士們坐在紳士們膝頭上之類的詼諧提議而引起了大量的臉紅之後,大夥兒擠着在馬車裏坐好了;胖紳士開始從胖孩子(他已經特地騎在車篷後面)手裏把東西接到裏面來。

    “現在,喬,準備一下刀叉。”刀叉遞進來了,裏裏外外的紳士,淑女們包括坐在馭者座上的文克先生都做好用餐準備。

    “盤子,喬,盤子。”這種陶器也用同樣的辦法分配了。

    “現在,喬,拿雞來。該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喬!喬!”“來,把吃的東西遞進來。”

    “吃的東西”這幾個字眼裏面有種什麼東西使那叫人感到油膩的孩子振奮了起來。他跳起來從籃子裏拿出食物,一面用他那雙藏在高高聳起的兩頰後面眨動着的沒有光澤的眼睛,可怕地對那些食物脱視着。

    “哪,快些,”華德爾先生説;因為胖孩子戀戀不捨地拿住一隻闊雞,好像鐵夾一樣緊緊地夾着決不輕易放下。被催促之後,他就深深嘆一口氣,並且熱烈地凝視一番它的肥壯,然後才不情願地交給了他的主人。

    “這才對——提起精神來。現在請把口條,鴿子餡餅,牛肉火腿,龍蝦,生菜包一樣一樣地給我拿過來。”華德爾先生嘴裏發出這些急促的命令,拿來了上述種種食品,把一盤盤的菜放在每人的手裏,和每人的膝上,一道一道沒有個完結。

    “哪,這樣妙不妙?”那位有趣的人物在消滅食物的工作開始的時候發問。

    “妙,妙極了!”在馭者座上切雞的文克爾先生説。

    “還要來一杯酒嗎?”

    “再好沒有了。”

    “你還是另外弄一瓶在那上面喝吧,好不好?”

    “真多謝了。”

    “喬!”

    “暖,先生。”

    “拿瓶葡萄酒給馭者座上的紳士。乾一杯吧,先生。”

    “多謝。”文克爾先生乾了杯,把酒瓶放在身邊。

    “賞光乾一杯嗎,先生?”特倫德爾先生對文克爾先生説。

    “奉陪”,文克爾先生豪爽地回答特倫德爾先生,於是兩位紳士幹起杯來了。之後,大家都幹了一杯,女士們也在內。

    “親愛的愛米麗跟那位陌生紳士撒嬌哪,”老處女姑母帶着地道的老處女姑母式的妒忌對她的哥哥華德爾低低地説。

    “啊!我不知道,”有趣的老紳士説:“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我敢説——沒有什麼希奇。匹克威克閣下,喝點兒嗎?”深深地鑽研着鴿子餅的內幕的匹克威克,欣然答應了。

    “愛米麗,我的親愛的,”老處女姑母用保護者的神情説,“不要講得這麼響,寶貝。”

    “哎呀,姑母!”

    “我想,姑母和那矮小的老紳士是要我們都不吭聲,只讓他們闊論,”伊莎白拉-華德爾小姐和她的姊妹愛米麗搗鬼話説。年輕的女士們笑得很開心,但是年紀較大的那位努力地裝作很和藹的,卻怎麼裝也叫人一眼看出。

    “年輕女孩子們真有這樣的精神,”華德爾小姐對特普曼先生説,帶着温柔的表示憐恤的神情,好像旺盛的精神是違禁品,未經允許而有了的話,就是很大的罪過。

    “啊,她們是那樣的,”特普曼先生回答,回答得並不恰如對方的期望。“那很叫人歡喜。”

    “哼!”華德爾小姐説,帶着懷疑的意味。

    而特普曼先生用一隻手去摸迷人的來雪爾的手腕,另外一隻手文雅地舉起了酒瓶,殷勤地説:“允許我嗎,允許我嗎?”

    “啊!”來雪爾説。特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極其動人的;而來雪爾呢,半推半就着,在那種情形之下,她當然是又需要人攙扶的。

    “你覺得我的侄女們漂亮嗎?”她們的慈愛的姑母向特普曼先生耳朵裏低低地説。

    “與她們的姑母一樣漂亮,我覺得,”那位胸有成竹的匹克威克派回答,熱情地瞟了她一眼。

    “暖;你這頑皮的人——但是説真話,假使她們的相貌稍微好一點兒的話,在這美麗的燈光下,看起來你不覺得她們顯得更加漂亮嗎?”

    “是的;我想是的;”特普曼先生説,帶着淡漠的神情。

    “啊,你這刻薄的人——我知道你打算説什麼的。”

    “説什麼?”特普曼先生問,他根本沒有打算説什麼。

    “你想説,伊莎白拉是駝背的——我知道你想這樣説——你們男人正是這樣的觀察者呵。是呀,她是駝的;事實如此;而且的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比得上駝背這一點更難看了,對於女孩子來説。我常常對她説,她到年紀略微大些的時候,那就怕人極了。哪,你真是一個刻薄的人!”

    特普曼先生對於這麼便宜地得到這種榮譽並不反對:所以他顯出非常瞭然的樣子,並且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厲害的譏諷的微笑,”欽佩的來雪爾説:“我承認我是十分怕你的。”

    “怕我!”

    “噯,你能有啥能瞞得過我——我知道那種微笑是什麼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

    “什麼呢?”特普曼説,他自己是連想都沒有想到的。

    “你的意思是,”這位和藹的姑母説,把聲音放得更低些——“你的意思是,你覺得伊莎白拉的駝背還沒有愛米麗的厚臉皮壞。唔,她的臉皮真比牆還厚!你不知道有時我被她耍得團團轉,那副可憐相——我為了這種事情一定要連哭幾個鐘頭也止不住——我的親愛的哥哥是太好了、太不疑心了,所以他一點兒也沒有看出來;要是看出來的話,我斷定那是會叫他心碎的。我但願我能夠相信那不過是她的態度問題——我希望那是如此

    “我確實姑母説的還是我們,她的樣子是那樣惡毒,我想一定是。”愛米麗-華德爾小姐對她的姊妹説。

    “是嗎?”伊莎白拉回答——“哼!姑母,親愛的!”

    “暖,我的好寶貝!”

    “我真怕你要受涼呢,姑母——找條絲手絹扎住你的上了年紀的頭吧——你真工要好好地保重呀——想想你的年紀呀!”

    這一番報復的話受的人也許是咎有應得,然而説的人也真算得是復仇心切了。姑母的憤怒會發泄成為何種形式的回答,那真是難於猜測的,華德爾先生有意無意地岔開了她們的話題:他大聲地叫喚喬。

    “該死的小子,”老紳士説,“他又睡着了。”

    “如此出奇的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説,“他總是像這樣睡麼?”

    “睡!”老紳士説,“他總是睡着的。叫他做事時他總是睡得不省人事似的,叫他待候是打鼾。”

    “多古怪!”匹克威克説。

    “啊!真是奇怪哪,”老紳士回答:“有這個孩子,我很得意——無論怎麼我也不肯辭退他——他是天然的奇物!喂,喬——喬——把這些收拾掉,另外開一瓶來——聽到沒有?”

    胖孩子睜了睜眼,起來了,把上次睡過去的時候正在咀嚼的一大塊餅吞了,慢慢地執行了主人的命令——一面沒精打彩地垂涎剩菜,一面收拾掉盤子,放在籃子裏。又拿來了一瓶酒,而且很快就空了:籃子重新被掛在老地方了——胖孩子重新爬上了馭者座——眼鏡和袖珍鏡重新被戴上了——精彩的軍隊演習又開始了。炮火的嘶嘶聲,轟轟聲,呼呼聲狂亂地響了一番、太太小姐們大大地驚駭一番——緊接着有一個地雷爆炸了,使人人都很滿意——地雷一轟而散之後,這意味着軍事演習要結束了,軍隊和觀眾也都像最後的暴炸雷一樣,一鬨而散。

    “那末,記住,”老紳士説——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習節目結束的時候曾經斷斷續續談了些話,現在談到末了他們握手道別了——“明天我請你們各位都去。”

    “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地點你記住了嗎?”

    “丁格夾谷;馬諾莊園,”匹克威克先生説,參考着筆記簿。

    “對,”老紳士説。“假使你們是為了過過鄉村生活而來的話,我會讓你們度過一個愉快的星期看到一切可看的美景。喬——該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喬,幫湯姆套馬呀。”

    那些馬被套上了——車伕爬上去了——胖孩子爬在他的旁邊——互相説了再會——馬車軋軋地遠去了。匹克威克派們回頭對馬車投了最後一瞥的時候,落日射出輝煌的光輝照在他們的款待者們的臉上,並且照着胖孩子的身體。他的頭垂在胸口;又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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