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慶家的和王連方的事並不像外面傳説的那樣。事實上,他們沒有事。王連方真正爬上有慶家的身,還是在一九七○年的冬天。時間並不長。要是細説起來,有慶家的做完小月子不久就和王連方在路口上認識了。王連方和藹得很,目光甚至有點慈祥。但是有慶家的只看了他一眼,立即看出王連方的心思來了。有了一官半職的男人喜歡這樣,用親切微笑來表示他想上牀。有慶家的對付這樣的男人最有心得。她衝王連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被他睡是遲早的事,什麼也擋不住的。有慶家的心裏並不亂,反而提早有了打算。無論如何,這一次她一定要先懷上有慶的孩子,先替有慶把孩子生下來。這一條是基本原則。還有一點不能忘記,既然是遲早的事,遲一步要比早一步好。男人都是賊,進門越容易,走得越是快。有慶家的在這個問題上有教訓,歷史的經驗不能忘。
但是王連方急。有慶家的認識王連方的時間不算長,已經感受到這一點了。他在尋找和創造與她單獨見面的機會。不管怎麼説,當着外人的面王連方還是不好太冒失。貓都知道等天黑,狗還知道找角落裏呢。王連方要是逛到她家的天井裏來了,有慶家的熱情得很,嗓門扯得像報幕,還到隔壁去討開水,高聲説:“王支書來了,看我們呢。”王連方很窩火。但是你不能對人家的熱情生氣,只能親切,再加上微笑。有慶家的大大方方的,把一切全做在明處。這和膽小慎為和時刻小心的女人大不相同了,你反而不好下手。你不能像公雞那樣爬上去就摁母雞的腦袋。王連方有一次都跟她把話説破了,説:“有慶這個呆子,我哪一天才享到有慶那樣的呆福。”有慶家的心口咯噔了一下,都有點心動了。但是有慶家的裝出一臉的沒心沒肺,嗓子還是那麼大,反而把王連方弄得提心吊膽了。
不過有慶家的卻拿捏着分寸,決不會讓王連方對她絕望。王連方要是對你絕望了,到頭來你一定比他更絕望。有慶家的知道自己,懶。懶的人必須有靠山,沒靠山只能是等死了。那一回生產隊長已經攤派有慶家的漚肥去了。漚肥是一個又髒又累的活兒,工分又低。生產隊長這樣攤派有慶家的,顯然是給她顏色了。有慶家的扛着釘耙,夾在男人堆裏一路説説笑笑地向田裏去。迎面卻走來了王連方,一起招呼過了,走出去十來步,有慶家的卻回過身,來到王連方的面前。她把王連方衣領上的頭皮屑撣乾淨,隨後扯出一根線頭。有慶家的沒有用手,而是把臉俯上去,用牙齒咬住了,咬斷,在舌尖上打成結,很波俏地吐了出去。有慶家的小聲説:“死樣子,一點不像支書,替我漚肥去!”有慶家的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王連方被弄得魂不守舍,幸福得兩眼茫茫。有慶家的當然沒有和那些男人一起漚肥,她只是在地頭站了一會兒,把綠格子方巾從頭頂上摘下來,窩在手裏頭,説“不行”,説她得“先回去”。有慶家的當着隊長的面扛上釘耙打道回府了。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拖拉機上的兩隻後輪。沒有人敢攔她。誰知道她什麼“不行”了呢?誰知道她“先回去”幹什麼呢?
到了一九七○年的冬天,有慶家的對自己徹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懷上。有慶似乎也放棄了努力,他忙不出什麼頭緒來。一賭氣,有慶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連方來了。有慶家的剛剛哭過,想起自己的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怎麼會落到這一步的。有慶家的當初是一個心氣多旺的姑娘,風頭正健,處處要強,現在卻處處不甘,處處難如人意了,越想越覺得沒有指望。王連方進門了,揹着手,把門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兒,卻好像已經上了牀了。有慶家的並沒有吃驚,立起身,心裏想,他也不容易了,又不缺女人,惦記着自己這麼久,對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難為他了。再説了,作為男人,他到底還是王家莊最順眼的,衣有衣樣,鞋有鞋樣,説出來的話一字一句都往人心裏去,牙也乾淨,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慶家的這麼一想,兩隻肩頭鬆了下去,望着王連方,淒涼得很。眼淚無聲地溢了出來。有慶家的慢慢轉過身,走進屋裏,側着身子緩緩地拿屁股找牀沿,撳下頭,脖子拉得長長的,一顆一顆地解。解完了,有慶家的抬起頭,説:“上來吧。”
有慶家的到底是有慶家的,見過世面,不懼王連方。就憑這一點在牀上就強出了其他女人。王連方最大的特點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歡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裏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連方有王連方的辦法,直到你真心害怕為止。但是讓人害怕的副作用在牀上表現出來了。那些女人上了牀要不篩糠,要不就像死魚一樣躺着,不敢動,胳膊腿都收得緊緊的,好像王連方是殺豬匠,寡味得很。沒想到有慶家的不怕,關鍵是,有慶家的自己也喜歡牀上的事。有慶家的一上牀便體現出她的主觀能動性,要風就是風,要雨就是雨。沒人敢做的動作她敢做,沒人敢説的話她説得出,整個過程都驚天動地。做完了,還側卧在那兒安安靜靜地流一會兒眼淚,特別地招人憐愛,特別地開人胃口。這些都是別別竅的地方。王連方一下子喜歡上這塊肉了。王連方胃口大開,好上了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