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曉歌是一所印刷廠的裝訂工人。她技術嫺熟,掌握全套精裝書的工藝流程,經她手裝訂出的書,我想已足可繞地球赤道一週。妻生下我們唯一的愛子不到一年,便去參加當時“深挖洞”的“戰備勞動”,結果身體受損,至今仍顯瘦弱。但妻有一個特點,就是極少失眠,我因系“爬格子的動物”,又屬“夜貓子”型,所以妻入睡後,我常仍在燈下伏案疾書,這時妻平穩的鼻息,便成為我心靈中的一種無形伴奏。我很羨慕妻的不受失眠折磨,她説:“我一天為書累,為你和孩子累,上牀的時候心裏坦坦然,為什麼要失眠?”我想這世上無數平凡的“上班族”,無數的普通勞動者,都同她一樣,誠實勞動,默默奉獻,他們帶着一顆無愧的心上牀,上帝也確實不該罰他們失眠。當然,這並不等於説失眠者便都是為上帝所罰,即如我,因選擇了作家這一職業,又養成了晝夜不分隨興而動的習慣,所以夜間失眠是常有的事,但我自知並非做了什麼虧心事,清夜捫心,於失眠中還是很坦然的。
在誠實勞動、竭誠奉獻的前提下,自自然然地享受單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生活,這啓示,還是來自於妻的。
妻愛逛商店,穗港人稱之為“行公司”。我原來最懼怕的,便是妻要我陪她“行公司”,我常常驚異於她的興致何以那麼濃厚——比如對我們家根本不需要的貨物,或以我們的消費水平根本不能問津的貨物,她也能細細檢閲、觀覽一番,似乎當中有許多的樂趣。倘若她決定購買某種物品,那麼,好,售貨員是必得接受《服務公約》上那“百問不煩,百拿不厭”的考驗了,我就常在櫃枱外為售貨員鳴不平,催她快下決心。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略能領會她那認真挑選中的樂趣——那是一種於女性特別有誘惑力的瑣屑的人生樂趣。是的,瑣屑,然而絕對無害甚至有益的人生樂趣——我現在懂得,妻那樣認真地用纖纖十指裝訂了無數的書,奉獻於社會,那麼,她用纖纖十指細心地在社會設置的商品交換場所裏挑選洗面奶或羊毛衫,並以為快樂,實在是順理成章的事。
妻喜歡弄菜。在飯館吃過某種菜,覺得味道不錯,妻就常回家憑着印象試驗起來,倒並不依仗《菜譜》。妻一方面常對我毫不留餘地地傾瀉她的牢騷:“你就知道吃現成飯!你哪裏知道從採購原料到洗涮碗盤這當中有多少辛苦!”這時候我覺得她就是“三閭大夫屈原”。另一方面她又常常一個人在那裏琢磨:“這個星期天該弄點什麼來吃呢?”我和兒子出自真心地向她表態:“簡單點,能填飽肚皮就行!”而她卻常常令我們驚異地弄出一些似乎只有在飯館裏才能見到的湯菜來——除了中式的,也有西餐菜。當我和兒子咂嘴舐舌地贊好時,她得意地笑着,這時我又覺得她就是剛填完一闋好詞的“易安居士李清照”。當然太頻密是受不了的,但隔兩三個月請一些友人來我家,由她精心設計出一桌“中西合璧”的飯菜,享受平凡人的吃喝之樂,亦是她及我們全家的生活樂趣之一。我出差在外,人問我想不想家,我總坦率承認當然是想的,倘再問最想念的是什麼?我總答曰:“家中開飯前,廚房裏油鍋熱了,菜葉子猛倒進鍋裏所發出的那一片響聲!”婚前,是母親使然,婚後,便是妻的“拿手好音”。這當然更屬瑣屑到極點的人生樂趣,然而,如今我不但珍惜,並能比以往更深切地享受。
妻喜歡彈鋼琴。她雖是個平凡到極點的裝訂工,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絕不例外。美的極致,有人認為一即音樂,一即高等數學。高等數學之美,少有人能領略,音樂之美,卻相當普及。妻上小學時,家境不好,而鄰居家裏,就有鋼琴,叮咚琴聲,引她遐想,特別是一曲賀綠汀的《牧童短笛》,她在少女時代的夢,就頻有自己竟坐在鋼琴前彈奏出旋律的幻境。因此當我們手頭有了買下一架鋼琴的錢幣時,她一議及,我便呼應,兩人興沖沖地去買了一架鋼琴。鋼琴抬進家門時,我倆都已年近四十,然而妻竟在工餘飯後,只憑着鄰居中一位並不精於琴藝的老合唱隊隊員的指點,練起了鋼琴來,並且不待彈完整本“拜厄”,便嘗試起《牧童短笛》。也許是精誠所至吧,一闋連專業鋼琴手也認為是難以駕馭的《牧童短笛》,經過一年的努力,硬被她“啃”了下來,後來又練會了《致愛麗絲》、《少女的祈禱》等曲目。自此以後,我家的生活樂趣,又大有增添。在妻的鼓勵下,我以笨拙的雙手,也練會了半闋《致愛麗絲》。當春風透入窗隙,或夏陽鋪上鍵盤,或秋光瀉入室中,或窗外雪片紛飛,我和妻撫琴自娛時,真如駕着自在之舟,駛入忘憂之境。感謝生活,給了我們一架鋼琴。感謝妻子,使我能更細膩地品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