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秧不知道自己得了第幾名。事實上,她得了第幾名對誰都不重要了。玉秧被套了兩圈多,人家前六名早就過線了。也許連前十二名都過線了。撞過線的女同學該慶賀的慶賀,該撒嬌的撒嬌,田徑場上已經有一點冷清。玉秧還在跑,默無聲息,卻又勤勤懇懇,像一隻小烏龜伸長了脖子賣著她的死力氣。有一度王玉秧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想停下來,高音喇叭卻響了。高音喇叭在鼓勵王玉秧,音調昂揚而又抒情。高音喇叭對王玉秧的“精神”給予了高度的讚揚。王玉秧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王玉秧了,身體沒了,胳膊腿沒了,只是“精神”,抽象得很,完全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慣性,還蠻利索的。雖說跑得慢,反而覺得有使不完的力氣,反而來勁了。看起來“精神”的力量實在是無窮無盡,你想停都停不下來。王玉秧想,如果這會兒有人給她送來兩碗米飯,再加上一杯水,她一定能跑到天黑,天亮之前完全可以“象徵性”地跑到延安。
王玉秧撞線的時候全場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田賽場上。不少同學走下看臺,直接來到了田徑場內。那個八一級的高個子的男生正在衝擊師範學校的跳高紀錄。他是田徑場上的明星,師範學校的明星。八一級的高個子男生知道所有的同學都盯著自己,意氣格外地風發。他不停地捋頭髮,深呼吸,用蘆柴棒一樣的瘦胳膊做漂亮的假動作,折騰了四五遍,他開始起跑,衝刺。在他全力起跳的剎那,卻又放棄了,從橫杆的前面小跑了過去。看臺上一片尖叫。高個子男生低著頭,在思考。重新回到起跳點,他又開始捋頭髮,深呼吸,做十分漂亮的假動作。王玉秧就是在這個時候跑過了3000米的終點線。除了終點裁判例行了一下公事,沒有人知道王玉秧的女子3000米已經跑完了。玉秧什麼也沒有得到,連攙扶的人都沒有,連一杯紅糖水都沒有喝得上。王玉秧很慚愧,孤零零地躲在了一邊。王玉秧的肚子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疼了,她想起來了,自己不只是“精神”,“精神”是不會肚子疼的。這一次的疼痛來得相當猛。她剛剛彎下腰去,卻在大腿的內側看到了一條蟲子。蟲子是紅色的,很溫暖,軟綿綿的,在往下爬。越爬越長,越爬越粗。王玉秧嚇了一大跳,傻站了一會兒,撒開腿便往宿舍樓奔跑。
宿舍裡只有王玉秧一個人,蝦子一樣弓在床上。玉秧很疼,關鍵是冤。力氣還沒有完全使出來,3000米居然就沒有了。玉秧堅信,如果不是3000,而是10000米的話,她玉秧興許就是第一名了,好歹也能拿到一個像樣的名次。直到這個時候,王玉秧總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自己其實十分在意這一次田徑運動會。說到底王玉秧太普通了,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任何勝人一籌的地方。萬一跑好了,結果也許就不一樣了,老師對自己刮目相看也說不定。
要是細說起來,玉秧長這麼大隻是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考上了師範學校,著實風光了不止一兩天。玉秧考上師範學校轟動了王家莊,學校裡的老校長打開了王玉秧的錄取通知書,一眨眼的工夫消息在王家莊轉了好幾圈。“王玉秧?哪個王玉秧?"村子裡的社員到處問。社員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王玉秧”這三個字和王連方的七丫頭聯繫起來。王連方一共有七個女兒,可是,除了大女兒玉米,三女兒玉秀,別的都太一般了。
說起來玉米和玉秀她們離開王家莊也十來年了。上了歲數的人還記得,那時候玉秧的一家可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丫頭們個頂個的,隨便一站都虎虎生風。王連方也不是現在的老酒鬼,而是王家莊的村支書。王支書在高音喇叭裡說話的時候派頭可大了,動不動就是“我們共產黨”,動不動就是“中國共產黨王家莊支部”,就好像他每頓飯都能吃一隻牛×,牛氣得很。聽王連方說話,你會覺得王支書從來都不是王家莊的人,而是千里迢迢的,槍林彈雨的,艱難險阻的,經歷了雪山與草地,長江與黃河,最後才來了。王玉秧是王連方的老七,一個么妹子。依照常理,玉秧應當是全家的寶貝疙瘩。情況卻不是這樣。生下第七個女兒之後,王連方不依不饒,重新鼓足了幹勁,回到床上又努了一把力氣,終於生了個小八子,是個男的。這一來么妹子很不值錢了,充其量只不過是做父母的為了生一個男孩子所做的預備,一個熱身,一個演習,一句話,玉秧是一個附帶,天生不討喜,天生招父母的怨。事實上,玉秧並不是她的父母帶大的,起先帶玉秧的是她的大姐玉米,玉米出嫁之後,玉秧只好搬到她的爺爺奶奶那邊去了。是爺爺奶奶一手把玉秧撥弄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