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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時機一成熟小金寶決定立即行動,就在大白天。阿貴和阿牛坐在石門檻的陰涼下面哼小曲。誰也料不到小金寶能在他們的鼻子底下順利地逃離。小金寶逃跑的前後沒有任何跡象,誰都想不到她會在中午的大太陽下逃跑成功。

    小金寶的成功努力終於使桂香成了打發孤寂的最好夥伴,一對孤寂的夫婦和一個淪落異鄉的客人極容易做成朋友。他們有嘮叨不完的家常絮語。他們坐在一起,做着雜活聊聊家常,構成了桂香家裏的温馨畫面。這樣的畫面是寧靜的。這樣的畫面當然帶有濃郁的欺騙性質,兩個看守終於認定小金寶能夠"安下心"來了。

    聰明人總是選擇最日常的狀態蓄髮陰謀。這是陰謀得以實現的必要前提。

    小金寶折着紙錢,她故意坐在看守們能看得見的地方,策劃着她的逃跑大計。

    那個通向北山的小石巷是小金寶很意外發現的,只有一人寬,就在門的斜對面。小金寶看見兩個男人從一道牆縫隙裏拱了出來,挎着竹籃,很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裏有條路吧?"金山頭都沒抬,説:"是上山的路。"小金寶也低了頭,用剛才聊天的語氣隨便説:"山上都有些什麼?"這一回卻是桂香接了話説:"全是墳,我們做的東西,全要爛在山上頭。"

    我和槐根坐在水邊。我們有我們的話題。水裏放了一張籮,過一些時候就要扳上來一兩個魚蝦。我喜歡這樣的下午,差不多像我們家鄉了。

    小金寶突然低聲説:"今天初幾了?"桂香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黃曆,説:"十一了。"小金寶聽了這話臉上弄出了一大堆傷心,她打了個愣,小金寶低聲自語説:"我怎麼把日子弄忘了?"桂香悄聲問:"怎麼了?"小金寶抬着頭望着遠處,低聲説:"今天是我阿媽忌日,我怎麼就忘了?"小金寶説完話一個人獨自傷心了,嘆了口氣,低着頭再也不語。

    小金寶瞥了看守一眼,一切都很平常。

    機會終於讓小金寶等來了。兩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走到桂香家門口,她們站在門口挑選香燭。小金寶從兩個老太婆的人縫裏偷看了一眼看守,阿牛隻抬了一下頭,若無其事地低下去了。小金寶站起來,心裏沉重地在桂香的耳邊耳語了幾句,桂香點了點腦袋。桂香拿起一隻小竹籃擱上香火蠟燭和一刀草紙,看見小金寶從牆上取下哭喪衣裹在了身上。桂香把小竹籃遞到小金寶手上時還幫小金寶整了整喪帽。小金寶一臉悲痛,低聲説:"你真是個好人,我去去就來。"小金寶就這樣挎着竹籃從容鎮定地跨出了門檻。小金寶就這樣從兩個看守的鼻尖下面越過了石巷,踏上了上山的道路。我這時正扳上了兩隻大蝦,高興地讓槐根看。

    小石巷又窄又長,彎彎曲曲通往山岡。那個奔喪的女人拾級而上,爬得孤寂而又憂傷。小石巷剛拐彎一片山腰就呈現在小金寶的眼前了。小金寶往後看一眼,扔了手裏的小竹籃只愣了一下就撒腿狂跑。小金寶鑽進了樹林,樹林里布滿墳堆。小金寶一邊脱喪衣一邊大口喘氣。她幾次想停下來幾次又重新打起精神。她在荒山之上如一隻受傷母獸慌不擇路。她的胸中展開了一片自由天空,無限碧藍等待她展翅高飛。

    我發現小金寶失蹤是在抓到一隻烏龜之後。這隻落網小龜只有酒杯那麼大。我把龜抓在手背上,它的四隻小腳在手中划動給了我回家的幸福感覺。我回過頭,這個回頭動作要了我的命。我剛抓了一隻小龜那隻母老虎就不見了。那隻小竹椅空在那裏,給了我無比強烈的空洞錯覺。我走到石門檻,四下張望了一趟就衝上了小金寶的小閣樓。樓空着,我重新回到堂屋時兩個看守早已站了起來,他們的表情説明了事情的嚴重程度。阿貴對我説:"人呢?"阿貴轉過頭對桂香大聲吼叫:"人呢?"桂香弄不懂他們為什麼這樣,抽了筋似的。桂香用手斜指了小石巷,嘴裏沒有説出話來。阿貴站在小石巷口看見了幽幽而上的狹長石道。他的臉上吹起了墳山陰風,彷彿夜鬼敲門了,兩眼佈滿晦氣。阿貴衝到山坡,他撿起了那隻小竹籃。張了嘴回頭看阿牛時就坍下來了。阿貴坐在地上那口長氣陷入了丹田,再也沒能接得上來。"狐狸精。"他説,"她是個狐狸精。"

    逃到大河邊太陽已偏西。小金寶站在河邊驚魂未定,她的頭上汗跡縱橫,粗布衣褲上留下了她在山坡上的滾動痕跡。小金寶張開嘴喘息,胳膊腿再也抽不出一絲氣力。河面剛駛過去一條纖船,五六個縴夫弓着背在石河岸上默然前行。他們的背脊又油又亮,肌肉的不規則運動不停地變幻反光角度,放射出鋭利的閃爍。

    小金寶一路高叫"大哥"一路踉蹌而去。縴夫們直起身,看見一個周正的女子衝着他們呼嘯而來。小金寶撲進一位縴夫的懷抱早就大淚滂沱。小金寶甚至沒有看清縴夫的長相就開始了血淚申訴:"大哥,救救我,我阿爸又賭錢了,上個月他才輸掉三間瓦屋,這個月又把我阿媽陪嫁時的一隻如意給賣了。千刀殺的阿爸他前天又上了桌子了,他一個出衝就把我典了出去,我可是村東阿祥的人,都收了聘禮了,我明年開了春就要嫁過去,我死也不能把自己典出去。你們救救我,滴水恩湧泉,求你們救救我,我來世當牛做馬再報還……"

    縴夫裏走出一位長者。他對着大船招招手,大船緩緩靠了過來。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光頭摸着頭皮對小金寶笑了笑,説:"七仙女!"長者給了他一巴掌。

    大船靠岸後船幫上伸過來一隻跳板,長者扶小金寶上了貨船,幾個縴夫站在岸邊對着小金寶只是傻看,長者回過頭,眼睛上了點力氣。幾個縴夫一起低下頭無奈地上路了。

    長者用拳頭給小金寶開了一隻黃金瓜,小金寶接過來就啃,吃得窮兇極惡。小金寶猛吃一氣後對岸邊抬起了頭,臉上露出了勝利微笑。小金寶狗那樣舔過舌頭,放心了,自由的喜悦走遍全身。天上飛過一羣鳥,它們在藍天上氣度雍容,懶散無序恣意飛翔。

    "你阿爸是誰?"長者問。

    "開油坊的張萬順。"小金寶順口説。

    "張萬順?"長者唸叨着這個名字,一時想不起來。長者點上旱煙,關切地説:"姑娘不是斷橋鎮人吧?"

    小金寶一時找不出話來了,她自己也弄不清"張萬順"是不是"斷橋鎮人"。小金寶望着船板上的一隻葫蘆,對長者突然一個傻笑,這個笑容來得快去得快,尷尬中有一種惡作劇後的快慰。長者問:"姑娘到底是哪個村子的?"

    小金寶隨手指了指,臉上的笑容掉進了水裏,極不自在地説:"那兒,就那兒。"

    "你孃家到底在哪兒?"

    小金寶放下手裏的黃金瓜,不語了。

    "你阿爸是哪一個?"

    小金寶望着長者,目光中流出了青藤斷裂後液汁的光芒。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小金寶的臉上起風了,亂雲開始飛渡。

    "你到底要上哪兒?"

    小金寶就在這時傷心起來,自己的身世怎麼就這麼經不起問,想説個謊都説不圓。"我到底要到哪裏去?"

    "姑娘,你要到哪裏去?"

    眼淚在這個時刻爬上了小金寶的眼眶。蝸牛那樣吃力緩慢卻又固執悲傷地爬上了眼眶。夏日午後被她的淚眼弄得悽婉繽紛,一副沒深沒淺。她的千古悲傷沒有聲音,在胸中寧靜孤寂地奔騰洶湧。天上的太陽支離了,碎成千閃萬爍。河水綠綠地流,一水碧無情。"大哥,送我上去。"小金寶終於這樣平靜地説。

    我可以肯定,小金寶這次成功的逃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災難。這一點從她重新返回斷橋鎮可以得到明證。縴夫的問話要了小金寶的命。小金寶最終發現自己經不住拷問。這樣的中氣不足實在是一種大不幸。我猜想小金寶在縴夫問話的過程裏把大上海放在腦子裏全盤算過了。她匆匆從阿貴阿牛的看守中逃脱出來,是去找老爺,還是找宋約翰?這個答案非常殘酷。小金寶説了半輩子的謊,誰也不和她當真,她的謊也就八面玲瓏了,一旦有人拿她的謊話當真,小金寶的可憐相立即就顯出來。這也是命。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小金寶對上海灘、對虎頭幫到底明白多少,但她沒有逃跑,一個人重新回到斷橋鎮,説明她對上海灘沒有半點把握。我可以有把握地説,小金寶真正的往下坡走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小金寶站在河岸目送纖船駛向遠處。他們的油背脊後面飄起了歡愉的號子,號子沒有字,盡是些男性吼叫,水鄉大地充滿了優美蠻荒,太陽已黃昏了,像一隻蛋黃,扁扁地一晃一晃,在天地之間岌岌可危。那隻夕陽與小金寶一樣無力,輕輕一戳立即就會淌得一地。彤雲卻極熱烈,濃濃地積了一塊又一塊,預示着一場大雨。彤雲的預言模樣露出了一種潛性猙獰。

    我被阿貴、阿牛反捆在樓梯的扶手上,兩個看守煞有介事一前一後坐在門前。他們面色嚴峻,憂心忡忡。他們叼着旱煙默然不語。我的面頰有兩道淚痕,我想起了豆腐房。我的豆腐房之夢永永遠遠地破滅了。那個該死的狐狸精女人毫不費力地斷送了我的一生。

    三個人都沒有吃晚飯。灶台冷冷靜靜。小金寶的突然逃脱使三個人頓然各懷鬼胎。我們的眼睛説明了這一點。

    白蠟燭照耀着三副不同的面孔。這個三角形裏許多複雜的心思已成了內心活動,彼此不語,心照不宣。我從他們的目光裏已猜定他們的惡毒主意:把自己送給老爺,再往自己的身上推個乾淨。

    我決定逃。但我的計劃尚未實施,該死的阿牛就已經搶先一步。他們把我捆得很死,捆死之後阿牛照我的臉上就是一個耳光。我感覺得到左腮上的巴掌形紅腫。我透過燭光交叉着兩個看守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凸出來了,這樣的眼睛歷來標誌着大禍臨頭。

    小金寶的突然出現有點像夢。她在燭光中平靜安詳的步態具有強烈的夢魘性質。她滿面倦容,似大病初癒。三個人既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驚心動魄表明了一種夢遊狀態。小金寶臉上的喪葬氣息是極為典型的夢的顏色。小金寶一聲不吭走到梯口,無力地給我鬆綁,弄了半天沒有解開。阿貴走上去給她幫忙。我鬆開後很自然地摸一摸捱打的腮幫。小金寶伸出手,撫住我臉上的紅腫傷痕,隨即回過身給了阿貴一個耳光。這個耳光一定耗盡了小金寶的全身力氣,在小鎮的夜空駭世驚俗,亮得出奇。這個耳光使三個人如夢方醒。小金寶打完耳光扶着梯把手喘了一刻氣,吃力地上了樓去。阿貴捂着臉,順手就抽了阿牛一嘴巴,大聲説:"你她媽給我還回來。"

    小金寶一上牀就聽見樓板下咣兩下關門聲,隨後是大鐵鎖的合閂聲。小樓給封死了,密不透風。

    小鎮之夜隨小金寶的上牀徹底安穩了。她睜着眼,眼睛的上方空闊如風。我則躺在自己的地方,閣樓裏風靜浪止。我們都睜着眼,眼裏裝滿了小鎮之夜,如沉在水底的星星,隔着水面仰望夜的顏色。

    夜空響起了雷聲,聽上去極遠,響得也非常吃力。小金寶撐起上身,氣喘吁吁地説:"臭蛋,給我舀碗水。"她的聲調裏有了孤零無助的祈求色彩。我給她送了一碗水。我遞過碗時腦子裏追憶的卻是初到上海的那個倒黴之夜。小金寶接過碗,嗓子裏響起了液體下嚥的咕嚕聲,聽上去令人心碎。小金寶把空碗遞過來,喘着大氣説:"再給我舀一碗。"

    一道雪亮的閃電就在這時撕開了小鎮夜空,拉出了八百里缺口。閃電尖利無比刺進了閣樓,它們彎曲的身體在紅木雕花上蛇一樣飛速抽動。我正伸出手接過小金寶手裏的碗,閃電就亮了。我們在閃電中對視。我們從對方的眼裏看見了兩道晶體光芒,藍幽幽地拐彎跳躍並拼命掙扎。碗掉下來了,在紅木牀沿碎成一種死亡話語。巨雷説炸就炸,離頭頂只有一扁擔。速度之快不及掩耳。夜空立即炸開了無數黑色窟窿。小金寶尖叫一聲,一頭撲進了我的懷中。我慌亂的胸口體驗到了更為慌亂的疾速起伏。我們擁成一團,又一道雪亮的閃電鞭子那樣抽進來,在我們的背脊留下了瘋狂拷打。

    雷電對小鎮發動了猛攻。它們猛轟濫炸。

    下雨了。

    我依靠聽覺知道是一場大暴雨。雨腳在屋頂上飛奔。閃電不時地從窗外往屋裏衝,閃電的光亮放大了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使整個小樓處在一種危險的視覺之中。雨夜放大了我的聽覺,小金寶的心臟緊貼着我的耳朵響起雜亂的轟響。她和我這樣近,這是我猝不及防的全新感受。在這場恐怖的大雨之夜我漸漸平靜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慢慢失去了作用,最後敏鋭起來的是我的鼻子,我從小金寶的身上聞到了一股無限奇異的氣味。這股氣味分離了小金寶,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小金寶與另一個小金寶。小金寶無力地放下我,倒在枕上。我立在一邊,仔細詳盡地回味剛才的事情。外面的雨聲又大了,剛才的一切又成了一個夢。

    小金寶的這次卧牀持續了三天,她不再看我,不吃我端上來的任何飯菜,甚至不喝我送過來的水。小金寶的牀沿放上了大小碗只,馬桶蓋上是桂香送來的鹹魚。三天裏大雨如注,小鎮上空整日瀰漫灰色雨霧。山上飄下來極厚的土味,混雜着棺材和鐵釘的冥世氣息。小金寶的眼睛只對着紅木牀頂視而不見。目光收不回來。我只得把碗撤了。閣樓裏充滿了夏日肉體的酸臭氣味,小金寶的唇邊長上一層白痂,她第一次開口説話時帶了一陣濃惡腥臭。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鎮東響起了敲擊聲。是木頭敲擊船幫的聲音,響得極有節奏。我聽到了遙遠的嘈雜,但看不見人。我披了件蓑衣獨自往鎮東走去,大河邊靠了一條木船,許多人在雨中亂哄哄地往上擠,一片雞飛狗跳。我不知道大船要往哪裏去,但我即刻就想起了自己去上海的那個凌晨,那天也飄着雨霧,我的失眠雙眼在那個凌晨有點浮腫,被一羣人夾上了船,就此踏上了天堂之路。我在大船離開碼頭時才向父母招手的,我記得當初渾身新鮮躍動的感覺,那是發財與長大的新奇感受,馬上就要有大出息了。

    我意外地在河邊發現了槐根。槐根蹲在河岸,他的身後是那座石拱橋,石拱橋在夏雨中加深了顏色,石頭們變得結實,石拱也愈加穩沉厚實了。

    槐根也披了件蓑衣。他專注地望着那條大船,臉上被雨天籠罩了一層憂鬱,是女人們才有的那種憂鬱。我蹲到他的身邊,同樣是一臉的鬱悶。槐根説:"她吃飯了沒有?"我沒有説話,小金寶這樣作踐自己其實沒有多少道理。我終日掛念的是她的氣味,我弄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迷醉於一個女人的氣味。我岔開了話題,説:"那邊在幹什麼?"

    槐根説:"那邊是大上海。"

    我説:"你胡説什麼?"

    槐根説:"那是夜行船,上了夜行船的人都要成為上海人的。"

    "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

    槐根的神情被我問得又清麗又哀怨,都不像他了。槐根望着遠處説:"誰不想上大上海。我只是命不好,又不呆!"槐根望着駛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臉上升起了傷心的太陽,放射出天堂光輝。我知道那顆太陽是槐根假想中的大上海,懸掛在槐根假想的高空,豔陽普照,光芒萬丈。夏雨斷斷續續,一次又一次在水鄉小鎮濃塗豔抹。小鎮的清晰度時高時低,一次又一次讓雨霧遮住,遠處的飛檐恍然若現,風姿綽約。槳棹在小河水面乃乃翩然飄動,卻看不見人。

    小金寶沒有起牀。她的雙眼在雨天的沉默裏變得又大又深,目光斷了根,收不緊了,如秋季裏的喪幡在涼風中柔軟搖曳。桂香來看過兩次,説了一屋子的温存話,但小金寶不為所動。我好幾次甚至都以為她死了。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等到小金寶的一次眨眼。她眨眼也極慢,閉下去,過了很久又再睜開來。

    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開晴的。一開晴就是一顆好太陽,但紅得有些走樣,含了太多的水分。整個小鎮也就帶上了一層淺淺的水紅色,閣樓的西牆都讓這樣的陽光弄得更舊了,越發增添了獨有的風情。

    桂香對小金寶的狀況似乎着急了。她又一次問我,張嘴了沒有?我坐在石門檻上,對着石板路上的水紅色反光走神。我搖搖頭,桂香説:"快勸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着一張臉,帶領桂香往樓上去,我們意外地發現小金寶已坐起了身子。她面色如蠟,亂髮如麻,一雙眼睜開兩隻黑洞,伴隨着眼皮的一關一閉,寒風颼颼。桂香坐到小金寶身邊,從頭上取下梳子給小金寶料理。小金寶極虛弱地搶過梳子,説:"我自己來。"小金寶剛梳了一把,梳齒上就帶下來一把頭髮。小金寶用兩隻指頭捏住頭髮,把頭髮從梳齒上取下來,仔細看一眼,掀開馬桶蓋丟了進去。小金寶抬起頭,用秋風一樣的眼風吹在我的臉上,小金寶低聲對我説:"臭蛋,給我燒水,我要洗澡。"她説話的聲音又冷又幹,完全是上海時的調子。她一點都記不得那天夜裏的事了。我愣在一邊,希望她能想起來。小金寶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説:"還不快去?"我走下樓,傷心了。女人都靠不住。她們身上好聞的氣味來得快,去得更快。

    我下樓時槐根正守候在門口。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打量。由於職業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的目光裏有一股子棺材的氣味。槐根低聲問:"吃飯了?"我點了點頭,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氣。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煩不過來,偏偏還要煩小金寶的神。他一點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身後帶來的倒黴氣味已經飄到自家的屋檐口了。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來養活自家,金山怎麼也想不到真正的鬼與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寶從大上海引來了,離他們家只有一炷香那麼遠了。

    我燒完水提着淘米簍買回了幾隻雞蛋。是桂香叫我去買的。桂香説:"女人再虛,有兩個雞蛋就補上了。"我聽不懂她的話,但聽她的話總是不會錯的。我提着淘米簍回到家時門板全拼上了。小金寶一準是在洗澡。阿貴和阿牛在門口相對而坐,但他們的腦袋是側着的,眯着眼正對門縫偷看什麼。我從他們掛着的下巴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股極其巨大的怒火竟衝到腦門上來了。我走上台階,立即聽到了屋裏的液體流動聲。我從淘米簍裏抓起一隻雞蛋,對準阿貴的頭就砸了下去。阿牛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轉臉看見了阿貴滿臉的蛋清蛋黃,正想笑,我抄起另一隻蛋對着他的腦門又砸下去一個。

    持續兩天的夏雨使小鎮的空氣和石板路變得異樣乾淨。閣樓的上空飛滿紅蜻蜓。它們半透明的橙紅色翅膀是水鄉小鎮的一個獨立季節。它們的飛行軌跡曲折多變,行蹤不定。這樣的複雜蹤跡紛亂了小鎮的藍色上空。許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橋,他們歡呼雀躍,這樣的場面渲染了小河裏的烏篷船,它們往來穿梭,倒影裏充盈了濕潤自在的生活常規,岸上船裏一問一答,家長裏短偶雜着打情罵俏與七葷八素。説不出的天上人間。

    小金寶坐在南門前,軟塌塌地倚着門框,她的頭髮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馬臉女傭才有的手藝。梳頭作為一種重要的儀式,在這種儀式過後小金寶遠不如上海那樣光彩照人。小金寶依在門旁,身上有一種金山的眼裏才有的古怪成分。她看上去極虛弱,與眼前的世界似乎隔着一層冰。斜對面傳來打鐵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陰涼。

    桂香抱着她的小兒走到河邊,在石碼頭給小男孩洗澡。桂香的腰彎了幾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着背脊從屋子裏挪出殘腿,笑着説:"讓我來。"河對岸碼頭上的女人大聲説:"桂香,你怎麼了,怎麼身子都沒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來搓去,只是笑。這時候河裏駛過來幾條小舢板,舢板上的一個老頭笑着説:"金山,桂香怎麼又有了?"河對岸馬上有人接過話,大聲説:"別看金山腳不行,別的還真管用。"兩岸一陣笑,大夥全把目光集到這邊來。金山的手上馬上亂了,小男孩在巴掌裏頭也越發不聽話了,一會工夫就大叫起來。金山拉下臉,説:"不許哭!"孩子卻不怕他,哭得更嘹亮。桂香從屋裏躥出來,一臉的羞,掄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這一下極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傳得很遠,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劃了一通,直到看見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着挪開去。對岸説:"是打在背脊上舒服還是摳在背脊上舒服?"對岸又是一陣放肆大笑。金山撐不住,一個人進屋子去了。桂香給兒子洗完頭時對對岸笑着説:"這麼大的人,一點用都沒有!"對岸説:"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點,保管他有用!"大夥又笑,桂香也笑起來,哄着小孩故意把話題岔開了。

    小金寶望着別人説笑,坐在那裏兩隻眼睛又散光了。我看見薄薄的一層淚汪在她的眼裏。她看了一會,就把臉掉了過來,想離開,又沒處去,就悶着頭一個人玩手上的戒指。小金寶就這樣打發這段傷心時光。

    接下來的另一個午後我是終生難忘的,在那個午後金山家正轟轟烈烈地修補他們家的漏屋。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災,我看得見屋裏漏下來的雨水從他們家沿着碼頭流入小河。金山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這話應該這樣説,桂香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街坊前後都曉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堆。他們來幫忙時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記得桂香答應別人也是那麼平平常常地"唉"一聲,好像不分長幼,桂香她一律是別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桂香腆着她的肚子進進出出,有點像戲台上的判官。

    我記得小金寶望着忙碌的人們有氣無力地對阿貴和阿牛説:"怎麼都是死人,就不能去幫着接接拿拿。"阿貴和阿牛相看了一眼,老大的不願意。小金寶站起身,説:"總不至於怕我再跑了吧?"小金寶半玩笑半命令地説:"就算我請你們,可以了吧?"阿貴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嘟囔着出去了。

    一切全部進入了正常格局。我説那個下午令我難以忘懷,有一半是衝着這個説的。另一半就不是了。就在這樣的下午虎頭幫的人悄悄來到斷橋鎮了。那個人長了一張刀把臉,我在唐府裏頭見過一面。他來到小鎮上是一個不祥的徵兆。這隻能説明一件事:大上海毛茸茸的手指頭從遙遠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們的身邊了。

    我看見刀把臉完全是一次意外,要是我不去和稀泥,要是我不到小河裏去洗澡,要是我不扎那個猛子,這些事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了。但我就是和稀泥了,下河洗澡了,紮了一個猛子了。

    我是自己搶着去和稀泥的。那個鐵匠為桂香從後山背下了土塊。這是一個不祥的徵兆。那些專門堆墳墓的土塊是埋死人的,怎麼能修房子?我把土塊在石板街上圍成一個圓,光着腳丫站在土圓圈中間。槐根拎來水,一桶又一桶澆到我的腳上去,我硬是用腳把土塊踩成了稀泥。我踩得極開心,小金寶那雙眼睛使我把動作誇張了。

    我和完稀泥幸福地扎進了河水,紮了一個猛子。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樓頂地上全是説話的聲音,他們大聲説笑,鐵釘也敲得節奏鏗鏘,每個人都很快活。修房子其實和砌新房一樣,容易讓人喜氣洋洋的。

    我的那個猛子一直扎到河對面。我回頭的時候十分自然她和小金寶對視了。小金寶的情緒很好,這個我已經看出了。

    很普通的一條烏篷船平平常常地駛了過來,攔在了我與小金寶中間。船挨着我,好像想靠在南岸。烏篷船的開口正對着我的頭,伸出了一根細竹竿。竹竿在我的頭頂輕敲了兩下,我抬起頭。我一抬頭就差一點嚇沉到水下去。一張刀把臉正對我詭秘地笑,是我在唐府裏曾見過的一張刀把臉。他戴着草帽,帽檐壓得很低,如果我在岸上是絕對不會看見他的臉的。我和他的對視使我的腦袋轟然響起一聲巨響,刀把臉倒很沉着,他並不驚慌,衝着我只是微笑,好像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在今天徹底結束似的。我望着他,北岸金山家樓頂上的説笑立即聽不見了。我愣在水裏,感到小河下面長滿了手。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烏篷船就已經駛過去了。我的腦袋傻浮在那兒,聽見水下自己的心跳,我的嘴裏不住地吹氣,眼睛裏早沒了小金寶,但小金寶依然望着我。她一點也不知道眼前的水裏發生了什麼。這一刻小金寶置身於故事之外。閣樓頂有人大聲喊,嫂子,放爆竹!我聽到這話才還過了神來。

    我上岸時到處飄着南瓜香。每個人都捧了一碗。南瓜瓤一片金黃,冒着乳白色熱氣。它們在白瓷碗裏有一種豐衣足食的吉祥模樣。隨後石街上就"咚——噠",又一聲"咚——噠"。我走到石街時桂香正拿了一根紫色香往小金寶的手裏塞。是讓她放鞭炮。小金寶的膽小樣子引來了一陣笑。但小金寶終於點上了,點上之後抱了頭就躥到了我的身邊。這一聲極響,小金寶努力着歡呼雀躍。小金寶跳了兩跳一直沒能發現我臉上的死樣子。小金寶從桂香的手裏接過南瓜,嚐了一口臉上就佈滿了好吃的模樣。桂香看在眼裏,高興地説:"等手邊的事料理完了,叫槐根划船到他婆婆家再拿幾個來,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好東西。"

    都以為桂香是一句順嘴人情話。沒料到天黑了之後桂香真的讓槐根到婆婆家拿南瓜去了。槐根走的時候甚至沒有説一句話。他回來的時候夜色已經不早了。人們乘完了涼,各自上小樓睡覺去了。小鎮的夜又一次安靜了下來,星星在河底眨巴。沒有風,也沒有浪。金山家裏傳出了小男娃的幾聲嗚咽,隨後又息了。水面如鏡,發出平滑的黑色水光。槐根划着烏篷船悄然行駛在河面。河岸石縫裏傳出了蛐蛐與紡織娘的叫聲,這樣的聲音彷彿從水底發出來的,帶着一串氣泡,聽上去又清涼又幹淨,但脱不了不祥的陰森。

    烏篷船頭壘了堆南瓜。槐根的小船慢慢靠近了石碼頭,他的瘦削身軀在黑夜裏極不真切。他走到了船頭,拴好繩,然後上了岸準備叫起我們,他的南瓜拿來了。

    槐根是在上岸之後聽到水底的動靜的。他以為是一條魚,一條不小的魚。他弓下了腰。水裏突然伸出了一樣東西。是一雙手。但槐根在那雙手捂上自己的嘴巴後才弄清是一雙手。他的身子即刻軟掉了。他沒有來得及呼叫,水裏齊整整站上來兩條黑人影。鐵船樁無聲地插進了他的肚子。四隻手當即把他摁到了水下。他的大腿剮在了船幫上,南瓜掉進了水中,發出一連串水聲,但隨後就安靜了。南瓜一個又一個漂浮上來。槐根也漂浮上來。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小金寶聽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凌晨。她叫着槐根的名字。小金寶睜開眼窗外剛剛見亮。她衝下樓時阿貴已開了南門。小金寶第一眼就看見了水面漂浮的南瓜。這些南瓜和槐根聯繫在一起,當然也就和小金寶聯繫在一起。桂香的半個身子站在水裏,她家的石碼頭有一隻打翻的淘米簍。她一定是在淘米時看見了那具屍體,隨後認出了那個屍體。金山衝進了水裏。他的一條殘腳在水裏醜陋無力地掙動。

    小金寶在驚亂中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恐懼是女人對屍體的恐懼。她沒有想到別的。但她馬上發現了槐根腹部的鐵船樁,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個側面。雙份恐懼襲上了心頭。她捂嘴的那雙手放下來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櫃上。死亡這個巨靈之手從上海伸過來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她一回頭看見了我。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樣半死不活,但沒有任何變化,對死亡沒有半點震驚。只有我知道小鎮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半死不活在凌晨時分顯出一種可怕的平靜,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我的平靜殺氣騰騰,卻又找不出根由。小金寶撲上來,雙手扳緊了我的肩,瘋狂地搖撼。但只晃了兩下,小金寶自己就坍塌了下去。我沒有扶她,依舊坐在門外。我平靜鎮定,殺氣騰騰的平靜鎮定,河面飄起了一層薄霧,像鬼的八十八隻指頭軟綿綿地抓過來又抓過去。

    對岸堵了很多人。死亡氣息席捲小鎮大地。

    小金寶醒來天已大亮。陽光普照,晴空萬里。她躺在紅木牀上。小金寶醒來之後伸着手四處亂摸。我從牀下掏出錫殼煙壺。小金寶接過煙,她的雙手無助地抖動,一連劃斷了六根洋火杆。我拿過洋火,划着了,洋火燒得很穩定。"誰到這裏來了?"小金寶一把拉住我大聲尖叫,"是哪個狗雜種跟到這裏來了?——你説,你全知道,你告訴我!"

    我沒有表情。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她的。

    小金寶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按在桌面上,舉起煙壺用力砸了下來。"你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別殺了!"我沒有抽回手,我的指頭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線鮮血。

    阿貴和阿牛面面相覷。他們望着我的指頭和我的血,半張了嘴巴,傻乎乎地對視。

    小金寶放下煙壺,扶住桌子吃力地撐起身,殭屍一樣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門口堵滿了左鄰右舍。小金寶走去時人們默然閃開一條道。她的身後跟了我,滿手血跡。桂香的家裏沒有哭泣,六七個老太太圍坐在桌前,閉着眼睛為槐根超度。槐根被一張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桂香和金山坐在一邊形同喪幡,通身散發出絕對死亡的晦重氣息。小金寶進屋後立在了槐根腳前,隨後我也立在一邊,四周沒有半點聲息。小金寶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人們注意到屋裏的幾個當事人都沒有抬頭,我們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裏,彼此不再對視。

    小鎮的白天就死寂了。滿街盡是大太陽。

    槐根的葬禮極為簡陋。金山並沒有從家裏拿出太多的喪幡與香火花圈,幫桂香修房的那幾個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後山。人們注意到槐根出殯的這一天小金寶家的大門一直沒有打開。人們從這家倒黴的小閣樓裏沒有聽到半點聲息。

    小金寶在第二天傍晚時分走出家門,她走在大街上,後面跟着我。小鎮是一副冷漠面孔,沒有人抬眼看她。這與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人們生怕她把晦氣帶進自家門檻,她走到哪裏關門與沉默就帶到哪裏。

    九十五歲的老壽星坐在橋頭老地方。他的身邊有一個孩子,光了屁股,還沒會説話,正和老人用他們的語言説笑。老壽星不住地點頭,嘴裏弄出嬰孩一樣的聲音。他們玩得極開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壽星抬頭時看見了小金寶,他對着小金寶無聲地笑開了。因為沒有牙,他的笑容極柔軟。這張柔軟的笑臉是小金寶今天看到的惟一笑臉。小金寶對這張笑臉沒有準備,作為回報,她倉促地一笑,沒有露齒,又短暫又淒涼。她的這個倉促笑臉讓我看了心碎。小金寶笑完了就掉過頭,回她的小閣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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