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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悽迷

    我想在月色下漫步紫禁城。這當然是不允許的。但我最近尤其有這種非分的願望。這是為什麼?

    且看《紅樓夢》第十六回,寫到“賈元春才選鳳藻宮”,賈政謝過皇恩後,“又往東宮去了”,東宮就是太子住的地方。清代只有康熙一朝立過太子。太子名胤礽,康熙原來對他極為溺愛,寄予厚望,專為他在紫禁城裏修建了毓慶宮給他居住。毓慶宮在紫禁城成為故宮

    博物院後,似一直沒有對遊客開放過。據一位研究清史的學者告訴我,她曾有幸進去瀏覽過,記得有處牆上掛有一個西洋大鐘,非常華美也十分莊嚴,但整體格局卻令人驚異,就是像迷宮一樣,每一處的空間都不甚大,迴廊勾連,七穿八達,有的房間透光度很差,陰暗神秘,她估計那樣的設計可能與滿族的某些原始習俗有關。我真想也能進那裏面看個究竟。

    故宮博物院開放了那麼多軒昂峻麗的建築空間,我怎麼專對毓慶宮這種一般人忽略不計的地方感興趣?

    近些年我研究《紅樓夢》,發現曹雪芹的祖輩、父輩,與太子胤礽的關係真是太密切了,胤礽的乳母之夫凌普,到江寧織造任上的曹家取銀子,一次就能取二萬兩,你説他們關係如何?曹雪芹出身低賤,是清兵入關前被俘的“包衣”也就是奴才的後代,但他祖父曹寅卻與康熙親如手足,那是因為曹寅母親孫氏是康熙的保母(不是保姆,也不是乳母,是教養嬤嬤),康熙受教育時曹寅是陪讀,康熙登基後,曹寅是近侍,康熙除掉鰲拜,就是通過讓曹寅等陪鰲拜摔跤,弄假成真,將他擒拿的,後來康熙又把江寧織造的美差給了曹寅(曹家上兩代就當過織造),康熙六次下江南,四次住在曹寅的織造府,太子四次隨父王南巡,自然也住曹家,康熙在織造府裏與當年保母孫氏重逢,喜形於色,説“此吾家老人也”,揮毫題寫大匾“萱瑞堂”,這些史實,通過家人傳述,給曹雪芹很深的印象,因此他在《紅樓夢》第三回寫林黛玉進榮國府,寫到府里正房懸的一塊金匾是“榮禧堂”,但兩邊的對聯卻不是金的,降了一級,是銀的,難道是太子寫的?林黛玉看見的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黻黼煥煙霞”,是曹雪芹虛構的吧?《紅樓夢》當然是虛構的小説,但它有堅實可考的生活依據,經查,太子胤礽曾有受到康熙褒獎的名對“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書中所寫,史中所存,何其相似乃爾!可見《紅樓夢》裏,有太子胤礽影子,再具體點,就是第十三回薛蟠提到,“義忠親王老千歲”曾到他家店裏訂購過檣木,以為棺料,但後來千歲爺“壞了事”,就沒有拿去,別人也不敢用。只有被定為接班人的太子才能稱千歲,書裏“老千歲”隱射胤礽甚明。

    我的“紅學”研究,成果之一,就是考證出書中秦可卿的原型,是胤礽的一個很早就寄養到曹家,“壞事”後隱匿了真實身份(謊稱是從“養生堂”裏抱來的女兒),書裏寫到她最後睡到了父親訂下卻未能享用的檣木棺材裏,也算“落葉歸根”。因此有人稱我的“紅學”研究是開創出了一個“秦學”分支。(詳見拙著《畫梁春盡落香塵——解讀〈紅樓夢〉》一書,2003年6月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第一版)我注意到,曹雪芹通過書中賈雨村這個人物,在第二回裏大發“正邪二氣激盪而成秉賦”的奇論,他實際上是把生活中的胤礽和書中的賈寶玉都歸為這一類的。這種人聰明異常,才華過人,但性格怪異,不能循規蹈矩,從而終於不能進入社會主流,最後都是悲劇性的結局。

    胤礽是康熙皇后所生,本來一直得到康熙喜愛,不足兩歲就立為太子,卻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因為參與木蘭秋獮時月夜裏偷窺了父王營帳,被兄弟告密,而引發出康熙暴怒,將其廢黜,這就是震驚朝野的“帳殿夜警”事件。事發後康熙把他先行遣送回京,囚禁在上駟院的一座帳篷裏。但康熙很快又後悔了。四個月後恢復了胤礽的太子地位,胤礽肯定又回到毓慶宮居住了。但到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康熙還是徹底地把胤礽廢掉了,將他移出毓慶宮,囚禁在了咸安宮裏。胤礽在王位繼承中落敗後,康熙另外的兒子們展開角逐,最後是很多人沒有想到的雍正得到了寶座,胤礽死在雍正二年,他死後,他的兒子弘皙被以理親王的身份移出宮去,安排在現昌平區的鄭家莊居住。雍正原以為弘皙不過是“死老虎”的弱後代,集中精力去對付其他政敵,誰知曾被康熙喜愛的弘皙卻以“嫡王孫”自居,在雍正暴薨、乾隆繼位後,竟圖謀政變,他在鄭家莊另立內務府,一些被雍正厚待過的王爺及其與弘皙平輩的皇族,集結在他周圍,在乾隆四年,他們舉事,險些成功,不過最後仍被乾隆破獲撲滅,也就是在“弘皙逆案”中,曹家才受牽連而徹底覆滅,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在我這極其簡要的概述中,你是不是已經憬悟:曹雪芹寫《紅樓夢》,那素材裏隱藏着一個太子胤礽,以及他的兒子弘皙?所以書裏借秦可卿嘴説“三春去後諸芳盡”(曹家雖在雍正六年被抄家治罪,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乾隆一上台就實行的懷柔政策使曹家一度回黃轉綠,但在乾隆元年到三年這三個好年頭過去後,在第四年的“逆案”裏,生活裏的曹家和書中的賈家,就家破人亡各奔騰了!),又有“雙懸日月照乾坤”的牙牌令出現(實際是影射日方乾隆與月方弘皙雙方爭奪天宇的緊張局面)。我寫有《紅樓望月》一文,詳解書中如何“月喻太子”(見2004年1月7日《中華讀書報》及《鴨嘴獸》雜誌2004年第1期)。在紫禁城裏,曾有胤礽這麼一個人生活過,他曾貴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子,毓慶宮裏有過他傲岸的身影;太和殿裏康熙接見朝臣時,他曾坐在一旁,有時還參加意見;康熙率軍西征時,他還曾留在這個巍峨的皇城裏代理國家政務;他脾氣會忽然暴戾之極,辱罵甚至命令隨從笞撻任他老師的大儒;他第一次被廢黜後押回監禁的上駟院,早已面目全非,聽説近幾十年裏一度是託兒所,但也還殘存着一點假山;現在的咸安宮,已經不是康熙朝的那個咸安宮;他第二次被廢后囚禁的那個咸安宮,後來叫靜安宮,現在是圖書館,當人們在裏面借書、看書時,誰還知道,他被囚禁時並不安分,曾借太醫來給福晉看病的機會,讓太醫把密信夾帶出去?這真有點《紅樓夢》裏“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的神秘味道;聽到雍正登基的消息,囚禁中的他是怎樣的心情?他寂寞地病死在這個紫禁城裏時,最後的思維是什麼?……是不是因為這個人後來沒能坐上寶座,因此當人們參觀現在叫作故宮的地方時,簡直就不去意識到曾經有這樣一個活鮮的生命,在紫禁城裏面演出過漫長而複雜、詭譎而悲愴的命運?

    胤礽和他的兒子弘皙,始終都只是月亮,而沒有成為太陽。而且他們這兩個月亮,也始終沒能達到“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紅樓夢》第一回中有句)的境界,只留下“籬篩破月鎖玲瓏”(《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句)的悽迷淡影,但他們的存在,以及那存在的豐富藴涵,我以為值得研究,值得體味。不知道設立在故宮的第一歷史檔案館裏,還能不能找到有關廢太子以及弘皙的更多檔案材料?除了清史方面的意義,對《紅樓夢》研究也至關緊要。明乎此,也就不難理解,我為什麼想在月色迷離中,徜徉在紫禁城裏那些一般

    人忽略不計的建築羣與曠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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