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在晚上終於爆發了。挑起事端的不是苟泉,卻是樂果。九點鐘不到,苟泉便上床了,也就是客廳裡的三人沙發。苟泉歪在靠背上,翻當天的晚報。苟泉聽到動靜的時候樂果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樂果一手提著長統雨鞋,一手指住苟泉的鼻尖。樂果的傾力剋制使她的指尖無助地顫抖了。樂果把雨鞋丟在玻璃茶几上,側著頭厲聲問:"什麼意思?"苟泉的肌體沒有進入臨戰狀態,眼睛還沒有來得及聚光,反問說:"什麼什麼意思?"苟泉的神情一下子就把樂果激怒了。樂果揪住苟泉的領口,大聲說:"你媽才是破鞋!作踐老婆算什麼男人,狗屁男人!"樂果一動手苟泉的性子即刻往天靈蓋上衝,但樂果開口之後那股憤怒的氣力卻又洩掉了。他明白"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了。一種要命的恍然大悟使他萬念俱灰。這種剎那的、暴發性的頓悟遍佈了苟泉的生命肌體。苟泉側過頭。他不想看樂果的臉,那張脫色的、衝動的、洋溢著猥瑣激情和世俗活力的城市面龐。苟泉咬住牙,想抽這張臉。但苟泉不敢。他不想讓戰爭開始,戰爭一旦開始女人會呈現出可怕的戰爭耐力、才華、創造性,女人會建立最強大的統一戰線,會憑空激發起同情心、愛、權利、義務等偉大話題,會讓男人自己跳起來確認自己不是東西。苟泉忍住自己,不說,不動。沒有防守是不能成其為戰爭的,取締反抗,即消滅戰爭。苟泉閉上眼,把自己關在肉體裡頭。樂果說:"豬。死豬。"樂果說:"離。別再作踐了。離。"苟泉的心思越發細碎了,往卑微處走,往陰暗處走。只有英雄才能有大心思的。苟泉閉上眼很清晰地想像自己的樣子,在肚子裡對自己大聲說:"豬。死豬。"
樂果收兵了。夜重新安靜下來,它們在窗戶玻璃的正面和反面,彼此吸附,彼此撫卹。雨下大了,玻璃上有雨的腳印,半個夜溼了,半個夜幹著。苟泉聽著雨,突然想起女兒了。苟泉趿上拖鞋,拉開客廳裡的帷幔,女兒的床就在帷幔的背後。女兒把蚊帳放下來了,掖得很緊。苟泉拉開帳門,女兒的眼睛是閉著的,既像酣眠,又像傾聽。苟泉不能確定女兒是否真的睡著,輕聲喊她的名字,沒有應。苟泉又推了一把,還是不應。苟泉知道女兒在裝睡。假裝睡著的人你永遠都是叫不醒的。苟泉凝視自己的女兒,痛楚在無聲地翻湧。不幸的家庭都會有一個聰明的孩子,聰明的孩子使不幸越發令人傷心。該離了,別再作踐了,別再折磨了,是該離了。
今夜苟泉無眠。苟泉抽了一屋子的煙,一遍又一遍檢討他的婚姻,他的城市人生涯。城市在哪兒?城市與他至今保留了一種候補的、預備的、設定的關係,而不是相隔的、互有的、給定的。城市是一種命運,由諸種毀滅與危險相綴而成,而毀滅與危險都不會讓你正面承擔,不給你悲劇感、歷史感,不涉及吶喊與批判、悲憫與拯救,甜蜜的無聊和機智的滑稽浸淫了你,你蜷曲在馬賽克圍牆的中間,放一個響屁,傾聽屁的迴音。屁的迴音是城市給予城市人的特別饋贈,華美而又無私。
苟泉戀愛了。戀愛後的天是晴朗的天,戀愛後的苟泉好喜歡。苟泉要在城市生根、開花、結果,這個宏偉的構想離不開城市姑娘的。而現在,城市姑娘在城市這個汪洋的水面上浮出波面了。苟泉目睹了這個現實,身體內部通明瞭,貯滿了親切的、溼潤的光輝。苟泉的唇部整天懸掛著接吻的姿態,合不攏嘴。苟泉凝視著樂果的腹部,他的城市之夢有著落了,不再只在天上飛。樂果的腹部是這個城市農民的二畝三分地,他種蕎麥就得長蕎麥,他種苞谷就得長苞谷。
但樂果對她的戀愛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她進入角色的整個進程顯得很懶。說話的樣子、走路的步調、眼珠子的移動都懶懶的,接吻也懶洋洋的。吻兩下,撫摸兩下,開個頭,爾後就把自己全部丟給苟泉了。隨他忙,隨他弄。她閉著眼睛,偶爾哼嘰幾聲。愛情是什麼,她算是親口嘗過了,不再想第二次。但婚是要結的,男人是要有的。這個男人就不能太雲山霧罩,不能有半斤沒四兩的,不要太瀟灑了,要本分,結實,是承擔生活和支撐生活的樣子。苟泉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壞。生活無非就是兩種,一種挑得出好來,一種說不出壞來。這兩種其實都不錯,都說得過去。樂果不想和他太黏,也不想一口就把他斷掉,想起來就見一面,想不起來了就算。用樂果自己的話說,叫"談著"。
苟泉在最欣喜的日子都沒有失去冷靜,這種冷靜是父母大人給的,土地一樣可靠。他盤算著最關鍵的一招,儘快把樂果睡了。用鄉下人的說法,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城市和鄉村骨子裡是通的,種上棉花是鄉野,砌成商場則成了城市,可地還是那一塊。種也好,砌也好,苟泉只想有個交代。但樂果那一道關口把得嚴,不辦。苟泉屢次受挫,可信心卻愈加堅定。樂果的拒絕就是希望。第一次她跑了,三天不再露面;第二次沒跑,說"不",第三次說的卻是"別"。苟泉讀過中文系,"不"和"別"共同的東西少,相異的成分多,苟泉聽得出來。苟泉看到了生活,正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苟泉決定行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把生米煮成熟飯的最佳地點不在城市,而在鄉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大有作為的。苟泉的困難是把樂果弄到鄉下去。正放了暑假,在城裡也是無聊。苟泉開始生動活潑地描述他的鄉村了。苟泉自己也懷疑,在城市裡一說起那些窮鄉僻壤,怎麼那樣詩情畫意的,像童話,像風景,像黑白明信片。也不像在說謊。苟泉在這次勸說中明白了藝術的誕生。所謂藝術,就是男女交歡之前的華美藉口和精神準備。結了婚,藝術家就是商務會計。生活一旦出了問題,會計又會成哲學家的。
鄉村的夏夜真的很好,夜的黑色是安靜的,透徹的。苟家村的全村老少都知道了,苟泉娶了一位城市姑娘當老婆了。許多少年跟在樂果的身後,齊聲尖叫,喊樂果的名字。樂果上茅坑小解他們也不放過。他們用吟唱的節奏大聲喊道:"樂——果,樂——果。"樂果的姓名等同於一種農藥的名稱,很家常的。那種農藥通常以白色骷髏作為標誌,上面用兩根骨頭打上了"×"。六十年代苟泉的六姨就是喝這種農藥自盡的,她的性醜聞被自己的腹部出賣了,屍體仰在大草垛旁邊,肚子腆得老高。"樂果"在六十年代時常作為鄉村愛情的收場,使鄉村愛情變成一隻又一隻骷髏,再用骨頭打上"×"。許多女孩的漂亮魂魄就是從那些骷髏裡飛走的,變成了蝴蝶,在夏天的靜夜裡無聲地展翅。苟泉轟走那些少年,不許他們呼叫樂果的名字。
夜色真的來了,像苟泉企盼的那樣。它們從某種渴望中悄然滋生出來了,從天上往下淌,很柔情的樣子,很性感的樣子,只留下螢火蟲和天上的星星。夜的氣味極迷人,是陽光和青草的混合氣味。苟泉帶領樂果往打穀場去,滿天的星斗分外姣好,每一顆都比城裡的乾淨,像藤蔓斷口處的汁液。苟泉吻住樂果,情不自禁地按部就班,情不自禁地照既定方針辦。苟泉一邊吻一邊細語,句句話都和舌頭一樣撩撥人。樂果第一次到鄉下,每一個感官都在做夢,樂果的春心勃發了,生出許多擋不住的感覺。樂果的吻便不懶散,苟泉順勢把樂果推倒在稻草上,樂果睜開眼,滿天的星星晶晶瑩瑩地亮。樂果怕星星看見自己,慌忙把眼睛閉上了。苟泉的農民念頭在詩一般的背景上開始實施了。他把她剝乾淨。樂果沒有說"不",也沒有說"別",只說了一句"幹什麼"。苟泉用行動回答了她。回答完畢生米也就變成熟飯了。樂果坐起來的時候身子也冷靜了,腦子也冷靜了。樂果對自己說:"這個傻小子到底還是把我睡了。"樂果看了看天。天還在天上,星星也全在星星那裡,其實它們和剛才的孟浪心情沒有半點關係。樂果想起來了,從現在開始,她真的返回情場了。睡都睡了,還能不戀愛麼?
樂果第一次招待客人是阿青一手操持的,整個過程樂果都在自由落體。那種墜落的感覺令人迷醉,夾雜了致命的恥感與快感,夾雜了洶湧澎湃與徹底損壞。久別勝新婚,而勝於久別的就要算這種不可收拾的墜落了。更何況這不僅僅是性,還是生意或貿易。樂果靜坐在吧檯後面相信了這樣的話: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做了野花就是不一樣,身體的每一個配件都成了花瓣,野風一撫摸就會綻放,能不香麼?不過樂果的貿易畢竟是有條件的,第一當然是價錢,第二就是人了,用樂果的話說,"要招人喜歡",要有"一見鍾情"的來電印象,否則價格再漂亮也是不答應的。阿青歪著嘴笑,說:"隨你。"阿青和那些男人坐在臺下閒聊了,換了一個又一個。樂果看不上。阿青事後說,"你當招女婿了?"樂果要是看中了,會用右手去撫摸右耳的耳環。後來樂果到底把右手伸到右耳上去了,在那個瞬間樂果的身體結成了一塊冰,又像一隻冰塊化作了一攤水,說不好,所有的感覺都有些錯位。樂果後來就被阿青帶到隱秘的地方去,把事情做了。做事情的時候反倒沒有什麼感覺了,和馬扁一樣,甚至和苟泉一樣。客人走後樂果又獨坐了一會兒,一直記得有什麼後續工作還沒有完成,想了一會兒,記起來了,是哭泣。於是樂果捂上臉,便哭。哭的時候難受和快樂的印象都有,卻又有點說不上來。直到哭完了也沒有找到哭泣的理由。也許覺得有些對不起丈夫,也就是那個叫苟泉的男人,那就是為苟泉了。回家的路上樂果突然記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五。她和苟泉在星期五的晚上都有一場房事的。也不是規矩,每個星期都這麼弄,成習慣、成傳統、成任務了。樂果相信天下的夫婦都是這樣的,用週五晚上的房事給一週的生活做個概括,來個總結。樂果打開門,知道苟泉坐在床上批改作文本。樂果走進衛生間,很自然地去取腳盆。盆子握在手上才記起來,回家之前剛洗過澡的。但樂果十分固執地打上水,妥妥帖帖又洗了一回。樂果在洗自己的時候便困盹下去了,對即將開始的床之事產生了厭倦。樂果知道自己是不該厭倦的,尤其是今天,否則這樣用心地洗自己做什麼?樂果洗漱完畢,推開門,脫口竟說:"睡吧,這麼晚了。"苟泉沒有抬頭,放下筆,趿著拖鞋刷牙去了。樂果聽到刷牙的聲音之後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難受,把頭埋到被子的下面去。苟泉站到臥房門口,說:"茜茜?茜茜?"沒有人回答。苟泉撅著屁股跑到樂果身邊,拉被子的角落。樂果開始沒動,後來主動用胳膊撐開被子,說:"快點。"苟泉鑽進去,很憐愛地小聲說:"累了吧?"樂果笑笑說:"你呢?"樂果把苟泉摟進懷裡,只想全心全意對他好,一下子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樂果吻住苟泉的下巴,胳膊伸到床頭櫃,把燈關掉了。苟泉說:"怎麼關上了?"黑暗中苟泉動了兩下,鼻息開始粗起來。樂果一個小時前剛有過,但她怕苟泉不開心,還是十分誇張地呻吟著。樂果的身子遠遠沒有進入狀態,卻裝得十分快活,拚命地用力氣,只過了分把鐘樂果就忘掉身上的男人是誰了,想開燈,手腕卻讓苟泉握死了。樂果輕聲說:"開……開……"苟泉完全誤解了,越戰越勇。樂果握緊拳頭,回到一個小時以前了。她被一位相公領著,從佛羅倫薩夜總會下來,走過一條小巷,鑽進那間陳舊的小平房裡去。那間不起眼的小平房門口設了一座餛飩攤,一有什麼動靜那個老頭會把一隻瓷質調羹扔到院子裡來的。他們進屋了。男人不錯,是她選中的第一個客人。那個男人說著一口普通話。但說了些什麼,記不清了。後來那個男人上了她的身子。
苟泉在動。在不停地動。樂果睜開眼,她要看清這個男人的臉。她要呼喚,呼喚某一個男人的名字,阿青再三關照過她的,要深情地呼喚男人的名字喊出傷心和眼淚來,一喊男人就會大把地拍鈔票的。高xdx潮快來臨了,她不敢再耽擱。要開燈。但有人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她就要喊了,沒法再等了,但不知道喊誰的名字。樂果在黑暗中一口咬住男人的肩部。她聽到了一聲尖叫,身上的男人瘋狂地痙攣,像地震,而後痛楚地靜止並僵持。樂果等過這陣靜止,扯過燈線,打開燈。身上的男人是丈夫,是苟泉。樂果大口喘氣,雙眼迷濛了。她的淚水沁上來,無邊的傷心和無邊的憐愛沁上來。"你怎麼了?"苟泉說。苟泉的表情處於疼痛與高xdx潮的交界處。樂果卻笑了,她用疲憊而又滿足的聲音無限柔情地說:"弄死我了,你這條狼,你這條虎。"苟泉撐著身子,也笑了,同樣疲憊而又滿足。他的傷口出血了,樂果關上燈,緊抱住苟泉,吮他的傷口。樂果濃黑之中輕撫苟泉的背脊,細聲呢喃說:"臭男人,狗屁男人。"苟泉很溫順地俯臥在樂果的雙乳上,感受樂果的軟語,感受樂果的柔情似水。苟泉的呼吸平息了,慢慢打起了呼嚕。樂果知道他睡著了,每一次房事過後都這樣,在她的身上睡一小覺。樂果側過腦袋,淚水一下淌出來,流進了耳窩。樂果在心中對自己說:"你今晚給別人做了一回女人,在丈夫身子底下卻當了一次婊子,你這個婊子是當到家了。"
整個戀愛過程苟泉都沒能抬起頭來。生米的確煮成熟飯了,但這碗飯最後能盛在誰的碗裡,依舊是未知。男人和女人戀愛可能都是這樣的,像接吻,男人把頭埋下去,而女人卻腦袋昂昂的,胸脯挺挺的。女人是男人頭上的烏雲,城市是鄉村上空的烏雲,苟泉都攤上了。苟泉只好把頭低下去。這是命。是命就得認。
但戀愛畢竟是戀愛,快活總是它的質地。看看電影,在電影院裡做點小動作;共享一隻冷狗;匆匆忙忙做一回愛,總能生出許多好心情,總能和平庸的日常生活有所區分,甚至有所對抗。接吻是戀愛的主旋律,是接吻支撐了戀愛,維繫著戀愛。樂果的吻雖然懶,但是有特色,像啄木鳥,撅著嘴唇東啄西啄,小小的,碎碎的,情趣盎然的。苟泉在吻上頭辦法不多,但也有強項。要吻就得抱,一抱苟泉的優勢就顯出來了。苟泉的擁抱結實、盡力,死心眼,有往死裡整的意思。樂果喜歡。樂果喜歡被擁時那種痛感的、被動的、窒息的方式,只有近乎傷害、近乎折磨的擁抱才是擁抱。苟泉就有這一手。
然而苟泉怕往樂果的家裡去。一到樂果的家裡苟泉就想起自己是鄉下人了。在大街上苟泉就沒有。一上街苟泉會拿自己當大街的主人。大街就是這點好,誰當主人都是可行的,無謂的,這是城市的迷人處,豁達處。苟泉對大街越發迷戀了。大街是一條華麗的謊言,你重複的次數越多,它就越具體、越真實、越可感。偶爾遇上學生,苟泉一手摟住樂果的肩部,一邊頷首答應學生的招呼,堅信自己是城裡人了,離城市的核心只有一隻皮鞋那樣長了。
但要命的是樂果的脾氣。她說發就發,沒有閃電、沒有雷鳴。走得好好的,她的臉說拉下來就會拉下來。苟泉跟在後面,找不出原因。買的梅子酸,她生氣,"酸死了";不酸她更生氣,"哪像梅子?"除了上床和接吻,她都有氣的理由,不高興的理由。這很讓苟泉傷神。苟泉和她吵過一次,樂果回的話很毒,把他一直堵到了鄉下。樂果說:"別跟著我。"別跟著我,這句話讓苟泉的心情壞了好幾天。壞完了只能再跟上去。
苟泉低著頭,虛心地、幸福地、謹慎地、快樂地、巴結地、警惕地、鞠躬盡瘁地戀愛了。但總體上苟泉是滿意的。幸福和快樂的源泉就在他"願意"。畢竟戀愛了,融入新都市了。
戀愛進行了三個月。戀愛建立了以樂果為主導、苟泉為基礎、沒有民主、只有集中,既有樂果的統一意志,又有樂果的心情舒暢這樣一種生動活潑的生活局面。局面建立了,苟泉結婚了。
結婚了。生活對苟泉微笑了。苟泉以勝利者的姿態承迎這種微笑。苟泉想到了幸福、美滿、溫馨和甜蜜這些好詞彙。這些詞不再空洞了,它們洋溢出類似於花生米的世俗芳香。苟泉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一顆花生米,苟泉是花生米的這一瓣,而樂果是那一瓣。生活不是活著,不是日子。生活是活著的至善,是日子的至美。苟泉心花怒放。
但生活並沒有微笑,只是露出了牙齒。戀愛結束了,生活還原成生活了,還原成活著,還原成日子。這裡頭沒有大思想,沒有上下五千年。生活成了綿延不斷的、存在的、不可逃脫的、瑣碎的細節和習慣。這些細節與習慣你不可忽略,它們等同於生命與生活。它們甚至就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質或內核。在餐桌上如何咀嚼?菜湯裡放多少鹽?鞋子碼在哪兒?工資的財政支出應以什麼為重點?牙膏是從尾部擠還是從腹部擠?毛巾怎麼掛?被子是左疊還是右疊?倒茶時茶杯底下可以有水嗎?洗襯衫的領口可不可以用刷子?洗滌劑洗過的碗是清兩遍還是三遍?吃完生大蒜能接吻麼?米飯裡該不該摻胡蘿蔔?打肥皂為什麼總要咯吱咯吱的?為什麼把日光燈總是說成"電棍"?下午洗了澡晚上為什麼不洗腳?吃飯時為什麼鼻尖上要出汗?說夢話為什麼不說普通話?都結婚了怎麼還夢遺,夢見誰了?
結婚前苟泉的生活是沒有固定款式的,現在苟泉把款式娶進家門了。鄉下丈夫只有一種活法,那就是妻子的活法。這些活法沒有什麼必然的理由,之所以是這樣,是因為丈母孃是這樣。丈母孃怎樣帶大女兒,女兒便怎樣教育丈夫。它與種性、血脈和狐臭一樣,是延續的,隱匿的,頑固的,捨我其誰的,永遠正確的。只用了兩年時間苟泉就自我發明了這樣一種句式:"以前我……自從我結婚後就……"苟泉說這話時是自豪的,自我的重構是卓有成效的。"以前我……自從我結婚後就……"早就被昇華為一種生命模式,一種語法規則,一種邏輯關係,它既不是遞進的,也不是轉折的,而是生態的。這時的苟泉早已是苟茜茜的父親了,他的自我重塑不僅嚴於律己,而且推己及人,用樂果的思想成功地造就了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