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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亂了(四)

    阿青十九歲那年去的南方,去的時候只帶了自己的身體。阿青回來的時候身體還是不錯的,也沒有壞到哪裏去。姐妹們私下裏都羨慕她做得好,但也不好問。這樣的事歷來都是好做不好説的。阿青從南方回來就準備洗手了,戒了一陣子,然而不行,身子不答應,又做了。但阿青在佛羅倫薩夜總會從來不胡來,夜總會有那麼多英俊的相公,無聊的時候隨便苟且一兩個,也是常有的事。但阿青是大廳裏的媽咪,在夜總會內部從來不松這個口。賣酒的不貪杯,這就好了。

    阿青對樂果不錯。和阿青靠近的幾個小姐都看得出來。這裏頭有阿青的心思。阿青一直想找一個教師把自己嫁過去。這樣的買賣不會錯。男人當上教師人就妥當了,壞也壞不到哪裏去。阿青讀高二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大道理。那時候三四個任課男教師對她都有意思,膽子最大的也不過叉了叉她的頭髮。哪像她後來遇上的工農商學兵,一個個生生猛猛的,面無懼色,理直氣壯,上了就幹,幹了就走,走了還來。男人當上教師肯定會很妥當的,又死要面子,絕不會弄出白進紅出那樣的大動作。就算知道了,他還要為人師表,決不會丟下"師孃"不管的。對於洗了手的小姐來説,守住銀行的存款單,再嫁給一個教書匠,這樣的日子肯定不會有什麼大紕漏。

    樂果當上小姐的第二天臉上的模樣很不好。下眼袋青青的,是睡壞了的樣子。好像還哭過了。阿青看在眼裏,有點不滿意。當過教師的女人就這點不好,太實在,做什麼事都有負責到底的精神。稍不盡心總會有所歉疚的。樂果第二天晚上遲到了幾分鐘,她唱了一首很怪的歌,《月亮的臉悄悄在改變》。這首歌是寫女人的,心變了,不好向男人説出口,只好用月亮的圓缺來暗示無常。唱起來很傷心,有點無力迴天卻又不忍傷害的意思。"你看,你看,月亮的臉悄悄地在、改、變——月亮的臉悄悄地在、改、變——"樂果唱得極動情,有一種止不住的抒發。但樂果三十出頭了,顯然不適合再唱這樣的曲子,不應當再有那種柔嫩心情。阿青坐在暗處,注視着她。知識分子確實還是有點酸,一有風吹草動就拿"墮落"這樣的恐怖話題嚇唬自己。阿青可不喜歡。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貿易,你睡了,我拿了,賬目很清楚,犯不着為這樣的事撩撥心情。那種事,不做也省不下什麼來的。

    樂果一下來阿青就把她叫到後台去了。阿青説:"怎麼啦,你?"後台的單間裏用的是日光燈,樂果的臉一到日光燈的下面便有了一層青光。樂果坐下來,説累。樂果不肯看阿青的臉,倒上一杯水,用指頭把玩杯子的沿口。樂果咬住嘴唇,好半天才説:"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阿青聽了這話便笑,沒有聲音,只有表情。阿青耷拉着眼皮有點不高興地説:"壞女人?樂果你輕輕鬆鬆的一句話,把我們姐妹可全罵了。"樂果解釋説:"我不是那個意思。"阿青拍拍樂果的肩,説:"別想得太多,你只是不習慣,習慣了你就順了。"樂果説:"我還是不該做這種事的。"阿青笑起來,説:"算了吧。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樣的女人有,少;豆腐一樣摸兩下就咧開身子的,這樣的女人也有,也少,剩下來的女人説到底就是你和我。沒上這條船的,找不到藉口罷了,上了這條船的,想立牌坊罷了,全是自己的事。別怨別人,那可是文人沒事找事。"樂果説:"我怎麼是你?我才不是你,我還有女兒和男人呢。"阿青便不吱聲了,一手叉腰,一手搭在樂果的肩上。樂果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説:"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他。"阿青把話聽在耳朵裏,翹着眉梢説:"要不你讓他和我睡一回,也扯平了。"樂果不高興了,掛下上眼皮,樂果説:"阿青你説什麼?阿青你胡説什麼?"阿青説:"我一點也沒有胡説,你看看你,這麼一點事情都解不開,還當老師呢,怎麼開導下一代?"

    五棵松幼兒園的老校長不是一個老太太,而是一個老頭子。樂果被電視攝像機堵在沙發上的第二天老校長就在電視裏頭看見了。但老校長沒有認出樂果。樂果的每一套服裝老校長都熟識,老校長就是沒見過樂果的胳膊與大腿,猛一見到反而認不出樂果來了。在這一點上現象比內容有時來得更為本質。老校長沒往心裏去。電視上的事情就這樣,和自己再靠近也是比鄰若天涯。

    第二天一早老校長接到了牌坊區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説話的口氣又帶帽徽又佩領章,很森嚴,老校長放下電話居然記不起樂果長什麼樣了。老校長的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血就是往上衝。這個死愛面子的老文人羞愧難當,彷彿在浴室被學生看到了陰部,有了無處藏身的尷尬與悽惶。老校長為人師表了四十年,再有百來天他就正式退下來了,他將帶着他的清白、孤傲和四十年的好名聲離開教育。老校長守着幼兒園,有一句最愛説的話,叫雞窩裏飛出金鳳凰。五棵松幼兒園是一隻小雞窩,老校長親手教過的"小鳳凰"裏頭有一隻都當上副市長了。今年的九月十號,教師節,副市長張援朝將會到五棵松幼兒園來的,親手給他披紅戴綠,親口叫他"老師"。小朋友們將會用腰鼓和綵綢總結他的教師生涯。他將喜氣洋洋地、心滿意足地回家,四十年,功德圓滿。

    但電話來了。雞窩裏飛出了一隻雞。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雞,這是一隻干係到他一世清名的雞。老校長拉開抽屜。這隻抽屜裏全是名片。這些名片他是從來不用的,閒時看看,心裏歡喜,有桃李滿天下的好感受。老校長穩住自己,挑出了四五張。老校長把四五張名片捏在手裏,像打撲克時進入了殘局,不能決定出哪一張。老校長思索再三,把名片重新塞回去。老校長拿起電話,直接打通了副市長張援朝的手機。老頭子厚着臉皮説了一通廢話,手機那頭都不耐煩了,説老師有事請儘管開口。這句話傷了老師的自尊,求學生總是不體面。但老校長必須把這攤雞屎擦掉,越快越好,越乾淨越好。老校長終於發話了,讓牌坊公安局放人,現在就放,"快樂的樂,結果的果"。老校長説完話電話那頭就沒聲音了。幾秒鐘後聽見張援朝正在對別人説話,張副市長吩咐説,牌坊區公安局,快樂的樂,結果的果。

    星期一一大早老校長第一個到校。關注樂果是他今天的首要的任務。家賊難防,家醜難擋。難吶。

    樂果進校門的時候騎的還是那輛紅色自行車。老校長站在二樓的辦公室,一眼就看到樂果的長頭髮了。她的頭髮真應當上電視做洗髮水廣告的。樂果並無異態,照舊是端莊和文雅的樣子。這就好。樂果停好自行車。梧桐樹上掉下一片舊葉子,落在她的左肩上。樂果撣開了,這個舉動被老校長看出了疲憊和惘然,看出了身體的裂痕和負重狀態。老校長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像一片落葉,掉在風裏,掉在心思裏頭。老校長決定在第一節課的課間到會計室裏去,隔壁就是樂果。女教師的嘴雜,又尖,萬一她那邊有什麼事,一定要一巴掌拍滅。這件事不論用多大心思,都不能有一點明火的,稍有走漏弄出人命來也説不定。這件事不能有半點馬虎,不能讓自己的一生在這事上頭虎頭蛇尾了。

    女人對做皮肉生意的往往半是鄙夷半是暗慕。這種矛盾心態造就了一種批判力度。擁有這股力量的女人既鎮定又迷狂,像林克老師上衣的顏色,是紫色的。

    林克老師和樂果老師一同畢業於幼兒師範學校,一同分配到五棵松幼兒園當幼兒老師。同學的時候她們彼此叫名字,畢業後彼此改稱老師。她們同年、同學、同事。相同的多了,就有了比較。越比較雙方也就越客氣了。

    樂果在電視上一出現林克便認出來了。在認出樂果的那個瞬間林克的心情像用慢鏡頭拍攝的花朵畫面,一瓣擠着一瓣往外綻放。林克自己也料不到能有這樣的好心情。心花怒放,是怒放呢!林克到這個時候才清晰起來,她恨樂果其實已經十幾年了。説不出恨什麼,但解恨是真的。

    星期一上午林克早到了十分鐘。學校還是空的。只有校長在二樓辦公室往外推窗户。林克在車棚底下對校長點點頭,校長也朝她回敬了點頭。林克笑得很從容。校長笑得更從容。

    樂果的出現很準時。因為準時更具備了某種幽靈性質。樂果知道有人在看自己,舉手投足越發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樂果推車進門的時候林克正在調試節拍器。樂果的身影在她的眼裏真實到近乎恍惚了。林克盯着樂果的胯部,研究她的步行動態。電視上的那個女人絕對是這個小婊子。怎麼會錯!她裝得可真像,褲襠裏頭都天衣無縫了。節拍器在動,正好2/2拍節奏科學負責地擺動。沒有一個節拍有可能出現奇蹟。樂果正走過來。林克的腦子記不起昨天的話了。那些話她準備在下課之後當着大夥説的。但現在不行了。説不好會説出官司來的。

    第一節課間樂果哪裏也沒有去,她在一隻小紅鼓的旁邊做手工,剪一隻唐老鴨。林克走進辦公室,辦公室有三四個老師,各自忙自己的事。林克放下節拍器到樂果的面前去洗手,林克打上肥皂,對樂果説:"我也要剪一隻雞的。"樂果説:"不是雞,是唐老鴨。"林克聽在耳裏,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背過身去了。樂果聽出話裏的話,停下剪刀,感覺到臉上的顏色變了。傅老師正和孔老師、小沈老師説一件什麼事,但傅老師突然想起什麼了,抬起頭,大聲説:"前天晚上看電視了吧?"林克冷冷地説:"現在的電視有什麼意思。"傅老師反駁的嗓門越發大了,説:"你沒看,那天晚上公安員去抓雞,笑死人了。"高老師倒了一杯開水,不以為然地説:"這還不是常有的事。"傅老師站到辦公室的中間來,一邊比劃一邊描述裙子和拉鎖的事。高老師噴出一口水,説:"真的?"林克説:"別信她,電視上怎麼會放這種東西?"傅老師丟開孔老師和小沈老師,重新敍述了一遍,重新比劃了一遍。林克不看她,只是用毛巾擦手。小沈老師證明説:"是這樣的,我也看見的。"林克説:"逗你玩玩的,我什麼不知道,那個女的我還認識呢。"林克的話超出了這句話應有的效果,辦公室很突然地闃靜下來,所有的眼睛竟一起盯住林克了。樂果的餘光看見林克的尖頭皮鞋在身邊走動,林克説:"是個日本姑娘,叫松下褲帶子。"話一脱口,屋子裏就大笑,樂果愣了一下,也跟上去笑。這時候老校長揹着手慢踱過來,笑着説:"這麼開心,是不是林克老師又在説我笑話?"這一問大夥又笑。林克説:"我怎麼敢,校長你問問樂果老師,我什麼時候説過人家的壞話了。"傅老師忙着接上來,説:"不怪林老師,是我惹的事。"樂果臉上的肉早就笑累了,僵在臉上看上去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肉笑皮不笑。老校長瞥了她一眼,走上去一步,用身子把樂果擋住了。傅老師拉住老校長的胳膊,興致正濃,又重頭講起。校長低着頭,很開心的樣子,耐心聽。傅老師把"松下褲帶子"的故事也講了一遍,老校長點點頭,笑着説:"電視我也看到的,又嚴打了。沒有一兩年那些女人是出不來了。""上課,上課了上課了。"老校長丟下話,適時而退。林克望着他的背影,心裏頭有了七八分數,罵一聲"老狐狸"。傅老師説興未盡,回頭説:"你們怎麼啦?怎麼校長一來都啞巴了?屁也放不出一個。"林克斜一眼樂果,沒好氣地説:"這裏的屁股靜悄悄。"

    冷戰在繼續。苟泉和樂果在迴避。故意迴避的東西往往是生活的中心。這個中心現在就擺在苟泉和樂果的面前:到底是離還是不離?

    婚姻從來就不是戀愛的結果,只是後續。它和戀愛是完全異質的東西。戀愛只是當事人雙方的事,但婚姻不一樣,婚姻和當事人在骨子裏反而遠了,它只是當事人的容器,是當事人奉獻給他人的視覺形態。婚姻保證了當事人在法律上為別人而活,要解除它,對別人就得有所交待。離婚無足輕重,離婚的原因才是別人的生活風景。

    苟泉和樂果對離婚的原因都無法啓齒。只有冷戰。也叫分居。

    但吃飯是個大問題,有孩子,就必須有人盡義務。好在有那麼多年的婚姻基礎,默契還是有的。一、三、五樂果承擔了,苟泉則撿起二、四、六、日。誰承擔家務誰就是當天的主人,可以對女兒説"快點吃"或"做作業去"這樣的話,另一位則要沉默,免得一唱一和,太親近,弄得沒臉沒皮的。做主人往往是熟悉的,但樂果和苟泉對做客人的日子都不適應。尤其是吃飯。自己拿着碗到人家的鍋裏去裝飯,很尷尬,有點像行乞。晚上則要省事得多,電視機不開了,苟泉看書,樂果打毛線。看什麼書樂果不知道,毛線是誰的苟泉也不管。苟泉就知道樂果在打毛線,而樂果只曉得苟泉在看書。

    但第一個星期六上午苟泉就出事了。一清早買完菜,回家的時候樂果和茜茜都在睡,苟泉又上沙發睡了一個回頭覺。苟泉一睡着居然夢到樂果了。在夢中樂果嬌豔異常,剛從飛機上下來。樂果成了電影演員,在東京都得了大獎了。苟泉和樂果一同坐在電影院裏,看樂果主演的電影。樂果演了一個風塵女子,被人從妓院裏拎出去了,頭髮又亂又長,把整個臉都遮住了。苟泉和樂果坐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手拉手。苟泉很幸福,樂果既在懷裏又在銀幕上。樂果在懷裏動,而樂果和張國榮正在銀幕上演對手戲,在牀上,動來動去的卻是張國榮。苟泉説:"你怎麼演這種戲?"樂果説:"做做樣子嘛,又不是真的,那只是電影。"這麼説着話電影又沒有了,電影院是空的,又昏暗又寂靜一排又一排扇形坐椅自上而下卻空無一人。苟泉握了握樂果的手,意思是我們也幹,樂果扭了扭身子,意思説不。樂果説:"剛才是電影,做做樣子的,那不是真的。"苟泉很大度地説:"我知道。當然不是真的。"這麼説着話,胸中的烏雲一下全消散了,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影院裏説幹就幹,坐着,樂果的表情與剛才的電影無異,又柔媚又亢奮。樂果討好地重複説:"那只是電影,不是真的,只是電影,只是電影。"苟泉心境越來越開闊,也就越戰越勇了,輕聲説:"我是真的,我們才是真的。"就在這一剎那苟泉卻醒來了,睜開眼,看見的是家。這個發現讓苟泉沮喪不已。沮喪的快感遍佈全身,糟糕透了。這時候樂果已經起牀了,她在梳頭。一邊梳一邊看苟泉。但苟泉一睜眼她又把頭側過去了。苟泉不知道樂果有沒有發現他身上發生的事。苟泉長嘆了一口氣,羞愧、悵然而又傷心。樂果在那裏梳頭。她的頭髮比她的肉身更像婊子。烏雲又回來了,籠罩了苟泉的夢醒時分。苟泉閉上眼,後悔夢中的所有舉動。

    丈母孃就在這天上午到苟泉家裏來了。她老人家整天在四仙桌上搓麻將,都成仙了,難得到凡世來走上一趟的。丈母孃提了一隻布口袋,把手是兩隻環形玉石。丈母孃一進門就喊茜茜,幾句話一出口就營造了一種温暖氛圍。丈母孃的親切模樣使苟泉起了疑心,往常她老人家説話可不是這樣的,句頂句,做完了結論還要補一句,"我説的"。她不僅做結論,同時還要很負責任地註明結論的出處與權威性,是"她"老人家"説的"。苟泉第一次和樂果吵嘴就是被"我説的"制服的。苟泉登門去要人,丈母孃堵在門口,發下話來:"你先還我女兒,我會還你老婆,——我説的。"為了還丈母孃一個女兒,苟泉經歷了婚姻歲月裏的第一個糟糕時刻。這段日子後來過去了,不是日子過去了,是時間把這段日子給過掉了。但苟泉留下了後遺症,一種病,一種恐懼的病。苟泉至今沒有找到這種病的名字,然而苟泉知道,自己病了。病就隱藏在身體的內部,和腸胃與血液一樣具有無限的物質性。

    丈母孃登門的意圖很快就流露出來了。她把茜茜抱在腿上,用一種詫異的腔調説:"茜茜怎麼瘦下去了?"苟泉沒有接話,也沒有接話的意思。樂果拿着拖把,説:"不還是老樣子。"丈母孃説:"再怎麼説,也不能苦了孩子。"苟泉的兩隻耳朵一起聽出了話裏的話,什麼叫"再怎麼説"?她早就知道這個家裏發生的事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居然是"再怎麼説"!苟泉明白她的來意了,老人家親自來火力偵察呢。苟泉的壞脾氣一起往上衝,卻不敢發作。苟泉拿起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逃出了家門。苟泉一出家門就迅速溜走了。撤,給你一座空城,讓你們母女倆偵察去,唱戲去。

    但苟泉走得還是太沖動了,忘了帶鑰匙。這個細小的疏忽直接導致了當天晚上的一場惡戰。苟泉回到家,對門劉老師家的電視機正在播送《體育新聞》。家裏的燈亮着,苟泉掏鑰匙,沒有。上下都掏了,沒有。苟泉只好敲門。苟泉自己都聽出來了,敲門的聲音又自卑又曖昧,偷情似的。只好開口,喊茜茜的名字。屋裏頭還是不應。苟泉只好又敲,準備豁出去喊"樂果"了,屋子裏的燈卻滅掉了。這個細節徹底激怒了苟泉,屁都放到他的鼻孔眼裏來了!苟泉飛起腳,轟的一聲,門踹開了。對門劉老師家的門也打開了。

    樂果衝出來。地上散的全是木頭的碎片。樂果大聲説:"幹嗎?"聲音在靜夜裏像一顆流星,絢爛而又急促。

    "幹嗎?"苟泉拖着聲音説。

    "你幹嗎?"

    "你幹嗎?"苟泉説。

    "走!你再走!"

    隨後萬籟俱寂。

    這場戰爭迅猛,劇烈。戰爭的效果很顯著,整個校園都聽到了。在隨後的一分鐘裏,校園裏每一扇窗子的後面都伸出了一顆腦袋。苟泉鎮定下來,盯住木門框。破裂的木門框使家的款式變得又醜陋又陌生。苟泉站在客廳裏,彷彿生活在別處。夜裏的安靜被校園過濾過了,越發剔透純粹了,都不像夜了。

    "不能喝,充什麼英雄!"樂果在事態平息了之後突然補了這一句。聲音和剛才一樣大,一樣響,一樣亮。

    苟泉坐進沙發,有些糊塗,我什麼時候喝酒了?什麼時候充英雄了?苟泉想了想,乾脆拿目光四處找酒了。家裏沒有。只有廚房裏有一瓶料酒。苟泉走進廚房,取過料酒往肚子裏灌。味道不對,但終究是酒的味道。苟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兀自喝酒,把傷心也喝出來了。自從樂果事發,好歹也是樂果看他的臉色的,這一吵居然把日子又吵回先前去了。苟泉渴望平庸,渴望瑣碎,渴望成為一名最日常的小市民。但平庸的日子就是不答應讓他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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