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對於和佳子下的這一着棋,男性客人的臉上露出苦笑。他身穿T恤,雙臂抱胸,低聲沉吟着。
“怎麼了?孩子的爸?你不是説下西洋棋的話,沒人是你的對手嗎?難道是騙人的?”他的老婆在旁邊説着風涼話。
“煩死了,你安靜一點啦。”男性客人用手指指着西洋棋的棋子,同時皺起了眉頭。他好像是在想:既然已經對老婆誇下海口了,就應該再多堅持一下吧。其實勝負早已定了,不管他再怎麼努力,還是得再走好幾着棋,才能將和佳子的軍。這點他自己也應該很清楚。
吃完晚餐後,和佳子正在擦桌子,結果有人來問她要不要下一盤棋。好像是發現了放在交誼廳架子上的西洋棋盤吧。這個男性客人看起來相當有自信。
“爸爸,加油!”七歲的兒子不斷替額頭出油而泛着光芒的父親加油打氣。那是一個身材瘦長,手腳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健康男孩。剛才還一直沉迷於電玩的他,一看到父親和民宿的阿姨在西洋棋盤上開戰,就開始津津有味地盯着戰況,根本不管自己懂不懂規則。
和佳子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這個男孩的事情。他平常都在玩些什麼呢?有什麼樣的朋友呢?他喜歡什麼東西呢?將來想要做什麼呢——不用説,這些想象全都是因為她把對死去兒子的思念,移情到這個男孩身上的緣故。不過她並沒有對男孩或是他的父母問東問西。不用説,他們一定會愉快地回答吧。然而和佳子害怕自己在聽到那些答案之後,內心會波濤洶湧。
父親終於下了下一步棋,這是和佳子預料中的一步。她拿起早就決定好的棋子,放到她早就決定好的位置上。看見和佳子的這步棋後,父親顯得很泄氣。
“哎呀!我輸了。”他將兩手撐在桌上,低下頭來。
“咦?怎麼會?爸爸輸了嗎?”不懂西洋棋規則的老婆在一旁顯得很驚訝,她應該是沒想到棋局這麼快就結束了吧。
“爸爸好弱喔!”男孩敲着父親的大腿。
“嗯,我很少輸呢。您實在太厲害了。”
“也還好啦!”和佳子一邊微笑,一邊開始收拾西洋棋。西洋棋是和佳子開始在這間民宿工作後,父親隆明教她的。其實或許該説,是隆明在結束一整天的工作後,一定會找她下一盤棋。西洋棋就像是人生——這是隆明的口頭禪。
“一開始我們就擁有所有的棋子。如果能一直維持這樣,就會平安無事,但這是不被允許的。要移動、要走出自己的陣地才行。越移動或許就越能打倒對方,可是自己同時也會失去很多東西。這就和人生一樣。西洋棋和象棋不同,從對方贏來的棋子,並不能算是自己的棋子。”
一想起大志的事,和佳子就會覺得這句話是真理。一直以為兒子的死是對方的錯,夫妻互相指責,結果卻只傷害了對方,什麼也沒留下。
男性客人的老婆打開電視開關,開始播報新聞。畫面上是一封信的特寫,主播的聲音配合着這個畫面傳了出來。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要復仇,而在那之前,我並不打算被捕。不過復仇完畢之後,我會立刻去自首的。我也不會請求量情減刑,即使是被判死刑也無所謂。反正這樣繼續活下去,也沒有意義了。’——長峯嫌犯是這樣描述自己的心情的。他真的是為了復仇,不惜賭上性命。針對這樣的行為,一般人的想法如何呢?讓我們走到街頭去聽聽觀眾的聲音。”
和佳子立刻明白那是發生在東京那起強暴魔的復仇事件。白天的新聞談話性節目中,已經發表了兇手寫給警方的信,吃晚餐時,住宿的客人們都在討論這件事情。聽説郵戳好像是愛知縣的,她還是覺得這件事離自己很遠。
畫面出現!個像是上班族的中年男性,麥克風對着他。
“我瞭解他的心情喔。因為我也有小孩嘛。可是實際要我付諸行動的話,我想我做不到的。殺人畢竟還是……該怎麼説呢?還是不可以的吧。”
接下來是一箇中年女性的臉。
“一開始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因為你們看,他殺人的手法很殘忍嘛。但是看了那封信之後,我覺得他很可憐。”
對於是否想讓他去復仇的問題,中年女性想了半天。
“想和不想的比例各佔一半吧。我也不知道。”
接下來是一個白髮老人,老人對着採訪記者瞪大了眼睛。
“不可以喔!復仇是野蠻的行為,絕對不可以!日本是法治的國家,所以這種事情必須在法院裏殺伐才對。做了壞事的人,應該依據法律來判他們的罪。”
如果因為兇手是少年犯所以就不用坐牢的話,您會怎麼做呢?記者問他。
“這個……這樣還是不可以啊。如果大家都用自己的方法去復仇的話,會變得亂七八糟呢!”
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圓餅圖。針對長峯嫌犯的行為,總共分為“可以認同”、“能體會他的心情但無法認同”、“無法認同”、“不予置評”四個區塊。取得壓倒性多數的,是“能體會他的心情但無法認同”,超過了整體的半數。
“果然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呢。”男性客人一邊看着電視一邊喃喃自語,“對着麥克風應該説不出‘我同意殺人’吧!”
“如果是爸爸的話,會怎麼做呢?”老婆問道。
“怎麼做?”
“假設説這個孩子被人殺了嘛。然後,你知道兇手是誰的話,你會怎麼做?”妻子看着開始玩電動的兒子,再次問道。
“我會殺了他。”男性立刻回答。雖然臉上帶着笑意,但是他的眼神卻是認真的。“你呢?”
“我可能也會殺了他——如果我有辦法的話。”
“辦法這種東西是一定有的吧。”
“不只要殺死他,我還不能讓自己被捕。孩子被殺已經夠不幸了,還因為復仇而得坐牢,這未免太划不來了。為什麼要為了那種傢伙,遭遇第二次的不幸呢?所以我如果要復仇的話,就一定要先想好不被警察抓到的辦法,然後才去執行。”
“原來如此,女人還真會算計呢。就算在這種時候,也要想辦法不讓自己吃虧。”
“男人太單純了啦。因為你看,報仇雪恨了之後,自己卻被抓進去關,這樣子哪有意義啊。”
“被抓也無所謂,只要能報仇就好了嘛。我只要能殺死那傢伙,根本不會考慮被捕的事。”
“爸爸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失敗喔。要想遠一點。所以你下西洋棋才會輸嘛——是不是啊?”老婆徵求着和佳子的認同。和佳子沒有回答,只是苦笑着。
“這和下西洋棋無關吧。好了,該回房了。明天還要爬山呢!得睡飽一點才行——謝謝您的招待。”
“晚安。”和佳子帶着笑容目送這一家人。
新聞的內容已經變成在談論經濟問題了。暫時看不到景氣復甦的跡象——經濟學者使用統計圖,説明着不值得一聽再聽的東西。和佳子按下遙控器的開關,將電視關掉。
她將西洋棋盤放回架子上時,裝在玄關門上的鈴響了。她一看,原來是吉川武雄。他的帽子戴得很低,雖然已經是晚上了,他卻仍然戴着淺色的太陽眼鏡,他襯衫的腋下部分被汗水濡濕了。
“您回來了啊!”和佳子從交誼廳走出來對他説。
吉川像是失了魂似的,愣了一下才略微點點頭。
“不好意思,錯過晚餐。”
“這不要緊。您應該在外面用過餐了吧?”
“嗯,隨便吃了一點……”吉川點點頭。
傍晚時,和佳子接到了他的電話,要她不用為他準備晚餐。
“那個人找到了嗎?”和佳子問道。她還記得他説要去找離家出走的少年。那麼,他今天應該也是為了這件事四處奔走吧。
“不,很遺憾。”他臉上浮現無力的笑容,搖了搖頭,“我在這一帶繞了繞,但是民宿的數量多得驚人。”
“難道沒有其他的線索嗎?像是姓名之類的。”
“我知道他的姓名,但是這關係到個人隱私,所以不方便説。”
“喔,這麼説也是。那明天您還要繼續找嗎?”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那麼明天之後的住宿地方,您找到了嗎?”
“待會兒才要去找。我打算再稍微往北走。”
看來他好像是一邊移動據點,一邊繼續調査的樣子。
“如果您決定好下一個地點之後告訴我,我可以幫您找民宿。”
“真的嗎?要是可以的話就太好了。”
“直接告訴我沒關係,我還可以拿到折扣價喔。”
“謝謝。”吉川低下頭致意,然後就打算上樓去了。然而他又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昨天的相片,印出來了嗎?”
“相片?喔……”
和佳子立刻明白他在説什麼。大志的相片。是親戚把這張很久以前拍的相片拿來給她的。因為相片保存的狀態很差,所以她便將之存入計算機裏,想要重新打印出來,但是卻不知該如何做才好。就在她傷透腦筋的時候,吉川來幫她了。
“請等一下好嗎?”這麼説完後,她就往走廊的盡頭跑法。那裏是她自己的房間。
那張相片已經印出來了。她拿着相片回到吉川那裏。
“大概就是這樣。”她遞給吉川。
吉川摘下太陽眼鏡,看着相片。這時,和佳子突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牽動了她的記憶深處。她感覺自己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人,但那是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昨晚她也曾見過他拿下太陽眼鏡的臉,可是當時卻沒有什麼感覺。應該是心理作用吧,她這麼解讀。
“還是看得見刮傷呢。”吉川説。
“這也沒辦法。只要能保留下相片……”説到這裏和佳子就打住了。她不想親口説:那是她死去兒子的相片。
“相片已經先掃瞄進計算機裏了嘛,那個數據還在嗎?”吉川問道。
“是的,還在。”
“能不能讓我看一下?”
“嗯,可以的……”
和佳子一邊思忖着他的目的,一邊走進了交誼廳,朝着放在餐廳角落的計算機走去。
和佳子打開計算機的電源,調出了那張相片。
吉川在計算機前面坐下,然後手上抱着的小文件包中拿出一張新的磁盤片。
“我可以複製這張相片嗎?”
“唉?您要做什麼嗎?”
“我也有帶計算機來。用我的計算機,説不定能把刮傷去掉。”
“是嗎?”
“我想應該可以。你不想消除相片上的刮痕嗎?”
“如果可以的話,就拜託您了。”
“那我試試看。”吉川將磁盤片插入計算機旁邊的插槽內,“我已經很久沒用磁盤片了,最近通常都是用CD-ROM來儲存數據。”
“這台計算機是別人給我的,所以很老舊,而且裏面的軟件也還沒升級……”
“如果平常不會覺得不方便的話,這樣就夠了。”
吉川以熟練的手勢操作鍵盤和鼠標之後,便取出磁盤片。好像已經複製完了。
“今天晚上我來試試看。”吉川將磁盤片放入包包中。
“可以嗎?拜託您這麼麻煩的事。”
“應該是不會花太多時間啦。”這樣説完後,他的表情變得有點陰沉,接着稍微猶豫地開口説道,“問您這樣的事情,或許會讓您覺得有點唐突……”
“什麼事?”和佳子問道。
“令郎是……生病還是怎麼了嗎?”
她不由得盯着吉川的臉看,他垂下了眼睛。
他果然還是發現了呀,和佳子想道。
“不,是意外。”她儘量以平靜的聲音回答,從公園的溜滑梯摔下來……因為父母不小心。”
吉川睜大了眼睛。可能是因為這個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
“是嗎?真抱歉,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這張相片我想明天早上就可以弄好了。”
“請不要太勉強自己。”
“沒問題的。那麼,晚安。”
這樣説完後他就摘下太陽眼鏡,低頭致意。
這時,和佳子再次覺得他跟某個人很像。
22
回到房間,長峯從包包裏拿出筆記本電腦,打開電源,然後在等待計算機啓動的時間,點燃了一根香煙。
襯衫的腋下部分有汗臭味。他注意到之後,便直接叼着煙將襯衫脱下。他的全身上下都冒出了汗水。
他一看錶,發現快要十點了。原本想先洗個澡的他,還是決定撐到最後一刻。他希望今天能洗個頭,為此,他非得脱掉假髮不可。要是在那個時候剛好有誰進來澡堂的話,就麻煩了。
他帶計算機來這裏的原因有好幾個。其中一個原因,是他覺得可能可以利用網絡蒐集情報。但是其實和案子有關的事情,只要看電視和手機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所以實際上,他還沒因為這個理由而使用過計算機。
計算機開機了。長峯點擊顯示在畫面上的其中一個圖示,整個畫面也跟着切換成動畫顯示模式。
開始播放的影像,是長峯不願再次看到的東西。換言之,就是繪摩遭到兩個男人蹂躪的畫面。他離開家時,將那捲錄像帶的內容存進這台計算機裏。
長峯目不轉睛地盯着畫面看,香煙就夾在手指之間。那是即使看了再多遍,他都無法習慣,只會讓自己的絕望和憎恨越來越深的影像。那是他不想再看,卻又不得不看的影像。
這就是長峯帶計算機來的最大理由。不論何時何地,他都要看這個如同惡夢般的影像。除了想要牢牢記住菅野快兒的臉之外,他也得透過這個影像鼓舞怯懦的自己。
菅野快兒的臉部特寫相片,也是從這個畫面截出來的。長峯拿着那張相片四處奔波,尋找民宿。
不過今天毫無斬獲。他總共問了將近二十家民宿,卻沒有得到像是菅野快兒的人住宿或是工作的情報。
明天以後該怎麼辦呢?老實説,他也一籌莫展。像現在這樣的找法,真的能找到菅野快兒嗎?他一點自信也沒有。而且他也擔心再這樣找下去,總有一天會有人通報警方的。
今天那封信已經在電視上公開了,因此長峯的臉出現在電視上的頻率變得更高。如果電視台反覆播報的話,記憶力再差的人也應該會慢慢將他的臉烙印在腦海裏吧。會發現他這個問些奇怪問題的人,就是要為女兒復仇的殺人犯,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但是還有其他的方法嗎——
長峯將剛才的磁盤片放入計算機裏,然後將其中的影像儲存到硬盤去。接着他開啓相片加工用的軟件,利用這個軟件修飾相片。
在神社院內笑得很幸福的親子三人。民宿的女人看起來比現在要豐腴些,應該是她丈夫的男性,身穿西裝,是個美男子。正中間比着V手勢的男孩身穿格子上衣,配短褲和白色半筒襪。
她説是從公園的溜滑梯摔下來的,然後兒子就這麼死掉了。長峯沒辦法再繼續追問下去,但是卻不敢相信真的有這種事。她是説因為父母不小心,可是那究竟是什麼樣情況呢?
不管怎麼説,當時她應該非常悲傷吧——現在的長峯能夠想象了。不知道這是幾年前的事,不過恐怕她心裏的傷口還沒有癒合吧。這樣一想,長蜂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在她優雅地微笑時,眼晴深處仍透露出哀傷的神情了。
長峯戴上老花眼鏡,使用軟件工具,開始謹慎地修復相片。消除背景和衣服部分的刮傷還沒什麼,但是要消除臉上的刮傷就得費心了。因為如果人的長相變了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為什麼會想要幫這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做這些事呢?長峯自己也不知道。對於不知道相片中的小孩已經過世,還粗神經地問東問西這點,他確實感到很抱歉。還有,他對同樣失去小孩的女人,抱持着同病相憐的心情也是事實。然而不僅如此而已。如果只是因為這些原因的話,他才不會想做這麼麻煩的工作。
可能是自己想要得到免罪符吧,長峯心想。不管有什麼理由,都不能讓殺人合理化,這他都知道。做了不可饒恕的事之後,罪惡感是不會消失的。
為了戰勝罪惡感,他只能反覆晗着“這是為了繪摩”的咒語。也就是除了站在家長為了孩子着想這種理所當然的立場之外,他別無他法。而因為這個想法支撐着他的心,所以他才無法默默看着民宿這個失去孩子的女人不管。
如果她知道長峯是以這樣的心情來修復相片的話,就算相片出來的效果很好,她或許也不會高興吧,長峯想道。
馬上就要十一點了,可是卻還有人進入浴室的聲音。來到走廊上,原本打算去鎖浴室門窗的和佳子很失望地回到自己房間。洗澡時間最晚到十一點,不過她不想催促泡澡正泡得舒服的客人。而且那個客人可能是吉川吧。回到民宿後,他應該還沒洗澡,因為他為了找人奔波了一整天,所以和佳子想讓他悠閒地泡澡。
然而她只等了幾分鐘。就好像是洗戰鬥澡似的,和佳子聽見客人出來的聲音。
和佳子走出房間後,看到吉川正在走廊上的販賣機前面買罐裝啤酒。頭上裹着毛巾的長峯看見和佳子後,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很驚訝似的連連後返。
“怎麼了嗎?”和佳子問道。
“不,沒什麼。”他一隻手將洗臉盆拿到身後,一隻手按住裹着頭髮的毛巾,“對不起,這麼晚才來洗澡。”
“不,沒關係。水還熱嗎?”
“水温剛好,很舒服,我還差點睡着了呢。”
“那就太好了。”雖然心裏納悶洗戰鬥澡是否真的會想打瞌睡,不過她還是這麼回答。
“剛才我已經開始修復相片了,應該沒問題。”吉川説。
“是嗎?真令人高興,但是也請不用太勉強。”
“其實並不是那麼麻煩的事,所以請別放在心上。那麼,明天見囉。”
“晚安。”
道完晚安後,吉川便拿着啤酒離開了。和佳子目送他離去後,便往浴室走去。
到底像誰呢——和佳子一直在想。絕不是自己身邊的人,而是以其他形式看過的人,比方説在電視上看過之類的,但是應該也不是某位藝人。
可能只是錯覺吧,和佳子心想。明明是第一次造訪的地方,卻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種案例也不少。就是所謂的似曾相識。或許就是類似這樣子的感覺吧。
不管怎麼説,和佳子只覺得那個人是好人。雖然她完全不知道要消除相片上的刮傷有多困難,但是一定需要費一番工夫,一般人應該是不會自願幫忙的。
他可能喜歡小孩,或者是他比一般人更尊敬有小孩的人吧。説不定他去找行蹤不明的孩子,也不完全是為了錢。
關好浴室的門窗、打掃完畢後,和佳子便打算走回房間。不過在經過剛才那台自動販賣機前時,她下意識望了一眼找零錢的洞口,然後停下了腳步。
伸手一摸之後,她發現還有零錢留在那裏。可能是吉川忘了拿走的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送到吉川房間去。剛才聽他説話的口氣,應該還沒打算就寢吧。
她走上樓梯,輕輕敲了吉川住的那個房間的門。裏面立刻傳來小聲的響應。
“您是不是忘了拿走自動販賣機找零了?”
她一説完,就聽見對方有點驚訝地“啊”了一聲,門也應聲打開了。探出頭來的吉川戴着眼鏡,頭上仍然裹着毛巾。
“您的錢。”和佳子將零錢遞出去。吉川説了聲謝謝後,就接了過去。
“我正好在修相片,我想再一下子就好了。”吉川説。
“謝謝。”和佳子一邊道謝一邊盯着吉川看。
吉川似乎有點訝異地説:“怎麼了嗎?”
“喔,沒什麼。”和佳子趕緊搖着手,“對不起,因為您戴着眼鏡。”
“這個嗎?”他苦笑了一下並摘下眼鏡,“老花眼。如果沒有這個的話,就看不清楚細微的部分。”
“請別讓眼睛太疲勞了。”
“沒關係的。”
他們互道晚安之後,吉川便關上門。和佳子則從房前離去。
但是當她的腳踩到樓梯時,突然有一道光閃進她的腦海,這道光照亮了她想看卻看不清楚的記億深處,從中浮出來的東西,是一個電視畫面。
是葬禮的景象。喪家的男性正在向大家致意。他在讀着事先準備好的稿子,然後戴着眼鏡的臉抬了起來,雙眼盈滿了淚水。
這是她最近看到的影像。到底是哪一個葬禮呢——
和佳子倒抽了一口氣。她發現那是在新聞談話性節目中曾經看過幾次的影像。就是那個父親為了被姦殺的女兒復仇,正在追殺兇手的事件。在節目裏介紹那個父親時,都會使用女兒葬禮時拍攝到的影像。可能是因為這樣才能更深刻表現出他的遺憾吧。
長峯……下面的名字是什麼呢?
和佳子慢慢走下樓梯。她覺得如果走太快的話,雙腳好像會不聽使喚。她的心跳加速,全身冒冷汗。
走到交誼廳後,她攤開昨天和今天的報紙。被通緝的時候,報紙上應該會刊登他的相片。
找到了——不久她便找到了。一張男性正面的相片,下面寫着“長峯重樹嫌犯”。
和佳子盯着那張相片看。果然沒錯。她看到吉川之後,一直覺得他長得跟某個人很像,原來就是這號人物。雖然髮型不同,相片裏的長峯重樹也沒有胡碴,不過如果留了鬍子的話,應該就一模一樣了。
吉川就是長峯重樹嗎?
他的長髮也有可能是假髮。和佳子知道有男性用的假髮。洗完澡後,他在頭上裹了毛巾,難不成就是為了遮掩本身的短髮嗎?
而且他的行動也很可疑。雖説要找一個年輕人,可是那個人,其實就是他想要復仇的對象吧。
和佳子拿着報紙的手開始顫抖。她收起報紙,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雖然檢査完門窗是否全都關好的工作還沒做完,不過她現在已經沒辦法想那麼多了。
她打開電視,然後在電視前面坐了下來。她想要先確認吉川是否真的就是長峯重樹,因為光憑報紙上的照片,是很難判斷的。不過很不湊巧的,沒有一個電視台在播報新聞。
如果真的是長峯重樹的話,該怎麼辦——
當然應該通知警方吧?不,或許應該現在就通知警方。光是長得很像長峯重樹,這個情報就很有價值了。即使弄錯了,警方當然也不會怎樣,吉川應該也不會生氣才對。
現在除了她以外,好像還沒有人發現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吉川幾乎沒讓自己和其他人打過照面。這一點似乎也顯示他就是通緝犯。
必須先讓隆明知道。後續的處理他應該會判斷吧。
然而,和佳子並沒有站起來。她發現自己在猶豫要不要去告知父親。隆明一定會立刻報警吧?然後不一會兒,警察就會趕來確認事情的真偽。如果吉川就是長峯重樹的話,當場就會被逮捕;如果不是的話,就當是鬧個笑話,和佳子他們並不會有任何損失。
但是這樣真的可以嗎——
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將想要站起來的和佳子壓在座位上。
23
窗外已經變亮了。和佳子從牀上坐起來。雖然距離鬧鐘響還有將近一小時的時間,但是繼續躺在牀上也不會改變什麼。她昏昏沉沉躺了一個晚上,結果還是無法熟睡。
和佳子打開電視開關。可是別説新聞了,就連有在播放節目的頻道都找不到,她只好又關掉電視。
可能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讓她覺得頭很重,胃部也賬脹的。
她還沒決定是否要將吉川的事告訴隆明。不,其實她想法已經確定了。她想要親自確認吉川是不是長峯重樹,如果覺得沒有錯的話,就會自己打電話給警察。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總之,她認為這件事情不能靠別人。她確實也不想將責任推給父親,不過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應該説是一種直覺吧。如果不親自判斷的話,她覺得自己一定會後悔。
等了一會兒,和佳子再次打開電視。電視正在播報昨天體育競賽的成績。她鎖定了這個頻道,等着一般新聞節目開始。晨間新聞會重複播報昨天的內容。如果固定在這個頻道的話,一定會播出和長峯重樹有關的新聞的,她想道。
和佳子回想起自己和長峯重樹之間的談話。的確,他身上是有種類似逃亡者的感覺,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總是很少抬起頭來。但是,他説的一些話又帶着一股暖意,感覺一點兒也不像殺人犯。和佳子不覺得他是那種憑着感覺行動的人。事實上,他也主動説要幫和佳子修復大志的相片。如果是隻考慮到自己復仇的人,現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不會説出那種話吧?
想到這裏,和佳子嚇了一跳,因為她發現自己的心中有一份想要包庇長峯的情感。她輕輕搖搖頭,繼續看着電視。就在這時候,主播開始播報發生在足立區的兇殺案後續報導。
“——所以長峯嫌犯的信,似乎也為一般市井小民帶來了影響。針對這一點,警視廳除了承認被公開的信的內容是真實的之外,並沒有再多做評論,調査方針也沒有改變。此外,針對郵戳來自愛知縣這一點,警方表示,只能説長峯嫌犯是從愛知縣將信寄出,並不能證明他就潛伏在愛知縣內。”
男主播的右上方出現了一個男性的大頭照,下面寫着長峯嫌犯。和佳子採出了身子。那張相片好像和登在報上的是同一張,但是因為比較大,畫質也比較好的緣故,所以臉部的輪廓可以看得較為清楚。
她的心跳又開始加快了。越看她越覺得長峯和吉川長得很像,甚至已經沒辦法想成別人了。
好像有人經過了走廊。和佳子聽到聲音之後嚇了一跳。即使知道那是隆明,她的心還是怦怦跳個不停。
她簡單打扮了一下,就走出房間。經過樓梯前方時,她往二樓看了一眼。儘管知道吉川應該沒那麼早起牀,她還是擔心會碰到吉川。
走進廚房,她看見隆明正在穿圍裙。隆明看見女兒之後,露出驚釾的神色。
“喔,今天怎麼這麼早起牀啊?”
“不知不覺就醒來了。”和佳子看了看掛在牆壁上的鐘,好像比她平常的時間早了三十分鐘以上。
“你來得正好,有一個客人説要早點出門喔。那料理的準備工作就交給你吧!”
“我知道了。”和佳子拿起圍裙,“那個……説要提早出門的是哪一個客人啊?”
“帶着一個小男孩的夫婦。他不是和你下過西洋棋嗎?”
“喔,那一家人啊。”和佳子點點頭,開始洗着馬鈴薯。如果是吉川説要提早出門的話,該怎麼辦呢?她自忖。
和佳子一邊削着洗好的馬鈴薯,一邊看着隆明的背影。他正要開始煮湯。那個背影和平常一樣。他做夢也想不到,受全日本矚目的大事就要發生在這間民宿裏吧。就是因為討厭凡塵的喧囂,他才會選擇這樣的生活,每天過着一成不變的平凡生活,享受着與來來去去的旅客短暫的接觸。電視上播報的恐怖殺人事件,對他來説,一定就跟異次元的故事一樣。
“怎麼了?”突然轉過身來的隆明,看着和佳子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大概看見她手裏拿着菜刀發呆的模樣吧。
“沒什麼。”她露出笑臉。
“你的臉色不太好看喔。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去休息吧。”
“不要緊,我只是在想些事情。”和佳子擠出笑容,開始動起菜刀。隆明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打工的學生也起來了,廚房一下子就充滿了活力。餐桌上鋪着漂亮的餐巾,所有的準備也都已經完成了。不管客人們什麼時候過來,他們都可以立刻上菜。
到了七點,最早出現的客人就是昨天和和佳子下西洋棋的那個男人,以及他的老婆和孩子。她和和佳子打了照面後,説了聲“昨天謝謝你”,然後點點頭;和佳子也報以微笑説着“哪裏”。她覺得自己的臉頰好像麻了。
其他的客人也陸續進來了,但吉川沒有出現。和佳子回想起昨天早上,他也是比大家晚一些才進來。她對他的懷疑越來越深了。
喜歡下西洋棋的男人迅速吃完早餐,接着不管老婆和小孩還沒吃完,他就自顧自地離開座位走到電視前。打開開關後,他將頻道轉到新聞節目。
“搞什麼嘛,爸爸。我們還沒吃完耶!”老婆抗議着。
“我不用在那裏等你們也沒關係吧。”
“可是這樣我們會吃得很趕啊。”
“沒關係,你們慢慢吃。”男人將電視的音量調大。
長峯嫌犯這個聲音跳進了和佳子的耳朵裏。端着放了餐具的托盤的她,差點因為過度的驚惶失措而打翻托盤。還好,似乎沒有人看見。
她偷偷將目光投向電視。男主播用稍微緊張的表情説道:
“這是本節目獨家查證的消息。長峯嫌犯在幾年前曾經參加過射擊比賽,而且也擁有自己的獵槍。至於長峯嫌犯是不是帶着那把獵槍失蹤的,調査總部尚未出面證實。如果他打算用槍復仇的話,就有可能在大街小巷開槍,一般的市民也有可能受到傷害,所以大家就必須嚴加戒備了。”
坐在電視前的男人雙手交抱胸前,嚇了一大跳。
“哇,他打算用來復槍報仇呢!這樣一來,事情就越來越嚴重了。好萊塢的電影一樣唉。”
“一般人可以那樣用槍嗎?”他的老婆問道。
“可以啊,不過必須持有特殊的執照才行。不然,不就不能打獵了嗎?”
“是喔。”他的老婆做出理解的表情點點頭。
和佳子試着回想吉川的行李。如果是來復槍的話,一般的包包是放不下的吧?在和佳子的印象中,他的行李好像只有一個旅行包。還是説來復槍也可以折迭,變得很袖珍呢?
到了八點時,吃過早餐的客人們全都消失了蹤影。他們也幾乎都辦好退房手續了。
“和佳子小姐,還剩下一位吉川先生。”工讀生多田野説道。
“喔,對,那我來打電話問問好了。”和佳子走到電話那裏。和客人聯絡是她的工作。她想起昨天早上,自己也曾打過電話給他。
雖然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拿起話筒,在確認房間號碼之後,她便按下按鍵。電話一響,吉川就立刻接了起來,好像在等着和佳子打來似的。
“喂?”吉川低沉的聲音傳來。
“請問……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您要用嗎?”她的聲音沙啞。
“好,現在我就過來。”
“好,那我等您。”
掛掉電話後,和佳子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握着話筒的手已經滲出汗水來了。
“真是難得啊。”她身後的多田野説。
“啊?什麼事?”和佳子轉頭問道。
“和佳子小姐打電話給客人時,一定都會先説早安不是嗎?可是剛才卻沒有説。”
“喔……”這麼説來的確如此。因為太過緊張的關係,她連平常會説的話都忘記了。和佳子擠出笑容,“剛才一不留神就忘了。因為我一邊打電話,一邊在想事情……”
“您是不是太累了?收拾的工作就由我來做吧。”
“不會,沒關係,謝謝你的關心。剩下的我來做,你去幫忙大叔吧。”
大叔就是指隆明,他應該正在打掃已經退房的房間。不知為什麼,和佳子不想讓多田野看到吉川。本來這種時候,也應該讓多田野看看吉川的臉,看他覺不覺得吉川長得很像那個通緝犯。但是不知為何,和佳子卻是抱着相反的想法。如果那麼做的話,她就只能走上報警那條路了。她想要避免事情變成那樣。
吉川和走出去的多田野擦肩而過,走了進來。他不可能會知道和佳子心裏在想什麼,但仍然垂下眼睛,對和佳子笑着説:“早。”
和佳子也回了聲:“早。”接着便開始準備他的早餐。
她將食物放在托盤上,端到他的座位。明明不是很重的東西,卻讓她感到歩履蹣跚。等她將食物放到桌上時,才發現那是因為她在發抖。
“那個……”吉川對她説。
“什麼事?”和佳子不禁睜大了眼睛。
“這個給你。”這樣説完後他就將磁盤片放在桌上。
“啊……是那張相片嗎?”
“嗯。我自己是覺得修得還不錯,不過還要等你看過才知道好不好。有時候,修圖會把人的長相改變喔。”
“那我待會兒再來看。”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現在就看呢?要是還需要修正的話,我可以當場再修。”
“是嗎?那我現在就去看。”
和佳子拿起磁盤片,離開他的桌子。她坐到計算機前面打開電源,插入磁盤片。不久後,屏幕上就出現磁盤的圖標,她點繫了那個圖示。
看見顯示出來的影像後,和佳子説不出話來。原本颳得一塌糊塗的相片完全脱胎換骨,就像剛沖洗出來的相片一樣漂亮,而且她覺得色彩似乎變得更鮮豔了。
“怎麼樣?”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吉川就站在和佳子的斜後方。
“太厲害了。”和佳子坦率説出她的感受,“我沒想到會變得這麼漂亮,謝謝您。這樣放進相框裏,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令郎的長相有沒有變?”
“沒有,那個孩子的臉就是這樣。”
當和佳子看着修復成功的大志面容時,眼眶裏盈滿了淚水。她趕緊用圍裙的一角擦掉眼淚。
“真的很感謝你。應該很辛苦吧?”
“不,也沒那麼辛苦,只要你高興就好。”吉川笑咪眯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和佳子看着他吃飯的背影,再看看在計算機上的兒子的相片。雖然不是很瞭解,但是她覺得這種修復工作不可能那麼簡單。她可以想象,他八成是在計算機前忙到半夜吧。證據就是,他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充血。
他不是壞人,她心想,甚至比一般人更善良一倍。她不得不思索着這樣的人為什麼會……
“對了。”他突然轉過頭。
“是。”和佳子挺直了背。
“今天的預約已經滿了嗎?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再住一晚。”
24
從“Crescent”民宿出來的長峯,還是像往常一樣沒有坐公交車,而是步行前往蓼科牧場。不過他並沒有目標。一直待在房間裏可能會被人覺得有點奇怪,所以他只好先出門。
今天早上醒來時,他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倦怠,就連從牀上起來都很痛苦。晚去吃早餐雖然是為了不要和其他客人打照面,但其實在電話響之前,他都還倒在牀上。昨天他為了修復那張照片,一直忙到半夜兩點。如果這樣做能安慰那個失去孩子的女性就好了——他是以這種心情開始的修復的,只不過沒想到一旦着手後,就不知不覺陷了進去。
可能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想跳脱目前的處境吧。這是他的自我分析。疲於幾乎沒有線索的捜尋和被通緝的他,非常想忘掉目前的處境,專注於這項作業——即便只有一下子也好。
感到渾身疲倦的原因,並不是作業的操勞,而是這項作業已經結束的關係吧,他不得不這樣想。想要復仇卻找不到對象——這種地獄般的時間又要開始了。
得讓頭腦和身體都休息一下才行。仔細想想,他從離開家之後,就不斷地過度消耗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再這樣下去的話,他就要垮掉了。在沒有找到菅野快兒並復仇之前,他絕對不可以倒下。
現在住的“Crescent”,是個可以讓他喘一口氣的好地方。員工很少,又沒有經營咖啡廳,所以不會有其他閒雜人等進進出出。最大的好處,就是身為通緝犯的他,幾乎不會和其他人碰到面。
所以他想要再多住一晚。今後不知何時才能再休息——不,可能連稍作休息都沒辦法。
當他詢問可否再多住一晚的時候,那個女性的表情很訝異,似乎想要知道原因。於是長峯就回答:“因為我喜歡這裏。”其實這也是真的。
她還是帶着困惑的表情,先返到裏面。讓長峯等了兩三分鐘之後,她瞪大眼睛走了出來,對長峯點點頭,接着説:“沒問題。”
可能很少有像他這樣的客人吧,長峯心想。中年男子一個人投宿本來就很少見,現在又突然説要多住一晚,她或許很困惑吧。
越靠近蓼科牧場,長峯就看見越多攜家帶眷出遊的人羣。發現今天是暑假的最後一個星期日之後,他就理解了。所以民宿才會出現一家大小來住宿的客人吧。
有店家在賣飲料和冰淇淋,門前排列着遮陽傘,有人在傘下休息,也有男人大口大口喝着啤酒。情侶也不少,而且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幸福。
長峯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可樂,然後在距離稍遠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周圍的這些人一定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身邊就坐着一個被通緝的殺人犯吧。
雖説是避暑勝地,不過陽光還是很強,今天大概也會很熱吧。長峯調整了一下太陽眼鏡的位置。戴了帽子的頭悶得要命。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加上假髮的話,他的頭上等於迭了兩層東西。他想要到沒人看到的地方,將假髮脱下來。
話説回來,接下來他該怎麼辦才好呢——
差不多該開始想一些讓他覺得憂豫的事情了。長峯單手拿着可樂,開始思索。
為什麼一開始菅野快兒就會想要到長野的民宿來呢?伴崎敦也在斷氣前説菅野“逃走了”。也就是説,菅野知道自己非逃走不可。由於當時長峯尚未展開復仇,所以他的意思應該是指躲警察吧。
會選擇長野,是因為這裏比較適合逃亡嗎?還是説他想不到其他地方呢?不管怎麼説,對菅野而言,長野應該是個很特別的地方。
可是,會不會是在長野有親戚什麼的呢?長峯想道。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警方應該早就猜到和菅野有直接關連的地方,然後現在這個時候,菅野一定也已經被逮捕了。過去曾經住過、或是工作過的地方,可能性也很低吧。
警方是透過什麼方法來調査菅野的藏身之處呢?首先一定是去問他的親友吧。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就表示菅野是躲在這些人也想不到的地方。
不——
他的父母不見得會説實話。如果他們知道兒子行蹤的話,不管警察怎麼追問,他們也會保持沉默,不是嗎?不是想要讓兒子逃走,而是希望兒子能在被警察逮捕之前出面自首。不管什麼樣的小孩,在父母眼裏一定都是可愛的。即使長大後變成罪大惡極的人,父母也會像那個民宿的女性一樣,一心記得他們小時候可愛的模樣,甚至扭曲自己的良知。
長峯想起殺害伴崎時的情景。那個野獸也有父母。從新聞報導得知,他的父母為了讓他念書、參加大學資格檢定考試,租了一間房子給他。真是荒唐!讓那樣的人獨自生活,他怎麼可能會乖乖唸書?八成只是父母為了擺脱麻煩,才讓他離家的吧。媒體也有報導,他好像會在家裏對父母暴力相向。
結果造成了別人麻煩,只能説是因為他父母放棄了自己的責任。根據媒體的報導,伴崎敦也的父母在兒子屍體被發現時,還以遭遇悲劇的雙親姿態接受採訪。可是當伴崎平日的素行不良曝光,而且警方懷疑是遭人尋仇之後,他的父母就突然失去蹤影。當然,因為他們曾經告訴警方住處的緣故,所以也有幾個記者找到了他們。不過,聽説他們態度不變,拒絕接受採訪。他們沒有對遭到自己兒子性侵犯的女孩道歉,只是一味強調自己是喪子的父母。
看到這些報導後,長峯殺害伴崎敦也的良心苛責便全都煙消雲散了。只不過,他還是會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沒有意義的事,徒勞無功的感覺更加強烈。如果能看到他父母自責的樣子,長峯也許會稍感痛心,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一些補償。
可能菅野的父母也一樣吧!一定是由警方告訴他的父母——他的兒子到底在外面做了多少壞事。就結果來説,他們應該也已經知道菅野就和伴崎一樣,都成了兇手鎖定的目標了吧。即使如此,做父母的還是不希望兒子被捕。不管對他們做了多合乎邏輯的説明,他們一定還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兒子是壞到要被人追殺的人,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已被兇手鎖定了吧。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父母,所以才會有像他這樣碰到如此憾事的父母,長峯想道。十幾年前,他們應該都是一樣站在為人父母的立場,抱着剛出生的孩子,期待着要把這個孩子養育成怎樣的人吧。
無法原諒——不管是本人或是他的父母。長峯從長椅上站起來,捏扁了手裏的可樂罐。
但是要怎樣做才找得到菅野呢?在這幾天的捜尋之下,長峯終於明白自己的行動跟海底撈針沒兩樣。
“——喂!和佳子。”
叫聲讓和佳子抬起頭來。她在交誼廳,攤開週刊發着呆。
戴着草帽的隆明一臉驚訝地站在那裏。
“你在發什麼呆呀?沒聽見我的聲音嗎?我敲了好幾次窗户唉。”
“啊,對不起。”和佳子闔上週刊。那裏面刊載着關於足立區兇殺案的特別報導,是客人留下來的。
隆明應該是在屋外拔草。一定是有事,所以想敲窗户叫屋內的和佳子。
“有什麼事嗎?”
“不用了,已經弄好了。”隆明將掛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來,一邊擦着汗,一邊走進廚房。他打算找找看有沒有喝的東西。
和佳子手裏拿着週刊雜誌,站了起來。在敞開的廚房門另一頭,她隱約看見了隆明的身影。開關冰箱的聲音傳來。
她在猶豫是否告訴父親,早餐時,他又再次看到了吉川的臉,而且,是覺得他很像長蜂重樹。看了登在週刊上的相片再次確認後,更加深了他們倆是同一個人的看法。
隆明用草帽當作扇子扇着風走出來。
“吉川先生還要再住一晚是嗎?我已經登錄在預約表內了。”
“是的,今天早上他才突然跟我説的……”
“嗯,可能是行程有了改變吧!”
“這個我也不知道,他好像很喜歡我們這裏。”
“是嗎?這樣就太好了。”隆明點點頭,然後走出去。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吉川這個客人可疑。
和佳子無論如何也説不出吉川的事情。那要自己報警嗎?她也沒辦法下定決心。現在,她發現自己只想想默默地看着吉川退房,離開這裏。就算他總有一天一定會被逮捕,她也希望是在別的地方。並不是因為和佳子不想被捲入惹這種麻煩,而是她不想親手破壞長峯賭上性命的冀望。
多田野從二樓走下來。
“房間已經打掃好了,二〇二號房不用去管它是嗎?”
二〇二號房是吉川的房間。和佳子剛才是那樣指示的。
“對,謝謝喔。”
“那如果還有事的話,請叫我一聲。”多田野這麼説完,便將萬能鑰匙放在和佳子面前,然後就出去了。
她看着那串萬能鑰匙。這裏的房間仍然是用老式圓筒鎖。隆明曾説:會撬鎖的人應該不會來這裏住吧。
只要使用萬能鑰匙,任何房間都進得去,二〇二號房也一樣。
他應該要到晚上才會回來——
現在正是好機會,和佳子心想。雖然外貌神似,但是這樣並不能確定吉川就是長峯重樹,搞不好只是莫名的相像而巳。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不就是自尋煩惱了嗎?要煩惱的話,得等弄明白了再來煩惱也不遲。而能讓真相大白的方法,就在這裏。
和佳子拿起萬能鑰匙,走到走廊上。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儘管沒有這個必要,她還是躡手躡腳爬上樓梯。為了通風,幾乎所有房間的門都敞開着,唯獨二〇二號房的門是關起來的。
和佳子站在門前,將鑰匙插進鑰匙孔。她的手指在顫抖,金屬發出了碰撞聲。喀嚓一聲,鎖打開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後,慢慢將門打開。
房內並不會很亂。兩張牀的其中一張,根本就像是沒用過的樣子。旅行包就放在房間的角落,筆記本電腦則擺在桌子上。
和佳子戰戰兢兢地將包包打開,裏面只有簡單的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等等,並沒有看見筆記本或是身分證之類的東西。
她的眼睛看向計算機。他應該是用這台計算機幫她修復相片的吧。一想到這裏,她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做這種事。
她打開計算機,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開了電源。系統啓動之前的這段時間讓她覺得漫長無比。
要如何確定他的真實身分呢?和佳子想到的辦法是看電子郵件。不用看內容,只要査査他在寄郵件時,是用什麼署名就好了。
然而,和佳子從來沒有用過別人電腦,所以也不知道該如何操作,才能啓動郵件軟體。在無計可施之下,她只好一一點擊桌面上的圖示。
當她點擊其中一個圖示的時候,整個畫面的感覺突然變了。不久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影像。
糟糕,點到一個奇怪的東西了——
她雖然想要趕緊中止影像,但是卻不太清楚操作的方法。在她手忙腳亂的時候,影像一點一點地放映出來。
然後,是令人震驚的畫面出現了。
一開始,和佳子以為這只是色情影片。可是仔細看過放映出來的影像後,她才覺得好像不是那種東西。
一個年輕的女生被兩個男的性侵犯。女生癱軟無力,臉上也面無表情。男人們正在蹂躪着這樣的女生。光是看着這令人不快的影像,就令和佳子作嘔了。
和佳子好不容易找到了操作面板,然後點擊了一下,讓畫面停止,順便關掉計算機的電源。不舒服的感覺並沒有因而消失。
當她啪噠一聲關上計算機時,腦海中閃過一件事。
剛才看到的影像,該不會就是吉川,不,是長峯重樹的女兒遭到性侵犯時的畫面吧——
25
在西新井分局的梶原刑警催促下走進會議室的,是一名年約五十歲的矮小男人。他的雙眼內凹,兩頰凹陷。織部覺得他好像不是因為變瘦,而是因為過度疲勞而形容憶悴的。充血的雙眼也證明了他的勞累。他緊張的表情似乎在告訴別人,他是煩惱了很久,才決定這樣挺身而出的。
“您是鮎村先生吧。”織部確認道。
男人點點頭,小聲回答:“是。”
“總之,您先請坐。我已經聽過事情的大概經過了,只不過還有些地方想要確認一下。”
鮎村將折迭椅拉出來,坐了下去。梶原就坐在織部的旁邊。
“呃,我想先問一下令嬡千晶小姐自殺時的情形。聽説是今年五月七日的事嗎?”織部一邊看着手邊的資料一邊問道。“是的,就是黃金週剛結束的時候。——那個,我剛才説的話是不是再説一遍比較好啊?”鮎村看着梶原問道。
“是的,麻煩您了。我們都只聽到大概的內容而已。”梶原説。
鮎村點了一下頭,喉頭因為吞口水而動了一下,然後又看向織部。
“我老婆是説,早上千晶一直沒起牀,所以她想要去房間叫她。我當時已經去上班了。然後她發現女兒……千晶把繩子掛在窗簾的滑軌上……上吊了。我老婆慌忙將女兒放下來,然後叫救護車,可是那個時候她好像已經死了。是警察打電話給我的。因為我老婆……已經快發瘋了,連電話都沒辦法打。”
鮎村似乎在拚命忍耐什麼的樣子。雖然經過了三個月,但他心裏的傷害一定還沒有痊癒。
織部又看了資料。鮎村的地址是埼玉縣草加市。關於這個案子,聽説草加分局是以自殺結案。現在聽鮎村的話,好像還有什麼隱情似的。
“有遺書嗎?”
“沒有。”
“關於自殺動機,您有沒有什麼想法呢?”
鮎村搖搖頭。
“沒有。她是一個開朗的好孩子,看起來根本沒什麼煩惱。只不過,她自殺的前一天特別晚回家,沒吃晚飯就直接進丫房間,之後就沒再出來過了。所以我想,那一天她應該發生了什麼事……”
“前一天是指五月六日嘛。學校不應該是放假吧?可是她卻很晚才冋家,是嗎?”
“我想應該是九點……左右吧。她跟我老婆説,她跟朋友去唱了卡拉OK,不過那也是隔着門的對話。”
“她就這樣,沒再出現在家人面前過了嗎?”
“是的。所以我很納悶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便詢問了來參加葬禮的學校朋友。可是根本沒有一個人跟她去唱過卡拉OK。傍晚他們在車站分手後,千晶好像就一個人回家了。”
和長峯繪摩的情形非常相似,織部一邊聽他説話,一邊這麼想着。
“千晶曾經説過,隔週六她喜歡的樂團就會舉辦演唱會,好像很期待的樣子。所以,那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我也去找警察談過,但是他們完全不站在我們的立場,甚至根本就不理睬我們……總之,他們就是一副不想管的樣子。搞到最後,對方甚至還説是我們自己教育的方式有問題……”
鮎村咬着嘴唇,右手握拳敲了一下桌子。他的拳頭在顫抖。
警察無法對已經以自殺結案的案子積極調査的心理,織部可以理解。尚未結案的案件就已經堆積如山了,每天又還有新的案子發生。如果知道是自殺的話,即使動機不明,也不會在辦理文件上出現任何問題。
“那為什麼您會覺得這次的足立區兇殺案與令嬡的自殺有關呢?”
“因為最近我聽到女兒的朋友説了些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是指?”
“大約四月的時候,女兒的朋友説自己和千晶兩人在放學的路上,被兩個開車的男生搭訕。千晶她們雖然沒有搭理,但是那兩個男的好像一直糾纏不休。當時她們總算是甩開了那兩個男的,不過後來那輛車好像又停在學校旁的路邊,千晶她們還因此繞路回家。可是因為在千晶過世之前,就沒再發生這種事了,所以我也沒想到這會是千晶自殺的動機。那個孩子是這樣説的。”
“那兩個男生就是……”
“是的。那個女生説,其中一人很像這次被殺的伴崎,而且他們開的車子感覺也很像。”
織部看了看梶原。
“問過那個朋友了嗎?”
“還沒有,不過我已經將聯絡方式抄下來了。要叫她過來嗎?”
“不,還不用。”
織部將視線挪回鮎村身上。
“聽了那孩子説的話之後,您就立刻覺得和令嬡自殺有關嗎?”
“因為和那個長峯繪摩小姐的兇殺案情況類似啊。”
鮎村正確記得“長峯繪摩”這個名字。他八成對於這一連串事件相當關心吧。而且他還把長峯繪摩棄屍案説成兇殺案,可見他對伴崎他們的憎恨。
“而且,”鮎村又再次垂下眼睛,然後再抬起頭,“我老婆説,千晶在死之前好像有淋浴過。”
“淋浴?”
“嗯。是後來才知道的,不過好像有洗過澡的跡象。她在半夜淋浴完之後,似乎還換上新的內衣。我老婆一直沒告訴我這件事情,所以我想,我老婆應該多少知道出了什麼事了吧。”
織部將視線從説得很傷心的鮎村身上移開。只要一去想鮎村千晶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淋浴,他的心就會痛。她可能是想在死之前,將身上的髒污清洗乾淨吧。
織部手上的資料上還附有兩張相片——鮎村千晶的大頭照。兩張都是穿制服的,是個大眼睛的可愛女孩。
西新井分局的人説,鮎村好像是帶着這兩張相片去警局的。然後他問警方性侵犯長峯繪摩的兇手的錄像帶當中,有沒有拍到相片裏的這個女孩。
從伴崎敦也的房間收押回來的錄像帶,全都由西新井分局保管。梶原他們好像是先一邊播放這些帶子,一邊比對鮎村的相片。
然後,他們找到了應該是相片中的女孩——織部是這樣聽説的,不過他還沒看過錄像帶。
“可以看錄像帶嗎?”織部問梶原。
“現在馬上就可以看。”梶原望着房間的最後面,那裏已經設置好電視和錄放機。
“帶子呢?”
“已經放進去了。”梶原小聲回答。
請問,是鮎村的聲音。
“果然……找到了嘛。我的女兒出現在錄像帶上了,是嗎?”他提高了音量。
“不,目前還不能斷定,只是我們覺得有點像。”梶原的口氣似乎是在推託,“所以想要請您確認一下。我們已經在那裏設定好錄像……”
“請讓我看。”鮎村用力點頭,挺直了背脊。
梶原看了看織部,織部對他點點頭。讓鮎村看錄像帶已經獲得上司們的許可。
這邊請。梶原這樣説完,就將折迭椅放在電視機前。鮎村猶豫地坐了下來。梶原拿起遙控器後,開啓電視和錄放機的電源。但是他在播放前,向織部問道:
“織部先生也要看嗎?”
織部遲疑了一下,然後立刻搖搖手。
“不,我待會兒再看——如果鮎村先生確認無誤的話。”
梶原點點頭,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説:這樣比較好。
“我們已經事先找到了像是令嬡的片段了,所以只要按下播放鍵,應該就會出現畫面。等您確認完之後,請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就在外面。”
我知道了。鮎村説完後就接過遙控器。
織部和梶原將他留下,一起走出會議室。當門一關上後,梶原吐出一大口氣,同時伸手到外套的內袋裏掏出香煙。
“我們都碰到了討厭的差事呢。”梶原用親切的口氣説。他看起來比織部要年長几歲。
“梶原先生應該看過錄像帶了吧。你覺得是他的女兒嗎?”
“可能是吧。”梶原皺起眉頭,“一開始影像很黑,而且沒有拍到臉,所以很難確認,而且那兩個蠢材都只拍肚臍以下的部位。不過到了後半段,就拍到正面了。那也是讓人看了很難受的畫面。只要一想到要讓一個父親看那種東西,就連我都覺得心情沉重了。”
織部搖搖頭。光是聽他説話,就已經很難過了。
“那些傢伙真是垃圾。”梶原一邊吐煙一邊説,“説句老實話,我還真希望菅野也被長峯殺掉呢!我暗自禱告長峯不要被捕。”
織部默默看着地上,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他的內心也有相同的想法。
梶原低聲笑着。
“身為調査一課的刑警,即使嘴巴裂開,也不能説出這種話吧!”
織部也報以苦笑。他是想要當作笑話一笑置之。
從伴崎的房間收押的錄像帶,包含長峯繪摩在內,共拍了十三名女性。居然有那麼多的被害人。但是到目前為止,似乎沒接到這麼多的被害人報案。也就是説,被害人們都躲在被窩裏暗自哭泣。
今後她們應該也不會站出來吧——這是調查團隊的看法。尤其是當自己被性侵犯的畫面被拍成錄像帶之後,更是如此,刑警們都這麼認為。
而鮎村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要來一根嗎?”梶原遞出煙盒。
不。織部拒絕時,從門內傳來“噢嗚——”的一聲,聽起來像是野獸在叫的聲音。同時,某種東西倒下去的聲音也傳了出來。
織部打開門,衝了進去。鮎村趴在地上,雙手抱頭,就保持這個姿勢一直“噢嗚、噢嗚——”地叫着。
電視機已經關了。遙控器掉在地上。
“鮎村先生,請振作。”
織部對着鮎村的背大叫,但是他好像沒聽見。他一邊叫着一邊扭動着身體,地板都濕了,大量的鼻涕和淚水從他臉上流下來。
其他警察們好像也聽到了他的叫聲,衝了進來。梶原對他們説明事情的原委。
鮎村的叫聲慢慢變成了語言。織部沒有立刻聽懂他在説什麼,但是在他反覆説着時,織部慢慢明白了。
畜生、畜生、還給我、把千晶還給我、畜生、為什麼、畜生、為什麼要這樣、噢嗚——噢嗚——
織部無法靠近鮎村,就連和他説話都沒辦法。憤怒、絕望與悲傷化成了一道厚厚的牆,將女兒遭到蹂躪的父親團團圍住。
長峯一定也是這樣吧,織部心想。
當長峯在伴崎的房間裏發現錄像帶時,一定也是這樣。當他被推到一個比地獄還悽慘的世界後,心也就被撕成了碎片。
假使就在這時候,兇手出現了的話,他會怎麼做呢?應該沒有一個人可以保持冷靜吧?想要殺死他是理所當然的。殺死他還不夠,他一定還想要將之千刀萬剮吧?即使做到這樣,對長峯來説,對身為父親的他來説,永遠也無法挽回任何東西,他什麼也得不到。
鮎村的叫聲,變成了:“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