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編輯被一位“文壇新人”氣得發抖。
去敲韓一潭家門的人,並不是當天《北京日報》“尋人”廣告裏的那個“詩瘋子”。葛萍開了門,一看見那人,便不禁笑着説:“嗬,稀客稀客,今天颳了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來人四十歲出頭,頭上戴着花格呢鴨舌帽,身上穿着烤花人字呢大衣,大衣裏露出銀灰色的純羊毛圍巾,腳下是一雙美國乃基公司出品的“蛋餅紋”厚坡底運動鞋,打扮得既考究而又瀟灑。
韓一潭一見他進來,便有一種説不出的彆扭。但也只得站起來招呼他。
來人卻大有“賓至如歸”的氣派。他笑嘻嘻地説:“是西北風把我刮來的,六七級。”説着把帽子、大衣、圍巾脱下,轉了轉身子,沒找到衣架,便把那三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空着的沙發上,自己要往飯桌邊的摺疊椅上坐。葛萍忙過去把他那三件衣裝捧起來,請他坐進沙發,對他説:“你這些高級服裝,我先給你擱裏屋大牀上吧!”
來人便坐進沙發,見韓一潭還站着,反朝他打了個“請”的手勢,韓一潭也便坐進茶几另一邊的沙發。
韓一潭問他:“怎麼樣?最近忙着弄什麼呢?”
來人卻只顧打量韓家的房間,指點着説:“老韓,該革新一下啦——進門的地方置個衣架嘛!窗户底下,添個長沙發……裏外屋之間,如果不擋屏風,至少應該掛個門簾,不要讓客人看見你們的牀鋪……”
韓一潭説:“我哪能那麼講究?不像你,有那麼多稿費!”
來人一個勁搖頭!“哪裏哪裏,我到手的也有限,最近推上去的那個電視劇,我們是三個人署名嘛,三一三十一,你想能有多少?”
葛萍給他端來一杯熱茶,擱到茶几上。他勾着脖子看看,問:“花茶?綠茶?紅茶?烏龍?”
葛萍説:“就是一般的花茶。”
來人笑着説:“你該多準備幾種。國外主人招待客人,總是發問:Coffeeortea?Whichdoyouprefer?①客人點了什麼,才給什麼……”
葛萍一拍巴掌:“嗬!咱們中國人可沒那麼多講究!”
來人繼續對他們説:“如果來的客人不止一個,有人要了咖啡,有人要了茶,有人説什麼也不要;你該給咖啡的給了咖啡,該給茶的給了茶,那什麼也不要的人,按中國待客的規矩,總也得給他杯咖啡或茶,可要是你給端過去了,人家就會不高興——”
葛萍驚奇地問:“那為什麼呀?”
來人聳起眉毛説:“你不尊重人家嘛。人家説不要就不要。有那中國人,到了外國人家裏,人家問他喝什麼,他説不渴,不喝,其實是客氣話,他心裏是想喝的,等着人家給他倒——因為在中國你説不渴不喝人家也總是要給你倒水的。結果,人家就只給要的人倒,不給他倒,他只好乾渴着,忍着……人家就是尊重你的個人意志嘛!主人問客人:‘味道好不好?’你説:‘唉呀,不好!真不好!’主人會很高興,因為你説了實話,坦率;如果你説客氣話:‘好,真好!’可喝了幾口就不喝了,人家又會生氣,因為你不真誠……”
葛萍不免問他:“你是剛出國回來還是怎麼着?知道得這麼清楚!”
來人端起茶來,呷了一口,嘆聲氣説:“我?哪就輪着我了呢?我還不是聽×××説的,昨晚上我剛在他家喝了‘人頭馬柯涅克’,那酒名氣不小,其實不如‘峨塔白蘭地’!”
韓一潭就知道他的“包袱”要在這時候抖落,他與其説是炫耀關於西方社會的社交習俗,不如説是宣告他目前深入文壇所達到的程度。他所説到的×××,是文壇上眼下極紅的作家之一,剛從國外訪問歸來,韓一潭雖然早就跟×××認識——那時候這位來客還不知道跟哪兒窩着呢——但始終沒有達到與其促膝共飲什麼“人頭馬柯涅克”的地步。現在的文壇就是這樣讓你眼花繚亂——閃光的金子和如同金子般閃光的碎玻璃片,比“文革”前的17年都有成幾何級數的增長。
葛萍畢竟單純一些,她坐到摺疊椅上,面對着來客,同他對談起來。來客既然提到×××,她便很自然地問及他對×××一篇新作的評價,對方欣然作答——不過,先引用了若干著名評論家的意見,有的還並不是公開發表的文章和言論,而是:“上星期我到他家,他正好剛看完×××的那一篇,他也是先問我印象如何……”以及:“……他讓我別給他傳出去,他呵呵地笑着説:‘傳出去,人家又該説我定調子了!’……”葛萍竟坐在那裏,如聆佛音。
韓一潭皺着眉,只覺得耳膜刺痛,悶悶地抽煙。
這位來客有一個響亮的筆名,叫龍點睛。算起來,韓一潭跟他認識也有六七年了。他頭一回來韓一潭家,是1975年年底,戴着個栽絨雙耳帽,穿一身樸素的中山裝。韓一潭一聽他是從工廠來的,又説是剛開完支部會,便自然而然地對他肅然起敬。他拿出一卷詩來,畢恭畢敬地説:“請韓老師給我改改!”韓一潭當時就看了他那十幾首詩,主題都是“捍衞革命樣板戲”,以當時的標準而論,寫得相當“有激情”,而且也比較生動、形象,只是不夠洗練。韓一潭看完,便在燈下一首一首地給他講自己的印象,肯定他的優點,提出修改的建議……送走他後,第三天便接到了他的來信和改好的詩,信中説:“因為參加‘支農小分隊’,馬上要奔赴農業第一線,來不及當面傾訴我的感激之情了……幾首詩請您全權修改並予以處理……您現在、將來、永遠都是我的老師,我將永遠在您的親切指導下,為繁榮無產階級革命文藝事業,貢獻出我的一切力量!”
這以後他們常來常往。儘管韓一潭幾次把他的詩推薦出去,幾次都未能發表出來,他卻毫無怨言,每次見到韓一潭總是説:“您千萬別對我失去信心!我就算是塊頑石,有您的耐心輔導,也總能琢成個硯台的——哪怕是隻配給小學生描紅模用的硯台!”
1977年,他一首十二行的短詩終於經韓一潭力爭在刊物上發表了出來。第一回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了鉛字,那激動的心情真難以形容,他那靈感的閘門,在油墨的香味啓動下猛地打開了,於是乎詩情如黃果樹大瀑布般地奔瀉不停,到1979年,他發表的短詩已達27首。進入1980年後,他及時地意識到:憑着寫詩闖入文壇遠比憑着寫小説闖人文壇費力而遲慢,於是他“試着寫起小説來”,而在這一年裏,他也就發表出了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説。
他認識的編輯自然不止韓一潭一個了。他出入於若干編輯部。他出席了某些文學方面的座談會。因此他不那麼經常去韓一潭家了。這也都不足為奇。
但是他變了。對於韓一潭來説,他的變化不是漸變而是突變。1980年深秋,有一天龍點睛來到了韓一潭他們單位,韓一潭恰好在一進樓的走廊頭上遇上了他。龍點睛戴着個米黃色的鴨舌帽,穿着件上海“大地牌”的新風雨衣。儘管韓一潭頗有一段時間沒見着他了,但那天劈面遇上還是很高興的。韓一潭剛想問他怎麼這時候跑來了?並想領他到自己所在的那間辦公室坐坐,沒想到龍點睛卻只是淡然對韓一潭點了個頭,連第二句話都沒有,只是直截了當地問:“你們主編在哪間屋?”
韓一潭一愣,但也本能地將主編的辦公室指給了他。他便繞過韓一潭,徑直地朝主編辦公室走去了。
沒有“伏筆”,沒有“鋪墊”,弄得韓一潭毫無思想準備,尷尬不堪。回到自己辦公室,韓一潭心神不定,他想:或許龍點睛同主編談完,還是會到自己辦公室來的,哪怕僅僅是敷衍一下。然而龍點睛卻並沒有來。
不用韓一潭説他的壞話,龍點睛在文藝界很快成了一個名聲不雅的人物——當然主要是在文藝界的“下層”,即一般的編輯和一般的作者心目之中。大家都説他是一分才能九分鑽營,兩分寫作八分活動,三分成績七分吹噓。但由他署名或有他署名的作品卻源源不斷地發表出來,品種由詩歌小説而散文評論,而電影和電視劇本。還有人説他是“客廳作家”——即他幾乎每晚都要涉足於一個客廳,當然不是韓一潭家裏這種沒有衣架和長沙發的客廳,而是文藝界領導或權威,主編或副主編,導演或副導演,文壇明星或新秀……的客廳,他從那裏獲得最新精神、最新消息、最新題材、最新技巧、最新動向和最新行情,難怪他能保持那麼豐盈的靈感和那麼豐盛的創作,也難怪有那麼多人主動來找他合作或請他“聯合署名”……
到了1982年的春天,他已由工廠調到了一個文藝單位,掛着工作人員的名,享受着準專業作家的待遇,並且在一次文藝界的大型茶話會上,穿着一身極其合體的棕色西服,走攏了韓一潭所在的那張圓桌;韓一潭別過臉去,不想主動理他,韓一潭他們那刊物的主編卻主動伸出手去,同龍點睛握手,沒想到龍點睛只把手同主編碰了一碰,連第二句話都沒有,只是直截了當地問:“×××同志在哪桌呢?”
×××同志是當時在場的身份最高的人物。主編心裏一定很不痛快,可是不得不指給他:“在那邊頭一桌。”而龍點睛便頭也不點一下地徑直朝“那邊頭一桌”昂然而去了……
沒想到這天龍點睛卻出乎意料地飄然而至,並且脱去大衣以後,顯露出一身外國年輕小夥子打扮的衣裝——上身是粗花呢的獵服,下身是有意做舊的牛仔褲——儀態萬方地坐在沙發上,就彷彿他昨天才來過一樣,輕鬆自如,談笑自若。
葛萍這兩年裏雖然也聽韓一潭以貶斥的語氣議論過龍點睛,但她畢竟並無切膚之痛,而且總覺得韓一潭對人未免求之過苛,加上龍點睛光臨後似乎仍同以往一樣親熱隨和,便傻乎乎地同龍點睛熱烈交談。
龍點睛在交談中信口舉例:“……比如蘇聯電影《湖畔奏鳴曲》,就標誌着道德題材在全世界範圍內的勃興……”
葛萍便不免問:“什麼?什麼奏鳴曲?”
龍點睛於是挑逗性地反問道:“《湖畔奏鳴曲》都沒看嗎?《白比姆黑耳朵》呢?《秋天馬拉松》呢?電影資料館經常放嘛!老韓怎麼就不把你帶去看看呢?”
葛萍便埋怨地説:“他呀!什麼時候能想着我呢!再説他自己好像也不那麼容易看上。他們那個編輯部呀,一點兒油水沒有!”
龍點睛又説:“其實蘇聯電影值得一看的也並不多。倒是像美國邁克爾·西米諾導演的《獵鹿人》、意大利索菲亞·羅蘭主演的《意大利式婚禮》……真不應當錯過!昨天我見着影協的頭頭們,還跟他們呼籲來着……”
韓一潭實在聽不下去了,便把煙頭往煙缸裏一捻,截斷龍點睛的高談闊論,開門見山地問他:“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嗎?”
龍點睛也便開門見山地回答:“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來把我的稿子拿走。”
韓一潭一愣:“你的稿子?我這兒現在沒有你的稿子呀!”
龍點睛點頭:“對。我現在沒稿子擱你這兒。我説的是七年前的那幾首詩,寫在一摞信紙上的,我自己用‘騎馬釘’釘在一塊的……”
韓一潭更加吃驚:“你要那個幹什麼?那是歌頌‘革命樣板戲’的吧?難道現在還有用?”
龍點睛坦率地説:“不光是歌頌‘革命樣板戲’,還批判了‘右傾翻案風’。現在對我當然沒有用,可丟在外頭終究是塊心病。”
韓一潭心裏一震。他説:“其實那不算什麼問題。那時候不止你一個人寫了那種東西,我們刊物上就發過不少,有的相當知名的詩人也寫過,我還編過哩。那時候有那時候的具體情況嘛。你何必把這事放在心上?何況你的還不過是手稿,並沒有發表出來。”
龍點睛越發坦率:“如果發表出來了,那倒也就算了。不過既然沒發表出來,我何必還讓它飄在外頭呢?你給我找一找吧,我要收回。”
韓一潭望着龍點睛,心裏打顫。他費好大勁才抑制住了心裏的厭惡感。他嗓音發澀地説:“七年了。我也不知道把你那稿子擱在哪兒了,還有沒有……”
葛萍在他們説前幾句話時,去廚房提開水壺去了,這時走回來給他們的茶杯添水,她覺得韓一潭不該怕麻煩,便發話説:“稿子?這十來年咱們什麼時候扔過稿子?你那書架底下的櫃櫥裏,不全是稿子嗎?小龍當年的那稿子,準就在那裏頭……”
龍點睛忙高興地説:“嫂夫人真是治家能手,色色精細!老韓,就勞駕你給我找一找吧!”
韓一潭心裏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他坐着不動,問龍點睛:“對你來説,要回那稿子就那麼重要?”
龍點睛以一種推心置腹的口氣説:“老韓,我瞞你幹什麼?我現在到了這個份兒上,還不得為自己爭取一個最好的前景?看起來我這人才能有限,出點小名,掙大把的稿費,不算難;可要想獨立創作,寫出名篇,得獎走紅,恐怕沒多大希望。我的發展前途,説到頭,還是當個文藝官僚的可能性最大。別看我比你資歷淺,可是跟你比,我有三方面的優勢:有黨票——這是政治優勢!雖説我是‘文革’中人的黨,可經得起調查;我不是‘造反派’頭頭,沒參加過‘打、砸、搶’,像我這樣在‘文革’中人黨的人多了,能都不算數?我還有作品——這是業務優勢,‘內行領導內行’,我夠不上後頭那個‘內行’,總夠得上頭裏那個‘內行’吧!我今年才40出頭——這是年齡優勢!總起來説,我符合革命化、知識化、年輕化的提幹條件,我看我沒有道理錯過這個機會!”
韓一潭臉色發白,哆嗦着給他補充:“你還有更大的優勢——能走上層路線……”
龍點睛欣然贊同:“對。我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我——我可以迅速及時地反映情況、彙報動向、提供建議、跑腿張羅……老韓呀,你其實早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鼻子跟前工作,可你這人,吃虧就吃虧在死性上,一點兒也不活泛……”
韓一潭冷笑着説:“既然你有這麼多的優勢,又何必在乎幾首沒有發表出來的詩稿呢?就是你當年發表出來了,你這麼多的優勢,也足以把它抵消得乾乾淨淨嘛!”
龍點睛爽性把話説到底:“當然!當年發了也就發了。可既然沒有發出去,我也就沒有必要讓它再存留在這個世界上。我現在既然有這麼多的優勢,那我就爽性讓自己更完美一點——我要一點渣兒也不留!”
韓一潭瞪着他説:“我要是不給你呢?我要是找出來,給上面送去呢?”
龍點睛滿面不屑的笑容:“那對你有什麼好處?而且那對我來説也只不過是一點小小的麻煩,不難排除的!你攔不住我上去,我上去了,即使不報復你,你能安心過日子嗎?……咳,説到底,我對你算是摸透了,你根本就做不出那樣的事來,要那麼做,你韓一潭就不是韓一潭了……”
在一旁的葛萍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她的愛人正被人極其殘酷地侮辱和蹂躪,但她的醒悟為時已晚。
韓一潭突然跳起來,衝進裏屋,撲到書架前,跪在地上,使勁拽開兩扇櫥門,把裏頭的一疊疊稿件瘋狂地往外拋撒,一邊狂亂地叫喊着:“你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葛萍嚇得心驚肉跳,她趕緊過去惶急地勸阻他:“一潭!你別這樣!你幹嘛?別激動!……”
可是龍點睛極其冷靜,他走過去,彎腰細心地辨認着,他竟很快認出了他那一摞手稿,並且立刻抓到了手中。他把手稿塞進褲兜,從牀鋪上抓起他的大衣、圍巾和鴨舌帽,從容地微笑着説:“老韓!嫂夫人!別生氣嘛!我不過是開開玩笑……我這麼塊料,能當什麼文藝官僚?就算在我們那個破單位當上了主任什麼的,又怎麼能管到老韓這兒來?我不過是想把這幾首破詩,拿回去當個紀念罷了……快別激動!小心身體!我先回避,改日再來負荊請罪!”
説完,他竟抱着大衣,拿着圍巾和鴨舌帽,徑自飄然而去……
可憐的韓一潭!他當了一輩子老黃牛般的編輯,30年來提出了無數次的入黨申請,兢兢業業,本本分分,卻遭此一劫,心力交瘁!
葛萍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韓一潭扶到牀鋪上和衣而卧,使他在假寐中平靜下來;望着扔滿一地的稿件,以及龍點睛在散亂的稿紙上所留下的“蛋餅紋”腳印,她不禁眼淚奪眶而出……
居然又有人來敲她家的屋門!葛萍簡直要暈倒過去。她走到外屋門邊,煩躁地問:“誰呀?”她決定不管誰來,一律要嚴拒門外。
“姓荀的住在這兒嗎?我找荀磊同志!”她聽見門外的人這樣説。
“錯了錯了!”她近乎粗暴地回答説,“荀家住在東邊那個小院!你跑我們這兒來幹什麼?”事後回想起來,她感到愧疚,她幹嗎對這位無辜的陌生人發泄她的滿腔怒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