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兵比城市警察更壞。和那些警察起碼還可以開開玩笑,可以説:“如果你放了我,我可以免費讓你和我姐姐上牀。”
德國兵不懂大家説的話,法西斯分子又是些陌生人,根本不知道誰是皮恩的姐姐。這是兩個特殊的人種:德國人,紅潤,肥胖,沒有鬍鬚;法西斯分子,黝黑,消瘦,臉色淺藍,留着小鬍子。
在德軍司令部裏,上午第一個被審訊的是皮恩。他對面是一個長着娃娃臉的德國軍官和一個留着鬍子的法西斯翻譯官。在角落裏坐着德國水兵和皮恩的姐姐。大家表情都是乾巴巴的。在水兵看來,為了那把被偷的手槍,他應該編個故事,説明槍丟了不怪他,因此要説許多假話。
在軍官的桌子上,擺着那根掛槍的皮帶。問皮恩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為什麼有這東西?皮恩半醒半睡:昨天他們躺在走廊地板上過夜,法國人米歇爾挪過來,靠近他,每當他要睡,米歇爾就用胳膊捅他,捅得他很疼,小聲對他説:“如果你説了,我們就扒你的皮。”
皮恩説:“但願如此!”“他們打你,也不能説,明白嗎?要説我們教你的那些話。”
皮恩説:“我要死了。”
“聽明白了,如果我的同事見我沒回家,他們會殺了你。”
皮恩:“如果你得了重病呢?”
米歇爾戰前在法國的飯店裏工作,儘管人們時不時地稱他為通心粉或法西斯豬,但日子過得不錯。一九四O年他被送進集中營,從那以後,厄運接踵而來:失業,回國,搞非法活動。
哨兵有時發現皮恩和法國人米歇爾小聲談話,就把皮恩帶走。因為他是主要嫌疑犯,不能和任何人交談。皮恩睡不着覺,他已習慣捱打,反倒不害怕了。使他苦惱的是審訊時不知該取什麼態度。一方面,想報復米歇爾和其他所有人,馬上向德國軍官招供説,把手槍交給酒館那些人了,還有什麼“加波”;但是告密是另一種不可挽回的行為,和偷槍一樣。也就是説再不能在酒館裏白喝酒、唱歌、聽人講下流故事。再説,可能還牽扯到“委員會”,他總是那麼傷心不高興。這使皮恩很遺憾,因為“委員會”是他們中間惟一的好人。這時候,皮恩真希望“委員會”穿着雨衣進到審訊室,説:“是我讓他拿槍的。”這應該是個好舉動,配得上他,他也不會有什麼事。因為恰恰在納粹要抓他的時候,像電影上的一樣,會聽到:“我們的人來了廣於是“委員會”的人跑進來解救出所有人。
“我撿到的。”皮恩對問他皮帶的德國軍官説。軍官舉起皮帶,用盡全力抽他的一邊臉。皮恩差一點倒在地上,覺得臉像針刺一樣疼,臉腫了,出血了。
姐姐叫了一聲。皮思想到姐姐也曾打過他,差不多也像現在這樣重。那是因為他説謊惹她生氣。法西斯分子帶走姐姐,水兵指着皮恩用德語説了一通話,但是軍官讓他閉嘴。又問皮恩是否想説實話:誰派他去偷槍的?
“我拿槍是為了打一隻貓,完了就還回去。”皮恩説。但臉上裝不出天真的樣子。因為臉腫了,想讓人撫摩。
又抽了他另外一面臉,比剛才輕些。皮思想起對付城市警察的方法。在皮帶抽到臉之前,大叫一聲,叫聲不斷。於是出現了這樣的場面:皮恩跳着鬧着又哭又喊,德國人追他抓他抽他,他喊、哭、罵,用同樣的話回答審訊。
“你把槍放在哪裏了?”
現在皮恩也可以講實話:“放在蜘蛛巢裏。”
“在哪裏?”
説到底,皮恩還是想和這些男人做朋友。城市警察也打他,但後來他們就拿他姐姐開玩笑。如果這次和他們取得一致,就告訴他們蜘蛛巢在什麼地方。他們感興趣就和他一起去,指給他們所有蜘蛛巢。然後可能一起去酒館買酒,再都去他姐姐的房間喝酒,抽煙,看她跳舞。但是,德國兵和法西斯分子是沒鬍子的或淺藍色臉龐的人種,和他們講不明白。他們繼續打他。皮恩決心不告訴他們蜘蛛巢所在的地方。沒告訴過朋友,怎麼可能告訴他們。
他誇張地大哭,像個嬰兒似的,又哭又罵,捶胸頓足,鬧得整個德軍司令部裏都聽得見。不能背叛米歇爾、長頸鹿、司機基安和其他所有人。他們是真正的朋友。這時,皮恩對他們充滿敬意,因為他們是這些雜種的敵人。米歇爾可以放心,皮恩決不會背叛他。他當然能聽到皮恩的哭鬧,會説:“堅強的孩子,挺住。不能説。”
皮恩的哭鬧到處都聽得見。別的辦公室的軍官也開始煩了,不斷有人因請示工作進進出出德軍司令部,讓人聽見他們連孩子也打,當然不好。
娃娃臉軍官接到命令停止審訊,以後換個地方再審。現在讓皮恩靜下來不鬧可不容易。他們想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但皮恩的尖叫蓋過了他們的説話聲。許多人過來讓他安靜,他跑、掙脱,哭得更兇。他們叫他姐姐進來安慰他,他幾乎要跳到她身上咬她。過了一會,進來一隊戰士和德國兵讓他靜下來,有人撫摩他,有人替他擦眼淚。
最後,皮恩筋疲力盡才安靜下來,氣喘吁吁,沒有聲了。一個戰士送他回監獄,明天再送他來審訊室。
皮恩走出辦公室,後面跟着那武裝戰士。他粗硬的頭髮下面臉顯得很小,眨着眼,雀斑被淚水洗過了。
在門口,遇見了被釋放的法國人米歇爾。
“你好,皮恩,”他説,“現在我回家。明天開始執勤。”
皮恩張着嘴,擠着小紅眼睛看他。
“是的。我問過黑色旅的事。他們向我講了好處和工資。還有,你知道嗎?皮恩,搜捕時,你願意去誰家搜查就去誰家。明天發給我制服和槍。好好幹,皮恩。”
送皮恩回監獄的那個戰士戴着一頂黑貝雷帽,上面有個紅色束棒繡飾,個子很矮,還沒有他的槍高。他不屬於法西斯分子淺藍色人種。
他們兩人走了五分鐘,誰也沒説話。
“如果你願意,他們也會讓你進黑色旅。”戰士對皮恩説。
“如果我願意進你老奶奶母牛的那個……”皮恩毫無擔心地答道。
戰士假裝生氣:“你説,你信誰?你説,誰教你的?”停住了。
“行了,送我回監獄吧,快點!”皮恩拉着他説。
“想什麼呢,你以為在監獄裏能讓你安靜嗎?他們老審訊你,打你。你喜歡捱打嗎?”
“而你,你喜歡在……”皮恩説。
“説的是你喜歡。”戰士説。
“你喜歡,你父親喜歡,你爺爺喜歡……”
戰士有點傻了,完全失望了。
“如果你不願意捱打,就加入黑色旅。”
“然後呢?”皮恩説。
“然後,就去搜捕。”
“你也搜捕嗎?”
“不,我是司令部的值勤兵。”
“算了吧,誰知道你殺死多少造反者,你不願意説就是了。,,
“我發誓,我從未參加過搜捕。”
“除了你參加的那幾次。”
“除去他們抓我的那次。”
“搜捕中他們也抓你?”
“是的,那是一次嚴密的搜捕,組織得很好,全體警察出動,把我也抓了。我當時藏在雞舍裏。真是一次絕妙的搜捕。”
現在皮恩和米歇爾在一起覺得不舒服,不是因為覺得他幹了壞事,是個叛徒。而是自己每次都弄錯,不能預見大人們乾的事,這使他非常惱火。他期望一個人有一種想法,而那傢伙想法與眾不同,經常改變主意,讓人難以捉摸。
實際上,皮恩也願意加入黑色旅,佩帶頭顱徽記和機槍彈夾到處轉,讓人害怕。願意和老年人在一起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使他與那些大人分開的仇恨壁壘又將他與老年人連在一起。可能是因為想到此,他才決定加入黑色旅,這樣至少可以取回那支手槍,持有它,公開地帶在制服上,還可以用捉弄來報復那個德國軍官和法西斯軍士,使他們哭笑不得。
黑色旅有一首歌唱道:“我們屬於墨索里尼,被人稱為惡棍……”下面是淫穢歌詞:黑色旅可以在街上唱下流歌曲,因為都是墨索里尼的惡棍。這太好了!可是這個值勤兵是個笨蛋,令皮恩生氣,所以每次問話他都以惡言相對。
監獄原是英國人的一個別墅,後被徵用,因為德國人在港口的老炮台上安放了高射炮。這是一個稀奇古怪的別墅,位於一個南美杉樹公園中,可能原先就有監獄的氣氛。有許多塔樓、平台和大煙囱,原先有大鐵門,後來又加上一些。
現在,房間都改成一間間牢房,樣式很怪,地板是木頭和亞麻油氈的,牆壁上有大理石壁爐,洗臉池和洗下身盆堵滿了破布。塔樓上有荷槍實彈的哨兵。平台上犯人們排隊打飯和分散着放風。
皮恩到時正是開飯的時候,他突然感到很餓。人們也給了他一個飯盆,讓他排隊。
犯人中間有許多是逃避兵役的,還有許多是倒賣糧食的,私自屠宰的,走私汽油和倒賣英鎊的。真正意義上的罪犯不多,反正現在也沒人抓小偷了,還有些人在服以前判的刑,因為超過了為獲得赦免而要求參軍的年齡。政治犯很容易區分,因為臉上青腫,審訊時被打的緣故。
一看就知道皮恩也是“政治犯”。他喝湯的時候,過來一位大塊頭青年,臉青腫得比他更厲害。光頭,戴着一頂有帽舌的帽子。
“他們打你了,同志?”他説。
皮恩看着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反問道:“沒打你?”
光頭説:“我,他們每天審訊我,用牛筋鞭子打我。”
他説話時很自豪,好像這對他是一種榮譽似的。
“如果你要我的湯,拿去吧。”他對皮恩説,“我不能吃,因為喉嚨積血。”
他向地上吐了一口紅痰。皮恩很感興趣地看着他:對能吐血的人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敬佩,特別喜歡看肺結核患者是怎麼弄的。
“怎麼,你患肺結核了。”他對光頭説。
“可能是他們使我變成肺結核患者。”光頭莊重地説。皮恩敬佩光頭,他們可能會成為真正的朋友。他把湯給了皮恩,皮恩很高興,因為太餓了。
“如果這樣下去,”光頭説,“他們把我一生都毀了。”
皮恩説:“你為什麼不報名加入黑色旅。”
光頭站起來,用腫脹的眼睛看着他:“説,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你是誰?”皮恩説。
“你從來沒聽説過紅狼嗎?”
紅狼!誰沒聽説過呢?法西斯分子遭到襲擊,司令部大樓裏發生爆炸,每次奸細失蹤,人們都會偷偷説出一個名字:紅狼。皮恩還知道紅狼十六歲,原先在“託德特”工廠當機械工。這是那些為了免除兵役在“託德特”工廠工作的青年人告訴他的。因為他總是戴着俄式帽子,總是談論列寧。有人給他起個綽號“格伯烏”。他酷愛甘油炸藥和定時炸彈,他在“託德特”工廠工作好像就是為了學習製造地雷。有一天,鐵路橋被炸,以後在“託德特”工廠再也見不着“格伯烏”了。他上山了,夜裏下山進城,俄式帽子上有一顆白紅綠三色星,隨身帶着一把大手槍,留着長髮,人稱紅狼。
現在,紅狼就在他面前,還戴着俄式帽,但三色星沒了,大腦袋剃得光光的,眼圈被打得發青,吐血。
“是嗎,真是你嗎?”皮恩説。
“是我。”紅狼説。
“什麼時候抓到你的?”
“星期四,在波爾高橋:當時我帶着槍,帽子上有星。”
“他們要把你怎麼樣?”
“可能槍斃我。”還是很莊重地説。
“什麼時候?”
“可能是明天。”
“你?”
紅狼又往地上吐血,問:“你是誰?”皮恩説了自己的名字。他曾渴望見到紅狼,渴望看見他夜裏突然出現在老城的小巷裏,但同時他也感到害怕,因為姐姐和德國兵在一起。
“你為什麼在這裏?”紅狼問,語氣和審訊時法西斯分子的一樣。
現在該輪到皮恩擺架子了:“我偷了德國人的一把手槍。”
紅狼做了一個善意、嚴肅的鬼臉。問:“你參加組織了?”
皮恩説:“沒有。”
“你沒組織?你不是‘加波’?”
皮恩很高興又聽到“加波”那個詞。
“是,是,‘加波’!”
“和誰在一起?”
皮思想了想,説:“和‘委員會’。”
“誰?”
“‘委員會’,你不認識他?”皮思想顯得優越,可是不成功,“一個很瘦的人,穿着淺色雨衣。”
“你在編故事。委員會由很多人組成,誰也不知道是誰。他們準備起義,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如果誰也不知道是誰,那你也不知道了。”
皮恩不願意和這樣年齡的青年人説話。因為他們總想高人一等,不信任他,把他當小孩子對待。
“我知道,”紅狼説,“我是‘西姆’的一員。”
又一個神秘的字眼:西姆!加波!誰知道還有多少新字眼:皮恩想都知道。
“我也什麼都知道,知道你還叫‘格伯烏’。”
“不對,”紅狼説,“不要這樣叫我。”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搞社會革命,只是爭取民族解放。當人民解放了意大利,我們就迫使資產階級承擔責任。”
“什麼?”皮恩説。
他不懂的事情,想説些懂行的話題。
“不知道。”
“是‘長街的黑女人’。”
“誰?”
“什麼誰?是我姐姐。大家都認識她。長街的黑女人。,,
難以想像,像紅狼這樣的青年會沒聽説過他姐姐。在老城,甚至六歲小男孩就開始議論她,向小女孩講她和男人上牀時幹什麼。
“説吧,不知道誰是我姐姐。這真有意思……,’
皮恩真想叫其他犯人過來,説些輕浮話。
“現在,女人我看都不看,”紅狼説,“起義成功後,有的是時間……”
“如果明天你被槍斃了呢?”皮恩説。
“這要看誰先動手,是他們槍斃我,還是我槍斃他們。,’
“什麼意思?”
紅狼想了一下,彎腰對着皮恩的耳朵説:“我有個計劃,如果成功,今晚就越獄,到那時,法西斯雜種們對我的折磨,我要讓他們一個一個地付出代價。”
“越獄,往哪裏跑?”
“到支隊去,去比翁多那裏,我們在準備一次行動,以後他們會發現的。”
“帶我去嗎?”
“不。”
“你真好,狼,帶我去吧!”
“我叫紅狼,”他糾正道,“當政治委員告訴我説‘格伯烏’情況不妙時,我就問他我該叫什麼名字。他説:叫狼吧。我説我想要個帶紅字的名字,因為狼是法西斯動物,他説那就叫紅狼吧。,’
“紅狼,”皮恩説,“聽着,紅狼,你為什麼不帶我去?”
“因為你還是個孩子,這就是原因。”
一開始,因為偷手槍的事,好像和紅狼能成為嚴肅的朋友。可是到頭來,還是把他當孩子看待。這使他不悦。和其他同齡的孩子在一起,皮恩至少靠談論女人可以高人一頭,可是和紅狼在一起,這個話題就行不通了。不管怎樣,和紅狼一起參加組織,炸橋,進城襲擊巡邏隊,還是很美的。可能比參加黑色旅還美。只有黑色旅有頭顱徽記,那比三色星有用多了。
平台上許多人正在吃飯,周圍有高聳的煙囱,塔樓上的哨兵荷槍實彈。我卻在那裏和一個明天將被槍斃的人交談。似乎這不可能是真的。周圍全是南美杉樹的黑影。真像一個迷人的場面。皮恩幾乎忘掉了挨的打,也不能肯定這不是一個夢。
現在,監獄看守讓他們排隊回牢房。
“你的牢房在哪裏?”紅狼問皮恩。
“我也不知道要把我帶到哪裏。我還沒去過呢。”皮恩説。
“我想知道你在哪裏。”紅狼説。
“為什麼?”皮恩説。
“你以後會知道。”
皮恩很生氣那些人老説:你以後會知道。
突然,在行進的犯人隊伍中他好像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非常熟悉的臉。
“紅狼,告訴我,你認識前面那個人嗎?乾瘦乾瘦的,走路那個樣子?”
“是個普通犯人,算了吧!不能依靠普通犯人。”
“為什麼?我認識他。”
“他們是沒有階級覺悟的無產階級。”紅狼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