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間裏凝視着黑夜,大腦思考着,思考着麻由子,還有智彥。
我的良心在我耳畔低語:以後不能再接近麻由子了,否則就會失去一個無可替代的至友哦。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會喜歡我。
隨即另一個自我反駁,對自己誠實一點吧,愛一個人沒有罪過。
苦悶、痛苦、煩惱、焦躁,不一會兒我就精疲力竭,陷入了睡眠——這幾個夜晚一直是如此。轉眼到了六月。
這天上午的休息時候,我在自動販賣機裏買了罐咖啡,麻由子走了過來。她T恤外穿了件白大褂,因為五官非常莊重,所以比起那些華麗的服裝,我覺得她更適合這種打扮。當然對我而言,她穿什麼都很好看。
她衝我微微一笑,説“今天智彥請假沒來”,最近她終於對我不用敬語了。
“生病了?”
“好像是感冒,我剛給他打了電話”
“嚴重嗎?”
“他説有熱度,雖然吃了藥”她顯得很擔心。
“那我們今天回家的時候去看望一下吧,説不定吃東西都不太方便呢”
“好啊”麻由子笑着説。
五點我們便從MAC出發前往智彥的住處。他家住在高田馬場,雖然走路需要30分鐘以上,但麻由子提出還是步行去。“今天的風感覺非常舒爽呢”,這是她的理由,儘量想和她多呆一會兒的我當然不會有異議。
“你去過他的住處嗎?”我若無其事的提問。
“只去過一次,去看看他的電腦”麻由子作答,這較為隨意的口吻無意中讓我鬆了口氣。此刻只要她露出一絲躊躇之色,我就立刻會聯想到她和智彥有了肉體關係。當然也不能斷言這種隨意的口氣就能説明什麼沒發生。
“那他有沒有到過你的房間?”
“還沒有,他一直只是送到我公寓門口”
本想問為什麼不讓他進去呢,我還是嚥了下去。這問題太奇怪了。
“你一個人生活了多久?”
“從上大學就開始了,所以已經第五年了”她攤開手掌。
我從智彥那裏聽説她住在高円寺。
“你老家是新瀉?”
“是啊,那可是正宗的鄉下”她皺起鼻子笑了,“你可不要到處傳噢”
“那你父母知道你們的事嗎?就是,嗯,你和智彥交往的事情”
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就像前方的晚霞頃刻間陰暗了下來。接着,她擠出了一絲淒涼的笑容,搖搖頭,“他們不知道,我還沒説”
“為什麼不説呢”
“因為”她停下了腳步,前面的信號燈正好變成了紅色,“他們肯定不會理解我的,他們思想極其守舊,簡直跟古董一樣”
“但男女交往之類的總會同意吧?”
“不是這個意思”她思考着合適的用詞,然後把頭轉了過來,“還是免不了帶着歧視的眼光”
“歧視……”
“就是對身體像他那樣的人”她加強了語氣,聲音裏飽含着憤怒,“你一定決定很過分吧?都這種年代了”
“原來是這樣啊,但智彥的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啊”
“都一樣的,總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雖然嘴上説得好聽,但其實心裏充滿着偏見。如果引見了他給我父母,我媽媽肯定會説‘沒什麼本事也就算了,你至少給我找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啊’”
“怎麼可能……”
“你一定覺得我在開玩笑吧?可是這是真的,我都煩死了”麻由子像對母親一樣瞪着紅綠燈,綠燈亮了之後,我們又邁開腳步。
“但最後你必須得説的啊”我説,“如果你們一直交往下去的話”
“是的,而且我有義務打破這種歧視觀念,但是……”麻由子一邊看着腳下一邊行走着。
“那你又怎麼樣呢?”
“我?什麼怎麼樣”
“對於智彥的缺陷,你是怎麼看的?不會一點都不介意吧?”
“是啊……”她開始支支吾吾的,但過了一會兒態度又堅決起來,“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注意到他走路的樣子不太對勁的確是事實,但我從來沒有覺得討厭,一次都沒有。我想助那個人一臂之力,覺得如果自己能幫上忙就再好不過了”
“我真羨慕智彥啊”
“是嗎”麻由子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我説,“那不是一種同情嗎?”
她又停了下來,但這次不是在十字路口,前方也沒有紅綠燈,而是人行道的中央。她把臉慢慢轉向我。
“我覺得不是”杏仁般的大眼睛折射出嚴肅的光芒。
“是嗎?”
“因為成為了他左臂右膀之後,我自己也能獲益。一旦他幸福的話,我也能得到幸福”
“你就不帶一絲憐憫之心?”
“嗯……”麻由子的眼神開始飄忽不定起來,我略微感受到了她的不安。
“還是有一點的吧?”
麻由子彷彿全身一下子沒了力氣,攤開雙手。
“不可能沒有的啊”
“也是”我點點頭,“我也同樣如此,要是有人問我是否夾雜同情心,還是無法否認的”
“但不光是如此”
“那當然,但這種同情心起的作用還不小呢。經常會怕傷害到他而説話小心翼翼的”
“我倒不怎麼考慮這種事”
“我會經常有所顧忌的”我斷言,“之前你也不是向他隱瞞了我們正談論網球的話題嗎?”
“那個是……”麻由子語塞了。
“我並不是在指責你,只是想確認一下你的心意。智彥是我的好朋友,你也是”我嚥了一下口水,繼續説,“都是對我而言至關重要的人”
我第一次對她表達了自己的感情,不過麻由子似乎沒能領會到這告白的本質,只是爽朗地笑笑,並説了聲“謝謝”,然後繼續往前走。
她沉默着,表情看上去像在沉思。我開始厭惡起自己來,明知道這個問題沒有正確答案,卻再三地質問她,無非是企圖動搖她對智彥的感情而已。
“對他説謊不太好”她半天憋出了這麼句話。
“那也不一定噢”我回答。
我們途中經過了一家超市,便準備進去給智彥買些食物。麻由子對智彥愛吃的東西完全沒有概念,所以決定權便掌握在了我手上。
超市前方的不遠處,有一家賣寶石和金銀首飾的折扣店。麻由子不由停下了腳步,靜靜望着陳列櫃。
“有你喜歡的東西嗎?”
“嗯,不過五萬日元有點貴”她聳聳肩,吐了吐舌頭。“對不起,我們快走吧”
我看了一眼陳列櫃,一枚鑲有藍寶石的胸針正好是她説的價格。
來到智彥的房門前,我從兜裏拿出鑰匙,插進了鑰匙孔。轉了一圈,門開了。智彥留了一把鑰匙在我這兒,因為他母親説“如果放一把鑰匙在敦賀君這裏就安心了”,當然智彥不在家的時候,我是不會隨便進來的。
打開門口,我叫了一聲,“喂~,你在嗎?”在窗邊的牀上,凸起的藍色牀單動了一下。
“你來了啊”智彥直起了身子,聲音聽上去有些疲倦,身上穿着藍白條紋的睡衣。他從枕邊拿起眼鏡,“麻由子也來啦?”,臉上露出了笑容。
“身體感覺如何?”
“還有點熱度,不過放心吧,明天就能去上班了”他説道,並觀察着麻由子的一顰一笑。
“你可不要勉強哦,要是惡化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話説回來,現在可是關鍵時期啊”説罷,看了一眼麻由子,“關於試驗計劃和須藤商量過了嗎”
“他説改到下週了”
“是嗎”智彥躺在了枕頭上,“本來大腦機能研究組應該今天過來的,真遺憾呢”
“你着什麼急啊,做出很可觀的數據了嗎?”
智彥攤開放在枕邊的文件,上面還插有圖表,我瞟了一眼。
“嗯,這話以後再説吧,總會有機會説的”他注意到了我的視線,趕緊合上文件。
“智彥,你吃過飯了嗎?”麻由子問。
“早上吃了一碗杯裝泡麪”
“我猜就是”我拿起塑料袋站起了來,“今天給你熬點特製的菜粥喝”
“啊,那我也來幫你吧”
“你就別去了,讓崇史一個人做吧”智彥躺在牀上,笑着説,“崇史的手藝可是別有一番風味的哦”
不過麻由子還是走到我身邊,幫我切起了青菜。
熬了三人份的菜粥,外加一盤紅燒帶魚,這樣,三人的晚餐就大功告成了。菜粥的味道還算不錯,“真好喝,我要對你另眼相看了呢”麻由子也説。
“我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我也是這樣喝着崇史熬的菜粥呢”晚飯後,智彥喝着袋泡綠茶説道。
“説起來的確如此啊”
“回想一下,我幾乎每年的這個季節都要得感冒呢”
“所以你得注意身體了”麻由子説。
“得感冒的一直是我,崇史從來不生病的呢”
“也並非如此噢”
“但從來沒有卧病在牀啊,如果不是盲腸炎初中就是全勤,高中時候的缺勤也都是逃課所致”
哈哈哈,我大笑,智彥繼續説着,“果然是練過身體的人啊,初中時候就一直是運動俱樂部的成員呢”
我馬上收起笑容,低頭盯着已經空了的碗。
智彥對麻由子説,“崇史以前是軟式網球選手呢,在靜岡的高中裏可是很出名的哦”
“沒到哪種程度啦”
“絕對是這樣,你別謙虛了”
“其實”這時,麻由子開口了,看了看我,再看看智彥,臉上泛着有點僵硬的微笑,用明顯是裝出來的歡快語氣説,“其實我也一樣呢”
“一樣?”
“軟式網球,我在高中時期也打過,我跟你説過吧?”麻由子對着智彥説。我低下了頭,不忍看她做作的表情。
“沒,我可沒聽你説過”智彥回答,也許是心理作用,語調低了下來。“要是你説過我肯定記得,這種話我不會忘記”
“是嗎……”麻由子聲音快聽不見了。
“那你打軟式網球……崇史知道嗎?”
我抬起頭,由於日光燈反射在他的眼鏡上,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所以有些不安。
“不知道啊”我回答一聲。
“呵”那一霎那,智彥的目光落到了被子上,隨即又立刻轉向了麻由子,嘴角重新浮現出笑容。“那你以後和崇史一起打吧,大樓前剛好有一個網球場,對吧?”
最後的‘對吧’,是衝着我説的。
“那以後一塊好了”麻由子看着我説,我含糊的點點頭。
然後,我和智彥聊到了高中時期的往事,但總是氣氛不太夠,其間出現了很多次沉默。因為智彥是音樂發燒友,我提到了他推薦給我的CD和MD,但那只是增加了對話的中斷次數而已。
等到過了夜晚十點,我站了起來。麻由子也説要回去了。
“你們特意來看我,真是過意不去啊”智彥在牀上目送着我們。
我揚起一隻手,和他道了別。
我和麻由子兩人一直走到高田馬場站,她顯然有些消沉,腳步很沉重。
“那種話要是沒説就好了”走了一會兒後,麻由子開口説。
“網球的事?”
“嗯”
“看來來這兒之前,我説的那些話多餘了”
“那倒沒關係,是我的問題”她小聲嘆氣,“他肯定聽得出那是謊話”
“你是指我不知道你打網球的事?”
“是啊”
“嗯……”智彥直覺的敏鋭程度我是最瞭解的,“可能吧”
麻由子又深深吐了口氣。
我們在高田馬場車站告了別,她乘的車先來了。
“你別想太多了”這是我最後跟她説的話,她微微一笑,點點頭。
望着麻由子乘坐的電車漸行漸遠,我胸中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念頭,並相互糾結着。那就是:她對智彥的感情明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後,所產生的罪惡感和欣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