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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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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盛購物中心比起賽特、燕莎、國貿、城鄉、雙安……等豪華型購物中心來説,地鐵出口與其相連是一大優勢。

    他如今在地面上不大坐公共汽電車了,打“的”已成家常便飯。可是他常常利用地鐵。乘坐地鐵雖然擁擠一點,可是十分快捷。百盛既然與地鐵相連,也便成了他購買生活用品的常往之處。

    這些天他深居簡出。他基本上是坐在那城內平房院的書房裏,心裏漾湧着寫作的衝動,可是一旦坐到書桌前,他卻又不能順利地寫下去……結果往往是又從書桌前移到書櫃前,憑着一時的直覺抽出某本書來,坐到搖椅上,翻看起來……但最最後竟然多半是仰靠在牀上,書掉到了地上,痴望着天花板……那臉盆裏的水影折映到天花板上,幻化成許多的象徵性符號,牽動着他許多或憂鬱或狂放,或混沌或清澈的思緒……在那不覺時間推移的冥想中,他便睡着了……從一個或險惡至極或歡愉無度的夢中驚醒過來時,他便不僅感到身上寒冷,而且腹中飢腸轆轆……

    他懶得做飯,也不甘心總是吃方便麪,於是他就往往走向街頭覓食。這天因為還想買點東西,便乘地鐵來到西長安街復興門路口的百盛購物中心。

    他先乘電梯直奔頂層。那裏有面積很大的“美食天地”,並且還有一隅賣現出爐的熱麪包,兼賣熱飲。他便去自選了兩個咖喱麪包,要了一客熱咖啡,找了個靠大玻璃窗的空桌,坐下來先解決肚皮的問題。

    他邊吃邊想:我的寫作為什麼總不順利?是因為我沒了生活積累?是由於我失卻靈感?抑或是我總找不到一種最順手的敍述方式?……都不是,的確都不是!……那是怎麼回事?……

    他朝玻璃窗外望去。外面是復興門立交橋。車水馬龍,顯示出社會生活急促的脈搏。對面不遠處,幾座新封頂的高層建築進一步改變着這個都會的天際輪廓線。他貼緊玻璃窗俯望,則看到一個個具體而微的人,正進進出出於這棟購物中小……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可能是兩口子,不知為什麼竟在這購物中心門口反目,揪揪打打,將手中的東西亦摜到了地上;然而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的人們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之勸解……也未必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些人更可能是根本就並沒意識到正在發生一場小小的衝突……人們雖然離得這樣的近,卻各自過着屬於自己的生活……近了,又遠了,遠了,也許就再不會相遇了……這似乎極其無聊,也並非多麼古怪的小小一幕,卻忽然使他有一種憬悟!……

    是的,我明白了——他對自己説——我寫不下去,是因為,我不能確定:究竟是“向內寫”,還是“向外寫”?……

    “向內寫”,就是基本上只面對自己的心靈,或從個體生命的體驗中,提煉記憶存儲的精華……比如,砰砰砰,霍木匠揮錘釘窗,短胳膊上肌肉的律動,上下唇擠得緊緊的,前伸為一種怪異的神情……由此生髮出種種情愫,可能包括沉痛的控訴,更應當飽含真摯的懺悔……或者連個人記憶也不必挖掘,而是任憑個人藝術趣味的遊弋,營造出一個自我圓滿的想象空間,比如祝羽亮正在做後期的那個《棲鳳樓》……是的,“向內”,也許確是一種現時代的莫可抵禦的創作潮流,具有某種無庸質疑的合理性,並且對創作者來説更具有妖嬈的魅惑力……

    “向外寫”,卻是為自己設定了一種不僅要詮釋自我,更要詮釋自我所置身的環境,包括他人,包括種種目睹身受的社會羣,包括與個體生命共時空的種種生態風情與相激相蕩……這樣,就或者要努力為一個時代的瞬間留下一份生動的記錄,或者以變形的寓言手法為後人留下解讀這個時代的一把鑰匙……

    無論“向內”還是“向外”,他以為終極的追求應是探索人性……

    然而,究竟是“向內”還是“向外”?既“向內”又“向外”?這實在太難了!這恐怕是棄巧求拙的笨伯才會選擇的荊棘之路……

    不知不覺地,他已經吞下了那兩個麪包。咖啡有點涼了,他小口地呷着。

    忽然有個人,端着托盤,坐到了他對面,招呼着他,對他露出整齊的白牙,笑着。

    他定神一看,是紀保安。

    “……您在這兒,出什麼神啦?”

    “咳……我麼……還不是在琢磨,我那小説,怎麼個寫法……”

    “您現在寫的這本,什麼題材?”

    “怎麼説呢……不好説……個人記憶,加上某些他人記憶……當代眾生相……總想探索:人性,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眾生相?那一定好看!……裏頭有沒有英雄?……我説的可不是‘高大全’那樣的人物……我總希望在當代作家的書裏,看到些激動人心的東西……”

    “現在人們的心,是很難讓它激動的了……你在電視台的那個言論節目,有激動人心的效果嗎?你跟我説老實話!……”

    “……那是,我雖然收到一些觀眾來信,可沒誰説聽了很激動,除了提意見的,多半是提問題希望下回給予解答的……我那畢竟不是文藝節目……小説什麼的就不一樣了,當然,我懂,小説也可以是各式各樣的,有的小説它並不指望讀者激動,作者冷靜,他要讀者也跟着他冷靜……有的小説甚至是非理性非情感也非邏輯的,只是敍述方式上新穎奇特,遊戲文字,引人驚奇而已……可我總覺得最該有的一種小説,還是能讓人讀了怦然心動的,不激動也感動,不感動也多少引出來一些個思索……”

    “有人會認為你是在堅持一種過了時的,古典的小説觀……當然我是理解你的想法的……古典,也往往就是經典……用這樣的標尺衡量……你的期望值夠高的!……”

    “……也許,我這種期望不僅是太高,也太不合你們文壇的時宜……我總希望在小説裏看到承載着崇高理想的英雄形象……”

    “……你要什麼樣的英雄?你奶奶那樣的?……”

    “我要現時代的!”

    “如果寫小説的他一時還沒遇到那樣的人物……”

    “那就想象一個出來!”

    “……啊,其實不必想象,有了……林奇!我們文壇上本來就有英雄啊!……”

    “誰?……哪個林奇?……”

    他便加以説明。紀保安沒等他説完便説:“啊,他呀!知道知道……那算什麼英雄!那是個怪人!”

    “可不少人,特別是年輕人,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紀保安笑説:“我也不老啊!我這樣的年輕人也不會很少,我們心目裏的英雄可不是這樣的!……”

    “保爾·柯察金那樣的?”

    “坦率地跟你説,也不是!”

    “也不是?”

    “……你以為我的思路,跟我爸一個樣?……他們那一輩的,有不少都跟他一樣,還沒從蘇聯的模式裏超越出來……這當然也難怪!……十月革命,阿芙樂爾號的一聲炮響,當然了不起,開放出了燦爛的理想之花!奧斯特羅夫斯基寫的那本小説,不但充溢着正義的激情,藝術上也是成功的!保爾·柯察金這個形象,他那為理想獻身的精神,那堅強的意志超絕的毅力……不消説都是非常值得當代中國青年欽佩和學習的!……可是,我跟我爸他們的分歧就來了——我認為這本很好的書,保爾這個很不錯的藝術形象,也是有明顯的缺點的……這本小説裏,顯示出對市場經濟、個人利益、民間空間的偏激批判與排斥,比如保爾對他哥哥的那種否定與批判,我以為就並不恰當……我這樣説並不是苛求一位早已作古的殘疾作家,更不是詆譭一本久負盛名的革命小説;我的意思是,面對蘇聯的解體,我們應當深思,蘇聯式的社會主義,其本身是否確實已包含着無法再支撐下去的消極因素?……我們現在所搞的,所維護的,都並不是蘇聯式的,保爾所參與的那種社會主義,對不對?何況時代已大大不同!……我們現在搞的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所以我們現在沒必要再把這本書當做教科書,而只能是當做參考書;保爾這個英雄形象也只能算是個精神上的正面參照物,而不能將其小説中的思想行為移到今天的中國進入操作……”

    “嗬,你這真是驚世駭俗之論!”

    “我自認真理在我——還不僅是我——跟你説,我的同志不敢説很多,卻也不少——真理在我們手中!……是的,真理往往既不在極少數人手裏,也不在絕大多數人手裏,而是在一部分人手裏!……不要總讓蘇聯的解體像噩夢一樣纏繞着自己!……”

    “你為什麼總蘇聯蘇聯的?現在好像都要説‘前蘇聯’……”

    “我不採納那個提法!沒什麼道理!蘇聯就是蘇聯!它解體了,也還是要稱它為蘇聯嘛!就像蘇聯出現以後,我們稱老托爾斯泰時代的那個國度,就説是俄羅斯,而用不着説‘前俄羅斯’!……你嘴上‘前蘇聯’‘前蘇聯’的,什麼意思嘛!難道有個‘後蘇聯’嗎?……比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小説,説它是‘蘇聯小説’,準確得很嘛!説它是‘前蘇聯小説’,畫蛇添足嘛!……你笑什麼?”

    “請原諒……我不是譏笑……我只是覺得實在新鮮!……現在傳媒裏都是用‘前蘇聯’的提法啊……”

    “那也不是一概沒有道理,但那只是一個特指,比如説到烏克蘭,為了尊重歷史,可以在某種情況下稱它為‘前蘇聯成員’……我在我那個專題節目裏,一般情況下就直呼蘇聯,比如我説‘蘇聯歌曲《卡秋莎》’而不加個‘前’字:蘇聯雖然解體了,它留下的藝術瑰寶卻沒必要隨之連產生的時空都沒個準確的歸屬了!好比我們説到歐洲歷史上早已解體的普魯士,普魯士就是普魯士,誰非説它是‘前普魯士’呢?再好比我們説曹雪芹是清朝作家,這就夠了,有必要説他是‘前清朝作家’嗎?……”

    紀保安咄咄逼人的雄辯,多少有點挫傷他的自尊……他不禁説:“沒想到真正的新潮人物在這兒呢!盧仙娣、野丁之流真是相形見絀了!……”

    紀保安繼續振振有詞地議論説:“……我們確實正在開創非常新鮮的事業!我們正在進行制度創新!中國,將向全人類昭示:它既不走蘇聯那走了七十多年走不下去的路,更決不走西方那條路!其實中國幾十年來的發展過程裏,只有很短一段是‘全盤蘇化’,並且那一段裏也還並沒有真的‘全盤’,六十年代中國已經另闢蹊徑……到八十年代,更是自有特色!我就常跟我爸吵:緊張什麼?我們早已不是蘇聯那種社會主義!它解體是它的事!心裏去跟它類比,沒必要!……擔心中國‘全盤西化’?更不用焦慮!中國不應該,也走不了西方的路!現在的中國,其實已經初現端倪——為人類開創出一種既不同於蘇聯模式,更有別於西方資本主義的新型社會主義體制!……且看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吧!一種以往人類社會中沒有過的,行之有良效的嶄新體制,將令世人刮目相看!”

    他並未被紀保安説服。只覺得紀保安眸子裏閃動的光芒,確有一種撩人心絃的力量。他不禁説:“當代英雄,就是你這樣的人吧?……你無妨自己來寫你們,寫你們當中最傑出的角色!”

    紀保安認真地説:“可惜我駕馭不了小説這種形式!……我倒真想把我知道的一些個人和事講給你聽……”

    他便説:“有機會聽聽……”

    説實在的,他當時並沒那份興致。他的咖啡已然喝完。紀保安也吃完了他的麪包、喝完了他的紅茶。到了晚餐時間,整個“美食天地”里人聲蠅蠅不息。

    紀保安卻問:“你忙着要到哪兒去嗎?”

    他説:“那倒沒有……”

    紀保安便説:“那我們何妨多坐一會兒!我再去買兩杯咖啡,你等着……我要把我們一位副部長的事兒跟你簡單説説!……”

    紀保安取咖啡去了。他仍了無興致。副部長?一位官員!他為什麼要聽這人的事兒?……他腦際不知為什麼飄出盧仙娣笑歪了的臉,跟着又是林奇炯炯逼視他的一雙眼睛,還有老豹抖動的齶筋,以及聽了老豹自述後,這些天來所想象出來的那個韓主任、韓市長的發了福的身影……

    他差點兒離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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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回事兒?……疲憊?……哈,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不是沒精神,你是沒興致!……你為什麼只對《棲鳳樓》那種東西感興趣?……不?……那你是對那個林奇,對他那一套感興趣?可林奇那一套,能給千千萬萬的普通人,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對了對了,你是對你自己感興趣罷了……創新的藝術啦,走向世界啦,超凡的品味啦,文本的顛覆啦……總之,你不想聽我給你講我們副部長的事兒……你那心理障礙,我明白!……可是我以為你無妨聽聽……你願意聽?本來就願意聽?……

    ……你會聽見些什麼?也就是説,我要給你講些什麼?……講我們的副部長,怎麼自己忙得連盒飯也吃不上,可卻向災區捐獻了三千元?或者講他怎麼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卻顧不上趕去見上一面,以至家鄉一些親戚責他無情不孝?或者講他在國外訪問時,如何用莎士比亞喜劇裏的名句,巧妙地頂回了對方的無禮要求?……我會使用一種什麼樣的敍述策略,來讓你感動得熱淚盈眶,或至少是鼻酸難忍?……

    ……我知道你這種人的脾性,能感動常人的事物,未必能感動得了你……可我其實也並不是想讓你感動……我們正處在一個認知的時代,而不是感動的時代,對嗎?……我們的副部長今年剛過五十歲,他是一九六五年的大學畢業生,畢業以後被分配到邊疆一個小縣城,當一個小廠一的技術員,他在那兒經歷了整個文化大革命。“文革”結束後他從技術員升成了工程師,又從小廠調入了大廠,從車間主任,升副廠長,升廠長,再調行政管理部門當副科長、科長、副處長,再升處長,然後是副局長、局長,一直當到副縣長、縣長;在他一級一級升上去的過程中,這個縣的面貌一步步地發生着明顯的變化,當然那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但除了少數討厭他的人以外,縣裏絕大多數人,尤其是普通老百姓,對他是有口皆碑。這樣,到一九八四年,他就又升到了副市長的位置,很快又成了市長,結果那個市又富裕起來,引人矚目,到一九九二年,他當了副省長,去年,他調北京,當了我們部的副部長。他官運亨通?是不?可他出身貧寒,沒有什麼現成的上層背景,他是靠自己的能力,靠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升……你説是爬,對,他就是這麼一個台階一個台階爬到了今天的位置!……是你説過的吧——人們到處生活,是這樣,人們到處生活,到處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因此有各種各樣的志向,各種各樣的想法和活法……我們這位副部長可以説就是一位跟你們那個圈子裏的人很不相同的人物。他承認,他從小就想當官,走仕途,他上小學時當上了少先隊大隊長,上中學時當上了團支部書記,上大學時是學生會主席……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當中,他也一度是“保皇派”組織的“勤務組長”,後來又成了“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他承認自己總想當個負責人,覺得自己能擔負起很大的責任,他不諱言這一點,但他説,他每往上升一級,對,就是每往上爬一步,都是遵守社會公德,遵守官場的“遊戲規則”的,他從不胡來,不犯規……並且主要是靠政績升上來的,他對此引以自豪……

    ……説真的,我原來對他是很不以為然的。有人到處宣揚他自己忙得吃不上盒飯,卻向災區捐獻了三千元,其實他這人是並不放棄一切規定範圍之內的待遇的。他家離辦公大樓並不遠,可是他還是讓司機每天開着桑塔那轎車接送他;他出差在外,總是住帶套間的客房;他每次出國,該領的補助從來不放棄……忙得吃不上盒飯的事固然是有,可總共也沒有幾次;倒是我們這種處以下的幹部,可能忙得盒飯都涼了還顧不上吃的情形更多些吧……捐錢的事我更清楚,那是他牽頭整理並領銜署名的一大本專業著作,發下槁費,連同評上了一個獎,到他名下整三千元,他得的份額比其他人都多,所以他就捐了……你明白嗎?這就是他善於當官之處!……還有他沒回家鄉給他母親送終,那一來實在是因為工作離不開,二來,有一回他跟我吐露了心跡,説是他對母親感情確實並不怎麼深厚,因為他從小就由伯父伯母抱養,後來便一直獨立生活,所以他得到母親病危的消息時,只是及時地跟家鄉的弟弟通了電話,又匯了一筆款去……有人宣傳他如何如何因公忘私,那是誇張了!……至於引用莎士比亞喜劇中的名句,頂回洋人的不敬之詞,事後他跟我説,其實他的英語水平並不高,那引用並非是“隨手拈來”,而是根據以往外事活動中的經驗教訓,有意事先準備好了十來句類似的“殺手鐧”,本也不敢輕易使用,偏那回恰好對榫,便拋了出去,竟收奇效……所以,我對他的佩服,也並非來自這些個方面……

    ……我佩服他什麼?……怎麼跟你説呢?我知道,你們不喜歡聽種種抽象的議論,而是喜歡細節,生動的細節……細節當然有,誰的生活不是由一串串的細節構成呢?……大約五十個小時以前,我和副部長一起,在部裏計算機中心的機房裏,參與從Internet,也就是全球信息聯網,所謂“信息高速公路”上,去獲取某種我們必須掌握的數據……我感到他,就是副部長,處在一種亢奮狀態,為他自己能這樣地參與,並且指揮,最後據以拍板,而容光煥發……他顯然有了一種成就感,他的個人價值,在這樣一種國家價值的推進中,得以了體現!……大約四十多個小時以前,我們又是在飛機上了,飛機上供應雞肉飯,熱騰騰的,他吃完一份,又要了一份,還喝了一份紅酒……我們到了下屬一個機構,立即召開了一個會議,他聽取了彙報,乾脆利落地發佈了幾項指示……下午我和他,由下屬部門頭頭們陪同,來到一個基層單位做實地考察……臨走時,他根據基層所反映的情況,補充了兩點指示……我們又驅車來到機場,可是因為天氣原因,飛機不能起飛,於是他讓我馬上電話聯繫有關部門……我們趕往火車站,乘軟卧回北京……按規定我只能坐硬卧,他當然不那麼教條,他讓我陪他坐了軟卧……車廂裏只有我們倆,都很興奮,便都不睡,坐在那兒侃山……我問他:“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當這個官?”他笑了,説:“你看出來了?是的,我喜歡!官場很兇險,官場無朋友,官場風雲變幻,烏紗帽重如鐵罐……可是,畢竟,我覺得我所做的,是能讓國家富起來的事!當然,國家富了,還有個分配公平不公平的問題,而我也還能在促進公平分配上,起些個良性作用……這就過癮!……為了這個,經些個風吹浪打,就算最後烏紗帽壓癟了腦殼兒,也認了!”我就説:“這也是‘過把癮就死’啊!”他聽不懂,他不知道有個作家叫王朔,更不知道王朔寫了個小説叫《過把癮就死》……

    ……他精神頭真大!我們侃到深夜才躺下睡覺,我一覺醒來,對面鋪上沒他,推開軟卧間的門,他在過道的小凳上坐着呢,朝車窗外凝視……外面的天光還曚曚曨曨的,東邊地平線上,是些殷紅的雲影……火車穿過了一個隧道,沿着一條河行駛,河對面是一座小山,小山有座孤零零的房子,窗裏透出燈光……我和他都看見了……忽然他對我説:“誰住那裏頭啊?……他們可到哪兒打醬油去啊?……”他説這話時,臉上的表情很認真……我一下子對他大佩服……是的,大佩服!……這是我接觸那麼多的大幹部,沒遇上過的情況……你覺得好笑嗎?……我太幼稚了?……隨你怎麼説我,反正我一下子意識到,這塊土地上有各種各樣的人,有理想的和沒理想的,有這樣理想和那樣理想的……而我們的這位副部長,他是真有理想,並且他的理想是很實際,很淳樸,也很美麗的……就像那地平線上越來越紅得像玫瑰花瓣似的天光……

    ……這是大約十二個小時以前……下了火車有車來接我們……我們各自回家……大約九小時以前我們又在辦公大樓裏見面,他居然又頭髮梳得光光溜溜,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西服筆挺,換了一條赭色的領帶……他正在外事局長陪同下往外走,顯然是去跟老外談判……他看到了我,可顧不上跟我打招呼……我則去辦我的事……直到下班……我在這兒遇上了你,……

    ……這算得上什麼英雄人物?你問得有道理。還算不上!一般來説,當幹部的,就算是很不錯的幹部,只要他還活着,就總難被人視為英雄;但是如果死了,那就會把他一生的好事都堆砌在一起,堆成一座閃閃發光的英雄山,對他的宣傳表揚,那是不到逼出你的眼淚,決不罷休的!……這是個什麼規律?你也無以名之?但這確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政治文化,對不?……

    ……我並不是説,我們的這位副部長,就算得一個英雄人物了,但他夠得上是個正面人物吧?……你反對“正面”、“反面”這類的簡單化提法?是的,你們那個圈裏的人,認為每一個人都是複雜得一塌胡塗的,説不清道不明的,亦反亦正的,變幻莫測的……你們的那個道理很有魅力,但是,對不起,我要跟你説,每一個人固然都確實是複雜的,但那複雜的總和,卻各不相同。有的人他那總合起來的趨向,便是惡,有的則是善,善即是正面,大善大智大勇,即英雄……我是主張弘善抑惡的,因此我渴望在文學藝術作品中看到理想的閃光,看到以正壓邪,看到正面形象,看到英雄人物的!……

    ……你説我們這位副部長太一帆風順?説他一帆風順,倒也是,不過要去掉“太”字;是的,他倒大黴的時候不多,也就是“文革”當中,他被“造反派”當做“保皇派”的“壞頭頭”揪了出來,捱了批鬥,下了“牛棚”,受了一陣子罪……不過那時間不算太長;揪他的那一派,是北京地質學院來串連的“紅衞兵”封成“造反派”的,地院“紅衞兵”的總司令叫王大賓,是“通天”的……你當然知道,你都經過的!……誰知王大賓他們好景不常,沒過兩年,七十年代初,就不靈了,我們副部長他們那一派,就“老保翻天”了,他在“老保”裏又屬於温和派,不搞報復,通情達理,所以頗得人心,沒過多久就當上了“大聯合”以後的“革委會”副主任,他的“升官圖”,其實是那時候才正式畫起的……我知道,他跟當年整他的某幾個“造反派”頭頭,還保持着一定聯繫,那幾位如今混得都沒他好,有的可以説是相當地潦倒……有一回,也是跟他一起出差,路上閒聊,提起“文革”往事,他跟我嘆息説:“其實那時候我們年輕人,凡當頭頭的,不管是‘老保’一派,還是‘造反’一派,都是很聰明能幹的,都想在時代潮流裏,充當一個成功的弄潮兒……可惜我們那時都沒成功,因為,我們的激情和奮鬥,只是推進着極端的理念,而沒能落實到富裕這腳下的土地,和使這土地上億萬人過上安康快樂的生活……”

    ……他在仕途中,其實是經常遇到頂頭風和暗算的,不過他運氣好,總能越過去,總沒給絆倒……就是去年,他也還被暗算過,那真是癩蛤蟆蹦上了腳面——咬是沒咬着,可惡心到極點!……我在部裏,還有個紀檢會委員的兼職,有一天,我們的紀檢組組長把我們所有兼職委員都找去了,讓我們傳看一封匿名檢舉信。那封信舉報説,我們那位副部長在出訪德國期間,到性商店買回了一種“夫妻快樂器”的淫具……這擱在西方國家的閣員身上,也是有失身份的事,何況在咱們國家!……我是跟副部長一起去德國的,我就説我可以作證,他每天日程排得滿滿的,我作為隨員一直在他身邊,譯員也可以作證,他根本不可能去性商店!……可是,議論中,有一位卻陰陽怪氣地説:“那他可以在晚上,你們都睡了以後,自己一個人去呀……”這真是匪夷所思!氣得我一時説不出話來……由此可見,我們部里人際間關係是複雜的,人心所思更是大相徑庭的……紀檢組組長最後做出決定,一是由他親自找副部長本人談談,二是所有當時與會的人,一概不許擴散這封信的內容……紀檢組組長找副部長談時,特別把我叫去,我就坐在一旁聽他們談……一開始,副部長非常生氣,他沒想到有人會這樣算計他;後來他冷靜下來,説他家確實有那樣一種東西,不過那並非是他從德國購買的,那種東西其實在北京的“亞當夏娃商店”早已有售,也確實是從那家商店裏買出來的,但並非他自己買的,而是他的一位中學同窗,現在在大學裏專攻韓非子的學者,買來送給他的;這是一種少年時期的同窗間的幽默行為;他接受這位同窗的這一禮物,絲毫不會影響到他所負責的公務;而且這東西雖奇特,卻也值不了幾個錢……他説他百思不得一解,他家卧房裏的事兒,怎麼也有人拿來作為控告他的材料,這完全是個人私生活中的隱秘嘛,怎麼可以拿個人隱私來進行攻訐?……我在一旁聽着,一言未發;紀檢組組長聽完説,就這樣,這事都不要再提了……後來紀檢組組長向部長做了彙報,據説部長聽完説:“亂彈琴!惟恐天下不亂!”那時候他正倚仗我們那位副部長抓一個大項目,這個“癩蛤蟆”蹦到副部長的腳面,不影響情緒那是不可能的……

    ……後來,有一天,也是我們一起出差,很晚了,在他住的套間外頭,我們坐在沙發上談完工作,他主動説起了這件事,他告訴我,他和他愛人分析了很久,最後恍然大悟——他們把那東西的包裝盒,擱進了垃圾袋;他們那棟公寓樓,各家的垃圾都是裝在垃圾袋裏,送到樓下的指定地點,以便清潔工來統一裝運的;他説,估計是有人在清潔工來斂運前,有針對性地取走了他家的垃圾袋,打開進行了搜索!他説:“這實在是個悲觀至極的判斷!可是我愛人她有一天發現過某鄰居的這種古怪行為……”他沒點出那位鄰居的名字,可是我熟悉他們那棟樓裏的所有住户,住的大都是我們部裏副局級以上的幹部,其中有一兩位,據我所知,是實事幹不來,而官迷心竅,走火入魔的角色,一天到晚就憋着要混個副部級,你要當副部長,你拿出真本事來,做出成績來,公開競爭嘛!可是他們卻淨搞些個歪門邪道,主要是時不時地整現任副部長的黑材料,有時公開向紀檢組呈遞,有時就化成匿名信寄來,從羅列其“錯誤言論”到舉報其“淫穢行為”,無所不用其極!……他們中會有一位無聊到從別人垃圾袋裏挖掘“罪證”的下三爛地步嗎?……你沒有這樣的想象力?可我卻深信有這種敗類!……當然,這只是極個別的現象,官場總體而言,也還不是滑稽到了這種地步……副部長就這樣跟我談心……我是他的心腹?你可以這樣看問題……實際上每一級的官員總得有他的心腹,是心腹,那有時候就會推心置腹地談談……我就問他:“你不覺得可怕嗎?連家裏的垃圾都會有人扒拉檢索?這不是防不勝防嗎?”他笑笑説:“其實也沒什麼好怕的……我想開了,因此我現在不設防……以不設防對陰溝裏射來的明槍暗箭!”……

    ……那一晚,我更深地理解了他……他是下定了決心,要以在修身齊家方面的無懈可擊,以治國平天下方面的政績實力,繼續在政壇上步步邁進……他有野心?不,我以為那不是野心而是雄心……正像你們那個圈裏的人,有的想寫出不朽的作品,有的想成為國際大導演,有的想成為戛納電影節影帝影后,有的想成為中國的畢加索或在世的齊白石,有的想成為以其理論震撼全人類的思想家,有的,比如林奇,看來是想成為新一代的教主教宗……那麼,現在你要知道,也有我們副部長這樣的人物,他想成為一個政治家,一個在組織社會生活中起到很突出的良性作用的大公務員……對,就是想當大官,一個好的大官……這也是多元的人生取向中的一種,並且是不可忽視的一種,對不?……你為什麼笑?你説我是在步他後塵?那又怎麼樣?至少,我們揚起的步塵,不比你們那些個人生追求所揚起的步塵,更令人齒冷!……

    ……那一晚,他主動跟我講到了他的私生活……他説他的愛人,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就是他二十六歲那一年,被“造反派”當做“保皇派”的“壞頭頭”揪出來,押到農村養豬的時候,跟他結合的……他説他開始簡直沒有意識到,那個跟他一起在豬圈裏起糞餵豬的貧農姑娘,竟看上了他……那是一個夏日的晚上,他在豬圈旁簡陋的土房裏煮豬食,整個茅草頂的土屋裏瀰漫着灶裏冒出的白煙,還有濃釅的豬食的氣息……那愛他的姑娘來了,幫他做事……外面天黑了下來,當他坐到木牀上小憩時,正跟他説着一些很平常的話的姑娘,突然一下坐到了他的身邊,他還沒回過神來,姑娘已經撲到了他身上,兩隻豐滿的胳膊緊緊地箍住了他的身子……他們便在那間土屋裏,雙雙互獻了童貞……他説要不是出現了那樣一個奇蹟,他在那種萬念俱灰的情況下,是很可能投湖自殺的……他説那地方有個湖,不大,卻像一口鍋一樣,滑落進去,會一直落到很深的“鍋底”……湖裏有些長得很怪的魚,村裏人從不吃那些魚……在他絕望的時候,他望見那湖,總覺得是一張巨大的嘴巴,彷彿在時不時地跟他説:“來來來……讓我吞掉你……我吞了你,你就痛快了……”可自從他和那姑娘發生了關係,再看見那湖,那湖就總像一隻巨大的眼睛了,風吹過去,湖上水皮起皺,就彷彿是在跟他眨眼皮,跟他説:“怎麼樣,不錯吧?不管怎麼樣,活着總是挺不錯的……”……到他平反以後,他們就結婚了……後來他步步高昇,他愛人隨他從縣到市,從市到省,從省到中央……現在他愛人是另一個部行政處的一個普通辦事員……他現還愛她嗎?是嚴格意義上的愛人,還僅僅是妻子,甚或有可能一朝成為前妻?……是的,他們的愛情和婚姻有危機,這位女士文化水平很低,實際上連小學畢業都是“號稱”……農村出來的女人,年輕時或許還能以豐滿的身軀與充足的血色取勝,過了四十,便不免呈現出粗糙的黃臉婆面貌……還有,對,你可想而知,他們的共同語言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這位副部長夫人當然非常擔心,擔心遭到拋棄……副部長跟我坦言,維繫正常的夫妻生活,能起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作用……他説他不是沒有愛其他女人的權利,更不是沒有那樣的機會,可是他放棄那個權利,並且不利用所有的機會,這裏面自我道德約束還不是最主要的因素,起支配作用的想法是他必須做到私生活上中規中矩,以便在越來越趨於透明化和取決於公眾印象的政壇上,能具有更大更高的爬升率……他説他愛人畢竟是農村裏出來的,別看已近五十,那方面的要求還是很強烈的,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有不含糊的索求,因此他必須盡丈夫的義務……這也是他接受了那位韓非子專家,那位中學同窗好友的奇特饋贈的原因……

    ……你為什麼臉上總掛着這麼一種微笑?……沒惡意?……我真的不知道你聽着我這些話在想些個什麼!……不管你怎麼想吧!反正我是要告訴你,社會生活需要人來組織,而這個體制它是還有充足的組織能力的,因為它其中有一批像我們這位副部長這樣的……你説是技術官僚?你説這稱呼沒有惡意?好吧……你應當瞭解他們……不要總把他們寫成一些比如説拒絕應享的待遇,因此竟英年累死的英雄;或僅僅寫些包公式的清官,如何平反冤獄,解救平民,整倒了贓官……那一類的故事……其實我們這個社會現在最重要的是以先進的技術和管理手段來使民族致富,以及建立合理的“遊戲規則”,使每個公民都有獲取成功的機會,還有健全抑制暴富和救濟窮人前提下的按勞分配機制……因此,真正的好官員,有很多是從事這一類工作的……

    ……你累了吧?……很抱歉,我讓你聽了我這麼久……感謝?你真的感謝?……

    ……看,外面已然是華燈閃爍了……好,就這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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