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七點多鐘便趕到了斷橋鎮,已經在鎮子的菜市場上轉了一大圈了。玉秀這一次可不是來串門的,有著十分堅定的主張。她鐵下心了,一心來投靠她的大姐。王家莊玉秀是呆不下去了。說起來還是因為玉穗。玉穗送給了玉秀兩頂帽子,尿壺,還有茅缸,都傳開來了,玉秀在王家莊一點臉面都沒有了。這不是別人說的,可是嫡親的姊妹當著大夥兒的面親口說的,怨不得人家。尿壺,還有茅缸,現在已經成了玉秀的兩個綽號了。
綽號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時候,綽號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處、疼處,一出口就能剝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萬條褲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綽號當然是當事人的忌諱。問題是,這種忌諱並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測的延伸能力,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這個。比方說,尿壺,它可以牽扯進瓶,缸,壇,罐,瓢,盆,缽,碗,瓷器,瓦。這些東西本來和玉秀扯不上邊,現在不同了,一起帶上了十分歹毒的暗示性,無情地揭露出玉秀體內不可告人的可恥隱秘。問題是,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這就是說,玉秀的羞恥無處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說話的人一旦涉及到這些東西,會突然停下來,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說錯了的樣子,臉上浮上意味深長的神色。這樣的意味深長具有極強的確認能力,把那些扯不上邊的東西毫無緣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上,靜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來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讓你光著身子站在眾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圍的人當然是可憐你的。出於同情,他們一起沉默了,約好了一樣,一起做出沒有聽見的樣子。因為護著你,所以沒有笑出來。但是,她們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來是那樣地無聲無息,而無聲無息比大聲叫罵更兇險,像隨時都可以夾擊的牙齒,體現出上顎骨和下顎骨相互聯動的爆發力,一口就能將你咬碎。太要命了。
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犟的腦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這樣的場合是防不勝防的。這樣的防不勝防並不侷限於外部,有時候,它甚至來自於玉秀自身。比方說,茅缸,這同樣是玉秀所忌諱的。玉秀現在連解手、大便、小便、倒馬桶都一起忌諱了。忌諱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帶著自作自賤的哨聲,聽上去特別地不要臉,太不知羞恥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於做一回賊。玉秀白天憋著,夜裡也憋著,好幾次都是被解小便這樣的惡夢驚醒了的。玉秀在夢中到處尋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無人的高粱地,剛剛蹲下來,卻又有人來了。她們小聲說:“玉秀,茅缸。”玉秀一個激靈,醒了。到處都是人哪。哪一個人的臉上沒有一張嘴巴?哪一張嘴巴的上方沒有兩隻笑眯眯的眼睛?
最讓玉秀難以面對的還是那幾個男人。他們從玉秀身邊走過的過程中,會盯著玉秀,咧開嘴,很淫褻地笑,像回味一種很忘我的快樂。特別地會心,你知我知的樣子,和玉秀千絲萬縷的樣子。一旦來人了,他們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經,跟沒事一樣。真是太噁心了。玉秀心裡頭其實也有了幾分的數了,知道他們和自己有過什麼樣的聯繫。因為恐懼,卻更不敢說破了。他們當然也是不會說破了的。這一來玉秀和他們反而是一夥的了,共同嚴守著一份秘密,都成了他們中的一個了。
好在玉秀現在還算自覺,沒有很特殊的情況一般是不會往人群裡鑽的。這樣心緒是安穩一些了,人卻寂寥了,相當地難忍。玉秀到底風光慣了,終究耐不住。只能和村子裡最蹩腳的丫頭們交往了。那些丫頭平時沒有什麼人搭理,要不家裡的成分不好,要不腦子裡缺根筋,要不就是瘋瘋癲癲的。總之,換了過去,玉秀看也不會看她們一眼的。玉秀和她們混在一起,相當地不甘,甚至有點心酸。可是,既然耐不住,也只好這樣了。玉秀和這幾個丫頭處得倒也不錯,關鍵是,她們依然抬舉玉秀,以玉秀為榮,拿玉秀當模子,做榜樣,玉秀還是很稱心了。她們跟在玉秀的身後,一腔一調都學著玉秀,好像找到了隊伍,臉上的表情因為自豪而變得更加愚昧。在和別人發生爭執的時候,她們動不動就要引用玉秀的話,拿玉秀的話做武器,向別人宣戰。“人家玉秀說的”,“人家玉秀也是這樣的”,口氣是激烈的,有恃無恐的,當然更是不容置疑的。玉秀很有成就感了。玉秀就這個脾氣,很在乎自己的影響力的,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做得好好的,沒有料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玉秀出了天大的醜,都鬧到在王家莊呆不下去的田地了。事情出在張懷珍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