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兩週之隔,氣温已從暑意未退的秋老虎,轉為開始出現寒意的涼秋。
如願坐在架高的地板邊緣,兩隻腳踢着院子裏的泥土。
「孫見善,為什麼我們要搬家呢?」
住了兩個多星期,她已經喜歡上這塊僻靜的角落。
這整座眷村的破落屋宇,每一間都像一個探險,她和孫見善常常一間一間地看過去,憑着屋主遺落的衣物或照片,對這家子的過往遐想出許多有趣的故事。
這個孫見善哪,雖然毒舌得要命,只要不是待在人多的地方,他其實是個挺好相處的人!
以前的主人即使討好她,也只是為了怕她跑走,不再幫他們完成心願;不像他,終日和她談天説地,把她當成一個尋常的「同伴」而己。
「那些人煩死了,一天到晚來探頭探腦,我又不是動物園裏的猴子,專門給人看的。」
上個星期,某户人家傳出辦喪事的聲音,他就知道平靜日子過不了多久了。
果然,這幾天以來,在眷村口探望的陌生臉孔越來越多,幾次他們離家出去買食物,街上的人看他們的眼光也不太一樣。
孫見善不像她天真不曉事,他知道這些人早晚會找上門。如果他不想應付一堆莫名其妙的問題,現在差不多是離開的時候了。
可是,他摸摸口袋,無論日子過得如何節省,兩千元也剩下不到七十元。他不曉得這些錢夠讓他們到哪裏去。
「孫見善,你是不是沒錢了?」如願跳到他面前,開心地説:「我可以幫你唷!你只要許一個『給我很多錢』的願就行了。你再不給我一點事情做,我快無聊死了。」
孫見善不是不心動,可是想到這位小姐之前「恐嚇」的那些話,他就敬謝不敏。
「誰知道我會不會許個『給我兩千塊錢』的願,就被撞斷一條腿或什麼的。我看還是省省吧,等我真的過不下去了再説。」
「哼,是誰説他連死都不怕的?結果連許個願都不敢。」
「我是不怕死,就怕碰到一個瞥腳小草仙,沒事把我弄得半死不活,那可比死恐怖多了。」
「你、你……」瞥腳小草仙再度敗在他的毒舌之下。「哼!我不要跟你説話了。」
「你啊,乖乖到旁邊去當清閒大小姐吧!」他笑罵道,開了一罐鎮在涼水裏的海洋深層水,送到她手裏,再拉她坐回屋檐下,大手搔搔她的發,回頭整理包袱去。
他的手掌好大,手指爬在她的長髮間,像一把超大型的梳子,又實又暖的,很舒服。她很喜歡孫見善這樣搔她的頭髮。
他的錢越用越少,買回來的飯菜也越來越簡單,有時候甚至就是三碗白飯加一點肉汁菜汁而已。可是,他每天一定會買一瓶專門給她喝的海洋深層水,為水草澆水的海鹽也從來沒有間斷過。
她曾經告訴過他,只要為水草定時澆水即可,化為人形的她不另外喝水也沒關係,這只是解饞用的。他嘴裏應「好好好」,可是照樣每天買一瓶水給她。
「明明他才是主子,應該是由我來服侍他才對的啊!真是個怪人。」如願又嘀咕。
最後孫見善決定把幾套換洗的衣物帶走,其他鍋碗瓢盆就算了。
「走吧,趁現在天色還亮,我們走路到桃園火車站去。」他背起撿來的登山揹包,一手捧着水草盆栽,一手牽着她。「我只剩下七十元而已,所以你待會兒用那個什麼隱身術的,別讓查票員看到你,這樣可以省一張票。」
「好。」如願一躍而起。
看她開心的神情,一副要去遠足的模樣,孫見善苦笑一下。
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艱難,在非人類的世界裏是不必為之費心的吧?
若是隻有他一個人,他可能早就放棄了,餓死便餓死。但,現在不同,現在還有一個笨仙子需要他的照顧,一股奇怪的責任感讓他無法輕易棄守。
「啊——」
門一拉開,門裏門外的人互相打照面,外頭一個沒見過的中年人嚇叫了一聲。
還真找上門了!孫見善的臉色迅速沉下來。
「你要做什麼?」
中年男人穿得西裝筆挺,和周圍的破落格格不入。
「你要出門嗎?你妹妹呢?怎麼不見了?」他的眼光落在孫見善的行囊上。
孫見善一愣,身旁的如願對他扮個鬼臉。他立時明白,她已經用隱身術將自己隱匿起來。只有他看得見她。
他的臉色稍微和緩一點,不過這是很不客氣就是了。
「她回家去了,我也要走了,你們不必再特地來趕人,再見。」他繞過中年男人身旁就走。
「慢着。」中年男人連忙抓住他的臂。
孫見善殺氣騰騰地瞪過來,他嚇了一跳,連忙放開。
「這位先生……對了,您貴姓?」中年男人客氣地道。
「幹你屁事。」
如願在一旁拉拉他的衣袖,「你不要這麼兇巴巴的,人家説不定有事情要説。」
中年男人對她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孫見善明白應該是隻有自己聽得見她。
「姓孫。」他的臉色依然勉強,卻回答了問題。
中年男人露出笑容。「孫先生,您好,敝姓程,我是這個裏的里長。不過我今天來,是有些私事想向您請教一下。」
孫見善瞄一眼如願滿是好奇的臉孔,強是把不耐煩壓下去,問:「有什麼事快點説。」
起碼他沒有趕人的意思,程里長吁了口氣。
「我聽前幾天陪老強一起去找你的街坊説,你那天預測老強會在七日之內過世?是這樣的,老強真的就在你説的那一天過去了。」
「所以呢?」孫見善早就料到他的來意定然不出此事。
「所以……咳,街坊鄰居開始説,眷村裏有個半仙來隱居了。我聽了之後,慕名而來,希望您如果有能力,可以幫我開釋一番。」
「我什麼都不會。」他面無表情地轉頭就走。
「孫先生,我可以付錢!」程里長情急地喊聲叫住他的步伐。
錢?
孫見善無法不心動。
金錢是他們目前最需要的東西,如果只是坐在那裏等着如願把錢變出來,他覺得很……窩囊。
「……你準備付多少錢?」他吐了口氣,慢慢走回來。
「我準備了一個五千元的紅包,如果你還要加錢,我們可以再商量。」程里長立刻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個紅包袋。
「你想問哪方面的問題?」孫見善瞄了那紅包一眼,依然面無表情。
「我的家宅最近不太安寧,找了幾個師父來看過,都沒有什麼改善,所以想請您來算算看。」這是狗急跳牆之策。
「……你在這裏等一下。」
他慢慢走回房子裏去,把如願拉到客人看不到的角落,商量對策。
「聽着,我們兩個得吃飯。外面那個人願意花五千元,只要我們回答他幾個問題,這種簡單錢沒有理由不賺。」
「噢。」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你繼續隱身起來,別讓他看見。待會兒聽見他的問題,你若有答案的話,就告訴我,再由我轉告他。」他簡單地説。
「為什麼不能讓他看見我?」她好奇問。
孫見善自有其顧慮。
眼前,找如願幫忙看命不失為一種求生之道。但,老強的單一事件就引來這個姓程的里長,將來消息傳開來,只會招來更多不必要的關注。
台灣什麼不多,好事的人最多,如願這丫頭又成天迷迷糊糊的,他不敢想象,一旦她非人類的身分露出破綻,將會引來多大的軒然波濤。一個不好,被人把水草真身偷去解剖什麼的,那就糟了!
「總之,你乖乖藏好,不準讓任何人看見,聽見沒有?!」他沉下臉吩咐。
「哼,又擺兇臉嚇人了。」她嘀嘀咕咕道。
孫見善走出去的時候,臉色還是陰沉沉的,卻又用她最喜歡的那種方式抓抓她的頭髮。
這到底是兇還是不兇?大怪胎!如願皺皺鼻子,跟在他身後隱形而出。
「你有什麼問題就問吧!」他冷對里長。
「是這樣的,我有個兒子,從小品學兼優,考試也都是第一名,在外面從來不跟同學結怨,人緣很好;今年升上台大一年級之後,不知道為什麼精神變得越來越差。我帶他去看過精神科了,家裏也找師父來看過,都沒有什麼幫助,他的身體就是越來越壞。」程里長掏出手帕擦擦汗。「有人説是祖先墓地的風水衝到了,可是我找了風水師看過,也沒什麼改善,我實在已經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一聽説您好像功力很神,想請您到我家裏幫忙看看。」
「家裏只有兒子情況不對,其他人都很正常嗎?」他轉述如願傳給他的問題。
「是,是。」
「他的生辰八字呢?」
程里長將兒子的生辰八字説了。
孫見善聽了,半晌不語,其實是在等旁邊那個小笨仙掐指算完説答案。
程里長看他長目半閉,神色肅然,屏息不敢出聲。
等了半晌,孫見善突然開口就罵:「什麼品學兼優的孩子,分明是小畜生一隻!」
「啊?」程里長嚇了一跳。
「他是被嬰靈纏上了。」
「嬰靈?」
「嬰靈一般是尋母不尋父的,你那個花心兒子把人家的女兒搞大了肚子,不負責任,前前後後總共累積了十幾條小命;地府看不過去,也不讓鬼差拘押了,索性讓那些嬰靈聚成一氣,全找上你那個品學兼優的寶貝兒子。」
「怎麼可能?我兒子很乖的,他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程里長急道。
「廢話,全世界的父母都以為他們的兒子很乖,沒交過女朋友。」孫見善一把將紅包搶過來。「愛信不信隨便你。總之,你兒子再這樣損陰德下去,包管他過不了二十一歲——好了!」
「什麼好了?」程里長愣住。
什麼好了?如願也問。
「他才……你才出五千塊而已,難道連子孫八代的事都告訴你?」孫見善同時回答兩個人的疑問。「言盡於此,你自己想辦法化解吧,再見。」
他背起包包就走。
「慢着慢着!」程里長急得拉住他,從皮夾抽幾張千元鈔票就往他手裏塞。「錢的事好説,大仙,我兒子的事你一定要幫我解決啊!你剛剛説他過不了二十一歲?」
他瞄向身旁的如願。
如果那個人繼續缺德下去,鐵定折壽,想活長命一點,現在開始積德吧!還有,那十幾個小娃娃,得幫人家好好超渡才行。小小年紀,什麼都不懂,就落得在陽間遊蕩,怪可憐的,我看我還是去請判官大哥——
「好了!」孫見善再喝。
「什麼好了?」程里長頓住。
什麼好??如願也頓住。
孫見善閉着眼,揉揉太陽穴。
「你辦場法會,好好超渡那十幾個嬰靈吧!」他硬抽回自己的手臂,往眷村口走去。如願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邊。
「超渡嬰靈之後,我兒子就有救了嗎?」里長急得跟前跟後。
孫見善心念一轉,暗笑一聲。
「這樣當然不夠。」他停下來,神情肅穆地道:「做法事的時候,你一定要讓你兒子親自寫一篇訃文,在靈前大聲念給你未出世的孫子孫女們聽。內容一定要把他自己幹過的每樁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記住,少了哪一條的話,那個嬰靈可不會走的。」
「交、交代清楚?」里長結結巴巴道。
「沒錯。而且麥克風的聲音要越大越好,讓每個嬰靈都聽得清清楚楚,並且誠心在靈前懺悔,它們才能氣平,不再來找你兒子麻煩。」
「這、這……」這種醜事要用麥克風大聲在鄰里間説出來,他們家要怎麼做人?
「你不願意?那也沒關係,反正看你才四、五十歲而已,再生一個兒子也不困難。頂多這個兒子噶了之後,你出去包個小老婆,多生幾個備用就是了。」
噗!如願在旁邊掩唇笑出來。
他繼續開步走。
「我、我……」里長尷尬萬分。
「還有,叫他從現在開始吃素,少做點虧心事,以後除非結婚娶老婆,不可以再玩別的女人,否則地府看他惡性不改,再把那些嬰靈放出來的話,哼哼,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他,知道了吧?」
「是。是。」
孫見善擺擺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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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
孫見善走出台南火車站,盤算一下今晚應該去何處落腳。
「我的天哪,好好笑哦,真的好好笑哦,哈哈哈哈——」
旁邊那個很吵的噪音還是在那裏笑得前仰後合。
「我説姑娘,你也夠了吧?笑了幾個鐘頭還笑不累?」他無奈道。
為了不讓他看起來像在和空氣説話,如願一走出驗票口便現出身形。
當她念動隱身咒時,身形四周隱隱多了一層迷濛瑩亮的光暈,和平時以人形出現的實體感覺不太一樣,因此孫見善可以看得出差別。
他連忙張望一下,確定沒人看見她突然冒出來。幸好現在是上班時間,車站裏人潮不多。
「下次不要在大堂廣眾突然現身!」他輕斥道,然後牽起她的手往外走。
如願吐吐粉紅舌尖,乖乖被他牽着走。
「孫見善,你好厲害,不必見面就把那個壞兒子修理了一頓,呵……我晚些問問判官大哥那人有沒有照做,如果沒有,就讓鬼差們去鬧鬧他,嚇到他非做不可。」
「賊頭賊腦!」孫見善又好氣又好笑。
「孫見善。」
「幹嘛?」
「其實你人很好耶。」他的心裏還是有正義感的。
「什麼好不好的?我只是不爽被某個小笨仙鬧得只能吃素,所以找個人陪我一起受苦受難罷了。」孫見善覺得耳朵有點熱,打死不承認。
「呵呵,好吧。」反正她知道就是了。如願愉快地抱着他的手臂。
她的心裏沒有男女之別,平時一高興就又攬又靠的。孫見善卻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他的手臂感受到她胸脯的柔軟僨起,微微一震,不動聲色地把手臂抽出來。
如願不疑有他,改為牽着他的手。
「一開始跟着我這種主子,你一定覺得很委屈吧?」孫見善突然道。
「為什麼這麼説?」
「我這個主人落魄潦倒,比不上你以前當過高官將相的主子,你當然委屈。」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意這些事。
「反正我吃的喝的就是那些東西,大魚大肉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你是不是窮途潦倒,對我也沒差別,不過——倘若我跟到一個壞人主子,我會很難過就是了。」
「你不是説過,壞人進不了你那個大姊姊的店嗎?」雖然孫見善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那是後來大姊姊收留了我之後的事。之前我流落凡間,就跟到一個很壞的主子,那人做了好多壞事!幸好我不能造殺孽,才沒被他濫用,但是、但是……他藉由我的法力變得有權有勢,魚肉鄉民,所以我也算連帶造了惡業。」如願楚楚可憐地垂下頭來。
「後來呢?」孫見善輕輕捏了捏她的後頸,一股暖柔的感受流進她體內。
「有一天,大姊姊經過他的府門外,感覺到我的氣息,知道我很不開心,就走進來帶走了我,讓我留在她的花坊裏,以後我就不怕被壞人收去了。」她轉眼間開心起來。
「可是,那個主子的願望還未到盡頭,你可以就這麼獲得自由嗎?」孫見善一怔。
「正常情況是不行的,畢竟我受縛於天道,就得依本命而行,但是大姊姊的法力很高強,她一把我帶走,我就自由了。」她不知不覺又攬着他的腰,靠在他身邊。
「那個大姊姊到底是誰?」他皺眉問道。
「大姊姊就是大姊姊啊。依照你們現代的話,她在天庭應該就是,嗯……『人脈很廣』,對,就是這樣!」她快樂地點點頭。
孫見善哭笑不得。原來天界也講交情的!
眼見天色暗了,孫見善決定先找間車站附近的旅舍度過今夜。
他身上有程里長塞給他的一萬多塊,明天干脆找個僻靜的地方,租間小套房落腳。
他終究是個二十二歲的大男生,從十八歲開始就在監獄度過,所以實際上的社會年齡只有十八歲而已,和所有青少年一樣,對於茫茫未來一點頭緒也沒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兩人找了一間舊旅舍訂房間,孫見善仍然要她隱身起來,直到進了房間才現形。
「哇,有好舒服的牀可以躺,那我今晚不回真身去了,我也要睡這種軟軟的牀。」她一個箭步撲上彈簧牀去。
正在喝水的孫見善嗆了一下。
「有沒有搞錯?牀只有一張而已,你睡牀,那我睡什麼?」
「這張牀這麼大,我們一人睡一邊就成了啊。」她理所當然地道。
「算了,隨便你。」她都不怕吃虧了,他怕什麼?
他拿出衣物,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出來,全身只穿一條短褲和汗衫。
如願仍舊在房間裏東摸西碰,見牀邊有個投幣孔,她好奇地從他外套裏掏出幾枚硬幣,再按下按鈕。
「哇——牀會好動,好好玩。」她高興得大笑,玩得不亦樂乎。
孫見善好氣又好笑。這是情侶投宿時增加情趣用的道具,結果給她拿來亂玩,他突然有一種自己在帶壞無知神仙的罪惡感。
「別玩了,該睡覺了。」十五分鐘過去,牀停止晃動,他阻止她再投幣進去,然後攤開自己那一側的被褥,躺了進去。
「喔。」如願乖乖學他一起躺平。
燈關掉,四周很快安靜下來。
空氣裏有旅舍陳舊的氣味,和一種淡雅的、馨香的氣息。他抽了抽鼻子,發現那是從她身上沁散而出的海洋氣息。
啊……嗯……喔……
無巧不巧,薄薄的隔間傳來其他房間的曖昧呻吟。如願突然坐起,推了推他。
「孫見善,隔壁有個女人在哀叫呢!是不是有人受傷了?」
清俊的臉孔在黑夜中漲紅。
「人家好得很,你少管,快睡覺。」他翻身揹着她,假裝睡着。
如願猶不放心,又坐着聽了一陣。幸好上陣的男人體力不怎麼好的樣子,才叫了幾分鐘就停了。
如願又傾耳聽了半晌,確定不再有聲音,才躺回去。
孫見善吐了口氣。
銀月漸高,暗香浮動。身旁那個柔軟的嬌軀還不知死活地越捱越近,最後乾脆整個人貼着他的背,抱着他的腰,睡得舒舒服服。
孫見善只覺心浮氣躁,一股熱息不住在胸臆和小腹間流竄。
「熱死了!我睡地上,牀給你睡!」他陡然翻開棉被,拿着枕頭往牀邊地板一丟。
四肢百骸裏彷佛熱水滾沸,在他的鼠蹊部彙集成一股生壯強硬的力道,他得拉開和她的距離才行!他不曉得再睡下去會發生什麼事。
「你睡在地上會着涼的,被子給你蓋。」如願看着他移到地上去睡,有些擔心。
「快睡吧。」他揹着她,將被子粗魯地接過來,五官隱在黑暗裏。
可是,身邊少了他熟悉的温度,輪到如願睡不着了。她很喜歡靠在他身邊,無論是變化為人形時,或回到真身被他捧在懷裏之時。
他身上有一種好聞又温暖的味道,讓習慣海洋冰涼温度的她覺得好舒服,總想時時刻都偎着那股氣息。
「孫見善?」
「……幹嘛?」
「我也想睡地上。」她想跟他一起睡。
黑暗中,他翻過身面對她,她只看到一雙閃亮黑眸。
「你以前也都習慣陪你那些主子睡覺嗎?」他的嗓音在萬籟俱寂中顯得啞沉。
「才不呢!他們都把我擺得高高的,供得像尊菩薩似的,我才不愛靠近他們。」
又是片刻的沉默。
「沒有一個主子是真心待你的嗎?」
「其實不管人品如何,他們嚴格説來對我都很好啦。」因為有求於她嘛!
「他們死了之後,你會不會想念他們?」
「想念?」
「對,有沒有哪個人讓你特別捨不得?」他慢慢坐起來。那雙明亮的眼眸變得深幽。
「這有什麼好捨不得的?他們在人間的壽數到了,本來就該重新投胎。」
聽她説得如此輕易,孫見善皺起粗濃的眉。
「你跟他們相處幾十年下來,難道都沒有感情嗎?」
「哦——原來你説的是這個。」如願領悟之後,燦然一笑。「我沒有感情啊!」
「什麼?」他立時坐起。
「嗔痴愛慾是凡人才有的感情,我們仙人當然沒有,所以我既不恨人,也不愛人,更不牽掛任何人。」如願理所當然地回視他。
孫見善瞪着她好半晌。
「可是你明明會哭會笑會生氣,你有感情!」他堅持道。
他好像很不高興聽到她説這些話,為什麼呢?
「看到好玩的事自然會笑,看到不開心的事就生氣或難過,這是正常的,但是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會恨誰,也不會愛誰的。」
孫見善終於明瞭——她有「情緒」,但沒有「感情」。
情緒是浮面的,高興就笑,難過就哭,發泄出來就過去了,不會再更深一層。
感情卻是比較深入的,由心底發出的意緒,有愛,有恨,有嗔,有痴,會一直停留在心底。
世事於她如浮雲,眨眼即逝,所以她不會恨人,也不會愛人。
將來等他歲數終了,她也只是回到那個白衣美女的身邊,然後再等下一個主人將她帶定,直到她在凡間的修行終了。
自己之於她,也不過就是眾多主人中的一任而已。
孫見善體內的火倏然消了下去,寒意從他腳趾間上湧,迅速攫獲他整個人,將他拖入冰窖裏。
她不會恨他,也永遠不會愛他,他只是她的「主人」……
「孫見善,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説話?」
黑暗中,那雙深幽的眸徹底暗了下來。他躺回地上,翻過身,聲音比冰涼的地毯更寒冷。
「我累了。睡覺。」
「……噢。」
如願依言躺平。眼光卻離不開地上那個突起的陰影。
她不知道自己説錯了什麼,他為什麼突然冷淡下來呢?
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覺,一直徘徊在小草仙的心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