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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號井主巷道爆破工程開始一天後,劉欣和李民生並肩走在主巷道里,他們的腳步發出空洞的迴響。他們正走過第一爆破帶,昏暗的頂燈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道頂上密密地佈滿了爆孔,引爆電線如彩色的瀑布從上面瀉下來,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説:“以前我總覺得自己討厭礦井,恨礦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

    但現在才知道,我已同它融為一體了,恨也罷,愛也罷,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們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劉欣説,“我們畢竟幹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就算陣亡吧。”

    他們沉默下來,同時意識到,他們談到了死。

    這時阿古力從後面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李工,你看!”他指着巷道頂説。他指的是幾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風用管,現在它們癟下來了。

    “天啊,什麼時候停的通風?”李民生大驚失色。

    “兩個小時了。”

    李民生用對講機很快叫來了礦通風科科長和兩名通風工程師。

    “沒法恢復通風了,李工,下面的通風設備:鼓風機、馬達、防爆開關,甚至部分管路,都拆了呀!”通風科長説。

    “你他媽的混蛋!誰讓你們拆的,你他媽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態,破口大罵起來。

    “李工,這是怎麼講話嘛!誰讓拆?封井前儘可能多地轉移井下設備可是局裏的意思,停產安排會你我都是參加了的!我們的人沒日沒夜幹了兩天,拆上來的設備有上百萬元,就落你這一頓臭罵?再説井都封了,還通什麼鳥風!”

    李民生長嘆一口氣,直到現在事情的真相還沒有公佈,因而出現了這樣的不協調問題。

    “這有什麼?”通風科的人走後劉欣問,“通風不該停嗎?這樣不是還可以減少向地下的氧氣流量?”

    “劉博士,你真是個理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一接觸到實際,你就什麼都不懂了,真像李工説的,你只會做夢!”阿古力説。自煤層失火以來,他對劉欣一直沒有客氣過。

    李民生解釋:“這裏的煤層是瓦斯高發區,通風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地火到達時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開,至少可能炸出新的供氧通道。不行,必須再增加一條爆破帶!”

    “可,李工,上面第二條爆破帶才只幹到一半,第三條還沒開工,地火距離南面的採區已很近了,把原計劃的三條做完都怕來不及啊!”

    “我……”劉欣小心地説,“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用你們的話怎麼説,這可是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着説,“劉博士還有拿不準的事兒?劉博士還有需問人才能決定的事兒?”

    “我是説,現在這最深處的一條爆破帶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這一條,這樣一旦井下發生爆炸,至少還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這麼做了。”李民生説,“爆破規模很大,引爆後巷道里的有毒氣體和粉塵長時間散不去,讓後面的施工無法進行。”

    地火的的蔓延速度比預想的快,施工領導小組決定只打兩條爆破帶就引爆,儘快從井下撤出施工人員。天快黑時,大家正在離井口不遠的生產樓中,圍着一張圖紙研究如何利用一條支巷最短距離引出起爆線,李民生突然説:“聽!”

    一聲低沉的響聲隱隱約約從地下傳上來,像大地在打嗝。幾秒鐘後又一聲。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採區了!”阿古力緊張地説。

    “不是説還有一段距離嗎?”

    沒人回答,劉欣的地老鼠探測器已用完,現有落後的探測手段很難十分準確把握地火的位置和推進速度。

    “快撤人!”

    李民生拿起對講機,但任憑大喊,沒有回答。

    “我上井前見張隊長幹活時怕碰壞對講機,把它和導線放一塊兒了,下面幾十台鑽機同時幹,聲兒很大!”一個爆破隊的礦工説。

    李民生跳起來衝出生產樓,安全帽也沒戴,叫了一輛電軌車,以最快速度向井下開去。當電軌車在井口消失前的一瞬間,追出來的劉欣看到李民生在向他招手,還在向他笑,他很長時間沒笑過了。

    地下又傳來幾聲“打嗝”聲,然後平靜下來。

    “剛才的一陣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劉欣問身邊的一名工程師,對方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消耗?笑話,它只會把煤層中更多的瓦斯釋放出來!”

    果然,一聲沖天巨響,彷彿是地球在腳下爆炸了,井口立刻淹沒於一片紅色火焰之中。氣浪把劉欣高高拋起,世界在他眼中瘋狂旋轉,同他一起飛落的是紛亂的石塊和枕木,劉欣還看到了電軌車的一節車箱從井口的火焰中飛出來,像一粒被吐出的果核。劉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邊紛紛掉下,他覺得每一塊碎石上都有血……劉欣又聽到了幾聲沉悶的巨響,那是井下炸藥被引爆的聲音。失去知覺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消失了,代之以滾滾的濃煙……

    一年以後

    劉欣彷彿行走在地獄中。整個天空都是黑色的煙雲,太陽是一個剛剛能看見的暗紅色圓盤。由於塵粒摩擦產生的靜電,煙雲中不時出現幽幽閃電,每次閃電出現時,地火之上的礦山就在青光中凸現出來,那圖景一次次像用烙鐵烙在他的腦海中。

    煙塵是從礦山的一個個井口中冒出的,每個井口都吐出一根煙柱,那煙柱的底部映着地火猙獰的暗紅光,向上漸變成黑色,如天地間一條條扭動的怪蛇。

    公路是滾燙的,瀝青路面熔化了,每走一步幾乎要撕下劉欣的鞋底。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流和車輛,悶熱的空氣充滿了硫磺味,還不時有雪花狀的灰末從空中落下,每個人都戴着呼吸面罩,身上落滿了白灰。道路擁擠不堪,全副武裝的士兵在維持秩序,一架直升機穿行在煙雲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勸告人們不要驚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開始了,本計劃在一年時間完成,但現在地火勢頭突然變猛,只得緊急加快進程。一切都亂了,法院對劉欣的庭審一再推遲,以至於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審間一時沒人看管了,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

    公路以外的地面乾燥開裂,裂紋又被厚厚的灰塵填滿,腳踏上去揚起團團塵霧。

    一個小池塘,冒出滾滾蒸氣,黑色的水面上浮滿了魚和青蛙的屍體。現在是盛夏,可見不到一點綠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黃了,埋在灰塵中,樹也都是死的,有些還冒出青煙,已變成木炭的枝椏像怪手一樣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築都已人去樓空,有些從窗子中冒出濃煙,劉欣看到了老鼠,它們被地火的熱力從穴中趕出,數量驚人,大羣大羣地擁過路面……隨着劉欣向礦山深處走去,越來越感受到地火的熱力,這熱力從他的腳踝沿身體升騰上來。空氣更加悶熱污濁,即使戴上面罩也難以呼吸。地火的熱量在地面上並不均勻,劉欣本能地避開灼熱的地面,能走的路越來越少了。地火熱力突出的區域,建築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時響起建築物倒塌的巨響……劉欣已走到了井區,他走過一個豎井,那豎井已變成了地火的煙道,高大的井架被燒得通紅,熱流衝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的尖嘯聲,滾滾熱浪讓他不得不遠遠繞行。選煤樓被濃煙吞沒了,後面的煤山已燃燒多日,成了發出紅光和火苗的一塊巨大的火炭……

    這裏已看不到一個人了,劉欣的腳已燙起了泡,身上的的汗幾乎流乾,艱難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邊緣,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後的能量向最後的目標走去。那個井口噴出的地火的紅色光芒在召喚着他,他到了,他笑了。

    劉欣轉身朝井口對面的生產樓走去,還好,雖然從頂層的窗中冒出濃煙,但樓還沒有着火。他走進開着的樓門,向旁邊拐入一間寬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從窗上照進來,使這裏充滿了朦朧的紅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紅光中躍動,包括那一排衣箱。劉欣沿着這排衣箱走去,仔細地辨認着上面的號碼,他很快找到了要找的那個。關於這衣箱他想起了兒時的一件事:那時父親剛調到這個採煤隊當隊長,這是最野的一個隊,出名的難帶。那些野小子們根本沒把父親放在眼裏,本來嘛,看他在班前會上那可憐樣兒,怯生生地要求把一個掉了的衣箱門釘上去,當然沒人理他,小夥子們只顧在邊上甩撲克説髒話,父親只好説那你們給我找幾個釘子我自己釘吧,有人扔給他幾個釘子,父親説再找個錘吧,這次真沒人理他了。但接着,小夥子們突然啞雀無聲,他們目瞪口呆地看着父親用大姆指把那些釘子一根根輕鬆地按進木頭中去!事情有了改變,小夥子們很快站在一排,敬畏地聽着父親的班前講話……現在這箱子沒鎖,劉欣拉開後發現裏面的衣物居然還在!他又笑了,心裏想像着二十多年來用過父親衣箱的那些礦工的模樣。他把裏面的衣服取出來,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褲,再穿上同樣厚的工作衣,這套衣服上塗滿了厚厚的油泥,發出一股濃烈的、劉欣並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這味道使他真正鎮靜下來,並處於一種類似幸福的狀態中。他接着穿上膠靴,然後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裏面的礦燈拿出來,用袖子擦乾燈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檐上。他又找電池,但沒有,只好另開了一個衣箱,有。他把那塊笨重的礦燈電池用皮帶繫到腰間,突然想到電池還沒充電,畢竟礦上完全停產一年了。但他記得燈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對面,他小時候不止一次在那兒看到燈房的女工們把冒着白煙的硫酸噴到電池上充電。但現在不行了,燈房籠罩在硫酸的黃煙之中。他莊重地戴上有礦燈的安全帽,走到一面佈滿灰塵的鏡子面前,在那紅光閃動的鏡子中,他看到了父親。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劉欣笑着説,轉身走出樓,向噴着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後來有一名直升機駕駛員回憶説,他當時低空飛過二號井,在那一帶做最後的巡視,好像看到井口有一個人影,那人影在井內地火的紅光中呈一個黑色的剪影,他像是向井下走去,一轉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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