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慶家的是從李明莊嫁過來的。李明莊原來叫柳河莊,一九四八年出了一個烈士,叫李明,後來國家便把柳河莊改成了李明莊。有慶家的姓柳,叫粉香,做姑娘的時候是相當有名氣的。主要是嗓子好,能唱,再高的音都爬得上去。嗓子好了,笑起來當然就具有號召力,還有感染力。而她的長相則有另外一些特點,雖說皮膚黑了一些,不算太洋氣,但是下巴那兒有一道淺淺的溝,嘴角的右下方還有一顆圓圓的黑痣,這一來她笑起來便有了幾分的媚。最關鍵的是,她的目光不像鄉下人那樣訥,那樣拙,活動得很,左盼右顧的時候帶了一股眼風,有些招惹的意思。人們私下說,這是她在宣傳隊的戲臺上落下的毛病。柳粉香微笑的時候先把眼睛閉上,然後,睫毛挑了那麼一下,睜開了,側過臉去接著笑。關於柳粉香的笑,李明莊的人們有個總結,叫做聽起來浪,看上去騷,天生就是一個下作的坯子。
柳粉香的名氣大,不好的名聲當然也跟著大。人們私下說:“這丫頭不能惹。”話說得並不確切,反而讓人浮想聯翩,聽上去黏糊得很,有了“母狗不下腰,公狗不上腚”的意思,也許還有攤上誰就是誰的味道。有些話就這樣,不說則罷,只要說了,越看反而越像,一刀子能捅死人。不管怎麼說,柳粉香是帶著身子嫁到王家莊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眼力老到的女人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四個月!”屁股在那兒呢。柳粉香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不容易弄得清。尖銳的說法是,柳粉香自己也弄不清。那陣子柳粉香在各個公社四處匯演,身子都讓男人壓扁了。身子扁了下去,肚子卻鼓了起來。女人就這樣,她們的肚子和她們的嘴巴一樣,藏不住事。柳粉香被她的肚子弄得聲名狼藉,賠大了。但是王家莊的王有慶卻賺了,可以用喜從天降和喜出望外來雙倍地形容。柳粉香辦婚事的速度比她肚子的成長速度還要快,稱得上雷厲風行,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才聽說王有慶剛剛訂了婚了,一轉眼,柳河莊的柳粉香已經在王家莊變成有慶家的了。柳粉香連一套陪嫁的衣裳都沒有撈到,就算王有慶置得起,以她現在的腰身,還浪費布證做什麼。
有慶家的並沒有把孩子生下來。她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當晚見紅,當夜小產了。據說,只能是據說了,誰也沒有親眼看見,是她的婆婆“一不小心撞了她的屁股”,把她從橋上推了下去。那還是有慶家的過門不久的日子,有慶家的和她的婆婆一起過橋,兩個人在橋上說說笑笑的,像一對嫡親的母女。快到岸邊的時候,婆婆一個趔趄,衝到她的屁股上了。婆婆站穩了,有慶家的卻栽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有慶家的一躺就是一個月,婆婆屋裡屋外地伺候,有慶家的還吃了半斤紅糖,一隻雞。婆婆對人說,“我們家的粉香把小腰閃了。”婆婆真是精明得過了分了,精明的人都有一個毛病,喜歡此地無銀。誰還不知道有慶家的躺在床上做小月子呢。
不過有慶家的說起來也怪,帶著身孕過門的,過了門之後卻又懷不上了。轉眼都快兩年了,有慶家的越來越苗條。最先沉不住氣的還是婆婆。婆婆相當地怨。她在有慶的面前嘟囔說:“我算是看出來了,這丫頭當著不著的,是個外勤內懶的貨。”有慶聽了這話不好交待,委屈得很,但是有慶太老實,只能在床上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努力。然而,忙不出東西。可是有慶他不該在老婆的面前搬弄母親的話。有慶家的一聽到“外勤內懶”這四個字臉都氣白了,她認準了是婆婆在嚼舌頭。有慶老實巴交的樣子,放不出這樣陰損毒辣的屁。有慶家的發了脾氣,大罵有慶,一字一句卻是指桑罵槐而去。有慶家的一不做,二不休,勒令王有慶和寡母分了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有慶家的把婆婆掃地出門之前留下了一句狠話。“×老了,別想夾得死人!”其實婆婆說那句話是事出有因的,有慶家的總是生不出孩子,外面的話開始難聽了,好多話都是衝著有慶去的。做母親的怎麼說也要偏著兒子,所以才對兒媳有怨氣。外面是這樣看待有慶的:“有慶也不像是有種的樣子。”
有慶家的心裡頭其實有一本明細賬,她是生不出孩子來了。只不過有慶太死心眼,在床上又是那樣地吃苦,不忍心告訴他罷了。她小產的那一次傷得太重,醫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有慶家的自己當然也不肯甘心,又連著吃了三四個月的中藥,還是沒有用。說起中藥,有慶家的最怕了。倒不是怕中藥的味道,而是別的。按照吃中藥的規矩,藥渣子要倒到大路的中央去,作踐它,讓千人踩,萬人跨,這樣藥性才能起作用。有慶家的不想讓人知道她在吃藥,不想讓人知道她有這樣的把柄,很小心地瞞著。好在有慶家的在宣傳隊上宣傳過唯物主義,並不迷信,她把藥渣子倒進了河裡。但是瞞不住,中藥的氣味太大,比煨了一隻老母雞味道還傳得遠。只要家裡頭一熬藥,過不了多久,天井的門口肯定會伸頭伸腦的,門縫裡擠進來的目光絕對比砒霜還要毒。這一來有慶家的不像是吃藥了,而像在家做賊,吃藥的感覺上便多了一倍的苦。有慶家的後來放棄了,啞巴苦當然是不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