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漆鐵寶和老伴一起來到那個商場。那是一箇中等規模、以出售中低檔商品為主的國營老商場。漆鐵寶租用了商場北門一小塊地方,擺上了電動爆花機,賣“美國爆米花”。老伴則攬了個在商場門口看管汽車停車場的活兒。那個早上天色陰沉沉的,彷彿要來場雨夾雪。商場還沒開門營業。漆鐵寶進去做開爆的準備,老伴則把一個標誌其身份的紅袖箍套在了胳膊上,手裏捏着一沓停車收費的標價收據。
商場前的大街上已然車水馬龍,上班的工薪族擠滿了公共電汽車,騎自行車的人流時時溢出慢車道去,有的小轎車司機便從車窗裏對違章的騎車人發出怒罵……但商場前那塊不算大的停車場還是空空蕩蕩的。
漆鐵寶爆出了頭鍋玉米花,因為捨得擱糖稀,所以從商場尚未開啓的大門那門縫中,飄散出陣陣誘人的甜香……老伴任那股甜香襲上鼻端,心裏暖洋洋的;她在那塊地盤上轉悠着,想到頭晚兩口子算出的收入帳,半個月淨掙了三百來塊錢……這下心裏頭踏實了,不光能按計劃收回投資的成本,年底換台彩電看的願望也不難兑現了啊……
漆鐵寶老伴忽然發現有輛出租車開過來,不當不上地停在了那兒,她忙趕過去,吆喝説:“嘿,我説那位師傅……那兒不準停車!你把車開進來!”她打着手勢,讓那車開進停車場裏白線畫出的車位裏。可那司機根本不理她的碴兒,她急了,湊攏那車,彎下腰,朝車窗裏瞪視着;她只剩一隻眼還有視力,所以她那張望的模樣挺古怪,這讓司機很不愉快;司機很不客氣地跟她説:“嘿,你離遠點成嗎?……你不就是想收我的費嗎?你今兒個還沒開張對不?成成成,給你給你……”説着便遞了兩塊錢到窗外。那漆鐵寶老伴且不接那錢,理直氣壯地説:“你開到位子上你再掏錢!咱們可是有領導有規矩的……”司機不吃她那一套:“嗬,你還有領導!你把他請來!……我在這兒等個客,這就到……到了我就開走……交通警還沒管我呢,就輪到你給我立規矩啦?……”
兩人正糾纏着,從人行道上急匆匆來了一個人,是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她那鞋跟敲得路面一串脆響……來到車前,她連眼皮也沒眨漆鐵寶老伴一下,打開車門就坐到了後座上;而司機沒等她坐穩,也就把車開動起來……漆鐵寶老伴後退一步,望着那車屁股朝馬路當中扭去,後悔自己沒接過那兩塊錢來……
開車的司機是富漢,坐進車裏的是自稱鳳梅的女人。
車都已經開到馬路上了,富漢才問:“去哪兒?”
鳳梅説:“機場。”
方向根本不對。富漢也不説什麼,只是暫且還往前開。鳳梅知道一時還不能掉頭,也便不再言語。
富漢的呼機是一大早得到鳳梅的呼叫的。通話中,鳳梅讓他到這個商場門口來等她。這個會合地點他們以前從未使用過。富漢不問“為什麼”,也不問“幹什麼”。這一半是因為性格,一半是因為在江湖上不興那麼多嘴多舌。互相既然信得過,那就用不着那麼多廢話,一切都有待於“到時候看着辦”。
鳳梅自然有過多次赴機場乘飛機旅行的經歷,可此前她去機場都沒讓富漢送過。這回她除了一個隨身挎包,連一個小拖箱也沒帶,實在不像出遠門的樣子。可偏偏這回,她很可能是一去不返了……
汽車終於在一個可掉頭處掉轉了頭,富漢簡捷地問:“幾點的?”
鳳梅回答他:“來得及。”
汽車出了二環,朝三環而去……
鳳梅望着車窗外連續掠過的高樓剪影,石頭般的心腸有些個糯化。當直插雲霄的京廣中心映入她的眼簾時,她驀地回憶起頭一回進入大飯店時,被那富麗堂皇的景象所震懾的心情……還有頭一回得到鑲藍寶石的足金項鍊——那是一整套,裝在一個紫紅色泛綠光的絲絨盒子裏,還有與之相配的戒指、耳墜和手鍊——當時,“心花怒放”再不是書本上的一個僵死的詞彙,而成為流動在全身血液裏的一首歌曲……可是“好景不常”,沒過半年,因為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當她再次走進豪華的購物中心,所有標價最高的商品對她來説都沒有了“買不起”的心理壓力時,她那份失落感啊!有幾個人能領會,能相信呢?那真是痛苦得沒法子排遣!……當她一個懶覺醒來,日光映上她牀鋪,那粉浪般的鴨絨被散發出法國幽蘭香水的氣息,而她想來想去,滿京城再也想不出一個新的有吸引力的消遣場所時,又是怎樣地受煎熬啊!是呀是呀……到哪兒去?去幹什麼?……去崑崙飯店吃上海風味餐?到順峯點上一大客龍蝦?往東湖別墅去再試試那兒的西餐?還是到麗都假日飯店喝杯德式雞尾酒?凱賓斯基飯店和香格里拉飯店雖最稱雅緻,可難道還沒去夠?大世界娛樂城太俗,HardRock餐廳太吵,竹園賓館有點陰森,懋隆的首飾總無新款……而最最要命的還不在這些個吃呀穿呀喝呀玩呀什麼一概乏味無趣……最最要命的是,怎麼她見着誰都討厭?……
……如今這一切總算都可以畫上一個……不是句號,也是分號,一個大大的分號……她想到了他那張油晃晃的臉,臉上的那副“價值連城”的眼鏡,那眼鏡後鼓鼓的眼珠……慌什麼啊!……不是才查到無錫嗎?……無錫的糖醋小排骨實在不怎麼樣!不合我口味!蘇州滷汁豆腐乾還差不多……“你怎麼這時候還説這些個!”那你要我説什麼?我説“你甭慌”,你聽得進嗎?……好,先把我送出去,我正想挪挪窩呢……護照簽證什麼的都是現成的……那我現在成哪國的人啦?我算是他們那國的哪門子雜種了呢?……話太難聽?那當初你怎麼不找個舌頭尖上光開花不帶鈎子的主兒呢?……
……那邊機場有人接應……是呀,能從銀行裏隨便拿出大把錢來的主兒,自然也就能把那些個錢三變兩變變成大把的外國錢,在境外註冊連媽帶兒子的一串子公司……我有了那其中一個兒子公司的總經理身份,自然一下飛機就有車來接,有房子好住,有秘書好支派,有女傭來照應……是的,那叫做“小心伺候,色色精細”……類似這樣的“八字方針”他還叨嘮過多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人別犯我,我必犯人”;“只能幹賺,決不包賠”……聽慣了,也跟着蹚慣了,不以為奇了……可現在望着這街邊公共汽車站那一團團的等車的主兒,耳邊的這些個沙嗓子訥出的“八字訣”,實在是有點子傷天害理、驚心動魄!那些個等着擠車,卻一時還等不來車,在寒風裏拱肩縮背的主兒,一月能拿多少工資?歸裏包堆,所謂的“亂七八糟”加一塊兒,能有怎麼個數兒?四五百?七八百?撐死了一干出頭?還不到我這手包上鎦金扣兒的價兒,也就是一瓶軒尼詩X·O的開瓶費而已……可他們未必有找這麼心煩……那個裹着塊廉價頭巾的娘兒們,她逛燕莎友誼商城的時候,來回來去地挑揀、算計,該多有意思!我能有那個樂子嗎?總想着我一個電話能把你整個商場端了,歸到我們那公司名下,在那裏頭轉悠,豈不是索然寡味嗎?唉唉,是她應該羨慕我,還是我應該羨慕她呢?……
汽車已經過了三元立交橋,駛入了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鳳梅的胡思亂想更如風中柳絮,上下左右攪動翻飛……
……吉虹還算有點子意思……有意思就在別看她列入“星系”,其實傻妹子一個,好比是張空白還挺大的新紙,我可以在那上頭隨意地塗塗畫畫……也真逗,她竟始終搞不清我這個庭院深深深幾許……等着她那個《棲鳳樓》在外頭公演吧,我肯定去捧場!鳳梅看鳳梅,大眼瞪小眼,嘻嘻……“真真假假,真不敵假”,又是他的“八字訣”!我算是掉這個坑裏爬不出來了!……
……我究竟是誰?鳳梅?……總共有多少個化名?這護照上又添了個怪有味兒的名字……什麼風味的?串了味兒的!……是的是的,明白明白,我這次去,是給他“打前站”……他“早晚得走,敢不讓走”……那可難説,興許一下子就愣不讓走,走不成了呢!不過,我會在那邊接應他的,“誰都賣我,你不賣我”,他這個“八字訣”倒還算中聽;是的,他知道我這個人,“能送掉我,不會賣我”,説對了,我就是這麼個鳳梅!咱老孃不高興。把你一推了事,可咱不會貪這個怕那個,把你給賣了……就好比跟富漢的事兒,跟你挑明瞭,你看着辦!瞞你有什麼意思?我能伺候你,繼續伺候你,可你伺候不好我,我不能再忍,富漢我們倆能相互伺候得筋酥骨癢的,你説你忍不忍吧?……
……鳳梅想着想着,便望着富漢厚實的脖頸,又望望駕駛座前的後視鏡,從那鏡子裏她看見了自己,歪歪頭,鏡子裏是富漢那稜角鮮明的臉龐,但富漢並沒在那反光鏡裏跟她交換眼色……她呼富漢時,並沒透露她要遠走高飛,富漢心裏在想些個什麼?想不想跟她上牀?對了,富漢跟她説過,男人不能跟娘兒們在清早幹那個事,凡清早直到上午想幹那事的男人,都一定是“有病”,並且註定了一輩子一事無成!……
富漢把車開得風馳電掣,轉眼到了琉璃牌樓似的收費站。鳳梅任由富漢交了十元過站費。富漢還是沒跟她對眼。
車到天竺機場,駛上出港坡道,鳳梅才説:“停國際航班入口。”
富漢這才知道她是要飛境外。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因為她一身輕裝,沒有一件行李。
車停在那兒。富漢等鳳梅下車。鳳梅忽然捨不得這就下去。
富漢説:“快下。這兒不讓多停。”那兒的管制確實很嚴,已經有人來干預了。
鳳梅只好下車。臨下車她囑咐富漢:“你快把車擱停車場……我在裏頭等你!”
富漢沒表態。車開走了。鳳梅望着那車遠去,忽然有種害怕丟失東西的惶急感躥上心頭。好久沒有過這種心境了。那回在王府飯店,整個兒手包弄丟了,跟保安部説明其中有三千美鈔、四種信用卡和價值上萬元的首飾等等時,她的平靜讓保安部的人難以理解……是的,那麼大的丟失她怎麼都不着急呢?……可現在,她確實非常擔心,擔心富漢是徑直開車回城去了……
鳳梅進到航空港內。電子顯示牌正刷刷地變換着顯示,她所要搭乘的那個國際航班早已開始辦理登機手續,估計已經開始放客進艙。她交了機場費,仍不進隔離區,她等着……可是一分鐘又一分鐘,富漢沒有露面。她咬着嘴唇。難道就此永別?她鼻息中忽然感受到富漢那特有的體臭……那對她是極珍貴的!……
候機大廳中迴盪着播音員柔和然而不動感情的聲音,是在催她所要搭乘的那個航班尚未登機的旅客抓緊時間登機……奇怪,世界上各處航空港的播音小姐都是這種腔調……人類何必要這樣的約定俗成?……
她必須進去了……她直到拐進出關閘口那兒,還回身探頭朝外面大廳張望……富漢死不露面!富漢一定是以為,過不了多久她便會回到北京,並且再次呼他,説不定再呼他就是一起到那別墅去,互相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莽富漢啊!你怎知我們從此很可能天各一方,再難絞作一團!……她其實應該在車上跟富漢透露一下她此行的非同小可,或至少更明確地要求富漢擱好車來跟她正式告別……她很後悔!……可她也實在不能説,即使跟富漢,因為她答應了他——那個使她除了愛情什麼東西都得到了的人——守口如瓶……可她現在成了怎樣的一個瓶子啊?盛滿了苦澀的渾水兒!……
她順利地通過了海關。他曾一再囑咐她,過關時千萬不要緊張。她顧不上為那個緊張。她只想再見富漢一面,哪怕遠遠地再看上一眼,就是一個朦朧的剪影也行……那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啊!猛男!壯哉富漢!……
富漢確實是懶得把車開到存車場,找車位,交費,再步行到候機室……他根本沒有送行的習慣,除非是還有什麼具體的事需要他幫忙,可鳳梅並沒行李什麼的,根本不用他再幫什麼忙嘛……富漢更懶得在機場排隊攬一個回城的活兒,他徑直開走,鳳梅出關的時候,他已經又來到高速公路的交費口了……
……且説富漢和鳳梅一早碰頭的那個商場門口,已經停滿了各種車輛;漆鐵寶老伴走進商場大門,一來避避寒,二來看看漆鐵寶的爆米花賣得怎麼樣了……她看漆鐵寶賣完一鍋,又爆出了一鍋,很是高興……她跟漆鐵寶説:“今兒個你猜我瞅見誰啦?”漆鐵寶問:“誰呀?”她説:“你記得嗎?咱們樓後頭……十七號大院……范家的三姑娘!……”漆鐵寶想不起來:“哪個范家三姑娘?”她説:“……準是她!別看她人大心大,成了個闊主兒……七八年不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嗬,如今譜兒可真大!……一早就有出租車跟這外頭等着她!……”漆鐵寶説:“你那眼睛!能認準什麼?……她要真成了闊主兒,老範他們兩口兒還能那麼窩囊?怎麼總沒見她回十七號看看?……”正説着,老伴忽然“哎喲”一聲,身子便打晃……漆鐵寶趕緊迎上去攙扶……原來是,她那腦子裏的豬囊蟲猛地一蠕動,這回一下子擠破了腦血管……
商場門口忽有老人大放悲聲,裝成一小口袋一小口袋的爆米花被他自己碰掉在地,爆米花散落各處,很快有顧客圍住了漆鐵寶和他摟住的昏迷過去的老伴……
響起了雜沓的聲音:“怎麼搞的?”“快來救人!”“商場怎麼能在門口設攤嘛!”“有沒有大夫?”“快閃開!”“打電話叫急救車!”……
而在同一時刻,在天竺機場,一架國際航班的波音747飛機正從跑道盡頭抬身爬空,那位鳳梅女士仰靠在座椅靠背上,閉住眼睛,一臉複雜難喻的表情……
72
一輛本田汽車在崇格飯店門口停穩。車裏下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西服革履、挺拔英俊,可是一挪動便顯露出有條腿很不靈便。女的珠光寶氣,香味四溢。女的挽着男的,一起進了飯館。女的是“賽麻姑”,她把男的叫做旺哥。
老闆哈敬奇把他們迎到了雅座。
他們已經接觸了多次。“賽麻姑”是穿針引線的人物。僅僅兩年前,“賽麻姑”還在崇格飯店西邊的那個小發廊裏混事由;現在她已是頂尖級俱樂部裏的名按摩師了。她“舊地重遊”,與哈老闆邂逅,言談中,哈敬奇嘆息説總不能大發,她便引來了旺哥——頭回來還架着拐,沒安假腿——給他們撮合。那意向,便是由旺哥與哈老闆合資,進一步擴大這飯館——把隔壁早已經營不下去的一個“雅舍書屋”和一個精品店的地盤都兼併過來,“鳥槍換炮”地大幹一番。
初次見面時,“賽麻姑”給哈敬奇介紹旺哥,哈敬奇一聽就説:“怎麼這麼巧?我這兒的常客,盡是拍《棲鳳樓》那電影的明星……《棲鳳樓》裏有個旺哥,康傑演的嘛!怎麼電影外頭真有個旺哥!”“賽麻姑”也不給旺哥保密,挑明瞭説,這旺哥的財是怎麼發起來的;哈敬奇例並不怎麼吃驚,只是忍不住笑道:“這可更巧了!電影裏的那個旺哥,是個花把式,整天跟香噴噴的東西在一塊兒;這位旺哥呢,可好!……”旺哥也不在乎這種對比,很坦然地承認:“我發的是垃圾財!泔水財!誰讓你們本地人放着這財不發呢!嫌臭不是?其實分什麼香的臭的,凡不是偷的搶的,那財摟在懷裏都是甜的呢!”哈敬奇這飯館的垃圾既無分量更無質量,都是傾倒在後門外的垃圾桶裏,由環衞部門按時收走;泔水也是外地人來收,可並非旺哥旗下的人;哈敬奇懂得,並不是每一個收垃圾泔水的集團都能產生出旺哥這樣的人物,旺哥的那個二環路和三環路之間,充滿了豪華大飯店、餐館、俱樂部的地盤,實在是得天獨厚;經過一番春秋戰國式的惡鬥,現在旺哥終於成了那一片的秦始皇,他不僅再不必親自戰鬥在第一線,買了房,購了車,有“大哥大”遙控指揮,而且他還能“登泰山”、“觀滄海”,有了投資其他方面的能力……來跟哈敬奇合資擴大這家飯館,其實只算是個小項目,而且主要是因為“賽麻姑”有這麼個興趣……自從他在那個俱樂部與“賽麻姑”相遇,他便將“賽麻姑”視為了紅顏知己;對“賽麻姑”,他是言聽計從的……
中午飯館裏沒什麼客。哈敬奇讓服務小姐先給他們布些酒菜,開瓶劍南春來,且喝且談。
“賽麻姑”説:“還是那話……你開飯館想發財,不瞄準了公款包桌消費,光指着散客小打小鬧,那你開上一百年也別想起樓做大!……要想把公款吸引到這兒來,你沒點新鮮招數可不行!……”
哈敬奇説:“公款不就講究吃個生猛海鮮什麼的嗎?要麼就是潮州菜,往精緻上發展……咱們也一進門搞它一溜水族箱,從別處高薪挖幾個潮菜大廚來……不結啦?”
“賽麻姑”説:“哎喲,您這是哪年的皇曆啊!如今粵菜臭了一條街,潮菜也飽和了!如今時興八大菜系以外的名堂,什麼東北菜呀,海南菜呀……還有各種各樣的小風味,什麼寧波菜啦,梧州菜啦,西安餃子席啦,福州魚丸席啦……”
旺哥便説:“那就開個洛陽水席館……”
“賽麻姑”伸出拳頭砸在旺哥肩上,笑説:“得了吧你!你們那洛陽水席,聽説每道菜都是一缽子湯,寡味得很,誰愛吃那個!”
哈敬奇問:“怎麼會全是湯?那怎麼吃得下?”
“賽麻姑”解釋道:“聽説是因為到清朝的時候,那地方已經缺水,所以最尊貴的吃食倒不是別的,是水……水席水席,讓你喝足了水嘛,你就高興了不是?”
旺哥説:“哪兒是那個道理?水席香着呢!”
“賽麻姑”説:“反正,你搞水席賺不了几席的公費,少那麼鋌而走險!……”
哈敬奇説:“都打通以後,要多搞點單間,配上卡拉OK……”
“賽麻姑”説:“重新起照的時候,把這店名兒改了……”
旺哥響應:“中啊!……你這店名……啥意思嘛!叫不響嘛!”
哈敬奇有點為難:“這……再商量吧!……”
“賽麻姑”眉毛一挑,尖聲説:“哪兒還有再商量的工夫啊!今兒個都把它定下來!一定下盤子,旺哥的資金立馬到位!”
偏正議論到這兒,哈敬奇一眼瞥見,林奇進了大門,他坐不住,説了聲:“對不起,你們先喝着,我得招呼個熟客……”便起身去迎接林奇。
哈敬奇迎到林奇跟前,熱情地招呼説:“郄爺!您好久不露……今天高興?……”
林奇懶懶地問:“雍望輝到了嗎?”
哈敬奇就知道林奇約了人,忙説:“雍老師還沒露……”
林奇問:“幾點了?”
哈敬奇知道林奇從來不戴手錶,忙伸腕看看自己的手錶,再抬頭對對酒櫃那邊的掛鐘,報告説:“差兩分一點整……您約的一點?……雍老師一向準時,估摸着這就要到……”他在前頭往另一空的雅座間引,林奇卻並不往那兒去;他發現林奇是徑直地往酒吧櫃枱前的一個車廂座走去,這才又趕忙搶上前去佈置……
他親自給林奇端上了一玻璃杯撒進一小撮精鹽的蒸餾水,又佈置了白煮草魚菜式,吩咐專門弄一大缽生香麥菜葉,要洗得格外乾淨……給廚房下完命令,他恭敬地坐到林奇對面……林奇抬起眼皮觀察着他的店堂,他感覺那目光是苛刻而嚴厲的……他想跟林奇説點什麼,可是卻忽然有種失語的尷尬……怎麼搞的呢?他對林奇的尊敬有增無減,可是卻變得無話可説……
“忙你的去吧。”林奇淡淡地説。
哈敬奇如聆大赦,暫且回到“賽麻姑”和旺哥那邊。
“工商的?……税務的?……”“賽麻姑”內行地小聲問他。
他搖頭。
“他在這兒有股?……”“賽麻姑”又斜着眼問。
“咳……他是我哥他們……上山下鄉時候的……戰友!……”哈敬奇解釋。
“賽麻姑”跟旺哥對視一眼,便着嘴角盯住哈敬奇,滿臉的細節都彷彿在説:“咦,咱們既然合作,那就得實打實地來啊……掖着捂着什麼,那可不合適喲……”
哈敬奇想把事情説清楚,可是林奇此刻就在那邊坐着,使得他感到難以開口……他便囁嚅地説:“……真的不過是個熟客……咱們還是接着合計咱們的吧!……”
林奇坐在那幾,呷了口加鹽的蒸餾水,滿心煩躁。雍望輝居然沒有按時到達!豈有此理!林奇個能容忍別人拂他的意。尤其不能容忍雍望輝這樣的人竟然在答應得好好的以後,卻爽約不至!他雍望輝算個什麼東西?所贏得的那種俗世的虛名,憑藉的是些什麼雜碎?俗世的芸芸眾生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美文?他們只會捧雍望輝這號碼字兒先生的臭腳!雍望輝毫無自知之明,整天還在那兒學西子捧心,煞有介事地!你整個兒一個村婦東施嘛!而且近來更墮落到去當什麼《棲鳳樓》的“文學顧問”!難道你生產的文字垃圾還不夠多,還要助紂為虐,去幫助視聽垃圾的傾瀉嗎?……
其實一點剛剛過去六分鐘,林奇卻彷彿經歷了六個世紀……他渾身冒出隱形的火苗。雍望輝怎麼沒來?怎麼不來?怎麼敢於不來?怎麼可以不來?……林奇由此又一次感到被背叛!這墮落的人世,給他一次次背信棄義的刺激!……倘若他一朝大權在握,真有了生殺予奪的操作機會,他的頭一批命令便是逮捕和處決背叛者!而那頭一個該殺的,不是別人,便是雍望輝!……
林奇猛地起身,朝門外走去。那一刻哈敬奇正聽“賽麻姑”發話,沒瞧見林奇的離去。林奇剛剛走出崇格飯店,雍望輝便從一輛出租車裏跳下。雍望輝趕緊揮臂招呼:“林奇!”林奇卻視若不見、置若罔聞。雍望輝覺得很奇怪,林奇怎麼不理他呢?林奇若無其事地往北走去,神態平靜,步履持重……雍望輝跑到他眼前,喘吁吁地説:“……老兄!……堵車……我其實早就出來了……晚了十分鐘……對不起!……”
按説,雍望輝這樣地道歉,林奇應該莞爾一笑泯恩仇;可是林奇並沒有停住腳步,也沒有繞開雍望輝,而是逼使雍望輝退到他一側……雍望輝説:“嘿!老兄!你怎麼回事兒?我只不過晚了十分鐘!……”林奇仍在往前走,神色自若,淡淡地説:“對不起……我下面還有活動……”維望輝隨着他走,説:“你算了!你這人!……難道你約我來,只是為了跟我呆十分鐘?……你怎麼那麼矯情?……連我晚了十分鐘……老朋友了……你都不容!”
林奇臉上毫無愠色,甚至還顯露出一點柔和的微笑。他閒庭信步般地往前邁進,眼光並不落在雍望輝身上,藹然地説:“我的日程表不能打亂……我們以後再聯絡吧……”
雍望輝停住腳步,任林奇往前走去。他盯住林奇那頎長的背影,久久地……突然,他揮起雙臂,吼出一聲:“格瓦拉會這麼對待別人嗎?!”
73
那個兩顆星的賓館裏亂成一團。《棲鳳樓》劇組正在全面撤退。韓豔菊他們那些暫住户也都在準備打道回府。人們議論紛紛,謠諑滿天飛。賓館經理找閃毅找不到,問到祝羽亮面前,祝羽亮説:“我又不是他的保鏢,我怎麼知道他現在在哪兒?”祝羽亮那間房沒退,他還要住幾天,但也是亂糟糟的——他那間屋一貫亂糟糟,服務員早就嘖有煩言:收拾他那間屋總要費收拾別的屋兩倍的時間,而已收拾完他還總要説你弄亂了他的“要緊東西”,可你收拾得馬虎一點,他拍完戲回來又總要給服務枱打電話提意見……賓館經理説:“希望閃先生及時跟我們結算一下……”祝羽亮只是擺手:“您的希望我管不着!正如我的希望您愛莫能助一樣!……我還希望他這就跟我結算呢!……”
閃毅帶領大隊人馬來這賓館安營紮寨時,説好先包租兩個月,並預付了一個月的房錢;他給劇組的大多數人也是預付一半的酬金,除吉虹另説外,連祝羽亮、潘藩、康傑等都是預付一半;可是這兩天傳來一種説法,就是閃毅他那個公司在境外經營受挫,資金頓時緊缺,甚至瀕臨破產的邊緣,因此《棲鳳樓》的後期還能不能做得成,已經都成了問題;所欠付的各方面的款項,搞不好就不是個拖欠的問題,而是很可能泡湯!
這天離説好的兩個月包租期到限還差五天,可是閃毅就開始組織撤退,這不能不讓賓館經理提高警惕。他頭天找着了閃毅,問:“您原來不是説,兩個月恐怕還完不了事兒,還要續租的嗎?怎麼忽然急赤白臉地要提前撤呢?”閃毅的解釋是:“我的公司還在這兒嘛!有的房不撤嘛!……大部分撤,那是因為劇組的人湊一塊兒久了,無事生非,煩不勝煩……現在這個戲已然提前封鏡,後期我們要到國外去做,以保證質量……所以不想再在這兒給你們添亂了!……”這天賓館經理又幾次去閃毅租來當辦公室的房間找他,卻回回都見緊鎖着房門——那幾套租作辦公室的房間,鑰匙一直由閃毅掌握着;給閃毅的手機撥電話,發現他那手機一反往常地總不開通;經理於是有點慌了,因此跑來找祝羽亮探個究竟,祝羽亮看出了他的心思,跟他説:“行呀行呀,你怕閃老闆拍屁股溜之乎也了,對不對?……他也真沒準兒就此‘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啦!……不過他不是把我當人質留在這兒了嗎?他不來跟你結帳了,你就把我扣下來,論斤賣了不得了嗎?我這麼個獲獎導演,怎麼着也賣得出個好價錢吧?如今不是都講究什麼藝術細胞嗎?你拿我的肉蒸熱包子賣,廣告上大字寫上:孩子吃了能長藝術細胞,準有望子成龍的家長跑來搶購!……”賓館經理直給他作揖:“您別説得這麼邪乎成不成?……我不過是拜託您,閃老闆一露您就好歹給我個信兒!……”祝羽亮説:“成!那沒問題,我逮着他,一定五花大綁,押到您那兒領賞!”經理只好搖着頭走了……
其實祝羽亮心裏也亂糟糟的。拍這個《棲鳳樓》他算是鉚足了勁兒,看毛片也還差強人意,但無論是跟製片人還是幾位主要演員的合作,都一直是在磕磕碰碰的狀態裏持續下來的。閃毅就資金遇到困難一事跟他亮了底。閃毅説無論如何片子後期還是要馬上做的。他相信閃毅的決心是真的。他現在心裏最亂的還不是這個。讓他心煩的是搞兩個版本的事兒。的確,目前在中國大陸,多數公眾還是很難心平氣和地,客觀地,看待同性戀。為在大陸順利放映,把結尾的那本是極具震撼力的“點睛”之筆,變成個荷生殺旺哥的“兒戲”,這不成“睜眼瞎”了嗎?而那供境外放映的版本,即使他最後精心剪出,在這已把同性戀視為“家常便飯”的西方社羣中,又會不會以為這部片子只不過是“東方人也跑來湊熱鬧”呢?平心而論,無論原著,還是據之改出的劇本,確實都相當深刻:揭示出幾乎湧動在我們每一個體生命中的原欲,與他人,與環境,特別是與社會規範之間那無可逭逃的悲苦衝突……這是個體生命生存困境的濃縮寫照啊!就所拍出的毛片而言,攝影師充分達到了他的要求,許多鏡頭的角度與運動都有種“偷覷命運”的韻味,而吉虹的表演經他那“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是吉虹自己説的),也確實具有了一定的深度,有幾場戲令人不寒而慄——最有感悟力的觀眾,應懂得這部片子絕非唆人縱慾;恰恰相反——看了它痛定思痛,會在內心更寬容自己和他人的隱秘欲求,然而在作為一個“社會人”時,卻會更具悲劇意識,從而更能抑制自己的慾望,以適應羣體共存的必要規範……
賓館經理走了,祝羽亮忽然感到滿頭皮的髮根都在刺癢,他進到衞生間,決心洗個痛快。對着衞生間裏的大玻璃鏡,他把頭往前伸,鏡面映出他的形象,把他自己嚇了一大跳。這些天來他不斷從攝影機鏡頭裏仔細推敲演員們的造型,卻簡直沒有時間觀察自己。原來他的頭髮已經瘋長成了獅鬃模樣,鬍鬚則彷彿一片被踐踏過的草叢……瞪視了一會兒,他又使勁眨眼睛,把頭朝後移移……終於自我欣賞起來。這是怎樣的一種氣質和韻味啊!他都捨不得把這個自然渾成的藝術家形象洗剃成一個普通的男人了……
他的房門本沒有關嚴,這時有兩個人大搖大擺地推門而入。來的是盧仙娣和野丁。
盧仙娣一進門就大聲呼喚:“阿亮!阿亮呢?”
祝羽亮從衞生間出來,一看是他們兩個,便做出個舉手投降的姿勢。遇上了“萬國通寶”和“P派大師”,那在抵抗和投降之間你只能選擇投降。
盧仙娣聳起眉毛説:“哎呀呵亮!你怎麼還這麼優哉遊哉的?……《棲鳳樓》正在呼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燼啊……”
盧仙娣引用的是《紅樓夢》裏關於王熙鳳的“判詞”,祝羽亮卻根本沒通讀過《紅樓夢》,所以完全不能體會盧仙娣這悲嘆裏的“文化韻味”;他只是從這句話裏知道,盧仙娣關於《棲鳳樓》的困境已然瞭如指掌。
盧仙娣繼續説:“……不改收尾前那關鍵的鏡頭,片子就不能在境內放映……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啊……看來從此天下又要多事了!……”
野丁跟上去説:“恐怕不是《棲鳳樓》這一座樓要觸黴頭啦!”
他們倆邊説邊不請自坐地落身在沙發上。
祝羽亮倚在牆上,雙臂抱在胸前,望着他倆。不洗耳,姑妄聽之。
盧仙娣和野丁兩人坐在那裏,你一言,我一語,説起了這個消息,那個傳聞;又提起一份發行量不斷萎縮的報紙上的一則什麼“微妙的消息”,以及一份印數本來少得可憐,而且基本上是印出來便大部分堆在編輯部裏,越堆積越多的什麼刊物上的“好厲害的文章”……盧仙娣還提到從楊致培那兒看到的港、台報刊上的某些“一針見血的分析”……兩個人又都提到前天遇到紀保安的父親,親耳聽到的“不是一般的警告”……野丁甚至還形容起某些文化人風雨未至而已“烏龜縮頸”的醜態……他們倆似乎也並不是專門説給祝羽亮聽,實際上,他們更多地是在宣泄自我心中此刻的情緒……
祝羽亮自來沒這麼些個思縷。他這一代的藝術家,早對此種“時評”不感興趣。他忽然對着沙發上的二位大笑起來:“哈!……天哪!你們這是怎麼啦?……你們還是你們自己嗎?……我簡直懷疑……是不是有兩個人……來這兒假裝‘萬國通寶’和‘P派大師’了呢?……”
兩個人便都暫且停嘴,望着祝羽亮。
祝羽亮説:“天怎麼會塌下來?無非是悶老闆那兒資金有點週轉不過來……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拍電影,此乃‘兵家常事’!……他前期投入了那麼多銀子,既已到了這個份兒上,他怎麼着也得撐下去,是不是?……《棲鳳樓》倒不了!……下週我就到日本做後期去!……至於這邊通不過那幾個鏡頭,掃興固然掃興,可是,一來還可以跟他們磨,説不定最後一分鐘他就改了主意,那意思還讓咱們點到,十秒鐘的鏡頭剪成四秒鐘了事……二來仔細想想,這邊的民智確實還沒開化到那個層次,對不對?都改掉就都改掉,觀眾看不見那意思,總還能一傳十、十傳百,聽説到那麼個意思嘛!於是乎一個個都想進電影院看看究竟是怎麼個意思,那對我們也未必不是個大意思!……總之,我聽不來你們那一串一套的什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論調!……還是雍老夫子昨天説得對,人家要求給那結尾的鏡頭改掉,無非是採取了‘個案處理’的態度,並沒一棍子整個兒打死,也更談不到要以此類推嘛!……張藝謀的《活着》,這邊通不過,不照樣拿到外頭滿世界演,還在戛納電影節大出風頭嘛!……人家都習慣於‘個案分析’、‘個案處理’了,你們怎麼倒還總在那兒上綱上線。內勾外聯的啊?……唉唉,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偏偏你們今天到我跟前醜態畢露!……‘萬國通寶’怎麼變得這麼小家子氣,驚驚乍乍的?‘P派大師’本應還給那‘不是一般的警告’一大P——‘你警告個P!’……那才對啊,怎麼倒成了‘非常警告’的傳聲筒了呢?……有人‘烏龜縮頸’固然醜態可掬,二位跑到我這兒來,烏鴉般地呱呱嚎喪,豈不也大跌其份兒?……”
野丁還想把祝羽亮P回去,盧仙娣卻長嘆一聲,捋捋鬢邊頭髮,笑説:“不愧是大導演!……是哇,這是怎麼搞的?這幾天我自己也覺得……亂七八糟的!我怎麼也會錯起位來!……”
野丁瞪圓眼睛望着盧仙娣,頗為吃驚。在他的記憶裏,盧仙娣從無當面服人認輸的先例。這確實是大錯位現象!
盧仙娣説:“……都在錯位啊!……這是個什麼時代?我們都是些什麼昏蟲啊!……真可怕,我簡直理不出個邏輯來了!……人家法國使館簽證處説可以給林奇簽證了,可林奇又表示不去了……我罵他:部爺,你怎麼搞的?你要麼乾脆就別申請!你不是反西方價值觀的東方格瓦拉嗎?你本來就不該申請去法國的簽證!……你們猜他怎麼説?他就一句:霍梅尼也去過法國。我急了,我繼續罵:那你就也去呀!幹什麼人家給簽證你又不去了?這不是抽瘋嗎?……他也只回了我一句:霍梅尼只有在自己國家才成其為霍梅尼。這人!……他這麼出爾反爾,人傢什麼印象嘛!他自己不去倒也罷了……影響別人呀!……大導演你別那麼看着我……我知道你也想問我:你那麼推崇賽義德、霍米·巴巴、喬姆斯基什麼的,成天跟別人弘揚‘後殖民主義’、‘文化殖民主義’什麼的……那為什麼還想去西方?……其實這也很簡單:貓總轉着圈兒對付它心目中的對手——可那躲閃它的,正是它的尾巴!它們本在一個身子上啊!……最嚴厲地批判西方的學者和學説都在西方,所以我要去那兒,以便更好地站在‘東方主義’的立場反西方!……你笑什麼?難道不是這樣嗎?現在最熱烈的愛國者——那是真的,決不是裝的——也是常常被接見,並且登在報上讓國人特別是青少年學習的愛國者,不常常恰是拿着西方綠卡的人物嗎?……而且,兜裏揣着西方綠卡的人往往對兩方仇恨最深,並且總是對我們一直沒出過國的人指手畫腳,教給我們應該怎麼愛國!……難道我説的不是事實嗎?……怎麼,這不像‘萬國通寶’的話了……哈哈!……”
祝羽亮卻回應説:“哎呀……這回我才真聽見‘萬國通寶’的心音了!難得難得!”
野丁説:“我也有真的心音啊!……他媽的!什麼‘東方格瓦拉’!他竟正式致函給出版社和有關報刊,甚至致函到我聯繫的澳大利亞那個大學的東亞系,聲明我的那本《林奇評傳》跟他毫無關係!這倒也罷了,他還説他從來不同意任何人給他樹碑立傳!……”
祝羽亮説:“那有什麼!你願意給誰樹碑立傳是你個人的事情,確實無需藉助任何人的關係和態度……你照寫不誤嘛!”
野丁罵回去:“寫個p!他這麼一申明,哪個出版社還願意出?哪家報刊還願意摘登?澳大利亞方面的邀請也黃了!……就算他不想過橋了,那也沒必要拆我架的橋,是不是?説穿了,我架這橋本是超度我自己的嘛……這幾天,我倒真盼山雨快來,乾脆電閃雷鳴,霹靂灌頂……玉石俱焚算了!……”
不説祝羽亮那屋裏的聒噪,且説康傑提着個旅行袋,正要撤出那賓館,忽見一個熟人從門外挎着個帆布工具袋進來,不由得高興地招呼:“十四點!”
來的是給這賓館修理廚房灶具的歐陽傑。他見了康傑也挺高興,可認真地説:“別叫我‘十四點’了,行嗎?”
康傑説:“怎麼啦?十四點,下午兩點整,火力還旺嘛……咱們哥兒倆,不都是‘十四點’嘛!……”
歐陽傑説:“傑字不光是‘十’跟四個點呀……那時候真是瞎取外號!……”
康傑説:“是還有個‘八’……十四加八,二十二點,晚半晌兒十點鐘了,黑黢黢的,那好嗎?……‘八’就可以忽略不計了嘛!……”
歐陽傑説:“幹嗎忽略不計!……前幾天我去北大,給一位謝教授家裏修熱水器……閒聊時候,説起這個外號,他直搖頭……他説不該把那個‘人’字忽略不計……那不是‘八’,那是‘人’字啊!……謝教授説,中國人不能再總是把這個字忽略不計了……所以我不打算再讓別人叫我‘十四點’啦!……”
康傑聽了,不由説:“嗬,你幹這一行,什麼地方都去,什麼人都見得着,什麼話都聽得見……收穫可真不小啊!”
歐陽傑就説:“那是!……你見識不比我更多嗎?你那收穫才叫大呢!我哪兒能跟你比?……”
倆人又説了會兒話,歐陽傑便忙着往廚房去了。
康傑出了賓館,豎起大衣領子。風吹到臉上,他才感到自己臉在發燙。
跟歐陽傑這短短的邂逅,幾句話之間,使他心尖受到了觸動。他原來心底裏總覺得歐陽傑畢竟是沉落在了“底層”,自己應隨時注意不要得意忘形,要多給歐陽傑温暖慰藉……可是此刻他忽然恍悟,歐陽傑除了沒他有錢,並且由於借了他兩萬塊錢成為他的債務人而外,在其它方面,其實一點也不比他低下貧乏……是啊,不能把“人”字忽略不計!……像這樣富有哲理意味的話語,他所置身的影視圈裏似乎充耳盈蝸,甚至有時根本就是台詞,可他何曾像歐陽傑這樣地重視過,這樣銘心刻骨地當做過人生旅程中的寶貴啓示!……他忽然有一種羞愧感……併產生出一種急欲提升自己的慾望……
在賓館五樓,韓豔菊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只等着單位派車接她回去。閃毅借用的那樓雖已“歸趙”卻尚非“原璧”。閃毅答應每户受影響的家庭接面積再補貼若干裝修費,有的住户提出來要再住在這賓館裏,等那邊徹底裝修好了再往回搬,閃毅就提出來,凡願即日撤離賓館的,他贈送一週的住房費……韓豔菊帶頭響應,因此所有的那“棲鳳樓”的住户都樂於拿一筆豐厚的款子搬回原處。其實閃毅只是按那總數付出了一半給韓豔菊他們單位,另一半先由韓豔菊他們單位墊付給那些住户。閃毅答應片子一經公映有了收益,一定馬上付那另一半款項。韓豔菊怎會答應下來?那其實也很簡單:閃毅以她家住屋在拍攝中使用率最高,因而應另給酬金為名,給了她個人不菲的“紅包”;這事即便一旦公開,也説得過去,所以韓豔菊欣然接受。
此刻韓豔菊和司馬山兩人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處,喁喁協商。
司馬山稱已終於與先住王府後到新世紀的那位“活鳳梅”掛上了鈎,並又通過她見到了“真佛”,已大體談好了立項貸款組建公司的事宜;那貸款額可非同小可!“從銀行裏直接拿錢花”,過去是嫉妒人家,如今該有多少人羨煞咱家!……
韓豔菊説:“咱倆一個戰壕裏混了這麼多年,沒了愛情還有戰友情嘛!……你的賊心我知道是收不回來了,我也就丟掉幻想……這回我搬回去,咱們就正式分居吧……反正你也有你的房子……可你那公司,你不能專門利己,毫不利人!你至少得把百分之十二的股份,算作我這個單位的投資!條件成熟的時候,我就把它拉出來單練!行政職務不能兼,我就也轉到公司,當董事長!……咱們倆競賽一下!我就不信我幹不過你!別看你資金雄厚七八倍,我還不知道你,貸款到位頭一天,你不就豪華車手提機什麼的立馬武裝到牙齒,然後就三天一大宴五天一桑拿,出國考察遊山逛水……那麼多的錢,就這麼浪花,一筆生意做不成,十年也蕩不光啊……可你很可能是坐吃山空!搞不好還讓人家來個‘堡壘從內部攻破’,敗在你的那些個‘親密戰友’手上!……我呢,我可是要戰略上藐視發財,戰術上重視發財!我能迅速讓錢生錢,而且我最能對付‘鑽到肝臟裏的敵人’……哼,走着瞧吧:試看天下誰無敵?……”
司馬山微笑着,吸一口煙説:“你究竟還是你!這麼多年了,總是忘不了拔尖兒!”
韓豔菊也笑説:“你呢?我看你這麼些年也是本性難移!……你那眼珠就總認不準人!好比當年,你把那印德鈞看準了嗎?你以為你捧着他,他就總跟你客氣呀?一九七九年以後,咱們可沒先反他,他倒來勁兒了……撥亂反正,他把那金殿臣也給平反了!我當時就跟他爭:撥亂反正是個政治範疇的事兒,那金殿臣是個臭流氓,那是個刑事犯罪問題,道德敗壞問題……他依了嗎?……後來關於提升我的問題,跳出來作梗的不還是他?……前幾年要不是我下決心帶頭把他轟走了,你能當上一把手?能升到現在這把交椅?……好啦不説這個退出歷史舞台的絆腳石了……你笑什麼?笑得出來!跟你説吧,歷史的教訓不能忘記,忘記就意味着……失敗!現在我得跟你説説那個羅某,他現在就好比是當年的那個印德鈞,處處寵着你,幫襯你,給你開路,給你方便……可我看這人比印德鈞更該防範!……怎麼,你聽不進去?……你聽着!好比説,那個説是幫雍望輝的死者頭子印書的事兒,是他背後出的點子,也是他收了人家的稿子,可一起頭出面的是你,雍望輝熟悉的也是你,你以為過幾天説聲‘出不成了’就能把雍望輝打發了呀!姓雍的現在有了點名兒,他要是較起真來,指不定會惹出場什麼風波呢!……你老老實實給我聽着!姓雍的倒不是太難對付,我要説的是,那姓羅的指不定關鍵時刻就把你賣了呢!……”
司馬山大不以為然:“你這是些個什麼邏輯啊!……女人家,心細點本是好事,可要是這麼沒邊沒沿地疑起人來,那還能做成什麼事兒?跟你挑明瞭吧,如今是沒有雞蛋做不成槽子糕!羅某就是個現成的雞蛋……”
兩人雖説是馬勺鍋幫不住地碰撞,因為“直接從銀行拿出錢來先花着再説”的美事將成,一時卻也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