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埃特羅馬格羅!”
“皮恩!”
一個看守送他到牢房,一開門,皮恩驚叫一聲。他在平台上看得沒錯,走路吃力的那個犯人正是彼埃特羅馬格羅。
“你認識他?”看守問。
“不認識他才怪呢!他是我的老闆。”皮恩説。
“這下好了,你們整個公司都搬到這裏來了。”看守説完,關上門走了。彼埃特羅馬格羅關進來才幾個月,但皮恩見到他,好像已過去許多年。他皮包骨頭,皮膚焦黃,脖子乾瘦,鬍子也好長時間沒颳了,坐在牢房角落的一層草上,雙臂像枯枝一樣耷拉在兩側。他看見皮恩,抬起雙臂。在皮恩和他的老闆之間,惟一的關係就是吵鬧打架。可現在皮恩看到他這個樣子,既高興又感動。
彼埃特羅馬格羅講話與以往不同:“皮恩,你也來了!”説話時聲音沙啞,傷心,沒有罵人話。看得出來他也高興見到皮恩。他拉住皮恩的手腕,但不是像以前那樣為了揍他;他用無神的黃眼睛看着他,説:“我病了,皮恩,病得很重。這些狗雜種不願意送我去醫務所。在這裏真是讓人什麼也搞不懂:現在這裏只有政治犯,總有天,也會把我當成政治犯槍斃我。”
“他們打我了。”皮恩説道,並指給他看傷痕。
“那麼説你也是政治犯。”彼埃特羅馬格羅説。
“是的,政治犯。”皮恩説。
彼埃特羅馬格羅想了想,説:“是的,肯定是政治犯。我早就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因為你早就講過監獄。因為一個人進過一次監獄,就再也離不開了。放他出去多少次,他還進來多少次。當然了,如果你是政治犯就另當別論了。你看,假如我以前知道,從小我也干政治了。因為犯普通罪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偷得少的進監獄,偷得多的有樓房、別墅。犯政治罪和犯普通罪一樣都要進監獄。幹什麼事都要進監獄。只希望:有那麼一天,出現一個美好的世界,不再有監獄了。這是一位政治犯向我這麼保證的:很多年前,他和我一起坐牢,留着黑鬍子,後來死在牢裏。我認識普通人,認識管糧的,收税的,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就是不認識像政治犯這樣的好人。”
皮恩不太明白這段話的意思,但他可憐彼埃特羅馬格羅,好心地看他脖子上一起一伏的頸動脈。
“你看,我的病使我不能小便,我需要治療。可在這裏坐在地上,在我血管裏流的不是血,而是黃色的尿。我不能喝酒,可我真想醉上一個星期。皮恩,刑法是錯誤的,裏面寫的都是一個人在生活中不能做的事情:偷盜、殺人、窩藏贓物、挪用公款等,而沒有寫一個人處在一定條件中,如果不做這一切,可以做什麼事情。皮恩,你在聽嗎?”
皮恩看他沒刮鬍子的黃臉像狗臉一樣,感到他的喘息也吹到自己臉上。
“皮恩,我快死了。你應該向我發誓,照我説的發誓,我發誓:為不再有監獄,為重寫刑法典而戰鬥一生。你説:我發誓。”
“我發誓。”皮恩説。
“記住了嗎,皮恩?”
“記住了,彼埃特羅馬格羅!”
“現在幫我逮蝨子,我身上都爬滿了。會捻死蝨子嗎?”
“會。”皮恩説。彼埃特羅馬格羅看了看襯衣裏面,然後給皮恩一個衣邊。
“注意看衣縫裏。”他説。為彼埃特羅馬格羅逮蝨子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但他令人憐憫。他血管裏充滿黃尿,也許活不了多久了。
“店鋪,店鋪怎麼樣?”彼埃特羅馬格羅問。不管是老闆還是夥計都不大喜歡那工作,但現在他們開始談論那落後的工作。皮革和細繩的價格,誰將為鄰居修鞋。現在兩人都在監獄裏坐在牢房角落裏的草堆上,逮着蝨子,談論水罐以及鞋和換鞋底,而不痛斥自己的工作。這在他們生活中是從來沒有的。
“你説,彼埃特羅馬格羅,”皮恩説,“我們為什麼不在監獄裏開一個修鞋鋪,為囚犯修鞋?”
彼埃特羅馬格羅從未想過此事。以前他願意坐牢,因為可以什麼活不幹白吃飯。現在他願意工作,因為假如能工作,就不覺得有病了。
“可以試着問問。你同意嗎?”
是的,皮恩會同意的。這樣的工作可能是件新鮮事,是他們發現的,像遊戲一樣好玩。待在監獄裏也不覺得煩惱了。和彼埃特羅馬格羅待在一起也不再捱打了,還可以給囚犯和看守唱歌。
一個看守打開門,紅狼站在外面,指着皮恩,説:“是的,我説的那個人就是他。”
看守把皮恩叫出來,關上牢門,裏面只剩下彼埃特羅馬格羅,皮恩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過來,”紅狼説,“幫我把那個垃圾桶搬下來。”
在走廊裏不遠處,有一個裝滿垃圾的鐵桶。皮思想:讓紅狼這樣遭毆打的人乾重活,幫他的人也是個孩子,這太殘酷了!鐵桶很高,高到紅狼的胸部,也很重,很難搬動它。他們在那裏搬的時候,紅狼對着他的耳朵小聲説:“好好幹,機會來了,”然後稍微大點聲:“我讓人到各個牢房找你,我需要你的幫助。”
這真是件奇妙的事。皮恩想都不敢想。皮恩很快喜歡上這裏的環境。監獄也有吸引人的地方。他好像願意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萬一能和紅狼一起逃跑更好,可現在是剛來呀。
“我自己能幹,”紅狼對幫他把鐵桶扛上肩的看守們説,“我只需要這個孩子跟在後面別讓桶翻了。”
他們就這麼開始了:紅狼被壓彎了腰。皮恩舉着手臂託着桶底使桶穩當。
“你知道下樓的路嗎?”看守們在後面對他喊,“小心!別在樓梯上摔倒!”
拐過第一個樓梯角,紅狼讓皮恩幫他把桶放在一個窗台上:累了嗎?不累!紅狼有話要對皮恩説:“注意,現在你到下面的平台去,和哨兵説話,要吸引他的注意力,別讓他的眼睛離開你。你個子矮,他要和你説話得低着頭,但不要太靠近他,行嗎?”
“你幹什麼?”
“我給他扣上鋼盔。你看吧,扣上墨索里尼鋼盔,明白你該乾的事嗎?”
“明白,”皮恩説,實際他還是什麼也不明白,“然後呢?”
“以後告訴你。等等,張開手!”
紅狼拿出一塊濕肥皂,抹了抹皮恩的手掌,然後抹雙腿。從裏向外,尤其是膝蓋。
“幹什麼?”皮恩問。
“你會看到的,”紅狼説,“我研究好了行動的細節。”
紅狼屬於靠驚險彩色畫冊接受教育的那一代人,只是他學得認真,生活沒有欺騙他。皮恩又幫他把桶扛上肩,他們走到平台門口時,皮恩走在前面要和哨兵搭腔。
哨兵靠在欄杆上傷心地看着樹。皮恩雙手插在口袋裏走上去。感到又回到自己家鄉,又有了在小街上的機靈勁。
“喂!”他説。
“喂!”哨兵説。
這是一張陌生的臉:一個表情憂傷的南方人,臉上有被剃刀刮
破的地方。
“無賴,看那邊是誰!”皮恩喊道,“我早就説過:在無賴去的地
方總能見到你。”
悲傷的南方人使勁睜開半閉的眼皮看着他:“誰?你是誰?”
“狗小子,你敢説你不認識我姐姐?”
哨兵否認:“我誰也不認識。你是囚犯?我不能和囚犯説話。”
紅狼還沒到!
“別説了,”皮恩説,“你敢説到這裏值勤以來,從來沒和一個有
鬈髮的褐發女郎……”
哨兵慌了:“是的,我去過。這事和……?”
“在一條小街上,轉身向右拐,教堂後面一個廣場上,扛着梯
子?”
哨兵直瞪眼睛:“什麼亂七八糟的。”
皮思想:你這就要看到在她那裏究竟是什麼回事!這時紅狼
該到了,他一個人能扛桶嗎?
“現在我告訴你,”皮恩説,“你知道市場廣場在哪裏嗎?”
“唔……”哨兵説不出來,又看別的地方。不行,應該再找別的
更能吸引人的話題。可是如果紅狼不來,他就白費力氣了。
“等等。”皮恩説。哨兵又轉過身來看着他。
“我口袋裏有張照片,給你看看。我只給你看一部分。頭部,
是的,如果讓你全看了,今晚就睡不着覺了。”
哨兵衝他彎下腰,終於睜開兩隻穴居動物似的眼睛。這時,紅
狼出現在門口。垃圾桶壓彎了他的身體,但他還是踮着腳尖走。
皮恩從一隻口袋裏抽出合在一起的雙手,在空中晃晃,好像手裏藏
着什麼東西:“喂,你喜歡嗎?嘿!”
紅狼靜靜地大步走過來,皮恩慢慢地從一隻手轉向另一隻手。這時,紅狼已到了哨兵身後。哨兵看着皮恩的雙手:塗着肥皂,為什麼?根本沒有照片?突然,一堆垃圾倒在他頭上,不只是垃圾,還有什麼東西打他,周圍全是垃圾。他呼吸困難,但擺脱不了。他被俘了,槍也被繳了。他倒在地上,覺得變成一個圓桶,在平台上滾動。
這時紅狼和皮恩早已跨過欄杆跑了。
“那邊,”紅狼對皮恩説。“抓住那裏,別鬆手。”向他指着一個房檐旁的排水管。皮恩很害怕。紅狼幾乎把他扔到空中。皮恩不得不抓住排水管,但是,塗肥皂的手和膝蓋很滑。於是就像順着樓梯扶手一樣滑下來。他怕極了,既不能往下看,也不能鬆開管子。
紅狼在空中一跳,要自殺?不是,是要跳到不遠的一棵南美杉樹的樹枝上緊抱住。他抓的樹枝斷了,從斷樹枝和針形樹葉中間掉下來。皮恩覺得快落地了,他也不知道是為自己害怕,還是為可能摔死的紅狼害怕。他落地了,差一點摔斷腿,在南美杉樹下他立刻看到紅狼躺在地上,身下是一些樹枝。
“狼,摔疼了嗎?”皮恩問。
紅狼抬起頭,自己也搞不清楚哪些是審訊時的傷痕,哪些是摔落地時的傷痕。向四周看看,槍聲四起。
“快跑!”紅狼説。
紅狼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跑。
“快跑!”他又説,“往這邊跑廠
紅狼認識所有的路,現在領着皮恩跑向一個被遺棄的公園,到處是野生的攀緣植物和帶刺的草叢。塔樓上向他們射擊。公園裏有許多籬笆和針葉樹。他們可以隱藏着向前跑。皮恩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射中,反正沒感到有傷。忽然,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紅狼領他到一個小門,過一箇舊暖房,幫他翻過一面牆。
突然,公園中的陰影沒了,跟前出現一道彩色強光,像是用移畫印花法做的。他們做了一個可怕的動作:立刻撲倒在地,展現在
他們前面的是荒蕪山丘,周圍是廣闊、安靜的一片大海。
他們進到了一片康乃馨花地,在一些按幾何圖形立着的灰色柱子之間有戴大草帽的婦女們在澆花。他們向前爬行,不能讓她們發現。在一個水泥水池後面有一條彎曲小路,附近有折起來的席子,這是冬天為避免康乃馨受凍用來蓋花的。
“到這裏來。”紅狼説。他們藏在水池後面,拉過席子蓋上人發現不了。
“必須在這裏等黑夜。”紅狼説。
皮恩回想起自己掛在屋檐上,想到哨兵的子彈,出了一身冷汗。使他感到更怕的是,以後還會遇到這些事。現在在紅狼身邊不能害怕。在水池後面和紅狼坐在一起美極了,像是在玩捉迷藏遊戲。只是在遊戲和生命之間沒有區別。這次不得不認真地玩,皮恩喜歡這樣。
“你疼嗎,紅狼?”
“不太疼。”紅狼説,用混涎的手指抹擦破的地方。“折斷的樹枝減緩了我的墜落。我都估計到了。你怎麼樣,塗上肥皂?”
“機靈鬼,紅狼。你知道你是個奇才嗎?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一個共產黨人應該無所不知,”紅狼答道,“對任何困難共產黨人都能想出辦法解決。”
“他是個奇才,”皮恩想,“遺憾的是做什麼事都好裝腔作勢擺架子。”
“有一件事我很遺憾,”紅狼説,“我沒槍了,我不知道為一支‘斯坦’該付多少錢?”
又一個神秘的字眼,“斯坦”,“加波”,“西姆”,怎麼能記住這麼多字眼。這一發現使皮恩很高興,現在他也可以擺架子了。
“而我不想這個問題,”他説,“我有手槍,沒人動過。”
紅狼看着他,儘量不使人看出他很在意此事:“你有手槍?”
“嗯,是的。”皮恩説。
“多大口徑?什麼牌子?”
“一支真槍。從德國水兵那裏弄來的。我把他的槍弄到手因為這個,我才被關進監獄。”
“告訴我,槍是什麼樣的?”
皮恩儘量向他解釋,紅狼則講述手槍現有的各種型號,最後認定皮恩的那支是P38型手槍。皮恩很興奮:P38型,P38型,多美的名字!
“你放在哪裏了?”
“在一個地方。”
現在皮恩該決定告不告訴紅狼蜘蛛巢的事。紅狼肯定是個傑出青年,能做出各種奇事。但是蜘蛛巢是個大秘密,只能告訴真正的朋友。儘管這一切,皮恩還是不太喜歡紅狼,因為他太與眾不同了,總説些嚴肅的事,對他姐姐不感興趣。如果他對蜘蛛巢感興趣,會變得更討人喜歡,儘管對他姐姐不感興趣。實際上,皮恩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男人那麼喜歡他姐姐。她牙很難看,腋下有黑毛,但大人跟他説話時最後總提到他姐姐。皮恩深信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他也是個重要人物,因為他是長街的黑女人的弟弟。但是,他也深信蜘蛛巢比他姐姐和所有男女間的事更有意義,只是還沒找到明白這些事的人。如果找到了,他也會原諒對姐姐奈拉沒興趣的人。
他對紅狼説:“我知道一個蜘蛛築巢的地方
紅狼説:“我想知道你的P38在哪裏。”
皮恩説:“好吧,就在那裏。”
“給我講講。”
“你要知道蜘蛛巢是怎麼做的嗎?”
“我要你把槍給我!”
“為什麼?那是我的。”
“你是個孩子,只對蜘蛛巢有興趣,用槍幹什麼?”
“那是我的,無賴。我願意的話,可以把它扔進溝裏。”
“你是個資本家,”紅狼説,“資本家們才這樣思維。”
“假如你死了,”皮恩説,“比如……你淹死了。”
“你瘋了嗎?説話這麼大聲?別人聽見了,我們就都完了。”
皮恩離開紅狼,兩人沉默了一會。跟他不再是朋友了。紅狼把他從監獄救出來,這也沒有用,他們不可能再和好了。可是,皮恩害怕一個人留下。手槍的事把他和紅狼緊緊地連在一起,因此又不能斷絕關係。
皮恩看見紅狼找到一塊炭在水池的水泥壁上寫着什麼。他也拿起一塊炭畫些下流畫:有一天他在小街的牆上畫滿了下流畫,聖朱塞佩教堂的神父向市政府提出抗議,命人把畫都塗掉了。現在紅狼專心致志地寫着,根本沒注意皮恩。
“你寫什麼呢?”皮恩問。
“處死納粹—法西斯分子,”紅狼回答,“我們不能浪費時間,在這裏可以搞些宣傳。拿上炭你也寫。”
“我已經寫了。”皮恩指着自己畫的下流畫。
紅狼勃然大怒,上去擦掉。
“你瘋了!我們應該做好的宣傳。”
“你想做什麼宣傳?誰願意到這個蜥蜴窩來唸這些宣傳?”
“住嘴!我想在水池上畫些指示箭頭,再在牆上畫,一直畫到路上。這樣,誰順着箭頭方向走就能到這裏來看。”
這是隻有紅狼才會玩的又一個遊戲,他的遊戲很複雜,使人着迷,但不令人發笑。
“應該寫什麼?列寧萬歲?”
很多年前,小街牆上總有一條標語:列寧萬歲!法西斯分子來把它擦了,第二天又出現了。後來有一天他們把木匠弗朗塞抓走,標語再也見不到了,據説弗朗塞死在一個島上。
‘‘你寫:意大利萬歲!聯合國萬歲!”紅狠説。
皮恩不喜歡寫字。在學校他是個千夫指,他從桌子下面看苧女老師的腿是畸形的,還有他總把字母w弄錯。最好找句更容易的話來寫。皮恩想了一會,開始寫:C.U,L...
白天開始長了,老不黑。紅狼不時地看一隻手,那隻手就是他的表。每看一次,就顯得更暗一點,什麼時候只看到一個黑影,就説明天黑了,他們可以出去了。紅狼和皮恩又和好了,皮恩將帶他去有蜘蛛巢的小路,把手槍挖出來。紅狼站起來: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皮恩問:“我們走嗎?”
“等等,”紅狼説,“我先去偵察一下,然後回來接你。一個人比兩個人危險小。”
皮恩不願意一個人留下,但是他也害怕這樣出去,對外面的情況一點不瞭解。
“紅狼,你説,,’皮恩説,‘‘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吧?”
“你放心,”紅狼説,“我一定回來,然後我們一起去取P38。”
現在皮恩只能等了。紅狼不在,所有的影子都變成奇怪的形狀,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走近的腳步聲。在小街高處用德語大嚷大叫的水兵到這裏來找他,沒穿衣服,只披着薄毛衣,説皮恩也偷走了他的褲子。娃娃臉軍官也來了,牽着一條警犬,用掛手槍的皮帶抽它。警犬的臉和小鬍子翻譯的臉一樣。他們來到一個雞舍旁。皮恩害怕是他們,他藏在雞舍裏面。他們沒有進來,卻發現送皮恩去監獄的那個值勤兵像雞一樣縮在那裏,不知道為什麼。
一張熟悉的臉伸進皮恩的藏身處,對他微笑,是法國人米歇爾!可是米歇爾戴上帽子,微笑變成了奸笑,戴的是黑色旅的帽子,上面有頭顱徽記。紅狼終於來了!有個人追上他,此人穿着淺色雨衣,用肘部觸了觸紅狼,指着皮恩做了一個“不”的示意,面帶着不悦的表情:是“委員會”。他為什麼不願意紅狼追上他?他指着水池上的畫。畫很大,畫的是皮恩的姐姐與德國人上牀的內容。
水池後面堆滿垃圾。皮恩原先沒發現這些,現在想在垃圾中間挖一個藏身處,卻觸到一個人頭:有個人被活埋在垃圾堆中,是那個臉颳得很乾淨、表情悲傷的哨兵。
皮恩驚跳起來:睡了多久?周圍一片漆黑。紅狼為什麼還不回來?他是否遇上巡邏隊被捕了?或者他回來過,叫他他不醒,以為他死了就又走了?也可能是有人在周圍鄉下到處尋找他們兩人,他們不能離開一步?
皮恩從水池後面出來,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大海在深夜像一把閃閃發亮的劍。在野外有一種奇異的渺小感覺,這不是懼怕。現在,皮恩孤單一人,就他一個人。走過康乃馨和金盞花地,在山坡上走要儘量站直,他通過司令部控制區,然後下到溝裏,那是他的地方。
他餓了,這個季節櫻桃熟了。遠離房子有一棵櫻桃樹,難道是由於魔法而在這裏長出這棵樹?皮恩爬上去猛摘起來。一隻大鳥抓他的臉:鳥在那裏睡覺。這時候,皮恩願意和所有動物做朋友,但願沒打擾這隻鳥。
當他不感到太餓了,便朝口袋裏邊裝滿了櫻桃,然後跳下樹來,又上路了,嘴裏吐着櫻桃核。他想法西斯分子可以順着櫻桃核追上他。但是世上除了紅狼之外沒人這麼機靈會想到此。對,如果皮恩留下櫻桃核,紅狼會找到他,無論他在哪裏!只要每二十步扔一粒櫻桃核就行了!轉過一道牆。皮恩吃一粒櫻桃,在老榨油機房旁吃一粒,過了枇杷樹又吃一粒。這樣可以一直走到蜘蛛巢小路。但是還沒走到水溝旁,櫻桃已經吃完了,皮恩明白,紅狼永遠找不到他了。
皮恩走在差不多幹涸的溝底裏,裏面有白色大石子和蘆葦廢紙,走在上面沙沙作響。井底下睡着的鰻魚像胳膊一樣長,弄乾水用手就可以捉到。在老城的河口處睡着一些醉漢和得到滿足的女人。皮恩的姐姐單獨睡或是有人陪着睡,已經把他忘了,不想他是否活着。在牢房的草堆上,只有老闆彼埃特羅馬格羅醒着,血管裏的血正在變成黃尿,離死不遠了。
皮恩到了自己的地方:他的水渠旁小路,他的蜘蛛巢捷徑。他認出了那些石頭,看看土是否被人動過,沒動過,沒人碰過。用指甲急切地挖起來,當觸到手槍皮套時,感到非常親切激動,就像小時候摸到枕頭下面的玩具一樣,趕緊取出手槍,用手指摳出槍裏的土。突然,從槍管裏出來一隻小蜘蛛,它在裏面做窩呢。
他的手槍很美,皮恩在世上只剩下這個東西。他握起手槍,想像自己是紅狼,儘量想像紅狼手裏有了這支槍會幹什麼。但是,這也提醒他,他是一個人,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不管是酒館裏那些不可捉摸的人,還是他那做叛徒的姐姐,還是獄中的老闆彼埃特羅馬格羅,都幫助不了他,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把手槍,也不會上子彈。如果入們發現他手裏拿着槍,他必死無疑。他把槍裝進皮套,又用草、土和石頭蓋上。現在他只能朝村子走去,不知道怎麼辦。
他又走上水渠旁的小路,黑暗中道路不平人容易失去平衡,腳踩進水溝裏或者掉下去,皮恩集中精力保持平衡,強忍住不哭出來。他確實想哭,眼淚在眼眶裏轉,先是低聲哭泣,而後是痛哭流涕,他邊哭邊走,看見一個人影,停住,那個人也停住了。
“誰在那裏?”那人問道。
皮恩不知如何回答,眼淚湧了出來,他絕望地大哭起來。
那個人走近他,很高很胖,身着便裝,帶着衝鋒槍,短斗篷斜掛
在肩上。
“説,為什麼哭?”那人間。
皮恩盯着他,此人高大,塌鼻子的臉就像個人形噴泉,臉上兩
撇小鬍子,口中牙齒不多。
“這時候,你在這裏幹什麼?”那人問,“迷路了?”
那人身上最怪的是帽子:一頂繡邊的呢帽,上面有絲球飾物,
不知是什麼顏色的。
“你迷路了。我不能送你回家,我不認識幾家,再説,我也不能領走迷路的孩子!”
他説這些話與其説是向皮恩解釋,還不如説是向他自己解釋。
“我沒迷路。”皮恩説。
“那怎麼了?怎麼轉到這裏了?”戴呢帽的大塊頭説。
“你先告訴我你是幹什麼的?”
“好孩子,”那人説。“你真棒!你是個好孩子,為什麼哭?我在夜裏去殺人。你怕嗎?”
“我不怕,你是個殺人兇手?”
“你看,連小孩也不再害怕殺人的人。我不是兇手,但照樣殺人。”
“現在你去殺人嗎?”
“不,我回來了。”
皮恩不感到害怕,因為他知道有的人殺人,但照樣是好人。紅狼總是談論殺人,但他是好人。他家對面的畫家殺死了妻子,也是好人。法國人米歇爾現在若殺了人,也是好人,依然還是法國人米歇爾。還有這位戴着呢帽的大塊頭,他憂鬱地談論着殺人,好像是受罰去幹這件事一樣。
“你認識紅狼嗎?”皮恩問。
“見鬼,當然認識他。紅狼是比翁多的人,我是得利托的人。你怎麼認識他?”
“我先前和紅狼在一起,我把他丟了。我們從監獄跑出來。我們把垃圾桶扣在哨兵頭上。他們曾用手槍皮帶抽我,因為槍是我從和我姐姐好的那個水兵那裏偷的。我姐姐是長街的黑女人。’’
戴呢帽的那人用手指捋捋鬍子,説:“是,是,是,……”儘量想一下子明白整個故事。“現在你想去哪裏?”
“不知道,”皮恩説。“你去哪裏?”
“我去營地。”
“帶我去嗎?”皮恩説。
“來吧。你吃飯了嗎?”
“吃的櫻桃。”皮恩説。
“好,拿着麪包。”他從口袋裏拿出麪包給他。
現在他們在橄欖地裏走。皮恩吃着麪包,眼淚又順着面頰流下來,他把它混麪包一起吞下肚。那人拉着他的手。這是一隻大手,又熱又軟,像是麪包做的。
“我們看看是怎麼過來的……最開始你告訴我……有一個女人……”
“我姐姐。長街的黑女人。”皮恩説。
“當然了,所有結尾不好的故事開頭都有一個女人。錯不了。你年輕,學學我跟你説的:戰爭完全是女人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