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尼查想,這人肯定還給自己打了一針毒品。一派胡言亂語,這人完全瘋了!不過,像這樣的人,你也曾經看到過,在這個抽血站裏,所有的事情你都參與了。你看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短程旅行的人、娼妓、土耳其人、波蘭人、到處遊蕩的妓女、家庭婦女、嫖客……
切尼查漸漸興奮起來,頓時感到心情愉快。他要堵住這小丑的嘴,狠狠地給他一記耳光。沒有人會過問這件事的。反正,他和這裏的抽血站,這間破舊而骯髒的房子一刀兩斷了。是的,它只會給公眾帶來災禍!瞧一瞧這傢伙!必須徹底消滅這些禍根。而他,尤爾根-切尼查,將為此作出努力!
他憤怒地行動起來。
“嗨,嗨!大老闆!”這人咯咯地向他笑。“你想從渺小的卡納克人這裏知道什麼?”
“渺小的卡納克人?大吵大鬧的混蛋!現在,我只想從你這裏知道一件事。你是怎樣進來的?門是關着的。説吧!”
他朝這壞蛋打去,想狠狠地揍他一頓,可是這傢伙輕盈地、幾乎是舞蹈般地跳了一下,避開了切尼查的拳頭。此時,切尼查看清了對方:瘦削的臉,大約30歲。一個長相邪惡的人。他並沒有叫喊。
“這舊樓是關着的,你這可憐蟲。像你這樣的惡棍,休想從這裏再得到什麼東西。明白嗎?説吧!”
可是,沒有任何回答。這個穿着印花連襪褲、頭上扎着辮子的魔鬼突然猛地一跳,避開了切尼查伸出的拳頭,跳到了一張有軟墊的卧榻上,像一個發了瘋的托缽僧,在卧榻上亂跳。
“説吧!哈,哈,先生……”
切尼查迅速地向左轉身,可是轉得不夠快。這惡魔跳着飛快地越過那幾排獻血者卧榻之間的寬闊的過道,來到了切尼查的左邊,然後……
不,切尼查不明白這事是怎樣發生的,也不明白剛才發生的事為什麼會發生。他只感覺到有樣東西纏住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很寬,長滿了肌肉,這是每隔三天在健身房鍛鍊兩小時的結果。可是,這改變不了他此時的處境。他的身體被對方扭轉過來一扔,撞到了一張卧榻上,彷彿他只是一件沒有意志的物品。
他詛咒對方,並努力解救自己。他把拇指塞到胸肌和那捆着他的又寬又薄的塑料帶之間。
這絲毫無濟幹事。一隻手臂緊緊地壓着他的咽喉,這條手臂硬得就像鐵鍬柄。“淫蕩的吸毒鬼……你還説不説?”對方譏諷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再給我説一遍!”
切尼查瘋狂地掙扎着。他感到自己喉頭的軟骨被擠壓到了脊椎上。他想喊叫,可是連氣也透不過來。在作了最後反抗之後,他搖搖晃晃地垂下右臂。接着,彷彿一道白色的火焰劈開了他的身子。它所留下的,僅僅是一陣陣巨大的、向上直衝肩膀的疼痛。他要扭斷你的胳臂!他不能這樣做!他要……啊,上帝……劈啪一聲,像是朽木發出的劈啪聲;劈啪一聲,這聲音觸及了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這不是真的!他已經……他已經摺斷了你的胳臂!急流般的難以忍受的痛苦淹沒了他,這痛苦如此巨大,甚至窒息了他脖子裏的喊叫。
切尼查奄奄一息。接着,他開始哭了起來。“我的胳臂……我的胳臂……”
“它已經斷了,”這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啊,好痛呀!我將醒來,我只是在做夢,我正在醒來,然後一切又會像……
“我不喜歡可憐蟲這個詞,”這惡魔説道,“這聽起來太不禮貌了。即使要説,至少也應該説可憐蟲先生。”
切尼查感覺到,一股暖流正順着他的大腿往下流。他再也看不見了,淚水淹沒了眼眶。
“説吧,説吧!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説吧,説吧!可憐蟲先生。試一試吧。”
他的手臂上又感到一陣疼痛。
“可憐蟲先生,”切尼查輕聲地説。
“大聲點!我要聽!”
“可憐蟲先生!可憐蟲先生,”切尼查哭了。
咯咯的笑聲。按着咽喉的手鬆開了。切尼查癱坐在卧榻的塑料軟墊上。疼痛停止了,從他的胃裏冒出了酸水。我的上帝,親愛的上帝,我為何沒有昏過去?請你讓我昏過去吧。
“請!”他喊道,“請,請!”
“接受一點教育是絕不會有害處的。”
這聲音已不再像剛才那樣高和刺耳,説得很快,而且十分清楚和嚴厲。這是一種譏諷的聲調。“還有一件事。叫我吸毒鬼?這不行,你得明白。”
這時,切尼查看見了對方,感覺到了對方瘦骨嶙峋的拳頭。他坐在他的旁邊。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惡魔——個幽靈,兩眼發紅,顴骨扁平,扭歪着嘴,臉上露出兇手慣有的令人懼怕的獰笑。切尼查在想:這人要殺死你!安妮,他想,安妮説過,9點鐘的時候,她會來的。
他又喊叫起來。
“安靜,安靜。我説了,還有一件事。叫我‘吸毒鬼’不加‘先生’不行。怎麼樣,開始説吧。吸毒鬼先生。啊,真該死,你瞧瞧,你撒尿了!這就是説,你自己就是一個膽小鬼,而我卻是‘吸毒鬼先生’。不過,這得由你説。”
“先生……吸毒鬼先生……”
“好極了!那麼現在,現在我們幹什麼?”
他站了起來。現在,他不再幸災樂禍地笑了,而是露出滿不在乎的、幾乎是温存的微笑。“我得教你點東西,膽小鬼。可以説,這是我的任務。要不要我讓你看一下,你的眼睛從後面看是什麼樣子?我想,你對這事會感興趣的。現在你説吧,你想知道這事嗎?”
切尼查什麼也不再想知道。況且,他無法説話。從他那呼嚕呼嚕直喘氣的嘴裏,只傳出了濕潤的、令人不解的咕嚕聲。
“那好吧,你想知道。那我就讓你看一看……”
飛快地接近切尼查的,不像是指甲,而像是堅硬的匕首。頓時,切尼查變成了一個血人。他的痛苦最後一次發泄在一聲長長的喊叫中,只是當對動脈和頸靜脈的壓迫堵塞了大腦的血液供應時,這聲喊叫才停止下來。
那身穿連襪褲的人,從卧榻上滑了下來,然後,他向寫字桌旁邊的洗臉盆走去,洗了洗手。當他用毛巾把手擦於的時候,喃喃自語地説:“骯髒的傢伙。”然後,他向四下張望。
一瓶啤酒,一個盤子,尚未打開的罐頭盒。辣椒汁鯡魚。他咯咯地笑,接着又搖了搖頭。
這時,他發現桌旁的一張凳子上放照相機的袋子,他滿意地點點頭,隨即把袋子的皮帶挎到肩上。桌上靠近盤子的地方,放着一隻綠色的手提公文包。他打開了公文包,匆匆翻閲裏面的文件,然後重新把手提包關上,轉過頭來,諦聽周圍的一切。
沒有什麼動靜,只有新堤岸大街上汽車發出的行駛聲。他拿起公文包,關了燈,踮着腳尖悄悄地穿過曾經被獻血者用過的那間大盥洗室,然後關上了門。他離開的時候,並沒有朝死者看上一眼。
一把鑽石刀整齊地切開了盥洗室窗上的一塊玻璃。玻璃就靠在地板上。窗扇開着。
這人溜了出去,走進了院子,然後慢慢地、頭也不回地朝入口走去。那兒停着一輛紅色大型梅塞德斯轎車。車門打開了。
“真該死,你幹得太久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説。
“是啊,”身穿連襪褲的人説,“但幹這事應該有點兒樂趣,是不是?——給你。”
“這是什麼?”
“檔案。他正想把它們翻拍下來。”
星期一早上,利歐把他的保時捷跑車留在了車房裏。維拉還沒有從漢堡回來,可是萬一她在這段時間裏回家,她也許用得上這部車子。
天啊,她為什麼沒有給我打電話呢?此時,他既沒有興致,也沒有時間對此生氣。
地鐵把他帶到了市議會廣場。當利歐乘自動扶梯上地面的時候,他感到太陽穴裏有一種細微的、像刀絞一樣的疼痛。寬闊的市議會廣場上空的太陽,也使他的眼睛感到刺痛。
這時剛過兩點,他圍繞廣場走了一圈,感到好了一些,便朝對面那家明琴格爾體育用品商店的大門走去。他還是來得早了些,不過,在一羣日本遊客的後面,他已經能夠認出諾沃提尼經常穿的那件粗絨布夾克和那條紅圍巾。他們之間配合得很好,是的,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在警察局裏是絕對不能進行這樣的會面的。
“怎麼樣?”利歐説,一邊指了指諾沃提尼手裏拿着的那隻購物袋:“一隻網球拍?你又想運動了?”
“托米過生日,他想要一隻這樣的網球拍。”
托米是諾沃提尼妹妹的孿生兒子之一。她現在單身一人,而且要負責教育兩個兒子。她的丈夫早已搬了出去,從那以後,這母子三人使單身漢諾沃提尼有一種家庭的感覺。
“我們要不要再去買點什麼?”
“主要是你,”警官諾沃提尼簡短地説,同時用審視的目光看了一下利歐蒼白的臉。“不過,現在不是談購物的時候,是不是?”
利歐點點頭。“你已經去過馬克斯-路德維希醫院?”
“去過。整個上午我都在那兒。”
“怎麼樣?”
又有一羣愛好體育的顧客從那扇大玻璃門裏走了出來。他們拿着各自喜歡的商品:格子圖案的襯衫和各種便服。他們個個興高采烈,心裏樂滋滋的。
“你想不想喝杯啤酒,保爾?”
“既然這樣,那就喝杯咖啡吧。”
“那好吧,我也喝杯咖啡。”
他們走進一家寬敞的酒店,落座在靠窗的地方。他們的周圍,坐着一些年老的婦女,她們一邊品嚐大塊大塊的蛋糕,一邊小聲地交談。
諾沃提尼點了一支香煙,利歐嚼着他的牙籤。“這麼説,你去過醫院了。怎麼樣?”
“怎麼樣?叫我怎樣向你解釋呢!院長,那個拉貝克,根本不在醫院裏,他溜走了,不知到什麼地方參加外科醫生的代表大會。那地方據説很有異國情調。我把它的名字忘了。看來,你得去當醫生,這樣,你就可乘車從一個海濱浴場到另一個海濱浴場,從一個海灘到另一個海灘。冬天的時候,還可以去達沃斯①或類似的地方。”
①瑞士著名的療養勝地。
“還有什麼?”利歐不耐煩地重複説。
“還有,還有,還有……這人有個副手,一個名叫魏斯曼的醫生。起先,他試圖搪塞,説檔案和六年前的手術報告在地下室裏,找起來很困難,我威脅他説我不得不讓檢察官來,終於,他屈服了。然後,我們到了地下室,可是什麼檔案也沒有。他們已經把他們的手術報告完整地儲存在縮微膠片上。他只需按動一下計算機的鍵盤。”
咖啡來了。諾沃提尼要了一杯水,慢慢地把那袋配咖啡的糖倒了出來,把袋子抹平,然後愜意地呷了一口。利歐儘量抑制住自己的煩躁。“還有什麼呢?”
“哎呀,實際上這已超出了你的朋友對你所説的範圍。他叫什麼來着?”
“赫爾措克。揚-赫爾措克博士。”
“請把他的地址給我。”
諾沃提尼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記下了赫爾措克的通訊地址,然後把手伸進標有“明琴格爾體育用品商店”字樣的塑料袋,從中取出一張摺疊好的紙,把它推到利歐的面前。“我手下的人已經複製了記錄。很乾練,是吧?給你的這張是複印件。我這樣做想必是瘋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人總是有缺點的。你要答應我,馬上把這東西鎖起來。最好把它燒掉。”
“請放心,這我明白。”利歐把這份記錄塞進他前胸口袋。“記錄裏有什麼?”
“號數是12426,這可是我們的難題,”諾沃提尼一邊説,一邊抽了一口煙。“恰好是第一組號碼。一共12個,也就是説到12437。”
“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些數字印在了塑料袋上。這些塑料袋你當時看電視時可能看到了,新聞裏提到了它們。報紙上也……你是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血漿袋?”
“血漿或者血液——這些袋子外表都一樣。我已經仔細地看過所有的袋子。總之,那12個號數,從12426開始,指的是血漿。這12袋血漿是由黑森的一家公司提供給醫院的。這家公司叫做生物-血漿公司,位於伯恩哈根地區。直到今天,這家公司還在給這家醫院提供它所生產的神奇的產品。它提供的產品比其他公司的要便宜。可是,由於某些原因——這個魏斯曼無法對我説出它們——醫院和這家公司的合作結束了。馬克斯-路德維希醫院已經物色到了一個新的供貨商。我相信,這下它會有好運氣的。”
“不錯,你的話很有道理,而且我預感到你還想説些什麼。不過,你能否説得更清楚些?”
“好吧,我非常明確地告訴你,萊斯納爾在接受治療的時候,用了其中的一袋血漿。也就是標號為12426的那袋血漿。這已經記錄在手術報告裏。當然,我事後把這個魏斯曼叫來盤問了一番。你可以想象,當我向他提出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臉色有多麼難看。當即,我們不僅打電話向黑森的那些同事報警,還同時打電話給州衞生局和聯邦衞生局。據我所知,這家生物-血漿公司,除了犯過一些小的、不特別嚴重的錯誤以外,至今並不引人注目。它的工作被認為是出色的和認真的。”
“這看法會改變的,”利歐説。
“我也這樣想。”諾沃提尼喝光了他的咖啡。
“這事讓我來管吧,保爾,”利歐説,一邊站了起來。
“你幹嗎這麼着急?你現在到底想幹什麼?”
“這還用説,去教訓一下這家生物-血漿公司,還會是別的事嗎?”
“瞧,我的同事們現在已經去了,準把這家公司鬧個天翻地覆。”
“那還有什麼説的?”利歐只聳了聳肩膀。
客廳的窗子敞開着,信箱裏的信也被取走了。利歐想趕緊跑過去,可是他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從容不迫地慢慢地走。
不過,他的心怦怦直跳。
的確,大門也沒有鎖,在入口樓梯的最後一級上,放着維拉那隻紅色的化妝用的手提包。
“嗨,這裏真是弄得太亂了!”
他推開了門。
“家裏好好的,怎麼説是太亂了!”他聽到了她的嚷嚷聲。
她站在前廳裏,處於廚房和客廳門之間,手裏拿着她喜愛的繡球花盆。她已把頭髮高高紮起。在圓圓的前額和維拉特有的弧形的眉毛下面,那雙眼睛閃着亮光,顯得很好鬥。“每天給花澆一次水,我給你説過了。現在,你瞧瞧這盆花吧!都枯了。給花澆點水,難道很麻煩嗎?”
“難道你要用這種方式歡迎我?”
她嘆了一口氣,然後把花盆放到托架上,一邊説“好了,好了”,然後一把摟住他的脖子。這動作大猛,以致繡球花盆開始搖晃起來,差一點兒掉到地板上。“廚房裏也亂七八糟的!——而你呢?”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拖進客廳,斜着頭用一種譴責的目光打量着他。“而你呢?妻子剛一離開家,丈夫就飲酒作樂。我説得不對嗎?”
“那是你!”利歐試圖反駁道。“你在漢堡參加那些社交聚會。我要是讓你撇下,就會感到孤獨,你明白嗎?我覺得你太過分了。人為什麼要結婚?另外,我有一大堆工作,血壓下降,身體和精神高度緊張,受一個愚蠢的出版商和一個更加愚蠢的總編輯的逼迫,還有這樁最糟糕的事情。”
“為了這樁事,你又得馬上離開家,是嗎?”
“的確是這樣。”
她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進廚房。“怎麼樣?你想喝茶,還是吃點東西?你到底有沒有吃過東西?”
“家裏什麼也沒有。”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我從機場帶來了切成片的火腿和新鮮的小麪包。坐下吧!”
茶使他興奮起來。還是她的面孔?不,整個的維拉使他興奮起來。他感到分外高興。“你為什麼不乘早班飛機回來?”
“還有一件滑稽可笑的事……”講完這事以後,她説,“好吧。現在馬上行動,打掃房間。然後我們一同去洗澡。你忘掉你的趣聞。我們上牀睡覺。”
“這不行!”他撫摩她的膝蓋。
她吸起嘴。“你什麼時候開始反對和我親熱了?”
“你呀,我真的要去編輯部。”
他站了起來,把她也拉起來,並且吻了她。他總有些心不在焉,即使現在,即使在這種情況下,萊斯納爾的名字仍在他的腦海裏浮動。
“嗨!”她把他推開。“我在這兒。我叫維拉。”
他負疚地點點頭:“真該死!我為何不得不接受這項討厭的任務……”
“到底是什麼樣的任務?”
他儘量向她解釋。
“調查血感染了艾滋病毒的情況?”她嘆息着説。“我的天哪!你現在要到哪裏去?”
“首先去編輯部,然後去黑森的某個窮鄉僻壤。”
“滾!”她用拳頭揍他的肋骨。她的眼裏閃出怒火。“滾開。快給我出去。你幹嗎還不走?要不要我再給你包上一隻小麪包?”
“我這就走……”他吻了吻她的脖根,知道這能使她興奮。“也許我和你一道去逛那兒的婦女時裝用品小商店……”
“也許?你以為用這樣的建議就能收買我嗎?”
“那兒有很好的旅館,維拉。”
她非常愉快地笑了。“我們兩個,還有一家大旅館?這是用來對付失去光澤的婚姻的老辦法,是這樣嗎?”
“為什麼不呢?”利歐咧開嘴笑。
維登邁那大街。一幢灰色的大樓。大樓高處的某個地方,閃爍着用紅色的字母組成的名字:新信使報。在利歐穿過的院子裏,一卷卷巨大的新聞紙正等待着被送上印刷機。
利歐從看門人身邊走過,然後乘電梯到了5樓。
“奧爾森先生恰好在馬勒爾先生那裏,”女秘書通知他。“他説,要是您來,就馬上上樓找他。”
馬勒爾在7樓拐角上的房間裏,那是出版商的辦公室,是大樓的權力中心。
利歐走進這間鑲有木製壁板的大辦公室時,瓦爾特-馬勒爾正站在窗口。他手裏拿着一支鉛筆,正用教訓的口吻對奧爾森説話。他似乎從未想到要坐到沙發椅裏,所以利歐只得站着。而奧爾森卻早已把他那肥碩的身子懶散地深埋在一隻黑色的皮沙發椅裏,順從地頻頻點頭。
“啊,你來了,利歐!”這位出版商友好地點點頭。馬勒爾習慣於出入高爾夫球場,或者,萬一天氣不允許他這樣做,就去他在地中海的兩幢別墅之一,以便使自己的面色永遠保持褐色。他這褐色的面色,和他的銀髮以及上唇上那絡雪白的小鬍子相映成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利歐經常問自己,馬勒爾到底為何要像50年代好萊塢電影裏的花花公子那樣到處閒逛。也許是他的妻子堅持要他這樣做的?而她所堅持的,不僅是要他到這位出版商在森林地區的別墅,而且要他常去出版社。
“那麼,利歐,利歐,”馬勒爾父親般地説,“你又在研究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我沒有研究它,是您把它扔到我頭上的。”
“嗯,不管怎麼説,這是一樁非常可怕的事。”
是啊,利歐挖苦地想,這是那些非常可怕的事當中的一件事,靠了它們,你又可以賺到幾百萬了。
“我總感到,這麼説吧,這件事深深地觸動了我。我雖然不認識這個不幸的人,這個萊斯納爾,但是他的上司,林德爾博士。是我的一位好朋友。我們常一道去打高爾夫球。他是一位頗為複雜的先生,一位典型的自學成材的經濟工作者……哎呀,這與我們的話題無關。我只想告訴你,我們兩個都應該明白:這件事雖然會引起巨大的反響,但我們此時活動在地雷區。所以,腦子需要靈敏一些。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利歐明白馬勒爾的意思。每當馬勒爾屈尊接見他的時候,他幾乎總是聽到對方説這句“地雷區”的格言。
“奧爾森先生認為,鑑於這是一個具有爆炸性的題目,也許採用系列報道的形式較為合適,可是我並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我們應該研究一下這個題目,徹底地,完全徹底地研究一下,利歐,然後再根據掌握的情況加以報道。”
電話鈴響了。馬勒爾朝書桌走去,拿起聽筒,謙和地揮了揮左手。
你們被解散了。
當他們乘電梯去樓下的編輯部時,肥胖的奧爾森喃喃地抱怨説:“這個卑鄙的傢伙,你知道,他給我説了些什麼?他説,我也應該開始打高爾夫球,這不僅對血液循環有好處,而且打高爾夫球也是一種有利思考的運動。在打高爾夫球的時候,你會自動地和現實的問題保持必要的距離。沒有這種距離,是不可能辦好報紙的。這笨蛋竟然要我聽他的這番屁話!”
“那就把它忘掉吧!”利歐建議説。
他倆穿過傳達室。奧爾森並沒有坐下,他從放郵件的簍子裏扯出一頁紙,拿着它在利歐的鼻子前來回地晃動。“是個電傳,律德斯在一個小時前發來的。”
利歐匆匆瀏覽了一下電傳文本。一個名叫尤爾根-切尼查的男子被謀殺了。這件事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第一,謀殺的手段非常殘酷。據此,刑警科推測,切尼查可能是被有組織的犯罪團伙,甚至是被俄國等地的黑手黨殺害的。第二,受害者是黑森地區的一家藥物公司的職員,這家公司專門生產血漿和血製品,也就是位於伯恩哈根的那家生物-血漿公司。
“它們到底是不是同一泵公司?”奧不森豎起濃眉驚奇地問。“是不是伯恩哈恨的那家生物-血漿公司?”
利歐點點頭。
“那你乘車去那兒。儘可能今晚就動身。我根本不相信,切尼查之死和這家公司之間會有什麼內在聯繫。不過你可以問一問,這個切尼查擔任什麼樣的職務。”
利歐沉默不語。
“你反對去,是嗎?”
“當然不反對。”利歐咳嗽起來,突如其來的咳嗽使他一屁股坐到沙發椅裏。
“這可不是抽煙引起的,”奧爾森冷酷地説。“牙籤也是不會碰到支氣管的。”
“可是你辦公室裏的空氣太壞了”,利歐張口吸氣。
“你帶來你的採訪機沒有?”
利歐用懷疑的目光看了奧爾森一眼:“難道你現在就想要求我……”
“是的,老朋友!我要你馬上寫篇文章,我們把它放到第二版上。不過,我只需要70行。就這樣説定了,我等你……”他看了看他的手錶,“到4點,然後,你動身朝陶努斯方向去。”
利歐開着他的跑車,吃力地來到了離法蘭克福不遠的地方。他感到精疲力竭,決定中途休息一下。在一個休息處,他們喝了兩杯咖啡。接着,維拉坐到了方向盤後面。利歐打開了汽車裏的收音機。德國西南電台正在播放老歌。當放到弗朗克-希娜特拉①演唱的歌曲時,他睡着了。
①美國女歌唱家。
“喂,利歐!快醒來。”
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他突然感到喘不過氣來。維拉正用力地捅他的腰部。她向利歐彎下身子,不僅用力捅他的腰,還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你當然也可以呆在車子裏,要是你覺得這樣更好的話。可是,你是怎樣對我説的?誰曾經大吹大擂,説為了愛情要帶我到大旅館?説得多麼動聽!可是,車子正在行駛的時候,你卻開始睡覺了!”
他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朝窗外望去。一排有花飾的藍色霓虹燈字母宣告:“伯恩哈根公園旅館”。
“廣場旁邊的第一幢房子!”她笑了。
“維拉,我的心肝寶貝。”
“你可以這樣説。我在想,昨天在漢堡我還痛快地玩了一個通宵,然後上了飛機。這一切只是為了回到你的身邊。有什麼辦法呢?維拉愛你。維拉會讓你高興的。”
“本該是這樣的,是不是?”
這時,她吻了他。這一回是吻他的前額。他非常感激她,因為他發現她的確是他想象中的好妻子。
網狀細紗布的窗簾隨風飄揚。窗子外面有好多樹:幾棵榆樹,一棵冷杉,兩棵燁樹。對面牆上掛着一幅向日葵。而他自己躺在一張塗有白色耐磨清漆的弧形的寬牀上,頗為費力地弄明白,他在這家豪華的旅館裏到底是幹什麼。
他欠了欠身子,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伯恩哈根?當然,伯恩哈根公園旅館。已經10點了。他聽到浴室裏發出沖水聲。維拉……
10點了,真該死!多虧這家公司,他才違心地到這旅館裏來,可是,這公司叫什麼名字?生物-血漿公司。當然,他可以出其不意地訪問它,可是,幹他這樣的工作,這也許不怎麼好。他考慮是否要給奧爾森打電話,以便奧爾森替他通知對方:“我是《新信使報》的主編。馬丁先生,我們的主筆,今天上午要訪問您……”不,這樣也不行。
利歐叫來了服務枱的小姐。“這兒的早餐有什麼?請把你們所有的東西給我送來。”然後,他打電話給接待處。“您知道這裏的一家生物-血漿公司嗎?”
“生物-血漿公司?當然,”對方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家生物-血漿公司是我們旅館的一位好主顧。總機的電話號碼是24215。您到底想和誰説話?我這裏也記錄了那些最重要的分機號。”
“了不起。謝謝你的服務,先生……先生……”
“魏格特。我的名字是魏格特,馬丁先生。”
“好的,魏格特先生。我想和企業負責人談話。”
“生物-血漿公司的老闆是恩格爾先生。就我所知,他可能不在公司。您知道,恩格爾先生常常外出旅行。在恩格爾先生外出期間代表他主管一切事務的,是霍赫斯塔特先生。”
“那就請您給我接通霍赫斯塔特先生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