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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靜王的原型

    水溶,這是《紅樓夢》裏北靜王的名字。永瑢,這是乾隆第六個兒子的名字。永瑢兩個字各減一筆,便是水溶,再明顯不過。那麼,小説裏北靜王的原型,是不是永瑢呢?永瑢後來過繼給慎靖郡王允禧(乾隆的叔叔)為孫,先降襲貝勒,後晉質郡王,“靖”“郡”這些字眼都與“靜”很接近,看來,北靜王原型問題,可以拍板定案了。但是,且慢。細查一下年代,問題來了。我們在《紅樓夢》現存最早的本子甲戌本里,就可以看到北靜王形象出現,而且在後來各種抄本里,關於北靜王的文字都很穩定,但是脂硯齋甲戌再評本的那個甲戌

    是乾隆十九年(1754年),該年永瑢才剛剛十一歲,也就是説他乾隆八年(1743年)才出生,曹雪芹至少要比他大二十歲,曹雪芹構思與初撰《紅樓夢》時,永瑢還是一個嬰兒,並且永瑢是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年底才過繼給允禧為孫的(允禧在頭年五月去世,去世時才有“靖”的諡號),那離曹雪芹辭世也就只有三年的樣子。這樣看來,曹雪芹筆下的北靜王,原型採樣應該還有別的真實人物。

    小説中的北靜王是一個曹雪芹下筆極其稱頌珍愛的角色。他正面出場在第十四回後半和十五回前段,“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謙和”。“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更難得的是,北靜王“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不僅主動積極參與秦可卿的路祭發喪,見了賈府的老少爺們,“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妄自尊大”。對賈寶玉更施厚愛,這位“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的“賢王”,誠邀寶玉去他府中,稱“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他希望寶玉“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這個人物在前八十回裏還多次暗場出現,讀者可以感覺到,北靜王與賈寶玉確實建立起非常密切的,甚至可以説是非同尋常的關係。

    曹雪芹以濃墨重彩寫北靜王,而且把“賈寶玉路謁北靜王”鄭重地寫入回目,這説明在他的創作情懷裏,這是不能捨棄的內容。曹雪芹的祖上,是最早被滿軍俘虜的漢人,具體而言,也就是在滿族入關前就歸入內務府包衣的高級奴才,這部家史裏既有為奴的屈辱,也有與滿軍共同作戰取得天下的驕傲,從順治到康熙兩朝,曹家都很被主子寵愛,但到了雍正朝,情況變化了,雍正對曹罷官抄家。雍正的繼承皇位,合法性被普遍地質疑,他的兄弟裏有對他公開挑戰的,有對他腹誹的,但也有年齡小一些的,不參與權力鬥爭,但對被雍正整治的皇族及其牽連到的如曹家這樣的世奴,在可能的範圍內表示同情,甚至伸出援手的,《紅樓夢》裏的北靜王,就是這類真實存在的集中表現。所謂“不以異性相視”,就是不以曹家(小説裏化為了賈家)的漢族包衣奴才的下賤身份而對之施以政治歧視,還能肯定他們祖上與主子並肩作戰奪得天下的歷史功績,並且始終承認彼此在長期的交往融合中形成了“同難同榮”的“世交關係”。這樣的“王”,對生活裏的曹家和小説裏的賈家是多麼的重要啊,猶如陽光雨露,是活命的源泉。

    康熙的第二十一王子允禧,比篡了皇位的第四王子即雍正皇帝小三十三歲,他的年齡跟曹雪芹應該比較地接近,他似乎就是一位上面所説的能善待曹家的皇族,他在雍正朝先被封為貝子後晉貝勒,乾隆一上台還沒改元就封他為多羅慎郡王,因此如果曹雪芹成年後與他有所接觸,他那時已經是郡王了,“郡”與“靜”諧音,而且,現在我們稱為恭王府的庭院裏,至今還掛着一塊允禧寫的匾“天香庭院”(沒有署名,但上面蓋着他的印章),儘管我們現在還沒有確切證據來證明乾隆朝的慎郡王府一度就在那掛匾的地方,但其府址應該大體上在紫禁城以北的相關區域,這樣,曹雪芹寫小説時“北靜”的符碼的出現,也就不難理解了。允禧無心權力,他自號紫瓊道人,又號春浮居士,著有《花間堂詩草》《紫瓊嚴詩草》。《紅樓夢》裏出現“天香樓”這樣的建築稱謂,與允禧題寫的“天香庭院”匾絕非偶合,小説裏北靜王這個形象,允禧應該是原型之一。允禧曾生有一子,他去世時該子肯定已殤,否則乾隆不會把自己兒子永瑢過繼給他家當他的孫子,以便延續他家的爵位,而之所以讓永瑢過繼,可以設想,那是當允禧在世時,這個侄兒就常到他家去,被他和他嫡妻所喜愛,永瑢也喜歡作詩,後編有《九思堂詩抄》;那麼,若允禧善待曹雪芹這樣的“世交”之飄零子弟,給他入府活動的機會,曹雪芹對一天天長大的永瑢印象也應該是很深的,於是,永瑢也就部分地成為了小説中北靜王的原型,總而言之,《紅樓夢》中北靜王的原型,應是允禧(主要取形象氣質)與永瑢(主要是取名字加以衍化)的綜合。

    《紅樓夢》不能定位為一部政治小説,但小説的寫作背景,卻是康、雍、乾三朝嚴酷的權力鬥爭,康熙生過三十五個兒子,成活序齒了二十四個,他對第二子公開地兩次立為太子,又兩次廢掉,公開立儲失敗,導致他秘密立儲,有很多證據説明他最後選定的是第十四子,不過他秘密立儲的措施尚未完善,死亡突然來臨,結果第四子矯詔奪得皇位,是為雍正皇帝,雍正得到帝位後至少先後對五個兄弟進行了迫害,並因此株連到與這些兄弟有關係的官僚,曹家即其中犧牲品之一。在那樣的情勢下,像曹家那樣的官僚,尤其是包衣奴才出身的官僚,真是不知該怎麼應付那樣多的王子,你認定會繼位的,比如都成了“千歲”,誰知卻會“壞了事”,你素無來往,認為也無礙的,卻會突然登上王位,找你的麻煩。這在《紅樓夢》小説裏有所折射。小説裏寫到,賈府“素日並不和忠順府來往”,卻突然那王府派來長史官,表面上是問寶玉索要伶人琪官(蔣玉菡),其實是在跟北靜王鬥法(寶玉腰上的大紅汗巾子本是北靜王送給琪官的,忠順王府“連這樣機密的事都知道了”,而且很可能還知道“別的事”;真正“窩藏”琪官的正是北靜王),賈政的暴打寶玉,“不肖種種”的諸多罪狀裏,讓他這個官僚在皇族的權力鬥爭裏被動捲進,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心理恐慌,是最深層的原由。脂硯齋的評語裏有這樣一條:“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鶺鴒”與“棠棣”都是兄弟的意思,我以前總是從曹雪芹自己究竟有哪些兄弟,什麼兄弟的遭遇讓他“悲”,什麼兄弟讓他因“施威”而不寒而慄,這樣的思路上去探究,這個思路當然不能放棄,還有很大的探佚空間,但是,我現在感到,這條批語也還可以從另外的思路上去考慮,那就是,曹雪芹目睹身受了太多康熙朝遺留下的“兄弟鬩牆”乃至互相殘殺的皇家權力鬥爭,康熙的二十四個王子有的“壞了事”讓人悲嘆,有的得勢不讓人令人心寒,由此他憤激地認為“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他以這樣的創作心理,來處理筆下的文字,“撰此閨閣庭幃之傳”,以體現出自己鄙夷現實的男人政治,追求與青春少女共享詩意生活的浪漫情懷。在《紅樓夢》第十五回的描寫裏,北靜王贈了寶玉一串“聖上親賜”的鶺鴒香念珠,這念珠的名稱顯然有深意在焉,而且到第十六回,他又寫到寶玉將此香念珠轉贈黛玉,黛玉説:“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借人物之口罵“聖上”為“臭男人”,這樣地“惡攻”,如果不是胸有積鬱,何至如此下筆!更可駭怪的是,在第十五回裏還出現了“藩鎮餘禎”的字樣,我們都知道雍正當了皇帝以後,不但把所有兄弟名字裏本來都有的“胤”字一律改成了“允”字,更因為“做賊心虛”,把本來康熙皇帝所屬意的十四王子,他的同母兄弟胤禎,硬改名為允禵(他自己名胤禛,民間傳説是他夥同步軍統領隆科多把遺詔中的“禎”描改為了“禛”),此後人們書寫有關皇族的文字時都儘量避免“禎”字,而曹雪芹卻在這節文字裏偏要“禎”字出現,考曹雪芹父輩的情況,在康熙朝正是與四王子胤禛素少來往(猶如小説中賈政與忠順王府的關係),而與其幾個政敵,包括十四王子胤禎(在小説中以“義忠親王老千歲”既影射廢太子,也影射這位與寶座失之交臂的秘定儲君)卻過從甚密,這樣的家史銘刻在心,即使曹雪芹下筆時為自己設置下了“不干涉時世”的前提,究竟意難平,筆觸間還是逗漏出了心底的愛憎。而後來胤禎的孫子永忠看到《紅樓夢》後,連寫了三首詩,其中出現“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的知己之嘆,而永忠的一位叔輩弘旿在三首詩上眉批曰:“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説,餘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這就都不難理解了。

    【附】周汝昌先生壬午九月十九日信

    心武賢友:

    昨見津報又刊出《北靜王原型》一文,讓孩子代讀可得知梗概,見你再接再厲鍥而不捨喜甚。於是我又想起,不知寫給你了沒有(重複也無妨,可作為“強調”看也),即:第五

    十八回的開頭一位老太妃薨逝,這才引發了以下這些回的故事(賈母、王夫人皆不在家,園中事故紛起)。這太妃即熙嬪,康熙的庶妃,陳氏女,胤禧的生母。她卒於乾隆二年開頭。這是拙著自十八回到五十四回乃“乾元”的説法,又一力證。天下哪有如此多的“巧合”。所以書中特寫榮府與靜府的人在送靈時是住同院。這一筆重要極了!但我今又重提此點,卻是為了重申:由此也就有力地證實,你的解“三春”是正確的。八十回寫到“乾三”即中斷(原稿為乾隆爪牙所銷燬,炮製假筆用以諱避史實原委)。一百年的“新紅學”到底作了些什麼?殊耐人思也。

    秋安!

    盲友汝昌夜書

    壬午九月十九

    聽歸智兄説今網站上關於紅學討論十分火熱,不知你亦盡知“形勢”否?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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