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會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會利用星期天的上午睡一個懶覺。其實也睡不着。但是,睡不着並不等於要起牀。躺着,胡亂地想想心思,即使餓着肚子,也要比起牀划得來。完全是為睡而睡。要不然自然會吃很大的虧。誰也沒有想到龐鳳華的箱子被人偷了。什麼時候被偷的呢?不知道,反正少了十六塊錢的現金,外加四塊錢的飯菜票。龐鳳華的牙膏一直放在自己的人造革箱子裏,她有一個很好的習慣,每天早上利用擠牙膏的工夫檢查一下自己的錢物。錢物不翼而飛了。不小的數字。這可不是一般的事。
星期天的上午,北京時間十點十五分,八二(3)的同學全體集中。許多同學還沒有吃早飯,王玉秧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洗臉刷牙,班主任來了,學生處的錢主任也來了。龐鳳華沒有來。她單獨留在了宿舍,正在給派出所的公安員做筆錄。離開宿舍的時候許多同學都看到了龐鳳華,她坐在牀沿,散着頭髮,上眼皮都已經腫了,很哀怨,一點力氣都沒有。公安員給她倒了開水,她碰也沒有碰一下。那是真心的悲痛,和昨天在田徑場上不一樣,裝不出來。
教室裏的人齊了,年輕的班主任站在黑板的旁邊,臉色相當難看。他的身體站得像標槍一樣直。他在等待錢主任説話。錢主任卻不開口,嘴抿着,撅着,嘴邊的兩條咬紋卻陷得特別地深。他從走進教室的那一刻到現在都沒有開口。錢主任終於點上了香煙,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噓了出來。錢主任説話了,他説:“我姓錢。”錢主任説:“誰有膽子給我站出來,把我偷回去。”錢主任的話引來了幾聲笑聲,但是笑聲立即止住了。錢主任不像是説笑話。他的表情在那兒。錢主任説完這句話之後停頓了相當長的時間,眼睛像黑白電影裏的探照燈,筆直地射出兩道平行的光。兩道平行的光從每一個同學的臉上划過去,咯吱咯吱的。如果你抗不住,低下了腦袋,錢主任會立即提醒你:“抬起頭來。眼睛不要躲。看着我。”
錢主任一心撲在工作上,學生的工作做得相當地細,有生活上的,有工作上的,還有思想上的。這一點即使在全省師範類的學校中都很著名。錢主任已經連續兩年獲得省市級的先進工作者了。獎狀就掛在辦公室的牆面上。錢主任在“四人幫”的時期坐過牢,平反之後,上級領導原想調他“上來”,到局裏去。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錢主任謝絕了,堅持在“下面”。錢主任説,他熱愛“學校”,熱愛“教育”,最終還是留了下來,錢主任在師範學校開始了他的“第二個春天”。
錢主任格外地努力,希望把學生的工作做得更細,更深,把損失的時光補回來。用錢主任自己的話説,“上到死了人,下到丟了一根針”,他“都要管”,誰也別想“瞞着蚊子睡覺”。管理上相當有一套。所謂的管理,説白了就是“抓”。工作上要“抓”,人也要“抓”。錢主任伸出他的巴掌,張開來,緊緊地握住另一隻手的手腕,向全校的班主任解釋了“抓”是怎麼一回事。所謂“抓”,就是把事情,主要是人,控制在自己的手心,再發出所有的力氣。對方一疼,就軟了,就“抓”住了,“抓”好了。錢主任的解釋很形象,很生動,班主任們一看就明白了。要是細説起來,師範學校的每一個學生對錢主任都有幾分的怵。走路的時候總要繞着他。同學們發現,這樣的時候錢主任其實並不兇,反而把繞着走路的同學喊過來,親切地問:“我是大老虎?”錢主任不是大老虎,只是一隻鷹。你不怎麼看得到他,可他總是能夠看得到你。一旦哪裏出了問題,有了特殊的“氣味”,他的陰影一定會準確及時地投射在大地上,無聲無息,盤旋在你的周圍。
這會兒這隻鷹正棲息在八二(3)班的講台上,一雙鷹眼緊緊地盯着下面。他又開始開口講話了。他的話題卻繞開了這一次的失竊事件,讓人有點摸不着頭緒,但是,他凜然的氣概還是渲染了每一個人,震撼了每一個人。“我們的校長,當然也包括我,想建立怎樣的一所師範學校呢?”錢主任劈頭蓋臉問了這樣一個嚴肅的大問題。“我很贊同我們的校長。”錢主任自答説,“我們的校長説了,第一,鐵的紀律,第二,鐵的校風。八個大字。”錢主任用他的食指不停地點擊講台的桌面,提醒同學們“鐵”是什麼。當然了,鐵是什麼,“同學們都見過”,用不着錢主任“多説什麼”了。錢主任圍繞着“鐵”這個最為普通的金屬把話題慢慢引上了正路,“——鐵為什麼能夠無堅不摧?是因為鐵被煉過了,它很純。如果鐵的中間有了渣滓,有了雜質,鐵就會斷,大廈就會倒。”錢主任接着又問,“我們的工作是什麼?很簡單,把雜質查出來,並且剔除出去。”教室裏一片闃靜,都能聽得見粗重的喘息了。差不多每一個同學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不少同學的臉都憋紅了。錢主任總結説:“最後我送同學們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