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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時鐘剛敲八時,我走進一處地方,空氣中散發着鋸木屑和刨花的氣味,倒並不難聞,原來氣味都是從長長河岸上的許多製造小船、船桅、船槳以及剎車的作坊中散發出的。泰晤士河倫敦橋的東岸蒲耳地區上上下下是一片水網地帶,我對它是一點也不熟悉。我沿河而下,發現我所要找的地方並不是我原先設想的地方,實在很不容易找。這個地名是凹灣磨坊河濱。我不知道四灣怎麼去,但我知道有一條老青銅製索走道通向那裏。那兒是一片乾燥的船塢,堆着許許多多船隻準備修理,而我就在其中迷失了方向。這邊放着許多的船殼,準備一件件一片片拆開,那兒堆着由海浪衝來的污泥、粘土、垃圾,到處是造新船、拆舊船的地方,一些生鏽的鐵錨一頭插在地上,多少年未發揮用處了,還有亂七八糟的木桶、木材,堆得像一座小山。那裏有許多制索走道,就是沒有老青銅製索走道。我幾次找來找去都撲了空,卻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轉拐角突然發現已到了磨坊河濱。這個地方從環境來看,是個空氣清新的所在,河上吹來的清風在這裏旋轉着,其間還立着兩三株樹,遺留下一架已毀壞的風車殘跡。這裏就是老青銅製索走道,在月光下我尚能欣賞這又長又狹的夜景,一系列的木質船架都陷在地裏,順着船架走去,它們就像一些年代已久的乾草耙子,不僅又老又朽,而且連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

    在磨坊河濱上有幾幢奇形怪狀的房子,我發現其中有一幢建築,前面有木門,帶有羅漢肚窗的三層樓(這不是帶稜角的窗子,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我看到門上有牌子,寫着藴普爾夫人的字樣。這正是我要找的屋子,於是我便上前敲門。一位稍年長的婦女應聲而來,面容上和顏悦色,外表上雍容華貴。她開了門後便立刻退去,代之而出的是赫伯特,他悄悄把我領到客廳,隨手把門關上。我看到他這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這個很不熟悉的房間裏,在這個很不熟悉的地方,而他竟對這裏十分了解,這真令我十分奇怪。我一會兒望着他,一會兒望着放在角落裏的櫥子,裏面放着杯子和瓷器,望着放在壁爐架上的貝殼,還有掛在牆上的彩色雕刻,一幅是柯克船長之死,一幅是新船下水,還有一幅是喬治三世國王陛下,戴着馬車伕式的假髮,身着皮短褲,腳登長統靴,站在温莎宮的陽台上。

    “漢德爾,一切都很順利,”赫伯特説道,“他很滿意,不過他渴望見到你。我親愛的女友和她的父親住在樓上,只要你等得及,她自會下來的,我介紹你認識她,然後我們到樓上去——聽,那就是她父親。”

    我這時聽到樓上傳出驚人的叫喊聲,我的臉上大概表現出了驚訝的神色。

    “在我看來,他恐怕是一個糟透了的老壞蛋,”赫伯特微笑着説道,“不過我還沒有見到過他。你問到朗姆酒的味道嗎?他一天到晚和朗姆酒做伴。”

    “和朗姆酒做伴?”我説道。

    “是啊,”赫伯特答道,“你可以想一下,這朗姆酒怎麼能緩減他的痛風病呢,可他還是堅持把吃喝的東西放在樓上自己的房間中,由他定時定量拿出來。他把這些東西放在頭頂上的架子上,無論什麼都要過秤。他的屋子就像一個雜貨鋪。”

    他説這話時,上面傳出來的吼叫變成了長長的怒吼,然後才趨於平靜。

    赫伯特又説道:“他偏要自己切乳酪,怎麼能不得到這個結果呢?他的右手得了痛風病,其實他全身都有痛風病,又偏要自己切一塊雙層葛羅斯特乳酪,怎麼能不傷到自己呢?”

    現在他好像又割傷了自己,因為他又發出了一聲猛烈的吼叫。

    “有像普魯威斯這樣的房客住在樓上真是老天賜給藴普爾夫人的福氣,”赫伯特説道,“因為常人一般都忍受不了這種吵鬧。漢德爾,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對不對?”

    這的確是個神秘奇怪的地方,不過這裏倒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赫伯特,他説道:“藴普爾夫人是一位非常好的家庭主婦,我想要是我的克拉娜沒有得到她像母親般的慈愛關照,真不知道會怎麼樣。克拉娜早就失去了母親,漢德爾,她在這個世界上孤零零無親無故,要説有,就是這個兇狠暴怒的老父親。”

    “赫伯特,他的名字可不會是兇狠暴怒吧?”

    “不,不是,”赫伯特説道,“這是我隨便説説。他是巴萊先生。想想我父母有我這個兒子,竟然愛上了這位無親無故的姑娘。她不需要為自己操心,也不需要別人來為她的家庭操心,這可不是我的福分嗎?”

    赫伯特現在一語提醒了我,其實他過去就已經告訴過我,他最初認識克拉娜-巴萊小姐的時候,正是她在漢莫史密斯的一所學校完成教育的那年,後來她便回到家裏侍奉父親。赫伯特和她向藴普爾夫人吐露了他們二人的情感,藴普爾夫人像母親一樣慈愛地關懷着他們。自從那時以來,藴普爾夫人幫助他們培育了感情,對待他們既慈愛又照顧周到。可是,半點兒帶有情感色彩的事都不能向巴萊老頭兒吐露,他只知道自己的痛風病、喜歡喝的朗姆酒和航班事務長的儲藏室,任何有點心理色彩的事他全然不考慮。

    我們在樓下低聲談着話,而巴萊老頭兒在樓上連聲大叫,叫得使天花板上的橫樑都震動起來。這時房門一開,一位十分秀麗的姑娘走了進來,身段苗條,兩眼烏黑,年齡在二十歲上下,手上拎着一個籃子。赫伯特一見趕忙上前,柔情地接過籃子,臉上出現一道羞紅,説這是克拉娜。她確是一位嫵媚動人的姑娘,真像是一位仙女,可惜被巴萊老頭這個殘忍的食人魔鬼抓來,聽他使喚。

    我們談了一會兒之後,赫伯特露出柔情憐愛的微笑,説道:“你看,這就是可憐的克拉娜的晚餐,每天晚上就給她這麼點兒。這麼一點兒麪包,這麼一片乾酪,還有這麼一點兒朗姆酒,不過酒都是我喝的。而這些卻是巴萊先生明天的早餐,拿下來準備明火燒煮的:兩塊羊排骨。一堆去殼豌豆、一些麪粉、兩盎司黃油、一點兒鹽,還有這些黑胡椒。這些東西混在一起煮,然後熱騰騰地吃下去,我看這可真是治療痛風病的好東西!”

    克拉娜按着赫伯特指着的順序用眼睛一樣樣地看着,那種神態不僅自然,而且迷人可愛。赫伯特用手臂摟着她的腰,她半帶着羞容任他摟着,表現得那麼誠摯,那麼惹人愛憐,又那麼純真,顯出一片温柔。然而,她竟住在凹灣的磨坊河濱,位於老青銅製索走道旁,陪伴着成天吼叫的巴萊老頭,看來她多麼需要保護啊!她和赫伯特之間的美滿姻緣決不能拆散;為了他們我那尚未打開的皮夾裏的錢都可以不要。

    我正懷着愉快和羨慕的心情在欣賞着她時,突然樓上的吼聲變成了亂跳亂叫,隨着又響起了可怕的砰砰之聲,彷彿有一個裝着木腿的巨人正準備蹬破天花板,想從上面向我們撲下來。克拉娜一聽到這聲音便對赫伯特説道:“親愛的,爸爸要我去!”説完便奔了出去。

    “這個沒有良心、貪得無厭的老傢伙!”赫伯特説道,“漢德爾,你猜他現在想要幹什麼?”

    “我説不清,”我説道,“也許想喝些什麼吧?”

    “你猜中了!”赫伯特大聲嚷道,彷彿我已經猜中了一件格外重要的事一樣。“其實他的酒早就調製好了,放在桌上的一個小桶裏。等一會兒,你就會聽到克拉娜扶他起來喝酒的聲音。聽,他起來了2”一聲吼叫響起,末尾拖着顫音。赫伯特説道:“現在,”吼聲後是一片寂靜,“他正在喝酒。”一會兒屋樑上又響起了吼叫聲,赫伯特説道:“現在他又躺上了牀。”

    沒有多久克拉娜回來了,於是赫伯特陪着我上樓去探望我們的被保護人。我們經過巴萊先生的房間時,聽到他用嘶啞的聲音哼着一首小調,忽高忽低地很像一陣風。我記下了這首小調,不過其中的意思我已經改了,改成了良好的祝願。

    “喂,啊嗬!這裏是比爾-巴萊老頭,願上帝保佑。這裏是

    比爾-巴萊老頭,願上帝保佑。這裏是比爾-巴萊老頭,以主的

    名義,他正躺在牀上。躺在牀上,像一條已死去的漂在水上的

    老比目魚。這就是你的比爾-巴萊老頭,願上帝保佑!喂,啊

    嗬,願上帝保佑。”

    赫伯特告訴我,這位你永遠見不到的巴萊老頭日日夜夜哼着這個曲調,並以此來自慰,一面自己想心思。只要天空有亮光,在一面哼一面自得其樂的時刻,他便會將一隻眼睛對着設在牀上的望遠鏡,方便自如地觀賞河上的一派風光。

    在這座屋子的頂屋有兩個房間,空氣流通,有一種新鮮感。住在裏面和住在底層不同,這裏不大聽得到巴萊老頭的狂呼怒吼。我看到普魯威斯正舒舒服服地住在這裏。他看到我並沒有表現出驚奇,似乎沒有感到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地方。而我卻感到他變温和了,當然我也説不清他怎麼會變得温和了,以後我儘量回憶,都無法説清,總之,他確實是温和了。

    白天的休息使我有了機會好好反省和思考,又使我有充分理由地決定,對普魯威斯一字不提康佩生這個名字。因為我知道,他與這個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提便會促使他出外尋找,甚至自己在粗魯的行動中毀滅了自己。所以,赫怕特、我與他一起坐在火爐邊時,我首先問他,是不是相信温米克的判斷,相信他的消息來源?

    “噢,當然,親愛的孩子!”他嚴肅地點着頭,答道,“賈格斯不糊塗。”

    “我已經和温米克交談過,”我説道,“我這次來是為了告訴你温米克提醒我注意的事,以及他的建議和忠告。”

    我告訴他時是很有分寸的,當然剛才所説的康佩生這個名字是放在心裏絕對不提的。我告訴他温米克在新門監獄聽到人們的反映(究竟是管監獄的人的反映還是犯人們的反映,我就説不清了),説他已經受到懷疑,而且我所住的地方已在監視之中,因此,温米克建議他隱匿一個時期,而我也得和他分開。我告訴他,温米克還建議他到國外去,並且補充説,當然,時間一到我會同他一起出國,或者他先去,我會跟着去。這一切都要按照温米克的意見,要從安全着手。出國以後該怎麼樣,這一點我沒有提到,一來我自己對這些事還沒有理出頭緒,心裏不踏實;二來我看到他已變得温和起來,卻為了我遇上了不可避免的危險。至於我改變生活方式以及過更為闊氣的生活一事,我對他説,如今我們的處境既不安定,又隨時會遇到艱險,如果再講排場鋪張浪費,不僅是荒唐可笑,而且會把事弄糟。

    對於我説的一切他都不否認,而且從頭至尾都是很講情理的。他説他這次回來是冒險行為,實際上他早就知道這是一次冒險行為。當然,他説他不會不顧死活地去冒險,但他也不擔心,有如此好的措施協助他,他會安全無事的。

    赫伯特這時一直凝視着爐火,同時思考着。他也説温米克的建議對他有啓發,他也想到了一個主意,不妨研究一下,也許是有價值的。“漢德爾,我們兩個人都是優秀的划船手,一待時機成熟,我們自己就可以把他從這條河送出去。我們不需要僱船來完成這件事,也不需要僱船伕,至少這樣做可以省去被人懷疑的麻煩,任何情況我們都需要防範到。至於是不是划船季節倒不用介意,你不妨去買一條船來,停在寺區的小碼頭旁,可以不時地沿河劃來劃去,你看這個辦法好不好?一旦你養成了划船習慣,誰還會注意你呢?你劃了二十次或者五十次,等你劃到第二十一次或第五十一次的時候,人家是不會感到奇怪的。”

    我非常喜歡這個計劃,普魯威斯也因此快樂得手舞足蹈。我們大家一致認為,這個計劃應立刻開始施行。每逢我們劃經橋下,劃過磨坊河濱時,普魯威斯千萬不能和我們打招呼。我們又進一步達成一致,每次他看到我們的船經過時,如果平安無事,一切都好,他就把房子東邊的百葉窗放下來。

    我們的會議到此結束,每一件事都安排就緒,我便起身告辭了。我告訴赫伯特,我們兩人最好不要同時回家,我先走半小時,他晚走半小時。我對普魯威斯説:“我並不想把你一人留在這裏,但我想你在這裏一定比靠近我更為安全。再見!”

    “親愛的孩子,”他伸出兩手抓住我的雙手緊握着,説道,“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我不喜歡用再見這個詞,還是説一聲晚安吧!”

    “晚安!赫伯特會來回於我們之間傳達消息的,等待時機一成熟,我一定會準備好的,你放心好了。晚安,晚安!”

    我們認為他最好留在房裏,不必出外相送。我們走時他站在房外的樓梯口,高舉着一支蠟燭照着我們走下樓梯。下樓時我又回眸望了他一眼,想到第一次他回來的情景,而現在我們的位置恰巧顛倒了一下。我真沒有想到我此時和他相別,心頭也會出現如此沉重和焦慮的情感。

    在我們又一次經過巴萊老頭的房門時,他還是咆哮着,詛咒着,看來他的亂叫還沒有停止的徵兆,也沒有打算停下來。我們走到樓梯腳下,我問赫伯特他是否仍讓他用普魯威斯這個名字。他答道,當然不用,他住在這裏用的是坎坡先生的名字。他還向我解釋,這裏的人只知道住在此地的坎坡先生是由他赫伯特撫養的,他赫伯特對此人有着強烈的個人責任,對他十分關心,讓他過清靜安穩的生活。我們走進客廳時,藴普爾夫人和克拉娜正坐在那裏幹活兒。我是緘默守信,和她們沒有提到我和坎坡先生之間的親密關係。

    我向這位可愛又温柔的黑眼睛姑娘告別,又向另一位長久以來以她誠懇的情意促成這一對小情侶的慈母般的婦女告別,這時候我感到彷彿老青銅製索走道也變了樣,和我原來的印象大不相同了。這裏的巴萊老頭確是夠老的了,而且他總是那樣吼叫、罵人、詛咒,可是這樣的環境中卻充滿了青春、真誠和希望的活力,也就使得四灣顯得富有生命力了。我一路上又聯想起埃斯苔娜,想到我和她分別時的情況,悲傷的情感充塞於心頭,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家。

    寺區像往常一樣萬籟俱寂,十分平靜。原來普魯威斯所住的幾間房間的窗户現在顯得那麼黑暗,那麼寂靜。這時的花園裏已沒有閒逛的人了。在噴泉那裏我來回走了兩三次,然後才步下台階,當時除了我孤獨一人外,全無其他人影。我正灰心失望、身心疲倦,準備上牀就寢時,赫伯特走到了我的牀邊,他也告訴我四下無人。然後,他開了一扇窗户,舉目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銀色的月光。赫伯特告訴我,外面路上靜悄悄空無一人,和大教堂旁的路上一樣,此時都是靜悄悄空無一人。

    第二天,我便出去買一條船。這件事很快便辦成了,我把船劃到寺區的石埠碼頭前,從我家走到這裏只需一兩分鐘的時間。以後我便開始划船練習,並不斷地實踐;有時我一人獨劃,有時和赫伯特一起。我時常在嚴寒雨雪的日子裏出去划船,劃了幾次之後,人們也就不再注意我了。起先,我只在布萊克弗拉埃橋的上游劃,後來在潮水變化的時候,我把船一直劃到倫敦橋。當時的倫敦橋還是舊橋,橋下水流湍急,忽起忽落,十分危險,大家都不敢在橋下行駛。好在我看到過別人的船是如何“猛穿”老橋的,我也就掌握了其中的竅門,也敢於在橋下蒲耳區範圍內的船隻間穿行,一直劃到埃利斯。第一次劃過磨坊河濱時,赫伯特和我二人是用雙槳划過去的;在划過去又劃回來時,我們都看到普魯威斯所住房屋的東邊百葉窗都放了下來。赫伯特每個星期去那兒不會少於三次,每次回來帶給我的消息都沒有半點兒動靜。不過我心裏仍然是驚慌不安,因為我總有一個觀念,認為我一直處在被人監視之中。我一旦有了這種看法,這種看法就像幽靈一樣揪住我不放。我看到一個人就懷疑這個人在監視我,這樣的人簡直不可勝數。

    總而言之,我一直充滿了恐懼,擔心在哪裏隱藏着一個粗魯的人。赫伯特有時告訴我,天黑之後,他站在我們住處的一個窗口,觀望着潮水的退流,潮水回退而去,帶着所有的東西都向克拉娜流去,令他內心感到無比的歡欣。而我的思想正相反,心中懷着無限的憂思,覺得河水是向馬格韋契流去,只要河上出現任何一個黑點,就認為是追捕船,那麼迅速地、悄悄地、肯定地會把他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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