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日子裏柯希莫經常向地上的人們挑釁,顯示他的瞄準功夫和敏捷的身手,也為了檢驗自己在樹頂上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的可能性。他逗弄頑童,用小木頭片擊中他們的腦袋,他們是卡佩利城門周圍的那些窮人和流浪漢們的棚子裏的孩子。當他正從一棵光禿禿的半枯死的聖櫟樹上擲木頭片玩時,看見一個男人騎馬走來,高高的個兒,略顯駝背,罩一陣黑色披風,他認出是他的父親。孩子們一鬨而散.女人們站在棚屋的門坎上觀望。
阿米尼奧男爵騎着馬徑直走到那棵樹下,那是夕陽火紅的時分。柯希莫站在沒有葉子的樹枝之間,他們面對面地互相打量。自從那次吃蝸牛的午飯之後,他們是頭一次這樣正面相遇。許多日子過去了,事情起了變化,雙方都明白現在已經與蝸牛無關,與晚輩的孝順和父道的尊嚴之類都不相干了,他們可以談及許多有邏輯有意義的話題,但這一切都將顯得不合時宜,可是總得説點什麼。
“您演出了一場好戲!”父親開始説道,語調酸楚,“您真配做一個紳士!”(他稱他為“您”,就像他過去在嚴厲訓斥時一樣,但此刻這種措辭包含着疏遠隔閡之意)
“父親大人,一位紳士在地上如何,他在樹上也將一樣。”柯希莫回答,又立即補充道:“如果他一向行為正派的話。”
“説得不錯,”男爵表情嚴峻地贊同,“然而,此時此刻説這話沒有意義,您偷佃户的楊梅。”
確有其事。我的哥哥被當面揭穿。他還有什麼好回嘴的呢!他微微一笑,可不是表示傲氣或玩世不恭態度,一個怯生生的微笑,並且漲紅了臉。
父親也微笑了,一個苦笑,不知為什麼他也臉紅了。“如今
您同最下賤的流氓和乞丐混在一起。”他接着説道。
“沒有,父親大人,我幹我的,大家各行其事。”柯希莫説道。口氣很硬。
“我邀請您到地面上來,”男爵説,聲音平靜,甚至謙遜有禮,“來重新履行符合您的身份的義務。”
“我不想服從您,父親大人。”柯希莫説,“為此我很難過。”
兩個人都快快不快,很苦惱,每個人都知道對方將要説的話。“可是您的學業怎麼辦?您的基督徒的信仰怎麼辦?”父親問道,“您打算相一個美洲的野人那樣長大嗎?”
柯希莫沉默不語。這是他還沒有想過,也不願意想的問題。後來他回答:“在高几米的地方,您以為我就不能獲得良好教育嗎?”
這又是一個機靈的答覆,但好像已經貶低了他的行為的意義,終於表現出了虛弱。
父親覺察到這一點,於是更逼進一步:“反叛行為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他説道,“有時以為只邁出了幾步,卻永無掉頭回返之機了。”
這時我哥哥可以做出某種新的體面的回答,甚至説一句拉丁文格言,現在我記不起半句了,但那時候我們會背誦好些句哩。然而他不耐煩再站在那裏裝正人君子。他伸了伸舌頭大聲説:“可我在樹上尿撒得更遠些!”話雖無聊,卻很乾脆地打斷了話題。
彷彿他們聽見了這句話,在卡佩利城門四周響起了頑童們亂叫亂嚷的聲音,男爵的馬受驚,男爵勒緊繮繩,裹好披風,好像準備走開,卻又轉過身來,從披風裏伸出一隻手,指着烏雲急速聚集的天空,大聲説:“小心,兒子,有人能在我們大家頭上撒尿!”他策馬離去。
田野渴望已久的雨開始降落,雨點大而稀,在棚房那邊頑童們頭頂着口袋向四處逃散,他們唱道:“跑呀,跑呀,大家回家!”,柯希莫躲進樹葉叢裏,樹葉已經沾了雨水了,他一碰就往頭上滴水珠。
我呢,剛知道下雨了就替他擔憂起來。我想象他被澆成了落湯雞,雖然緊貼着樹幹,也躲不開可惡的暴雨。我知道一場暴風雨不足以使他重返地面。我跑去找我們的母親:“下雨了,柯希莫怎麼辦哪,母親大人?”
女將軍撩開窗簾,觀看下雨,她很鎮靜:“下雨的最大壞處是使地面滿是泥濘,呆在那上面倒是無妨。”
“可是樹木能替他遮住雨嗎?”
“他將撤進他的營地裏。”
“在哪兒母親大人?”
“他定會想到並及時預備好。”
“您不認為我出去找他給他送一把傘更好嗎?”
彷彿是“傘”這個字突然把她從戰場的瞭望所里拉了出來,推入了母親的憂思之中,女將軍開始説道:“對,完全正確。一瓶蘋果汁,熱乎乎的,塞進一隻羊毛襪子包好!一塊油布,可以鋪在木頭上,不返潮……可是他在哪兒?這個時候,可憐的孩子……但願你能找到他……”
我拿着包裹冒雨出門,撐着一把巨大的綠色的雨傘,要給柯希莫的另一把挾在腋下。
我吹響我們的口哨,可是回答我的只有大雨不停地落在樹木上的嘩嘩聲。四周一片漆黑,出了花園我不知道往哪兒走,我挪動着腳步,時而踩着滑溜的石頭,時而踏着柔軟的草地,時而踩入水坑。我吹口哨,為了讓口哨向上傳送,我把傘向後傾,雨水抽打着我的臉,從嘴上衝走了口哨聲。我想走到長滿大樹的公產地上去,我想大概會在那裏建造他的藏身之所,但是在黑暗中我迷了路,我站在那裏用雙臂緊緊抱着傘和包袱,只有裹在羊毛襪套裏的果汁瓶給我少許温暖。
終於找到了,當時我在樹木之中看見一團亮光,既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我好像聽見他回答我的口哨聲。
“柯希莫!”
“彼亞哥!”雨中傳來一聲呼喚,來自樹頂上。
“你在哪兒?”
“這兒哩……!我朝你走來了。可你走快點,我挨着雨淋!”
我們相遇了。他,裹着一牀被子,下到一棵柳樹的矮杈上。教我如何往上爬,穿過複雜的交錯糾結的枝丫,最後到達一棵主幹很高的山毛櫸前,亮光就是從那上面發出的。我立刻遞給他傘和一小部分包袱,我們試圖撐開傘在上爬,但是做不到。我們還是淋濕了。我們終於到了他引導我來的地方,除了像是從窗簾縫裏漏出的一線亮光之外,我什麼也沒看到。
柯希莫掀開一條縫,讓我走進去,在一盞燈籠的光照下,我發現自己在一間小房子裏,上下左右都用布簾和毯子鋪圍得嚴嚴的,山毛櫸的主幹從中穿過,用一層木板把整個小房架在粗大的樹枝上。一時我覺得這是一座宮殿,但是馬上就感覺到它很不牢固,因為裏面已經有了兩個人,平衡就出現問題,柯希莫不得不立即修補漏洞和塌陷。他把我帶來的兩把傘也放到外面,打開來蓋住棚頂的兩個窟窿,可是雨水從其它許多地方滴落下來,我們兩個的衣服都濕透了,感到就像在房外一樣冰涼,不過堆放着那麼多的被子,足以把我們埋起來,只讓頭露在外面。燈籠閃爍出跳動的模糊的光,樹枝和樹葉在這個奇特的建築的頂上和四壁印出錯綜繁複的影子,。柯希莫大口大口地喝着蘋果汁發出響聲來:“噗哈,噗哈。”
“是座漂亮的房子。”我説到。
“噢,還是臨時性的,”柯希莫急忙回答,“我應當把它設計得更好一些。”
“一切都只靠你自己幹成的嗎?”
“那麼你説,同誰來幹嗎?這裏不能讓人知道。”
“我以後可以來這裏嗎?”
“不行,你會把來路暴露給別人。”
“爸爸説過他不再派人找你了。”
“這裏仍然應當是秘密的。”
“因為那些孩子偷東西嗎?他們不是你的朋友嗎?”
“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
“因為我不願意或者她不願意。
“這上面,你讓她到這上面來嗎?”
柯希莫臉色憂鬱,使勁地扯平鋪在一條樹幹上的席子“……如果她來了,我就讓她上來。”他神情莊重地説道。
“她不願意嗎?”。
柯希莫躺倒下來:“她走了。”
“告訴我,”我悄聲説道:“你們訂婚了嗎?”
“沒有,”我哥哥回答,然後長久地緘默不言。
第二天天氣晴朗,決定讓柯希莫重新開始跟福施拉弗勒爾神父上課。沒有説怎麼上法。簡單而又略嫌生硬,男爵請神父(免得他在此盯着那些蠅頭小字看……)去找我哥哥所在的地方,讓他翻譯一小段維克爾的詩,後來他擔心太讓神父為難了,就儘量地減輕他的任務,他對我説:“去告訴你哥哥,半小時之後到花園裏來上拉丁文課。”他説這些話時儘量使語氣顯得自然些,他從此之後要保持這個基調:對待在樹上的柯希莫一切都應繼續同以前一樣。
就這樣上課了,我哥哥騎在榆樹的一條枝上,晃盪着兩條腿,而神父在樹下的草地上,坐在小凳子上面,一起同聲誦讀六音步詩。我在近處玩耍。我走遠了一點就看不見他們,當我回來時,神父也上樹了,他使勁地讓他穿着黑襪子的又長又細的腿登上一支樹杈,柯希莫拉住他的一隻胳臂肘幫着他往上爬。他為老頭兒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他們一起吃力地讀起一段艱深的文章,兩人都趴到了書上。我哥哥好像開始表現出很用功的樣子。
後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學生逃走了也許因為神父在樹上也像往常一樣心猿意馬,朝天翻着兩隻眼,事實是隻有穿黑衣的老神父一個人躲在樹枝間,書擱在膝上,看一隻白蝴蝶飛舞,他張着嘴跟蹤蝴蝶。當蝴蝶飛走了,神父發現自己到了樹頂上,他害怕了。他抱住樹幹,大聲喊起來:“救命呀!救命呀!”不見有人搬梯子來,他便不叫喊了,逐漸地鎮靜下來,爬下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