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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婚前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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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其實沒什麼兩樣。在早春乍暖還寒的日子裏,外省的陽光和首都的一樣,都讓人覺得珍貴。這個季節寫字樓、公寓和居民住宅的暖氣已經停了,白天,室內比户外要明涼許多。這個季節尹小跳的骨頭和肉常常有些痠疼,當她走在街上,大腿的肌肉會突然一下子發酸;左腳域者右腳)的小腳趾,裏邊那些纖細的小關節也會一陣陣曲裏拐彎兒針刺樣地疼。這有點兒難受,卻是一種好受的難受。那疼也是小打小鬧,咿咿呀呀撒嬌似的,像被太陽曬開了的一種半醉的呻吟。在她的頭頂,路邊的小葉楊也綠了,綠得還嫩,輕煙一般在淺色樓羣的腰間繚繞。一座城市就顯出了它的柔軟,還有不安。

    尹小跳坐在外省的出租車上,搖下車窗玻璃把頭探出去,像要試試外面的温度,又彷彿要讓普天下的陽光全部照耀在她那顆剪着短髮的腦袋上。她這種探頭車外的姿態看上去有點兒野,再過分一點兒就是粗魯了。可是尹小跳並不過分,從小她對各種姿態的把握就有一種無師自通的分寸感。

    所以此刻她的探頭車外僅僅是有一點兒野和一點兒優雅。那時落下的玻璃正擠住她的下巴頦兒,宛若雪亮的刀鋒正要抹她的脖子,還使她有種頭在鍘刀下的感覺。這是一幅血淋淋的過癮景象,帶點兒凜然不屈的自虐性質,是童年時代劉胡蘭的故事留給尹小跳水遠的紀念。每當她想起國民黨匪幫用鍘刀把十五歲的劉胡蘭給鍘了,她的喉嚨就會”咕嚕咕嚕“響個不停那是一種難以言説的驚懼,又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感。那時她就總問自己:為什麼最嚇人的東西也會是最誘人的東西呢?那時她分辨不清她是因為渴望成為英雄而幻想去躺在鍘刀下還是越怕躺在鍘刀下就越想躺在鍘刀卜。

    她分辨不清。

    出租車在灑滿陽光的大街上跑着,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其實真沒什麼兩樣。尹小跳想。

    不過,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到底是兩樣的,尹小跳又想。

    此時此刻,就在外省省會福安市,就在這個距北京僅二百公里的城市,陽光裏的塵埃和纖維,陽光下人的表情和物體的形狀,不知怎麼和首都總有那麼點兒不一樣。遇到紅燈時,尹小跳便開始打量那些被紅燈攔住靜止下來的騎自行車的人。一個穿着黑色鬆糕鞋和一身窄瘦黑衣服的女孩子體態勻稱、面容姣好,染着金黃的髮梢兒,使她想起她在特拉維夫、紐約和漢城看見的那些喜歡穿黑衣服的少女。世界流行什麼,這裏也在流行什麼。這個外省黑衣少女,她叉腿坐在白色跑個車座上,一邊焦急地揚起手腕看錶,一邊吐痰。她看一看錶,吐一口痰;吐一口痰,又看一看錶。尹小跳猜測她肯定有急事,時間對她是多麼重要。不過她為什麼要吐痰呢?既然她有手錶。既然她有手錶,就用不着吐痰。既然她吐痰,就用不着有手錶。既然她已經學會了讓時間控制她的生活,她就應該學會控制痰。既然她有手錶,就不應該有痰。既然她吐了痰,就不應該有手錶。既然她有表,就萬不該有痰。既然她有痰,就萬不該有表。既然表……既然痰……既然痰……既然表……既然、既然……紅燈早已變了綠燈,黑衣女孩子早把自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尹小跳還糾纏在手錶和痰裏沒完沒了。她這種看上去特別極端的非此即彼的糾纏,讓人覺得她簡直就要對着大街放聲喝斥了,可她這種極端的非此即彼的糾纏卻又似乎不是真的義憤。假設她強令自己把剛才那”既然有表就不該有痰“的句於顛來倒去再默唸15遍,她一定會覺得結果是茫然不知其意義。那麼,她這種糾纏的確不足真的義憤,一點與己無關的喋喋不休的尖刻罷了,這原本就是一個手錶和痰並存的時代,尤其在外省。

    尹小跳從車窗外收回了她的腦袋。車內收音機里正播放着一支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温暖多麼慈祥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找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這是當地音樂台的一個有獎競猜節目,主持人請聽眾猜出歌名和演唱此歌的演員,猜中者可得到一套佳寶牌SOD護膚品。不斷有聽眾打進電話,操着福安味兒的普通話把歌名和歌唱者猜來猜去,卻沒有一個人猜得對。畢竟,這歌和唱這歌的老演員對於現在的聽眾是太陌生了。陌生到連音樂台的主持人都覺出了尷尬。尹小跳知道這首老歌的名字,也聽出了那演唱它的人是誰,這使她無形中似乎也加人了這個有獎競猜,雖然她壓根兒就沒打算給這條熱線打過去一個電話。她只是下意識地在心裏把這首老歌唱了許多遍——單唱那最後一句:“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二十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同學一起唱這首歌時,就最愛唱最後那個“巴扎嘿!”這是一首西藏翻身農奴歌頌毛澤東的歌兒,顯然那“巴扎嘿”不是一句漢語。就為了它不是漢語,當年的尹小跳才會那麼起勁兒地重複它吧,帶着那麼點兒不明根由的解放感,像唸經,又像耍貧。因為想到了耍貧,尹小跳才強迫自己在心裏停止對“巴扎嘿”的重複。她回到了現在,回到了外省省會福安市的出租車上。音樂台的節目已經停上,安靜的出租車座位上鋪着一塊不太乾淨的棉線割花墊子,像從前北方農村姑娘手繡的鞋墊。這使尹小跳每逢坐進這樣的出租車,總有一種坐在炕上的感覺。這就是外省了,她感嘆着。雖然她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她還是習慣性地把這裏的一切和首都相比。無論從心理距離還是從地理距離,北京離她都是那麼近,一直那麼近。這似乎和她生在首都她是北京人有關,不過在多數時間裏,她並不覺得她是北京人,她也不覺得她是外省人是福安人。她覺得她哪裏的人也不是,她經常有點兒賭氣又有點興災樂禍地這麼想。她好像故意要使自己無所歸屬,彷彿只有無所歸屬才可能讓她自由而又自在地高於眼前的城市,讓她鎮靜地、不事矯情地面對所有的城巾和生活。而當她想到鎮靜這個詞的時候,她才明白坐在出租車裏的她也許不是那麼鎮靜的,她大概要結婚了。

    她從來也沒結過婚——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兒毛病,好像其他準備結婚的人都結過許多次婚似的。但是,她從來也沒結過婚——她仍然這麼想。她這樣想自己,談不上褒意,也談不上貶義,有時候顯得自傲,有時候又有幾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一個接近四十歲的人,她的眼神兒裏常有一種突然不知所向的濕潤的蒙朧;她的體態呈現出一種沒有婚姻、沒有生育過的女性的成熟的矯捷、利落而又警醒。她辦公室的抽屜裏總是塞着一些零食:話梅、鰻魚乾、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一家兒童出版社的副社長,不過她的同事沒有叫她尹社長的,他們直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時候她顯得春風得意,她知道,最受不了她春風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尹小帆了,特別是在尹小帆遠走美國之後,這一切變得更加清晰明朗。長期以來她總是害怕把自己的戀愛告訴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是非要把每一次戀愛告訴尹小帆不可。就好像以此證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經得起尹小帆在她的戀愛中所做的一切。眼下她仍然有點兒鬼祟、又有點兒逞能似的這麼想着,她彷彿已經拿起了電話,已經看見越洋電話的那一頭,芝加哥的尹小帆聽到這消息之後那張略帶懊惱的審視的臉。還有她那攙着鼻音的一串串語言。她們,尹小跳和尹小帆,她們曾經共過患難她們同心同德,是什麼讓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視尹小跳的生活——那的確是一種蔑視,連同她的服裝,她的髮式,她生活中的男人,無一不遭到尹小帆的諷刺和抨擊,以至於尹小跳衞生間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產生過不滿。那年她回國探親,在引小跳家裏住了幾天,她抱怨姐姐家熱水器噴頭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頭之後衝不乾淨頭髮——她那一頭寶貴的長髮。她繃着臉抱怨着,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尹小跳只能壓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着,她永遠記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沒準兒她不應該告訴她。

    出租車把尹小跳送到億客隆超市,她採購了足夠一星期吃的東西,然後乘車回家。

    家裏停了暖氣,房間裏有些陰涼,但這陰涼顯然不同於冬天的寒冷,它不是充滿空間的密集的生硬,它是不確定的,帶着幾絲幽幽的落寞之氣。在這樣的季節,在這樣的晚上,尹小跳喜歡打開所有的燈,從走廊開始,到廚房,到書房,到客廳,到卧室,到衞生間,所有的燈,頂燈,壁燈,枱燈,落地燈,鏡前燈,牀頭燈……她的手依次“啪啪”地按着這些開關,只有房子的主人才可能這麼熟絡而又準確。

    尹小跳是這房子的主人,她用開燈的方式和她的房子打着招呼,她的這些燈照亮了她的房子,又彷彿是燈們自己點亮自己歡迎着尹小跳的回家。於是,燈光照亮的每一件傢俱,燈影裏每一片柔暗的朦朧,都使她覺得可靠、踏實。她就這樣把每一個房問行走完畢,最後將自己逼進一個小小的角落:

    客廳裏那張灰藍色的織貢緞面料的單人沙發,那似乎是她在人睡覺時最喜歡的一個角落。每當她從外邊回來,下班或是出差,她都要在這張小沙發上坐着愣那麼一會兒,喝一杯白開水,緩緩神兒,直到身心安生下來,鬆弛下來。她從來不坐那張三人沙發,即使當陳在把她抱在懷裏,要求更舒適地躺在那張三人沙發上時,她也表示了堅決的不配合。情急之中她乾脆對他説:“咱們上牀吧!”

    這是一句讓陳在難忘的話,因為在那之前他們從未上過牀,儘管他們認識了幾十年,他們深明彼此。後來,有時候當他們有些燒包地打着嘴仗,嚼清是誰先“勾引了”誰時,陳在就會舉出尹小跳的這句話:“咱們上牀吧!”這話是如此的坦蕩,率真,如此令人猝不及防,以至於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情成分,使陳在一萬遍地想着,此時此刻被他捧在手中的這個柔若無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愛,從來就是。也似乎正因為那句話,那個晚上他們什麼也沒做成。

    今晚陳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過晚飯,又坐回到小沙發上看了一部書稿,就洗澡上牀。她願意早點兒鑽被窩兒,她願意鑽在被窩兒裏等陳在的電話。她尤其喜歡“鑽被窩兒”這幾個字,有點兒土,窮窮氣氣的不開眼,可她就是喜歡那“鑽”和那“被窩兒”。她一直不能習慣賓館、飯店和外國人的睡法:把被腳(或毯子腳)連同被單緊緊繃在牀墊上,腿腳伸進去,一種四邊不靠、沒着沒落的感覺。

    她也不喜歡羽絨被和蓬鬆棉、透氣棉之類,輕飄飄地浮在身上反倒讓人累得慌。她一直蓋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歡棉被疊成的被窩兒的千般好處,喜歡它覆蓋在身上那稍顯重量的温柔的壓迫感,喜歡被窩兒的旮旮旯旯隱藏着的不同温度,當她因為熱而睡不着覺時,她就用她的腳尋找被窩兒底下那些柔軟褶縫兒裏的陰涼兒。她需要蜷縮的時候,被窩兒也會妥帖地簇擁起她的身體,不像那些被牀墊壓緊的棉毯毛毯,你簡直不要妄想扯動它,你得服從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體的睡姿——憑什麼呀!尹小跳想。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國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單掀得亂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來襲上心頭的。當她打開台燈,腳步不穩地去衞牛間撒尿回來,關掉枱燈復又躺在牀上時,只有這時,她才會突然感到一種伸手抓得到的孤獨甚至無聊。她開始胡里胡塗地想一些事兒,而人在半夜醒來想起的事兒大半是不愉快的。她是多麼不願意在半夜醒過來啊!當她真正有了陳在之後,她才不再懼怕半夜的甦醒了,她將不再是她一個人。

    她蜷縮在被窩兒裏等來了陳在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親着她,他們説了很長時間。當尹小跳掛斷電話時,她發現自己還不想睡覺。就在這個晚上,陳在遠離福安的晚上,她特別特別想看一看封存在書櫃多年的那些情書。那不是陳在寫給她的,她也早就不再愛戀那給她寫情書的人。她此時的慾念談不上是懷舊,或者有幾分查看和檢點的意思,也許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書寫在紙上的字。在今天,已經沒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筆在紙上寫字了,特別是情書一類。

    2

    一共六十八封信,每封信都被尹小跳按時間順序編了號。她打開第一號,展開一張邊緣已經發黃的白紙:“小跳同志,在京匆匆一面,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有一種預感,我們肯定還會再見面的。現在我在飛機上給你寫信,今日到上海,明日飛舊金山。你約我寫童年自傳的事我會認真考慮——因為是你約。”署名“方兢”,時間是1982年3月。

    與其説這是一封信,不如説這是一張便條。字很大,歪歪斜斜地鋪排在十六開白紙上,就顯得稀疏,字們像是瞪着傻眼在看讀信的人。嚴格來講,它也算不上情書,但它當年給尹小跳靈魂的震撼,卻比日後她接到的他那些真正的情書要強烈得多。

    寫信人方兢在當年的電影界人紅大紫:他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美麗生命》在全國各大影院不厭其煩地上映之後,還連獲了幾個大獎。那近一部描寫中年知識分於在過去的年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卻樂觀地存活下來的電影,方兢就在電影中扮演那個被關押在邊疆勞改農場的知識分子。他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勞改使他再也無緣和這種樂器見面。

    電影中有個情節:主人公在食不果腹的超常勞動之後,當他從莜麥田裏直起腰,看見遠方迷人的晚霞時,還是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他以右臂當琴脖,用左手按在右臂上,手指跳動着,就像在按動提琴的柔弦。電影在這時有個特寫,即主人公那條瘦骨磷峋、傷痕累累的胳膊和他那隻已經變形的古怪的手。那條模擬着提琴的胳膊和模擬着演奏的手讓人心碎,尹小跳每次看到這裏都禁不住流下熱淚。她堅信那不是表演,而是方兢本人就有那樣的經歷。這樣的電影情節在今天看來也許稍顯矯情,但在當年,在人心被壓抑了太久的時代,它輕而易舉就能呼喚出觀眾奔湧的淚水。

    尹小跳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她會認識方兢。那時她大學畢業不久,通過關係進人福安市兒童出版社當編輯。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輕人一樣,她和她的同學、同事熱心地議論《美麗生命》這部電影和方兢本人,閲讀報紙上、雜忐上一切關於方兢的介紹並且爭相轉告:他的出身,他的經歷,他的家庭,他的愛好,他正在進行的創作,他帶着影片赴某國參加某個電影分又獲一個什麼獎,甚至他的身高他的體重尹小跳都一清二楚。她和他認識是個偶然的機會,她去北京組稿,遇到一個大學同學,這同學的父親在電影家協會工作,因此消息特別靈通。同學告訴尹小跳,電影家協會要給方兢的作品開研討會,她有辦法帶尹小跳溜進會場。

    研討會那天,尹小跳被同學帶着溜進了會場,她們坐在角落裏。那會上説了些什麼尹小跳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方兢比電影上顯得年輕,説一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嗓音洪亮,笑起來身子頻頻向後仰,顯得很隨便。還記得他手握木煙斗,話到激動之處他就把煙斗在半空揮來揮去,有人稱之為瀟灑。他的四周,圍滿了俊男靚女。當研討會結束時,這些人一擁而上,舉着本子請方兢簽名。同學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隨着人流衝上前。尹小跳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卻本能地向後退着。同學只好放開尹小跳,單槍匹馬往前擠去。其實在尹小跳手裏,那筆記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頁,翻到了準備讓方兢簽名的那個空白。可她還是摸着本子向後退着,也許是有些膽怯,也許是骨子裏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合時宜的傲氣扼制了她的狂熱。儘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那她也不願意充當一個只會追着名人簽名的傻瓜。她後退着,義在心中惋惜着這白白失掉的機會。這時,處在人的旋渦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長臂猿一般的胳膊,指着人羣之外的尹小跳説:“喂,你!”他説着,撥開人叢走到尹小跳跟前。

    他來到了她的跟前,小由分説奪過她手中的本子,在上面簽下了他的大名。

    “現在你滿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視着尹小跳的眼睛説。

    “我更願意説非常感謝您,方兢先生!”尹小跳意外而又激動,並忘乎所以地膽大起來:“不過,您怎麼知道我是想讓您簽名呢?”她也試着直觀他的眼睛。

    “那你想幹什麼?”他不明白。

    “我想……是這樣,我想向您約稿。”尹小跳到底把自己和那些單純的請求籤名者區分了開來,她懷着滿心幼稚的鄭重,即興奮地、又帶點兒挑釁性地對對方説。

    “我看咱們倆得顛倒一下了。”方兢邊説邊從衣兜裏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我請你給我籤個名可以吧?”他把信封伸到尹小跳眼前。

    這倒使尹小跳不好意思了,但她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在方兢的提醒下,留了出版社的地址、電話。接着,她不失時機地、趁熱打鐵地對方兢説了她的約稿計劃,儘管這計劃是幾分鐘之前她才瞎編出來的。她説,她報了一個選題,社裏已經通過了,她準備出一套名家童年叢書,包括科學家、藝術家、作家、學者、導演、教授等人,面向小學四年級至初中的孩子,方兢先生的作品和他坎坷的人生經歷已經在社會上產生了很人反響,假如從童年角度切入寫一本自傳,肯定會受到孩子們的歡迎,問時也能收到很好的社會效益。尹小跳一邊飛快地説着,一邊為自己這不負責任的胡編亂造感到慚愧。越是慚愧,她便越要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説下去。就這樣,越説越跟真的似的,是啊,就跟真的似的;她多麼希望方兢在她們滔滔不絕的時候拒絕她啊,那樣她就解脱了,那樣一切就跟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了。本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啊,一個人名人和一個外省出版社的普通編輯。可是方兢沒有打斷她也沒有拒絕她,是電視台的幾個記者打斷了他們,簇擁着他作現場採訪去了。

    那次研討會後不久,盧小跳就接到了方兢從飛機上寫給她的這第一封信。她無數遍地讀着信,研究着、玩味着、琢磨着那些似有意、似無意的字字句句。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飛機上給我寫信呢?為什麼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蹤比如上海比如舊金山什麼的,隨便告訴一個陌生人呢?在尹小跳的概念裏,名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神秘的,包括他的行蹤。又為什麼因為是她尹小跳約稿,他才會認真考慮呢?這合乎常情嗎?她反反覆覆地琢磨着,無法細想,又不能不深思,她讓一種偷偷的甜蜜在心裏洋溢。至少,她的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滿足,她的工作也將有一個美妙的開端吧。她必須鄭重對待她那即興的胡編亂造的約稿計劃了,她必須制定一個切實可行的、嚴密的、有説服力的選題報給編輯室主任,併力爭社裏通過,因為方兢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名人已經答應考慮她的約稿了,一切就跟真的似的。

    又過了些天,尹小跳收到了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第二封信。

    這是尹小跳按順序編就的第二號。

    小跳:

    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連續給你寫信——給一個不屑於讓我簽名的女孩子寫信。當一大羣美女往我身上撲的時候你退卻了,請原諒我用了這麼一句輕佻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話。但她們的確是頻頻往我身上撲的,這兩年我也理直氣壯地充分享受着,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這時候你出現了,那麼冷淡,那麼讓人不可琢磨。現在,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西海岸,我面前不斷出現你那天的樣子,你的讓人不敢直視的深淵一樣的眼睛,你的神秘的緊緊抿住的雙唇。我想,你本不是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來的。而當我前往美國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帶了一張中國地圖。這有點兒做作,似乎向人炫耀我是多麼愛國,我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後來我才發現我是為了把中國地圖上的福安市帶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在地圖上它只有一粒小米兒那麼大,我不斷用手指尖兒撫摸它——那一粒小米兒,就像……就像……我想,雖然我們只見過一面,其實我們離得並不遠,僅僅200公里。説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可笑?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見我,我就在你家窗户下邊站一會兒就行了。另外,我經過認真考慮,覺得你的選題是很有意義的,我已決定為你寫一本,在拍片之餘我就可以做這件事。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門大橋。夕陽之下,在偉岸的橋畔看舊金山這座城市,這座人工填海創造的夢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對都市有了確鑿的概念。如果從前我對城市有着不好的情感或曰偏見,舊金山改變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樣發揮到極致,人類和城市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壯美景象我不瞭解你的生活經歷,不知道你這個年齡的人對西餐有多少了解。在這兒,漁人碼頭賣一種很有意思的食品:一隻硬殼兒帶蓋兒的大圓麪包(蓋子也是麪包做的),打開之後裏邊盛着熱騰騰的奶油濃湯,這麪包其實就是一隻麪包做的大碗。吃時你得小心地捧着麪包碗,咬一口麪包喝一口湯。喝完湯,那“碗”也就被你吃進了肚裏。當我站在海風裏過癮地吃着這“麪包碗”時,我想起了從前在勞改農場的歲月。我想,即使耗盡我心中所有的浪漫,也假設不出這樣一種憨厚而又奇特的食品。我還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你,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你一定愛吃。

    當然,更多時間我還是想到了我們的國家,我們太窮了。我們的人民必須儘快地富裕起來,我們才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真正坦然地和他們相處,真正消除內心深處最隱蔽的自卑,而這自卑又往往是以自滿的形式強烈地表現出來的,在我身上就有……我想我已經佔用了你太多時間,很多話以後我們見面再説吧,很多話以後讓我慢慢説給你聽。我總覺得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時間,你和我。

    現在已是深夜,在我窗外,太平洋的濤聲彷彿就響在耳邊。希望你能收到並讀完這封信。我一星期之後回國,如果有可能,請給我回一封信行嗎?寄電影廠即可。當然,也許這是我的奢望。

    祝愉快

    方兢

    1982年X月X日

    3

    當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時候,她的上鋪,就是後來領她溜進方兢作品研討會的那個同學,經常深夜才回宿舍,誰都知道她正在狂熱地戀愛。上鋪的相貌平平,但是因為戀愛,她的眼神兒裏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煥發出奇妙的風采。有一晚,當她躡手躡腳地摸黑回到宿舍時,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爬上自己的牀鋪。而那一晚,在她下鋪的尹小跳也還沒有睡着。尹小跳在牀上靜靜地觀察着走進宿舍的上鋪,她看見上鋪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一面小圓鏡子。舉起鏡子面向窗户,就着月光端詳那鏡中自已的臉。月光是太朦朧了,它不能滿足上鋪觀照自已的慾望,於是上鋪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了門。走廊裏一束淡黃的燈光照進來,照在上鋪的身上,上鋪站在門口,衝燈光仰起頭,又就着燈光舉起了鏡子。她照着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帶着醉意的美好的臉,肯定是熱的,紅撲撲的。而她對自已也一定是滿意的。這間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為這個站在門口,就着走廊燈光照鏡子的女生而變得這麼豐滿和安詳。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不單單是為了上鋪,她為了什麼呢?

    又一個深夜,上鋪回來之後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把頭伸到尹小跳的下鋪悄聲叫醒了她。接着她邁下來,和尹小跳並排躺着,迫不及待地開始訴説。她説尹小跳我告訴你啊我必須告訴你,我終於不是處女了。有一個人愛着我呢,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麼也明白不了。她讓尹小跳猜那人是誰,尹小跳猜了幾個同班男生,上鋪不屑地説,他們,就他們?

    她説她永遠不會和這些校園裏的人發生關係,她説他們沒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對社會有獨特洞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給人心以啓蒙的先驅。她愛上了一位先驅,是那先驅解放了她的思想和身體,把她從處女變成了一個……一個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權享受這個,你早就有這個權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鋪描述着她和那先驅的同居經歷,她説你知道他是誰嗎?説出來準嚇你一跳。她停頓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辭鼓動起來,她迫不及待地問着是誰啊是誰啊!上鋪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然後,她就像害怕嚇跑了誰似的輕輕用氣吹出了幾個字:“《零度檔案》的作者。”那的確是用氣輕輕吹出來的,而不是用嘴唇説出來的。時年今日,尹小跳還能清晰地記起伴隨着“零度檔案”這幾個字上鋪那緊張的熱烘烘的呼吸。

    《零度檔案》是一篇小説,應該是“傷痕文學”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它的作者也就理所當然地得到他們的敬重。在那個時代,人們為一篇小説和一個寫小説的人付出廣多麼大的誠意和熱情。那熱情也許是幼稚的淺薄的,卻帶着一種永不再現的清白和純正。上鋪無疑會得到尹小跳的羨慕,她本該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卻欲罷不能,她必須要與人分享她這隱秘的幸福。她説,要知道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作家呀,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呀。尹小跳你知道現在,就現在,我才對“橫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説就是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他對我是那麼好,有一天夜裏我睡不着覺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給我買,他真就起來騎着自行車滿城給我找果丹皮去了,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給我買果丹皮!你聽見沒有尹小跳你聽見沒有?

    你還是處女嗎?尹小跳你還是處女嗎?你要還是你就太虧了。

    你不覺得你太晚了嗎,真是沒出息呀你……

    尹小跳不知道上鋪為什麼非得把果丹皮和處女聯在一塊兒説,好像誰要還是處女誰就不配吃果丹皮似的。她對“我終於不是處女了”那個“終於”也感到刺耳,感到一種忙亂和浮躁。無論如何那“終於”不該是上鋪對青春的最高盼望。也許那是她的誇張,當一個時代迫切想要頂替另一個時代的時候,一切都會誇張的,一切,從一篇小説到一個處女。但是上鋪的激情和亢奮還是感染了尹小跳,在上鋪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個渾渾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的沒有開化的村姑,一個跟不上時代的讓青春順水漂流的傻二百五。那的確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挾着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鋪拉拽着,斥責着,笑話着又指點着,她的身體也似乎盈滿了新鮮而又曖昧的慾望。她因此必須得做點什麼,哪怕她這“要做”本身就是一種盲目的誇張。可是她應該做什麼呢?她沒有戀愛,校園裏還沒有出現值得她為他費神的人,那麼就走出校園去吧。有一天上鋪説她要給尹小跳介紹一個人,她説那人雖然不是作家或詩人,但離詩人很近,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她説聽他聊天你會覺得很有意思。她説有一次聚會時他給大家讀了一首詩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我這個屁股啊,為什麼一坐就坐在了資產階級那一邊?無產階級的板凳啊我懇請你,懇請你收下我這無知的屁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並不以為這能叫詩,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從前那些批判會上瘋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這“詩”只讓尹小跳下意識地想起了她的屁股,想起她拿羽絨枕頭當沙發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時光。她沒聽説過在詩裏可以大講屁股,畢竟不是誰都配有毛澤東那種氣勢的,他能把屁股寫進詩。她卻和這個編輯見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尋求一種刺激。畢竟她只是一個學生,而對方是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編輯的地位僅次於作家吧,也僅比作家低那麼一點兒,小小的一點兒。

    是個寒冷的晚上,在美術館門前,他們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紹,就開始來來回回地走。他們都穿着厚厚的羽絨服,下邊都是緊緊裹住腿的牛仔褲,遠遠看去就像兩隻閒逛的鴕鳥。尹小跳從來沒有和一個男人單獨約會過,特別是和這樣一個“離詩人很近”的人。當雙方開始有些拘謹地走來走去時,尹小跳率先發現了這一切的毫無意義:她這是在幹什麼?她想走到哪裏去?上鋪向她介紹這編輯時不是告訴她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嗎。她告訴她原是想讓她放鬆的,意思是你們可以戀愛,也可以不戀愛,不必有什麼精神負擔——不談戀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不能單獨見面了嗎?在從前的時代,60年代或70年代這可能是荒唐的,現在不同了。照上鋪的觀點,彷彿只有讓一個未婚女學生和一個已婚男編輯不斷地在晚上約會,才能證明一個時代的開放程度和一個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時此刻,她正在通過尹小跳這個活人,幫助她實施她的這個觀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並沒有感到自由,她覺得十分緊張,叫她內心緊張時她便要滔滔不絕地説話。她説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説起食堂的飯菜,講現代文學的先生怎樣把襯衫錯繫着釦子就走進了教室……她滔滔不絕、忙忙亂亂地説着,就像不加選擇沒走腦子,因此一點也不高級,不聰明,沒趣味,也不幽默。

    她的內心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內心一遍又一遍冷靜地提醒她,她與身邊這個“駝鳥”見面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她簡直就是在用這滔滔不絕的胡扯來懲罰自己這荒唐透頂的約會。她滔滔不絕地説着,內心又是那麼焦慮,因為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結束這剛一開始就該結束的會面。她甚至愚蠢地認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説下去,這會面便能儘快地結束。好不實易那編輯插了嘴,她這才發現他帶着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歡有這種聲音的男人,這種聲音使説話的人顯得裝腔作勢,總像在用説話的方式練習發聲。編輯説畢業之後你準備回你們那兒去嗎——你們那兒,是福安吧?儘管是座古城,但畢竟是外省。我勸你還是爭取留在北京,這兒才是文化中心,對此我深有體會。

    尹小跳對編輯的説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麼資格張口“你們那兒”,閉口“你們那兒”的,上鋪説他也不過是幾年前才從西北的黃土高原調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個主人似的對來自福安的尹小跳作悲天憫人狀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衚衕裏喝着楊梅汽水逗貓玩兒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從前的一切,當她作為一個小北京人初次進入福安那座城市時,她經歷了怎樣的艱難。她有過她的委屈,也有過她的自豪。她曾經力圖融入那個城市,也許她融入了,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幾個密友在那個古色古香、極端排外的城巾裏勇敢地捍衞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從來就不知道有這樣幾個女孩子,曾經自不量力地妄想把它的文明帶給一個陌生的城市。儘管北京水遠也用不着她們這樣,永遠也不需要她們這樣,尹小跳她們卻執拗地揮灑着她們的痴情。而眼前這個人,這個人為北京做什麼了呢,他卻已經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説他一開口就是畢業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難道她當真會跟一個陌生人談及自己的私事——畢業分配嗎。總之一切都不對頭。她惱恨上鋪的眼力,也惱恨自己的輕浮——她很想用這個詞來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幾分心酸,為了自己這不辨方向的將自己投擲;她亦有幾分清醒:她忽然覺得她並沒有順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識到被她珍藏的依舊是寶貴的,她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們感到慶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鋪,她跟不上上鋪,那就讓她這樣“落後”下去吧!

    她就在這越來越清楚的思路中等來了末班車。上車的人很多,她一邊朝車站跑,一邊衝編輯咧咧嘴算是一個告別的笑。然後,她就拼命往已經很擁護的車門擠去。這當兒編輯依然跟在她後邊,顯然是要照顧她擠上車再離開的,她於是扭頭衝他喊着:“哎,你能不能使大勁兒推我一把!”他使大勁兒推了她一把,她終於上了車,車門在她身後“嘭”地關上了。

    她站在末班車上忽然偷着笑了,她想,剛才她讓他使大勁兒推她一把,原來是她今天晚上最想説的一句話。她還想,其實這編輯是個老實人。不過她也感覺到,就像她不喜歡他一樣,他也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4

    她並不是不想給方兢回信,她遲遲沒有把回信寫成,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封信究竟該怎樣去回。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無論如何她不能把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信看成便條。她一遍又一遍地細細讀着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着淚。她從來也沒有讀到過這麼好的信,她沒有理由懷疑寫信人的誠懇。

    於是她開始給他寫回信:“方兢老師,您好。”她寫道。

    接着她撕掉信紙重新開始。但是他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對她又怎麼能讓自己寫出一封與方兢這樣的名人同等水準的覆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沒有這份書寫的才華,也沒有如方兢信裏那種情感的準備。但就憑了這封信,尹小跳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他,她也必須愛上他。因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愛上了,被他愛上是幸運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齡,以她的閲歷,她還一時無法區別崇拜和愛,也不能判斷在虛榮心驅動下的情感是怎樣快速佔了上風。在那些時候或者她還想起過大四時她的上鋪,與方兢相比,上鋪那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又算得了什麼,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時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內心生活。大學時代呵,那一團團來得急、去得快的熾熱。

    她便又一次開始給他回信,卻始終只是那幾個字“方兢老帥,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輪電影的影院看他的電影,與銀幕上的他相會。她傾聽他的聲音,研究他的五官,體味他的表情。她力圖使勁記住他的相貌,但當她回到家裏躺在牀上,卻發現她根本就忘記了他的長相。這使她害怕而又焦慮,還伴有不祥的預兆;第二天她插空兒再去看電影,她死盯着銀砧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個失散的親人。她還是寫不成回信,卻在辦公室接到了他的電話。

    那正是編輯部人最全的時候,主任對她説:“尹小跳,你叔叔的電話。她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立刻就聽出了他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不由分説地。有點兒生硬地、一口氣地説了如下一段話:是尹小跳同志嗎?我是方兢。我知道你辦公室裏人很多,你不要作聲,不要叫我方兢老師,你只聽我説就行了。我已經回到北京了,沒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電話,很可能你正在心裏笑話我是個不識趣的人。但是請你聽我説完,不要放電話,也不要怕我,我並不想對你無禮。我只是想看見你,聽我説——這幾天我在北京飯店開會,你能個能找機會到北京來出差組稿,我知道很多編輯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來,我們見見面,我把我在會上的電話告訴你。你不用馬上回答——當然,我又特別想聽到你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你還是先想一想。最後我還想再羅嗦幾句:我知道我這樣子看上去很不冷靜,但我有點無法控制自己,這在我來説是非常少見的,可我寧願相信我的直覺,所以請你不要輕易拒絕我,不要輕易絕我。現在我念電話號碼,你能不能記一下,你能記住嗎……

    她的數字概念很差,但對方兢的電話號碼,她只聽他説了一遍就牢記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北京,在北京飯店他的房間裏見到了他。當她單獨和他在一起時,她覺得他的個子比第一次見他時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個子的人一樣,有一點點駝背;不過這並沒有遮掩他的風度,他那為大眾所知的帶點兒傲氣和滿不在乎的形態。尹小跳想念自已走進他的房間時是個自然的,這不自然彷彿也傳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對她笑着,但顯然已沒有研討會上那談笑風生的灑脱神情。

    他給她倒了一杯茶,卻不知怎麼把茶水漾出來燙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給燙了。電話鈴又響個沒完——名人就是這樣啊,老是讓電話追着。他不斷接着電話,臉不改色心不跳地對電話裏的人撒着謊:“不行啊今天不行,現在’!現在更不行,我馬上要去看樣片。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吃‘大三無’……

    尹小跳坐在沙發上靜聽着方兢的謊話,覺出一種親近的默契,也許還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新奇。她感謝他這一串串熟練而又油滑的謊話,感謝他為她拒絕着他(她)們。那是他為她而撒的謊,一切都是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來放鬆起來,正是別人的電話給了她一點兒緩衝的餘地。

    終於打完了電話,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來。他蹲着,和她面對着面。他蹲得很突兀,姿態卻是自然、樸實的,像一個在田野裏待弄莊稼的農民;像一個大人常常需要蹲下來和一個孩子講話;或是一個人有時候喜歡蹲着觀察一種小動物:螞蟻或者金龜子。以他的年齡和他的身份,他這樣蹲着還呈現出一種孩子式的頑皮。他蹲着對坐在沙發上的尹小跳説,要不然咱們還是出去吧,這些電話弄得人心亂。

    他們出了房間,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們選擇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喝着咖啡,他仍然握着他的木煙斗。有一個短暫的靜默,還是他先開口。他説,你怎麼看我這個人?

    她説,我很尊敬您,我喜歡您的電影《美麗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樣……也就是説,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很敬佩您的才華,在編輯部,您是大家經常討論的話題。我們……

    他打斷了她,他説你是不是一個晚上都要用這種腔調跟我講話?你是不是呀你説?

    她搖着頭又點着頭,她是想用這搖頭點頭來平抑她內心的激動,她已經發現她非常非常願意和他在一起。

    這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説,研討會上你站在人羣之外,有點兒傻乎乎的,又顯得那麼有主意。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來監視我的那個人。我正是需要被你這樣的人監視,除此以外沒有人能監視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説謊,我願意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我我……他猛吸一口煙:我寫給你的都是我心裏想的,你知道嗎?我從不給女人寫信,從不寫。但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按捺不住要寫。我深知我的才華和天分,也深知它們還遠沒有舒展開來。我的名氣應該比現在大得多。總有一天,你就看吧。我還想跟你談談我對女人的態度,我對女人基本上是來者不拒的。女人們大多是衝我的名氣來的,還有錢吧。當然還有一批是甘願獻身什麼都不為的。她們很可憐,因為在很多方面……我其實十分骯髒——

    但願我這句話沒有嚇着你。

    他的話其實是有點嚇着了她。赤裸裸的都是嚇人的,而他為什麼要對她這樣赤裸裸呢。她為那個”骯髒“而替他感到難過,她原以為她聽到的將要比這浪漫得多。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要對她做什麼?尹小跳疑惑着,卻又深知自已不具備掌握談話主動權的能力。她是被動的,從一開始就是被動的,她根本無法預料到後來自己也能生出一股子被動的邪性。

    因此——他吸了一口煙説,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現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麼可能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一個追逐不到的人——誰也別想。但是你我早晚會在一起。

    她終於開了口,她説您這樣説話有什麼根據?她一邊問着,一邊被他這種明確的表示弄得一陣心跳。

    他卻根本不搭理她的提問,自顧自地説下去:你我早晚會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訴你,即使有一天我愛你愛得發瘋,我們在一起時我還會有很多女人。而且我決不會在你面前遮遮掩掩,我會把什麼都告訴你:她們是誰,怎麼回事……我要讓你來審判我懲罰我,因為你是我最愛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這麼坦誠這麼真實義這麼沒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個上帝。你記住我的話吧,也許現在你還太年輕,將來你會理解的肯定會理解的。凡夫俗子會認為我這是一番流氓語言——也許是吧,也許根本不是。

    尹小跳聽着方兢這聞所未聞的語言,她不想説他這是流氓語言,可他這都是些什麼話呢?他這樣一個有家有業的男人,也配對一個清白的少女説這樣的話嗎?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就像被施了法術唸了咒語,越發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亂語之中,竭盡全力理解着他的”思想“,尾隨着他的”境界“,他那一味獨斷的張狂的自信之態所幻化出的古怪魁力,他那熱烈的眼神里偶爾遊走出的幾絲冷酷也深深打動着她。

    甚至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評判和估價自己,發現和肯定自己:她將是什麼樣的人,她有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她對這個名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裏呢……

    奇怪的是他並個是話越多離尹小跳越近,他往後捎着身子,越説就越和尹小跳拉開了距離。他對她的如飢似渴的欲求並不是通過簡單、急躁的撫摸和身體的靠近來達到的,他的適可而止的身體距離也並非一個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那老練的心中有數。

    很晚很晚尹小跳才離開北京飯店,方兢堅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們走着回去,暮春的夜風和寬闊的長安街使尹小跳心裏輕鬆了許多,她這才發現和他在一起是很累的,從來都是累的,她卻在很多年裏都甘願這累伴隨着她。

    他一忽兒走在她的左邊,一忽兒走在她的右邊,他説小跳我還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她問。

    你是一個好姑娘。他説。

    可是您並不瞭解我。

    我的確不瞭解你,不過我自信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為什麼?

    你知道,因為説到底,這是不可知的力量決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比如冷淡外表之下岩漿一樣的熱情……

    您怎麼知道我會有岩漿一樣的熱情?您還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覺得我對您的尊重現得還個夠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興奮地説:你的傲慢勁兒也來了——不,不是傲慢,是驕傲,驕傲不是我的,驕傲是你獨有的。

    為什麼是我獨有的呢?她口氣軟下來:您的骨子裏如果沒有驕傲,您又怎麼能説出剛才——在北京飯店裏那一番話呢。

    他忽然有悽惶地笑笑説,你真以為那是驕傲嗎?我骨子裏更多的其實是一股無賴氣,無賴氣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這種説法,或者説不能允許他這樣形容自己。儘管多年之後回憶當初,她才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貼切的,但在當初,她還是激烈地反對了他。她這才開始一點一滴把自己對他的感覺説給他聽,從讀他的兩封信,到因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一遍又一遍看他的電影。她説得很吃力,又惟恐詞個達意。當她説到影片中他那條傷痕累累的胳膊時,忍不住又要流淚。她便停住不説,堅持把眼淚忍回去。他不讓她再説了,她卻偏要往下説。不是為了感動他,而是正受着自己的感動。她隱隱約約覺得她在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擔當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勞改,她定會伴隨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那些妻子,甘心情願隨丈夫去西伯利亞廝守一輩子。呵,為廠證實她的堅貞勇敢崇高超然,她簡直恨不得折磨過方兢的那個時光再重演一遍,就讓那樣的時光來衡量她的心吧——可她是誰呀?方兢有自己的嬌妻和愛女。

    她説着,招待所到了。她趕緊剎住話閘,向他伸出了手。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説,我要再説一遍:你是一個好姑娘。

    他們告了別,他走上原路,她走進招待所的大門。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門跑到街上,她叫住了他。

    他知道她想幹什麼,後來他對她説。

    現在他站在那兒不動,等她過去。她小跑着過去,站在他眼前説,我想親您一下。

    他張開雙臂將她鬆鬆地環住,鬆鬆地,因此他們的身體沒有貼在一起。她踮起腳尖兒仰起臉,她親了他,然後迅速離開他跑進了招待所。

    方兢始終不能忘懷尹小跳這最初的一吻,因為它是那麼蜻蜓點水不着邊際,那其實根本算不上一個吻,充其量那是半個吻,只能是半個吻。如一根飛揚的羽毛輕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無痕跡地在滾燙的爐盤上溶化。

    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誠和羞怯,那是因過分虔誠而生的潦草,因過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麼呢——她差不多沒有找到他的嘴唇。

    也許還不單這些。當尹小跳果斷地小跑着奔向方兢時,她的心已經開始遲疑,沒有人幫她判斷,她卻必須跑向這個男人。她就在瞬間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請求,又在瞬間讓她的嘴逃離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猶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堅守。

    就因為這半個吻是如此鄭重而又潦草,如此純淨而又複雜,使方兢來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當他用雙臂鬆鬆地環住她那一圍柔韌的細腰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被這個遙遠而又親近的人緊緊地攫住了。

    5

    他寫給她的信一般都很長,字又特別小。他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派克特別型號的鋼筆,筆畫細極了,就是俗話説的像頭髮絲兒那麼細吧。這種纖細的筆尖可以助他把字寫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團團擇不開的螞蟻滿紙蠕動。他貪婪地寫着小字,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紙較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紙折磨白紙,不分段落也不講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寫字,他是在用字吃着紙啃着紙,他恨個得用那些小黑字佔領每張白紙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滿肉眼所能看見的紙上的全部空白,把本來輕薄的一張張白紙擠壓成一塊塊分量沉重的黑雲。他恨不得對着上蒼呼叫:給我一張碩大無朋的白紙吧,讓我把一生的話寫完。

    在從前和以後,她再也沒有接到過有人如他這樣寫給她的信。當十幾年過後她懷着距離感和審視的心閲讀這些來信時,他那滿紙滿頁由於愛她而生出的寫小字的耐心,他為了這樣的書寫而耗費的大量時間,他和他那無限的字字句句對有限的紙張那寸土必爭的貪婪與渴求,仍然能使她心裏生出幾分酸楚。她珍視的就是這份精細的耐心,這份紙張和文字之間那原始、誠懇、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戀,不管那是寫給誰的,哪怕是寫給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説: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這麼小的字,但我還是把字越寫越小了,紙也越用越薄,因為我有越來越多的話要告訴你。如果寫大字,用厚紙,寄到出版社也許不安全,也許有人會認為是作者寄來的稿件而替你拆開……

    他也在有些信中訴説他的荒唐經歷。

    小跳:

    讀這封信會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須要寫,因為我不寫你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前幾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員XXX做愛(她比你還要年輕,但並不出名),感覺非常不好。也許因為一切都太侖促,她的目的性太強了,太直接了。幾天來她一直跟我談話,並不是要爭這部戲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確定,她是為下一部戲做準備,她希望我的下一部電影能對她有足夠的注意。看得出她對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經驗,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後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虛榮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對我能有那麼一點兒愛意。很可惜沒有,她甚至不屑於和我調情。在她們這個年齡的人的眼裏,我可能只是個有權力讓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頭子吧,雖然我還不到五十歲。她卻強烈地要和我做愛。我承認她的身體對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對她的態度是玩弄的,後來又有了一點兒輕蔑的亢奮,因為不知怎麼我在那時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時候特別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別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長的,捨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從你身上得到的一樣,雖然我從未在你那兒得到過。在那個我無法忘記後來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給了我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利,那就是:不敢。

    對XXX我沒有什麼不敢,當她在我面前快速脱衣服時我制止了她。我讓她親吻我,她照着做了。她倚在我身上,雙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長時間並不斷騰出嘴來問我:

    “可以了嗎可以了嗎?”她親得很賣力也很周到,她的舌頭去了我嘴裏可以夠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閉起眼睛竭力想象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熱吻。但是不行,她親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發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顯然是不耐煩了——因為她不耐煩了,我就偏要她沒完沒了地繼續親下去;我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動彈,我們兩個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負。後來這一切終於改變了方向,因為她偷偷從我脖子上抽出一隻手,她開始撫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這時我願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親我的用意,她一定以為僅有這種動作是不切實際的,僅有這種動作我就不可能達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無達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訴我,雖然我的親吻總是不能讓你滿意,但我還有別的我願意給你……我們做愛,眼前到處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懇請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後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體下面就是你——我的最愛,但當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時候,強烈的罪惡感又把制着我可能產生的快感,以至於在那一瞬間我分辨不出身體下面到底是誰?我在做什麼?最後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讓它出來。

    我願意讓你一萬遍地詛咒我,當你詛咒我的時候我空虛的靈魂才可能有個安穩的去處。我的靈魂究竟能夠安放在哪裏?也許我索要的太多了,為什麼當我不斷得到夢想中的好東西:成功,名氣,國內國際獎,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錢……我的焦慮反而日益嚴重呢?

    我結婚之前還有過一個女人,是勞改農場分配給我的一個獨腳女人,比我大十五歲。她是一個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為我雖然是人類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説是她接受了我。但我怎麼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並不是讓我盡男人的義務的,她是獨腳,卻力大無比,以我長年累月吃不飽飯的虛弱體力,也的確不是她的對手。她常在深夜將我綁起來用納鞋的錐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來就行。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熟時掀開被子發瘋似的揪我的xx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精神錯亂,我想也許那是因為出門便有山吧,當我走出低矮的乾打壘土房看見沉默的萬年不變的山時,當我看見院子裏瘋跑的雞和土路上熱騰騰的牛糞時,活下去的願望是那麼強烈。我甚至練出了一種本領:每當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跡斑斑鼻青臉腫終於罷手時,我能夠立刻呼呼大睡而且連一個噩夢都沒有做過。但在今天,我卻不得不多少遍地問自己:你到底要什麼你到底要什麼?

    我並不願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這樣給你寫信才能夠讓我的心潔淨。我是那麼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於這渴望變成了害怕。並且,我還毫不客氣地蠻不講理地害怕別人和你在一起。以我對女人的瞭解和對男人的瞭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飯店酒吧喝咖啡的時候,你大概沒有注意到鄰桌的兩個男人一直在看你,還有對面一個英國老頭兒,我能肯定那是個英國人——那個老傢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沒有注意到,你當時很緊張。但我看見了,我不用專門觀察只用眼的餘光就夠了,我對我的感覺充滿自信。你是那種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種抓人的東西,你有那種讓人看你的本領,雖然你還不自知。我勸你對此應該在意,你應該學會保護自己。有人對你説過這些話嗎?我相信我是惟一對你説這種話的人。隨時隨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讓別人的眼睛佔便宜,不要。我並不是説喜歡注意你的人都要對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認他們也一定是極有眼力的,他們不是羣流氓、下流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緊張,我不希望你被他們奪走,儘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你對我的真實感情,那我也不願意。我曾説過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國用手指尖兒不斷撫摸過的那粒小米。我會想辦法不讓街上的人認出我,總有一天我會這樣。

    現在來談一下你約我的書稿。我試着開頭,寫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難,因為我找不到一種輕快而又幹淨的心情。如果你的讀者羣是孩子,你首先應該有一顆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對你,但卻太不乾淨我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種挑戰。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後集中一下時間和精力來寫這本書,我會試一試究競我還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覺得我的信太羅嗦?而羅嗦就是一個人見老的徵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麼?我多麼盼望你快點兒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時我們才會在一起吧。那時我們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個老頭兒,而我像個老太太。我們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我們就還能説話。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堅硬的總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齒,而最柔軟的舌頭和嘴唇卻能存在到最後陪伴我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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