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走進約翰-肯尼迪機場,正拿著飛往芝加哥的機票檢票時,航空公司櫃檯上的服務人員就交給他一份加急電報:
“給辦公室回個電話,有要事相告。”
他有一種可能是最壞消息的預感,心裡噗噗直跳,於是趕快走到最近的電話亭,給他在曼哈頓的辦公室撥通了電話。
接線員應聲接話:“史蒂夫-蘭德爾有限公司——公關部。”
“我就是蘭德爾,”他急不可待地說,“請萬達接電話。”
過了一會兒,總機就接通了這條線路,與秘書通上了話。
“什麼事,萬達?是不是我父親他——”
“不——不是——哦,對不起,我應該把話說明白,請原諒。這兒全與您家的事無關,是有關別的事情——一件生意上的事,我想您在起飛前應該知道的。您剛離開這兒去機場,我就接到一個電話。這個電話聽起來很重要。”
蘭德爾懸著的心立即掉下來,但仍不無煩惱地說:“萬達,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非得讓我今天辦不可?我此時無心談什麼生意!”
“老闆,您別向我發火,我不過是……”
“呃,請原諒。不過請快點說,要不我就會誤了這班飛機。現在,說吧,什麼事如此重要?”
“一個可能的新戶頭。是那個顧客本人打來的電話。當我告訴他您因急務已經離城了時,他說,他明白,但卻仍堅持一旦您有空,在40個小時內必須見到您。”
“所以,您就感到很重要了。他是誰?”
“您曾聽說過一個名叫喬治-L-惠勒,是一家宗教圖書出版公司的董事長的人嗎?”
他立即記起了這個名字。“是那個宗教出版商。”
“不錯,”萬達說,“這家最大的。是個大富翁。真格的,我真不該在這種時候打擾您,除非因為它聽起來那麼不尋常,那麼神秘兮兮的——正如我剛才說過的,他堅持說此事至關重要。他極力勸說我,要我務必與您取得聯繫。我告訴他,我可不敢擔保能成功,只能試一試,想法把他的口信傳給您。”
“什麼口信?惠勒想幹什麼?”
“相信我,老闆,我真想掏出個精確話兒來,但未能做到。他守口如瓶。他說,這是具有國際意義的最高機密。最後他倒說出來,說讓您做代理,去幹一件有關出版一種嶄新的新版聖經的大事業。”
“一種新聖經?”蘭德爾吼道,“這就是那個大生意,非常重要的大生意?我們已經有上億的聖經了。有什麼必要再去出一種新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廢話,讓我搭夥搞什麼聖經?別再提這事吧。”
“我會的,老闆。然而我又不可能,因為惠勒先生的口信——也就是他想讓我傳達給您的口信,聽起來真夠奇特,真夠奇怪的。他曾對我說,‘萬一蘭德爾先生有什麼懷疑,要進一步瞭解我們這項秘密計劃的話,你告訴他,把新約全書翻到馬太福音28章第七節。這會給他提供一個線索,瞭解我們這項計劃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簡直按捺不住了,於是說道:“萬達,現在,或者說任何時候,我絕不會有什麼興趣去讀這一節。所以,你可明著告訴他。”
“老闆,我查閱過,”萬達插話道,“馬太福音這一節說‘快去告訴他的門徒,他從死裡復活了。並且,在你們之前到加利利去,在那裡你要見他,看哪,我已經告訴你們了’。這便是有關基督復活的敘述。這段使我很感好奇,使我決心想法與您聯繫上。在他掛上機子以前,最使我感到倍加奇怪的是惠勒說的這句話。他說,‘蘭德爾先生讀過這節之後,告訴他,我們想讓他去處理這件第二次復活的事。’就這樣。”
在今天這種場合下,這事聽起來簡直是讓人莫名其妙,怪誕異常。但仔細考慮了一下出現的事情以及他必須馬上要處理的,他的惱火有點消退,對惠勒真正的意圖倒弄清楚了。
“他想讓我處理‘第二次復活’的事情?到底是關於什麼的?他是不是那類宗教狂的傢伙?”
“聽他的話音倒是非常清醒和嚴肅,”萬達說,“他把這計劃說成像是……像是一項震驚世界的大事正在進行似的。”
蘭德爾的腦中閃回了往事。那對他是多麼熟悉呀!墳墓空了,主站起來,他出現了,復活了。在記憶中,那曾經是在他的生活中最有意義和安慰的話。然而,他先前度過的蹉跎歲月,早已擺脫了信徒的信仰了。
公用廣播系統正在擴音,通過他半敞著的電話亭傳到了他的耳內。
“萬達,”他說,“他們廣播,最後一次催我們上飛機,我得跑去趕機了。”
“我怎麼給惠勒回話?”
“告訴他——你沒有能夠找到我。”
“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我搞清了芝加哥和奧克城的事情後再說。”
“我希望一切都好,老闆。”
“等著瞧吧,明大我會打電話給你。”
他掛上電話,對萬達的這個電話心中仍然迷惑不解。他快速朝他的班機趕去。
他在空中飛了快兩個小時了,早已把惠勒先生、他的新聖經及什麼“第二次復活”丟到腦後了。
“我們就要降落了,”那位空中小姐提醒他說,“請繫好安全帶,蘭,蘭德爾先生。”
她在說他的名字時有點猶豫,似乎在回憶她是否先前聽說過這個名字,抑或是個什麼名人,這位空中小姐,是個Rx房異常豐滿的姑娘。得克薩斯州的漂亮小妞,臉上掛著一成不變的笑容。他猜想,去掉她穿的這身制服,她可能很有趣,除非她屬於兩杯飲料下肚之後仍然對你說她是真的非常嚴肅,不想與已婚男子外出幹那種事的姑娘,但也許,是第二個達麗娜。達麗娜與那個讀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說的空姐不一樣,一年半以前他第一次遇見她時,她不讀別人的,只愛好紀伯倫的書。
他本打算告訴這位空姐,他是位大人物,但他肯定,他不是她所認為的那種大人物。再說,這倒無所謂,今晚不行,特別是今晚。
他向她點了點頭,開始照章繫好他的安全帶。
不,他算不上什麼大人物,他認為,只有那些想成為名人的人或者力保名人的人,還有那些產品製造商和有勢力的人,將他看作是個人物。他的名字,史蒂夫-R-蘭德爾在報上讀不到,在電視上見不到,他的照片也從未出現在公眾媒介上,外界所看到的只是那些他讓他們出名的人,而他自己則作嫁衣裳,默默無聞。他對此並不在乎——即便對空姐——因為他只在起作用的範圍內是舉足輕重的,只有那些正巧知道他的重要性的人才作如是觀。
舉例說吧,今天早上,他還見到了、面對面地見到了一位叫奧格登-托里爾的瞭解內情的人,他知道史蒂夫-蘭德爾的重要性,認為他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他們在一起把一切條件都談妥了,將由托里爾國際集團企業,卡斯莫斯企業接管蘭德爾有限公司公關部。總的來說,他們的交易是平等的——不過,有一點例外。
這一點妥協——蘭德爾竭力軟化他的投降而稱之為妥協——仍舊使他心神不安,甚至使他感到慚愧。不管怎麼說,從早上的會談,已經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而且之所以糟糕還因為,儘管他也許是個大人物,他感到他已完全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還有此次飛行,等待著他的到底是什麼,一切都很難說。
他試圖將注意力轉移到飛機上的活動,以此來結束他的反省。那位空中小姐,蜂腰肥臀,又出現在機艙的前頭,正真誠地提醒其他乘客繫好安全帶。他很想看看別人的情況。他們看上去都興高采烈,而且他還想知道他們是否察覺到他的不快。很快,他又慶幸自己是無名小卒,因為此時他確無同任何人說話的心境。事實上,他也沒有去與克萊爾——他的妹妹重聚的心境,此刻她正在奧哈里機場等待他,因為一定會是眼淚汪汪地哭訴一番後,才驅車離開芝加哥,駛往威斯康星州境內的奧克城。
這時,他感到飛機開始傾斜下沉,他知道客機要著陸了。
確切地說,是快到家了。過一會兒他就要回到家了,不是順便落腳,而是遠離後回家,離開家究竟有多久了?兩年,從最後一次來家已有兩三年了。就要結束從紐約的短暫飛行了,過去結束的一切就要重新開始了。回家的感覺是那樣的艱辛。他希望能夠在家安安靜靜地小住上一段時問。
空中小姐又在他旁邊的通道上停了下來。“我們就要著陸了,”她說著,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很富有人情味,並不是那樣的呆板,不再帶有一點職業性表情。“請原諒,我想問一下,您的名字聽起來很熟悉,是不是我在報紙上看到過?”
他想,她原是一個專門追逐名利的人。
“對不起,令你很失望。”他說。“本人的名字最終一次出現在報紙上是在‘出生公報’上。”
她露出了窘迫的笑容。“噢,我希望您旅途愉快,蘭德爾先生。”
“太好了。”史蒂夫-蘭德爾說。
真是太好了。50哩之外的父親正處在昏迷狀態。而且自從成功之後,蘭德爾第一次意識到金錢既不能打發掉任何煩惱和解決任何問題,也不能再彌補他那失敗的婚姻和治好他的三點就醒的失眠症。
他的父親在用著他的錢時,會說:“孩子,金錢不是萬能的。”他父親還說:“上帝才是萬能的。”而且他寄希望於上帝,對上帝貢獻了他的愛心。他的父親,內森-蘭德爾牧師,從事宗教事業,一切聽從上帝的安排。
不公平,絕對的不公平。
蘭德爾透過被雨水飛濺著的機窗盯著窗外的景色,一幢幢建築物在機場燈光的照耀下顯得異常怪異。
好的,爸爸,他想,此次金錢是不能把你和媽媽從上帝那裡贖回來。因此,現在完全是你和上帝之間的事。平心而論,爸爸,如果你和他談話,你認為他在傾聽嗎?
然而,他也知道這是不公平的。一個由來已久的纏繞在心際的童年的痛苦回憶,就是他為了父親的愛,過去經常和上帝展開爭奪,可他從來都沒有贏過。
現在與這個陌生的假同胞之間的怨恨仍舊讓他耿耿於懷,使他感到大為意外。他想起了一個志墓碑上的話——這是在危機之夜,褻瀆神靈的行為。
而且這本來就錯了,他也錯了。因為他自己與父親之間曾有過美好的時光。立刻,他就很清楚地想到年老體弱的父親——是那麼的執著,不切實際,又是那麼飽含激情,與眾不同;是那麼固執倔強,又是那麼高貴、和藹可親,多麼可愛的老父親。此時他突然意識到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摯地敬愛過他的老父親。
這時,他很想放聲大哭。他感到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他是生活在現代都市中的大人物,穿著考究的服裝,意大利皮鞋,精心修理過的指甲,擁有很高的聲望,經常參加宴會,有著“漂亮女人”,大把的鈔票,恭順的僕從,豪華座車。一個溫文爾雅,富有哲理的紳士,現在居然想放聲大哭,淚涕四流,就像奧克城裡的一個小男孩。
“我們已經到達芝加哥了,”空中小姐的聲音響了起來。“請大家清點好自己的物品,然後順次由前門下機。”
蘭德爾哼了一下鼻子,拎起他的公文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後加入到慢慢移動的隊伍,向出口走去。走出這個出口,將走向自己的家園,去面對即將來臨的現實。
直到離開奧哈里機場三刻鐘後,明亮的高速公路上的標誌才指示出他們已進入了威斯康星州境內,這時克萊爾由於剛才的哭泣、訴說和祈禱,已顯得精疲力竭,在方向盤後面陷入了癱軟。
在機場出口,克萊爾哭泣著、呻吟著一下子撲在了他的懷抱中昏了過去。她的父女親情恐怕是無人能比的了。蘭德爾勸慰了她好長時間,最後幾乎是喝令,她才停止了哭泣,把父親的病情告訴了他。他僅僅瞭解他父親恐怕是不行了,連奧本海默醫生都不敢預測結果。是的,已經使用了氧氣罩,還有,爸爸已經昏迷了過去。噢,上帝,爸爸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他以前的樣子,臉色很難看。
他們終於上了車,走上回家的路。克萊爾抽噎著繼續她那沒完沒了的哭泣。她是多麼地熱愛爸爸,媽媽是多麼地可憐。還有媽媽,她自己和赫爾曼舅舅以及其他人將要怎麼辦?他們自今天早晨一整天都守護在病房裡。每個人都還在那裡,而且他們都在等待著史蒂夫。媽媽在那裡,赫爾曼舅舅,還有爸爸最好的朋友約翰遜和湯姆-凱里牧師,他們都在那裡,都在那裡等著史蒂夫。
都在等著他,蘭德爾想,是因為他是這個家裡最有出息的,是因為他在紐約時總用金錢、支票或通過社會關係創造出奇蹟。他想問一下克萊爾,任何人都在等著的,對父親來說是不是最重要的。父親是否也在等待著自己把一生都奉獻給自己的依賴及信仰、在天堂的上帝、造物主耶和華。蘭德爾很想知道這個問題,但他並沒有開口。
“我想,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你了,”克萊爾說完後,兩眼緊盯著前面被雨水沖洗著的高速公路,蒼白的雙手把握著方向盤,她說的這些他都已知道了。“不遠了,就要到了。”說完,她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就讓她一個人去想一會吧,史蒂夫-蘭德爾便倚靠進柔軟的車座裡,閉上了眼睛,獨自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他感到一整天都是煩惱和激動陪伴著他,不過,現在正好有時間清理一下這雜亂無章的感情。他那稀奇古怪的感情,只有微不足道的部分是因為他父親的病。他竭力地在為這種感覺尋找合適的藉口,大概是因為傷心是一種最強烈的情感,來去迅猛,當然不會持續太久了。長時間的悲傷會使身體吃不消,會引起一種自身本能的捍衛,把這種悲傷驅趕至內心深處隱藏起來。他現在已經從父親的悲痛中解脫了出來,因此就不要再陷進去了。現在他考慮起自己的事情——若是讓他妹妹克萊爾知道了他現在的想法,肯定會感到不可思議——考慮起自己最近煩惱的事。
對自己熱衷的並使他出人頭地的公關事業失去興趣有多長時間,他根本說不清楚。不過,那是發生在去年或前年的事。就在他的太太巴巴拉與他攤牌,並且她帶著他們的女兒朱迪到舊金山她朋友那裡去了以後,他便對自己的事業感到了厭倦。
他儘量把神思集中在一點上。朱迪那時剛剛13歲,現在已是15歲了,因此那是兩年以前的事。巴巴拉執意要離婚,不過沒有真的採取行動,因此他們就分居了。蘭德爾對於分居的狀況並不在意,不過他不想接受離婚的事實,並不是因為他害怕失去妻子,他們的婚姻早已破裂了,僅僅是一種利己主義,因為離婚便表明自己是一個失敗者。當然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一旦他們正式離婚,朱迪就可能與他完全斷絕了關係。儘管他與朱迪呆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感情也很淡,然而女兒畢竟是他的至親骨肉,畢竟有著父女之情。
他的事業和生意,曾經花費了他無數的時間和精力,如今蒸蒸日上,但最終使他感到了厭煩乏味,正如他的婚姻狀況一樣。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昨天的簡單重複,沒有一絲一毫的新鮮感。一走進華貴的接待室,就看見那個濃妝豔抹的年輕性感的女接待員總是和另外的幾個姑娘在一起啜著咖啡,談論著珠寶首飾。至於那些年輕有為的業務員們,個個拎著公文包,夾著風雨衣,然後一屁股坐進辦公桌後面的大椅子裡。當你到他們那豪華的現代化辦公室裡去找他們商量事時,你就會發現,桌子上擺著很多他們妻兒的照片,這都是騙人的,十足的偽君子。
即便是有了新的顧客,新的收入,也不會有太大的刺激。在工作中,什麼樣的人和事都見到過了——竄紅的黑人歌手,新起的搖滾樂隊,瘋狂的女明星,功效神奇的清潔劑,速度奇高的跑車以及擬發展旅遊業的新興的非洲國家等等。這一切都不再使人感到激動,因為這些事不再具有新的挑戰性,不再具有創造性,以前都已經接觸過了,僅僅是機械的重複而已。無論掙多少錢,只能是財富的增加,但總不能滿足慾望。
這些都與這個絕望的中產階級的分了相距太遠、太遠了。
蘭德爾真切地感到,生活無聊透頂,內心空虛,沒有絲毫的人情味,就像是一個罪犯,在監獄裡等待那遙遙無期的出獄日期。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生活,憎恨這種單調的生活。不可避免,這種毫無希望,沒有愛的生活不僅存在、繼續,而且一日不如一日。以後的每天,要與更多的沒有愛情的女人調情,灌更多的酒精麻醉自己,服用更多的興奮劑,換取更多的不眠之夜,浪費更多的麵包,奔波於更多的俱樂部、夜總會、酒店。但不論你走到哪裡,所見所聞全是一個樣子的,男人們都是相同的面孔,女人們都是相同的肉體。
最近,他開始做越來越多的白日夢來逃避這一切,這些可都是他曾經苦苦奮鬥的目標。他在尋找一個世外桃源,那裡綠樹成蔭,要喝的只有水,沒有商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紐約時報》兩週後才到。電話和女孩子在很遠的山村裡,其間沒有任何的交通工具,只能步行。在那裡你可以不再理睬那些虛誇的宣傳稿件,而是用舊式的打字機寫一些真實的史書,從來不會想到用錢,並且能夠發現人生的真諦。
然而,他並沒有發現夢與現實之間的橋樑。他於是就告訴自己,他之所以不能改變這種現實生活,是因為他不想再去攢錢。於是,他便試圖用別的方式來代替。連續幾個星期強迫自己不停地忙碌,不讓自己有片刻的喘息機會,抽菸、喝酒、服藥、熬夜等等一些惡習統統摒棄,另外經常出去做一下手球運動。
蘭德爾今年已有38歲了,身高5英尺11英寸,褐色的眼睛,上面經常佈滿了血絲,眼部下邊有時還會出現眼囊,挺直的鼻子,紅色的雙頰,輪廓分明的下巴,但已經有雙下巴的痕跡,一副寬大的骨架。在他身體健康的時候,他會感到自己年輕了10歲,褐色的眼眸中,看不到血絲,更看不到眼囊,臉孔變得稜角分明,小腹扁平,肌肉結實。只是這種狀況很難維持很久,一旦身體狀況到達了頂端,他就又開始了墮落的歷程。
每年都會發生兩次這種變化。最近幾個月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了,也就是竭力使自己過有規律的生活。他不再放縱自己的慾望,僅和達麗娜-尼科爾森保持密切關係。他記得,同時卡里爾-吉布蘭也隨同達麗娜一起進了他那在曼哈頓的雙層公寓。
工作佔據了他大部分時間,這種生活方式也不再起什麼作用了。萬達-史密斯,他的私人秘書,一個身材高大、Rx房肥碩的黑人姑娘,因此為他擔心,還有喬-霍金斯,長著長眉毛的同事兼朋友,以及頭髮灰白、說話女人氣的律師克勞福德,都在為他擔心。於是他不得不向他們許諾,不會再去做荒唐的事。為了證明自己的諾言,他每天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儘管工作毫無意義,倍感乏味。
當然,有時,不過很少,他也會來一陣興趣。在一個月以前,通過克勞福德,蘭德爾認識了一位才華橫溢、有獨到見解的剛畢業的學法律的大學生。不過他並沒有從事法律專業,而從事一種嶄新的行業,這將對競爭激烈的企業界產生重大的影響,其實這種行業是一種名叫“坦誠”的社會科學。這個年輕人,名字叫吉姆-麥克洛克林,還不到30歲,鬍鬚很有特色,目光有神,真有些像瓊斯勒斯將軍。他建立了一個組織取名為“雷克爾協會”,在紐約、華盛頓、芝加哥、洛杉磯都設立了分會。這個組織不是以營利為目的的,其成員包括年輕有為的律師、商學院的學士及著名教授、新聞工作者、事實調查員以及才華橫溢與家庭決裂的富家子弟。麥克洛克林的協會已經辛辛苦苦地埋頭調查研究好幾年了。他們的第一個計劃就是希望調查一些具體事實,就是美國各大工商企業對公眾利益構成危害的事實。然後對此進行研究和揭露,公眾對此反映是很好的。
“有很多這樣的事,”麥克洛克林在第一次和蘭德爾見面時就說。“十多年來,私人企業的大老闆,實質上是一些壟斷者。他們抑制這些新觀念、新技術和新產品與公眾見面,因為這些能對大眾的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大大降低人們的消費。這些嶄新的東西,往往被那些大企業扼殺在搖籃之中。因為如果這些新的東西得以實現它們的價值,壟斷者便不再成為壟斷者,其安全可靠的鉅額壟斷利潤也隨之消失。在最近幾個月裡,我們已經做了許多調查工作,這些事實令人難以置信。你是否聽說過曾有人發明過一種藥丸,完全可以取代最高級的汽油?”
蘭德爾說他以前似曾聽說過類似的佳聞,不過他總以為這些純粹是一種幻想,僅是人們的一種理想而已。
吉姆-麥克洛克林繼續專心致志地講道:“像你所說,這純粹是一種幻想。這本身就是那些壟斷者的傑作。不過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這些令人懷疑的東西不僅過去有,現在依然有。最好的證據就是汽油藥丸。一位不出名的天才化學家嘔心瀝血研究出了一種合成汽油的方法,並把它壓宿成一個體積很小的藥丸。人們只要把一粒這種藥丸放在油箱裡,加滿普通水,也許只花費兩分錢就能得到18到20公升汽油,而且不會汙染空氣。你認為那些巨大的石油集團公司會讓它面市嗎?不僅是他們這幫傢伙們的生活,還有他們那鉅額利潤的石油產業也會結束了。這僅僅是一個例子。稱之為永久性的火柴情況怎麼樣呢?有這種一根可重複使用1.5萬次的火柴嗎?肯定有,肯定很快被那些大企業扼殺了。然而,我們還發現了很多這樣的例子,非常多。”
蘭德爾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還有什麼?”他急切地問道。
“我們知道有一種布料,永遠穿不壞。”麥克洛克林說,“還有一種剃鬚刀片,永遠使不壞,不再需要磨快。還有很多像跑25萬公里不會磨壞的輪胎,用10年不用換的燈泡等等。這些產品能使那些低收入的家庭,用不著掙扎在生活線上,你意識到了嗎?但是那些大企業是不會同意的。有史以來,那些發明者難逃被收買、勒索、謀殺的命運,我們已經掌握了兩例發明者消失的案例,我們懷疑他們是被暗殺了。好了,蘭德爾先生,我們把這些都整理保存好了,而且我們還打算發表一本白皮書,如果你喜歡,就稱之為黑皮書,書名就是《反對你的陰謀》。”
蘭德爾重複了一遍這個題目,仔細品味著。“太棒了,”他喃喃地說。
“一旦我們的白皮書面市,”麥克洛克林繼續說道,“那些大企業必然會採取各種各樣的手段來壓抑扼殺,使之與大眾無法接觸。如果第一步無效,接下來便是毀謗,使之喪失信譽,這就是我來見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主持我們的‘雷克爾協會’,使我們的發現為人們所熟知——通過感興趣的國會議員。電視及電臺的新聞工作者、各種報刊和印製小冊子以及各種宣傳廣告畫等方式,排除所有壓制我們言論自由及誹謗我們的各種困難,直到把我們的事業宣傳得家喻戶曉,像人人瞭解星條旗一樣。當然,你為我們做這些,不會有什麼豐厚的利潤。不過,當你明白我們的所作所為後,你就會感到我們的工作是充滿希望的,你會為你能夠成為這個載入史冊的有意義的組織一員而感到自豪。我希望你能做這件事。”
蘭德爾此時發現自己在考慮這個項目時,深身充滿了活力。做這件事?無論如何他也要去做這件事!一旦吉姆-麥克洛克林和其他參與者準備好,他就會立即付諸於行動,安排整個計劃,召開各種集會。麥克洛克林說他們將在年底準備好一切。他將和一個富有經驗的調查小組離開幾個月,去調查一輛汽車原型的事實。20多年前這輛汽車原型就已問世,它經久耐用、安全機密、潔淨空氣而價格低廉。至今為止沒有與公眾見面,主要是底特律汽車商搞的鬼。另外,他將來的計劃還會涉及到許多富翁,包括各行各業的大公司。
“短期內不要與我和我的職員聯繫,”年輕的麥克洛克林說,“我們必須秘密行動,否則,那些大企業以及他們操縱的政府部門會利用他們僱傭的打手來盯梢我們,暗算甚至謀殺我們。過去我常常以為在我們這個極端民主法制的國家裡這些是不可能的。我想談論這些事都是那些青少年的狂想,誇大的廢話。可事實並非如此。當攫取利潤同義於愛國時,很多手段就是服務於這些利潤,而公眾的利益是被打入地獄的。因此為了保護公眾利益,揭露這些謊言和欺詐,我們要與他們展開游擊戰,至少目前只有這樣。一旦我們的工作被你宣傳出去,人民會起來加入到我們的隊伍,壯大我們的力量,那時我們的工作就更加安全了。我會和你保持聯繫的,蘭德爾先生。我會想方設法與你聯繫。不過無論如何,在您的幫助下先得為我們做些準備工作,在六、七個月後,大概在11月、12月份左右,我們的計劃就可以付諸實施了。”
“很好。”蘭德爾不由一陣激動,贊同地說。“在六、七個月後,你來找我。我隨時等你一塊行動。”
“那就多多拜託了,蘭德爾先生。”麥克洛克林在門口說。
就在蘭德爾等待“雷克爾協會”由計劃付諸行動期間,突然發生的事給了他當頭一棒。卡斯莫斯企業是奧格登-托爾裡的一個具有上億萬美元資產的國際性集團,闖進了蘭德爾的生活。像一塊巨形磁鐵,卡斯莫斯企業每年不斷地在世界各國吞併吸收一些小而精的公司,推進他的壟斷計劃,如今在許多領域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現在他又看上了蘭德爾有限公司在宣傳方面的地位,並且雷厲風行地推行著其接收計劃,其速度之快,使蘭德爾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所有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著托爾裡和蘭德爾當面談判之後簽字生效。
就在今天早晨,托爾裡出現在蘭德爾有限公司裡,首先帶人實地考察了一番,然後和蘭德爾單獨關在蘭德爾那間擺放著十八世紀傢俱的辦公室裡,一對一地進行談判。
這個拒人於千里的托爾裡,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濟巨頭。他身材瘦高,肌肉結實,像是一個躊躇滿志的大農場主。他一進門便像主人似地坐進皮製轉椅裡,取下頭上的帽子擱在桌子上,用習慣於發號施令的口氣說話。
蘭德爾傾聽著他的話,因為他把這個造訪者看成了一個自由的天使。蘭德爾一心想著,這個真正的大亨能帶給他那種天堂的快樂,那種綠樹成蔭,在靠電話和打字機生活的人間天堂裡,讓他擺脫這個骯髒的塵世,在很短的時間裡似乎觸手可及。
在托爾裡滔滔不絕的談話剛要結束的時候,唯一令他感到恐懼——唯一一件可怕的事——被他提了出來。
托爾裡提醒蘭德爾,儘管卡斯莫斯企業已經接收了蘭德爾有限公司,蘭德爾在5年的經營合同期內全權負責公司的一切。至於合同期滿後,何去何從,全看蘭德爾的個人意願了。到那時候,蘭德爾將很富足,在公司裡依然有他人無法比擬的股權,而成為一個自由大亨。
“在你與我們合作期間,這個公司仍舊屬於你的呀,蘭德爾先生,”托爾裡說道,“因此你跟以前一樣進行你的工作。按照我的一貫原則,我是不會干涉我的任何一家接收公司的事務的。”
此時此刻,蘭德爾再也聽不下去了,心中產生了懷疑,他決定試一試這個自由天使。“你的大度使我備感欣慰,托爾裡先生,”他說,“您的意思是說由我全權負責公司的業務,不會受到卡斯莫斯企業的絲毫監督或干涉?”
“完全正確。我們已經看過了你的合同和你顧客的名單。如果我們不滿意,我就不會坐在這兒了。”
“不過,在你看到的名單裡面,並不是包括所有的客戶,托爾裡先生。還有一些沒有正式交往的顧客。我只是想確定一下,無論是什麼樣的顧客,您都會放手讓我們去結交嗎?”
“當然是這樣,為什麼不呢?”托爾裡說完後,慢慢地皺起了眉頭。“你為什麼還想象不出來這對我們有什麼影響?”
“有時,我們結交一個新的顧客,開立一個新的帳戶,會遇到一些有爭議的事情,我不知道……”
“像什麼樣的事情?”托爾裡急不可耐,快速打斷了蘭德爾的話。“哪種事情?”
“大約兩週以前,我口頭上答應了麥克洛克林去宣傳‘雷克爾協會’的第一份報告。”
托爾裡猛地坐直了身子,挺了挺他的背,一下子顯得高出了許多。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極其難看,一腳把旁邊的椅子踢倒了。“吉姆-麥克洛克林?”他說,好像是吃了一個蒼蠅。
“還有他的雷克爾協會。”
托爾裡站了起來。“一夥共產主義信徒,”他嚴厲地說,“這個麥克洛克林,你知道他是從莫斯科來的奸細,或許你還不知道。”
“我覺得他並不是那種人。”
“聽我說,蘭德爾,我清楚他的底細。這群激進黨的成員,我根本不理他們。他們這樣並不能拯救國家。一旦他們開始鬧事,我們將會把他們驅逐出境,我敢向你保證。”他斜著眼瞧著蘭德爾,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你還不知道我們掌握的這些情況,蘭德爾,因此我知道你被他們的花言巧語矇騙了。現在我已經把一切告訴了你。不必再去侍奉那些卑賤的人,來玷汙自己的名譽。”
托爾裡發現蘭德爾很苦惱,便暫停了威嚇。因此,他又換了一種和解的口氣。“不用擔心。我剛才對你的承諾還是有用的。我們絕不會干涉你公司的事務,除非我們發現有人想方設法要毀掉你,想法毀掉卡斯莫斯企業。我希望以後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托爾裡說著伸出他的那雙大手。“忘記剛才那件事吧,蘭德爾先生。我們的事就這麼定了,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們的律師會辦理以後的一切。兩個月後我們就簽署文件,然後我希望與你共進晚餐。”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將會成為一個大富豪,蘭德爾先生,富足而且獨立。我一向的宗旨是有福同享。祝賀你。”
談判就這樣結束了,此時史蒂夫-蘭德爾獨自坐在辦公室裡的高靠背轉椅裡,他知道自己已別無選擇。再見了,吉姆-麥克洛克林以及他的雷克爾協會。好吧,奧格登-托爾裡和卡斯莫斯企業。確實別無選擇。38歲的人感覺到自己業已年逾古稀時,便能失去大好時機去冒別的風險。這個大好時機便是:有錢並且自由。
那個可怕的時刻過去後,他感到無比的噁心。他走進盥洗室,吐了出來,不過並沒有什麼效果,他回到辦公室似乎更難受了。這時,萬達小姐匆匆忙忙地走過來告訴他:克萊爾從奧克城打來長途電話找他。
就在這個時候,他得知他父親因中風已危在旦夕,正在送往醫院,而且沒有人能夠確定他父親是否能活下去。
接下的時間,便暈頭轉向機械地忙著:交代公司的事,安排個人私事,訂機票,告之達麗娜、喬-霍金斯等朋友,打電話給奧克城,最後奔向肯尼迪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