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總強調研究《紅樓夢》要回到文本,言外之意是某些紅學文章的話題未免太煩瑣了。但《紅樓夢》這部著作很不幸,不僅曹雪芹並未能將它寫完寫定,而且在傳抄的過程裏出現了不少錯訛,所以讀者要回到文本洵非易事;更不幸的是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七八年以後,書商程偉元與高鶚聯合作弊,排印了一百二十回本,那後四十回的續貂是否狗尾且不討論,對前八十回曹雪芹的文字妄加改動實在不少,而這一版本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後經修訂由權威出版社大量印行,成為了通行本,弄得很多讀者以為所看到的都是
曹雪芹的文本,其實,真要回到文本,前提應是拋開通行本,下些個正本清源的功夫。
曹雪芹原本的文字,比如第七十二回裏,寫到有種古玩叫臘油凍的佛手,通行本倒沒改,1982年首版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校注本卻改為蠟油凍的佛手,並在回後校記裏稱是並無其他版本參照的徑改。紅學所的這個校注本有優點,我常使用,但這樣徑改臘為蠟,並無道理。1944年5月一位署名緒的研究者在重慶《新民報晚刊》連載了《紅樓夢發微》,其中有一節就是蠟油佛手,他説:賈府生活窮極奢華,其飲食起居,即近人尚往往不能想象。但亦有極平常物品,當時因不多見,以為奇貨者蠟油凍的佛手,系一外路和尚孝敬賈母者。現在看來,不過一蠟制模型,不算一回事。然在當時,卻非同小可,價款既在古董賬下開支,當作古董看待,賈璉又特地向鴛鴦追問下落何等鄭重其事!給現代人看了是不禁要發笑的。且莫亂笑!應該被嗤笑的倒是這位緒先生。紅學所的校注本給這個佛手加的注告訴讀者,這東西是用黃色蜜蠟凍石雕刻成的佛手。凍石,是一種半透明的名貴石頭。臘油凍佛手絕非蠟制模型,臘油凍是一種名貴的石料,這是所有跟緒先生一樣囫圇吞棗自作聰明地讀《紅樓夢》的人士必須首先搞清楚的。緒先生是憑記憶把臘混同於了蠟,紅學所校注本是為了座實黃色蜜蠟凍石而故意把臘改成了蠟,其實,臘油凍這種凍石,不是黃色的像蜜蠟那種凍石,而是另一種像南方肥臘肉的顏色質感的凍石,屬於浙江青田石之一種,尤其罕見名貴,賈璉鄭重其事細加詢問,正反映出賈府生活窮極奢華,這一細節也豐富了人物性格。
《紅樓夢》裏多次寫到了羊角燈。紅學所校注本所據的底本是庚辰本,有關文字沒有徑改,處理得當。賈府裏的燈具多種多樣,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所寫到的燈就有玻璃芙蓉彩穗燈,鏨琺琅的活信可扭轉的倒垂荷葉彩燭燈,各色宮燈,各色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羊角燈自然是用羊角製成的。羊犄角能有多大呢?怎麼將其製成燈呢?古本《紅樓夢》裏,第十四回都是這樣寫的: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府。明角燈就是羊角燈。通行本則刪去了大書兩個字。顯然,程偉元、高鶚他們沒見識過可以在上面大書文字的羊角燈,依他們想來,那燈上能有三個描紅格子般的大字也就很不容易了。出於同樣心理,古本第七十五回寫到中秋節當下園之正門俱已大開,吊着羊角大燈的描寫,到了通行本里,後半句變成了掛着羊角燈。高鶚續《紅樓夢》,因為見識畢竟短淺,第八十七回寫林黛玉喝粥,想不出該配什麼佐餐,便寫下了五香大頭菜拌麻油醋,這真令讀者發笑。但你續書捉襟見肘倒也罷了,怎能擅改曹雪芹的原文呢?
《金瓶梅》裏曾寫到雲南羊角珍燈,明末清初的張岱在其《陶庵夢憶》裏也寫到羊角燈,説燈面上可以有描金細畫,清末夏仁虎在《舊京瑣記》裏記載:宮中用燈,當時玻璃未通行,則皆以羊角為之,防火患也。陛道上所立風燈,高可隱人,上下尖而中間橢圓,其形如棗。他還説南京人有吳姓者專門在前門外打磨廠開羊角燈店。其實在北京什剎海附近,至今有條衚衕叫羊角燈衚衕,那裏當年要麼是有制羊角燈的作坊,要麼是有經營羊角燈的商人居住。清末富察敦崇的《燕京歲時記》裏説,每逢燈節各色燈綵多以紗絹玻璃及明角等為之,可見隨着時間推移,羊角燈已經從宮廷和貴族府第走向了民間街頭。近人鄧雲鄉先生在其《紅樓風俗譚》一書中説,羊角燈是用羊角加溶解劑水煮成膠質,再澆到模子中,冷卻後成為半透明的球形燈罩,再加蠟燭座和提樑配置成,但這只是他個人的一種想象,其實,羊角燈應該是這樣製成的:取上好羊角將其先截為圓柱狀,然後與蘿蔔絲一起放在水裏煮,煮到變軟後取出,把紡錘形的楦子塞進去,將其撐大,到撐不動後,再放到鍋裏煮,然後再取出,換大一號的楦子撐,如是反覆幾次,最後撐出大而鼓、薄而亮的燈罩來。這當然要比溶解澆模困難多了,許多羊角會在撐大的過程中破損掉,最後能成功的大概不會太多,尺寸大的尤其難得。這樣製成的羊角燈,最大的鼓肚處直徑當可達到六七寸甚至一尺左右,所以上面可以大書(每個字比香瓜大)榮國府字樣,並且在過節時不是在園子正門上掛着的小燈,而是吊着的非常堂皇的羊角大燈。準確理解曹雪芹的原文,可以加深我們對賈府貴族氣派的印象,獲得細膩入微的審美怡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