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西的早春陽光,透過窗外竹樹叢的間隙,把斑斑駁駁的影子,鋪灑在梅花暖簾上。每當輕風搖動翠竹,那一簾碎影,便像溪水般來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紅氍毹,襯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欞和紫檀木桌椅,使這房間的基本色調顯得十分和諧;而華美的泥金描花草圍屏,映襯着大銅火盆裏通紅的炭火,又增加了寢室的温暖和寧帖;粉壁上那幀獨一無二的北宋院畫人物,頗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畫的下面,還擺着一張式樣素雅的古琴,兩架收拾得纖塵不染的線裝書;一隻裝飾着走獸圖形的景泰藍博山爐,正嫋嫋地吐出沉檀的煙縷,淡薄的、若有若無的幽香在房間裏浮蕩……這間小小的、整潔舒適的閨房,雖然是用綾羅錦繡和金玉器皿佈置起來,顯得奢華而富麗,卻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氣息。這裏看不見一樣多餘的擺設,也沒有一樣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幾片綠葉,都經過精心的挑選,反覆的比較,被安插到最恰當的位置上。
躺在懸着流蘇錦帳的月洞式門罩架子牀上的柳如是,靠着白緞紅花軟枕,斜瞅着那一簾竹影,漸漸覺得目眩起來。她重新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從大紅雲緞被底下,慢慢地伸出來一隻雪白的胳膊,然後,又伸出另外一隻,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歲的丫環紅情,聽見響動,踮着小腳兒從圍屏後面轉出來。她長着一張蘋果樣的小圓臉,和一雙靈活的眼睛。看見女主人打算起牀,她就走近前去,輕輕地把柳如是扶起來,又從暖籠上取下一件綠絨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後,走到靠門內側的一張八仙桌旁,用一隻仿成化鬥彩葡萄紋茶盅,細細地沏了一杯釅茶,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請安道:“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沒有回答。她遠遠地瞟着窗前的一張紫檀木書案。那上面不知什麼時候放了一張詩箋。她心不在焉地揭開茶盅的蓋子,湊在嘴邊輕輕地吹着熱氣,問道:“老爺——又作詩了?”
“啊,老爺又作了兩首七律,真好!早一陣子着人送進來的。
婢子見夫人正睡着,沒敢驚動,就擱在書案上了——夫人您這就看?“柳如是搖搖頭,啜了一口茶。這是她平日愛喝的蘭雪茶,泡衝時又加進一點松蘿茶葉,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釅。她含着茶,就在紅情捧來的唾壺中漱了口,抱着膝蓋,又出了一會子神,終於掀開錦被,把兩條腿兒垂落在牀沿上。等紅情服侍她穿好衣裳,裹好了腳,又把一雙瘦才半指的紅繡鞋兒替她套上之後,她就扶着紅情的肩膀,踩着花梨木腳踏,款款地走下地來。
她是一個二十五歲的標緻女人,因為長得嬌小玲瓏,看上去還要年輕一點——一頭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豐厚柔軟的長髮,橢圓形的、異常白淨細嫩的臉蛋,一雙顧盼含情的細長眼睛,在遠山般彎曲的眉毛下,流動着美妙動人的波光。光潔平整的前額,使她的臉容顯得高雅;微微張開的鼻翼和緊閉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種果決的、桀驁不馴的神情。她生性耐冷,雖然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氣,也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暗花紫絨衣裙,越發見得輕盈俏麗。去冬以來,她一直都在鬧病,舉止之間,時時顯出嬌弱不勝的樣子。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窗下的紫檀木書案前,拿起了那頁詩箋,看見上面寫着:獻歲書懷二首香車簾閣思葱蘢,旋喜新年樂事同。
蘭葉俏將回淑氣,柳條剛欲泛春風。
封題酒甕拈重碧,囑累花幡護小紅。
幾樹官梅禁冷蕊,待君佳句發芳叢。
香殘漏永夢依稀,網户疏窗待汝歸。
四壁圖書誰料理?滿庭蘭蕙欲芳菲。
梅花曲裏催遊騎,楊柳風前試夾衣。
傳語雕籠好鸚鵡,莫隨啁哳羨羣飛。
詩後有一則附註:
辛巳冬,河東君(河東君是柳如是的號。)赴姑蘇療疾,越歲未歸,不勝蒹葭之思。
詩以促之。越三日,謙益艤舟姑蘇,迎返常熟。眷眷此情,耿耿是心,河東君當能察之也。
下署:謙益,崇禎十五年壬午元旦
柳如是的目光在最後幾句附註上逗留着,終於哼了一聲,把詩箋放在一邊,隨即在書案前坐了下來。她先歪着腦袋,對鏡子端詳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別仔細地察看了眼角和嘴邊。直到證實這些地方依舊滑嫩光潔,並沒有出現哪怕一絲皺紋,她才放下心來,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在臉上的一小塊枕衾壓出來的嫣紅痕跡上輕輕揉搓着,一邊轉動着脖頸,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鏡子裏。
末了,她似乎被自己依然嬌豔動人的風韻逗弄得快活起來,便把頭一仰,對紅情説:“嗯,來吧!”
紅情起初聽見女主人“哼”的一聲,止不住心頭一跳,捉摸不透是吉是兇,正有點惴惴不安。這會兒她連忙答應一聲,把几上一隻鑲嵌着螺鈿和瑪瑙的梳妝匣子移過來,開始動手替女主人把睡亂了的髮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傾瀉下來的豐厚長髮捧在懷裏,然後揀起一把象牙大梳,梳理起來。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下梳很輕,很慢,一邊梳,一邊笑着説:“不是婢子又愛説嘴,夫人這頭頭髮,真是越來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又勻淨。梳子下去,像到了水裏似的,自自然然就順溜了,半點兒勁也不費。婢子見的人也不少,可從來沒見過夫人這樣的好頭髮!”
説着,她偷眼覷了覷鏡子,發現女主人半眯着眼睛,像在沉思,對她的恭維討好似乎根本沒有留意。紅情於是揣摩剛才那一聲冷笑,大約不是衝自己來的。她暗暗鬆了一口氣,閉嘴不説了。
然而,當她打算移開眼睛,卻忽然發現,女主人威嚴的目光,正從鏡子裏懷疑地盯着她。
“嗯,你做什麼?”柳如是問。
紅情的臉頓時漲紅了,“沒、沒做什麼呀!”她驚慌地説。
“剛才,你説什麼來着?”
“剛才?哦,剛才婢子是説,夫人這頭頭髮……好看……”於是,她把剛才的話,連忙又重述一遍。
柳如是默默地聽着,臉色這才漸漸平和下來。可是隻一忽兒,她又重新皺起眉毛。
“嗯,這也罷了。”她説,“我問你,我叫你去打聽的事,你去了麼?”
“啊,婢子已經打聽回來了,正要向夫人稟告。”紅情趕緊説道。
“怎麼樣?”
“聽説朱姨太還在鬧,今兒吃罷午飯,她就把少爺叫到後樓上去,又哭又叫的,罵了許多難聽的話,還摔了好些傢伙。”
“她都罵些什麼?”
“這……婢子可就、可就不知道了。”
“哼!”柳如是眼睛一瞪,猛地回過頭,卻不提防帶動了頭髮,慌得紅情連忙跟着踉蹌了一步。不過,當她重新站穩之後,柳如是已經把自己控制住了。她醒悟到,朱姨太罵她的話,其實不用問也可想而知是些什麼內容,難怪紅情不敢當她的面複述出來。
“那麼,還有其他的人呢?他們怎麼説?”她悻悻然問道。
紅情驚魂初定,她生怕女主人責怪,不敢再隱諱,便把打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稟報出來。她説,由於最近柳如是同三房朱姨太的爭寵愈演愈烈,特別是前些日子,柳如是到姑蘇“治脖期間,向老爺——前禮部右侍郎、現罷官在家的錢謙益一一提出一定要把朱姨太驅逐出府之後,錢府上下,如今已經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朱姨太,一派支持柳如是,此外,誰也不幫,站在一旁瞧熱鬧的也還不少。自然,老爺是一心護着柳如是的,老爺的那班子門客,以及府裏那些同朱氏有仇怨的人也一樣。不過由於朱姨太進府的日子長,人熟地熟,加上又是錢家惟一的少爺的生母,所以總的來説,眼下還是支持她的人居多。像大總管何思虞兩口子、侄孫少爺錢曾、大、丫環月容這些人,都是朱派。大太太陳氏,表面上不偏不倚,據説也是支持朱氏的。在她的影響下,陳家的那一夥親戚,也都成了朱派。正因為有這些倚仗,朱姨太才敢扯破臉皮大吵大鬧。此外,還有消息説,常熟城裏那些同錢謙益一向有矛盾,而對錢謙益與柳如是的結合尤其不以為然的鄉紳,如今都在盯着錢府內的這一場爭鬥,揚言倘若錢謙益敢驅逐朱氏,他們就要聯名寫狀,聲討錢謙益傷風敗俗,不顧廉恥,把他弄個名聲掃地……在紅情這一次述説的當兒,柳如是始終靜靜地聽着,再也沒有打斷她。不過,她仍然不止一次豎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臉蛋也一次一次因發怒而憋得通紅。直到紅情説完了好一會兒,她仍然咬着牙,現出惡狠狠的神色。
看見女主人這樣子,紅情又害怕起來。她十分清楚女主人脾氣急躁,擔心會遷怒自己,正想説上幾句賠小心的話。然而,沒等她説出口,柳如是已猛地站了起來。
這一次,紅情有了準備,等柳如是使勁奪回頭髮時,她就連忙鬆了手。
柳如是把頭髮緊緊攥在手裏,開始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似的,急速地走來走去,嘴裏忿忿地問:“那麼老爺呢?老爺他怎麼樣?”
“哦,老爺,老爺……”
“算了!”紅情訥訥的樣子,愈加激起柳如是的怒火。她咬牙切齒地説,“什麼‘眷眷此情,耿耿是心’。哼,説得好聽!虧他還有臉寫在紙上,巴巴地送來給我!也不打聽打聽,老孃是什麼人,會信這一套!去——”她一把抓起案上那張詩箋,用力朝地下一摔,“把這破紙片兒給他退回去,就説本夫人不要!”
“是!”紅情連忙答應,但是卻遲疑着。
“去呀!”柳如是瞪大眼睛喝叫。
紅情哆嗦了一下,不敢再違拗。她趕緊撿起詩箋,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
紅情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剛走到月洞門前,卻意外地發現錢孫愛少爺——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不知為什麼沒有人跟隨,正獨自一人探頭探腦地朝裏張望。一見紅情,他那焦急的臉上頓時現出獲救的神情。
“哎,柳太太——起來了麼?”他急匆匆地問。
這位錢孫愛少爺,是柳如是的對頭朱姨太所生,也是錢家惟一的少爺。平日錦衣玉食,百般寶愛自不必説。按理,他應當長得又肥又壯;但是偏不,這位少爺自幼便贏弱多病,長大後,那張還算清秀的臉上,總是血氣不足,一雙肩膀又窄又小,身子還彷彿有點佝僂。不知為什麼,每當瞧見他那又細又長的脖子上,支看一個晃晃悠悠的小腦袋,紅情就忍不住想笑。不過,她此刻卻沒有這種心情。
“咦,少爺,你怎麼還敢到這兒來?你不怕朱姨太知道?”紅情站住腳,吃驚地問。她很清楚朱姨太對於兒子到我聞室來,是多麼的深惡痛絕,更何況是眼前這種時候。
“你別管!”錢孫愛搖一搖頭,“我只問你,柳太太起來沒有?”
“嗯,你要見她?”
錢孫愛點一點頭。
“幹什麼哩?”
“有事!”錢孫愛不耐煩地説。
要在往常,紅情就替他通報了。可是今天她看見錢孫愛身邊沒有人跟着,膽子就大起來:“先告訴我!”
“不!”
“那我不給你報!”紅情傲然地把手中的詩箋一揚,“夫人派我去幹事哩!”
“哎,別,你別……”看見紅情要走,錢孫愛慌了,連忙攔住她,隨即低下頭去,猶疑了一陣,終於低聲説:“我、我想求她,別、別把我娘趕出去……”紅情本來已經擺出一副捉弄人的樣子,聽了這話,神情頓時變了。她怔怔地瞅着錢孫愛,半天,輕輕地嘆一口氣,説:“只怕、只怕她不會答應。”
“啊,為什麼?”
紅情動了動嘴巴,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好吧,我替你去報!”她説,轉身向裏走去。
錢孫愛呆呆地目送着,漸漸又變得緊張起來。他大瞪着眼睛,臉色也更加蒼白;隨後,就開始神經質地來回走動……好大一會兒,從那間垂着梅花暖簾的閨房裏傳出了柳如是可怕的吼聲:“不見,不見!誰也不見,讓他滾!”
錢孫愛渾身一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似的呆住了。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漸漸現出一種恐懼的神色。突然,他抱着腦袋,逃也似的跑了開去。
二
錢孫愛急急忙忙地走着,出了東偏院的門,向左一拐,走進備弄裏來。直到我聞室那邊的聲響完全聽不見了,他才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放慢腳步。
長長的備弄從後樓一直伸向前門,兩邊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牆,把宅第的正院同右邊的一爿院落分隔開來。牆上每隔幾步就有一個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堂華屋和左院的亭軒花樹歷歷可見。這宅子又大又深,儘管住着老幼尊卑數十口人,仍舊十分幽靜。特別是這條備弄,主要是供夜間巡邏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來就不多,這會兒更是連個人影也看不見。錢孫愛聽着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迴響着,不由得害怕起來。他趕快從最近的那個側門往裏一鑽,回到正院裏頭。
剛才在我聞室所受的驚嚇,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來愈變得像一團破布似的堵塞在心頭。這使錢孫愛感到傷心、困惑,擺脱不開。説實在話,這一次,他雖然是為朱氏求情而來,而作為生母,朱氏對兒子也一向極其鍾愛,百般縱容,但奇怪的是,他對朱姨太卻始終缺乏親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當成心頭肉、掌上珠,她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別是當錢孫愛逐漸懂事之後,朱氏的專橫、鄙俗、愚蠢和嘮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僅僅由於綱常禮教的訓誨和約束,才使他從理智上覺得應當尊敬她、維護她,站在她的一邊。
誠然,錢孫愛還有另外一位看着他長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陳夫人。陳氏對於錢家的這位惟一的少爺,自然也十分疼愛。按照錢氏的家規,陳夫人才是錢孫愛名正言順的“母親”。不過,這位老太太是個秉性懦弱的女人。她過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負,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孃家之後,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負。無可奈何之餘,陳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頭誦經、吃素,還招了一個名叫解空的老尼姑來家裏住着,一天到晚講經參禪,對家裏的事情不聞不問,同錢孫愛也慢慢疏遠了。
今年元旦過後,陳夫人知道錢謙益到蘇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來,她就領着解空回孃家去,説是打算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已經走了好幾天了。
如果説對這兩位母親,錢孫愛都缺乏強烈的親近感的話,那麼,他對於住在我聞室的這一位“母親”柳如是,卻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儘管柳如是蠻橫地要把朱姨太趕出府去,剛才又是那樣粗暴地對待他,但是錢孫愛仍然感到對她恨不起來,這一點使他十分苦惱。這位柳如是,聽説本是蘇州府盛澤鎮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親把她娶回家裏來。錢孫愛清楚記得,當他第一次看見這位新母親時,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笑眯眯地瞧着他時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幾天之後,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到東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為柳如是新蓋的我聞室去,想再看一看這位美麗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舊用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氣瞅他,還不客氣地説他像個小癆病鬼。可是,當錢孫愛又害臊又生氣,打算立即逃出去時,柳如是卻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態度又變得十分親呢,並把他留下來玩耍。在隨後的一個多月裏,錢孫愛在柳如是那兒學會了許許多多有趣的玩意兒——射覆啦、投壺啦、猜枚啦、擲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臉抹黑跳胡旋舞啦,錢孫愛又驚又喜,越玩越着迷。從此,只要父親不在家,他就跑到我聞室去,纏着柳如是玩這玩那。由於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罵和捉弄,還捱過她打。但是,錢孫愛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趕出去,不准他再來。事實上,很快地,錢孫愛就被禁止到我聞室去了。不過並不是柳如是這樣做,而是他的親孃朱姨太。當朱姨太發現她的寶貝兒子竟然也被那騷狐狸“迷”上了,登時又驚又氣。她立即率領僕婢氣勢洶洶地趕到“我聞室”,把錢孫愛“搶”了出來,還同柳如是大吵大鬧了一常不用説,自從那一次之後,錢孫愛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結束了。
錢孫愛嘆了一口氣,他弄不明白,在他看來應當和睦相處的這兩個女人,何以竟會變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勢不兩立,一天到晚爭吵不休,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去。
如果不是這樣,該有多好!不過,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從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現在正千方百計要把他親孃擠出去,她已經向父親聲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寧可重回盛澤!錢孫愛為這事憂心忡忡,焦慮不已。剛才他擺脱了身邊的跟隨,私下去求見柳如是,誰知卻碰了一鼻子灰!錢孫愛覺得,憑着朱氏是自己的生母這一點,父親最終大概不會把她驅逐出府,也不會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這兩個女人和好起來,只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錢孫愛感到了一種悲哀,如同被人遺棄了似的,沒有一個人關心他、明白他。
他心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他停住腳步,站在懸着“半野堂”橫匾的大廳前,瞅着屋檐上啁啾營巢的一雙燕子,怔了半天,終於沒精打采地折回來,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門影裏,坐着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她們是些看守門户的女僕,也有個把寄食的窮親戚。她們閒日沒事,照例坐到這地方來,一邊擺弄着手裏的活計,一邊嘁嘁喳喳地起勁談論着什麼。看見錢孫愛走來,這夥人都一齊住了口,紛紛站起,向小主人親熱地問好。錢孫愛心裏正煩惱,低着頭只管走過去。
錢孫愛一踏進西院,就聽見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原來錢謙益的貼身僕人李寶,還有自己的書童張卉兒正沿着復廊急急地朝他走過來。
“少爺,你上哪兒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爺叫你去呢!”李寶一邊説,一邊站住行禮。
聽説父親傳喚,錢孫愛有點意外。不過他也懶得打聽,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跟着李寶走。
當錢孫愛登上榮木樓的二樓,來到他父親的書房——匪齋裏的時候,錢謙益正低着頭,在看一封信。他用威嚴的鼻音“唔,唔”地答應着兒子的問安,隨手指一指靠窗的幾張花梨木椅子,讓他坐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手裏的信件。
這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從京師帶回來的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錢謙益錯愕為難,以至他已經反覆看過四遍,仍舊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這會兒他又仔細地從頭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寫來的。一個多月前,錢謙益派陳在竹帶了七千兩銀子到北京活動,希望能獲得復官起用的機會。陳在竹找到這位朋友,承他幫忙,與內閣首輔周延儒搭上了線。陳在竹把銀子花了個乾乾淨淨,最後就帶回來這樣一封信。
在明朝後期,人們寫信的習慣,除了一份正文之外,還有所謂“副啓”。副啓是一種不具名的信,用以請託辦事或談機密事宜。
本來只通行於官場,後來就成為一種繁文縟節,不管有沒有特別的話要説,一律都要有副啓,否則就會被認為不恭、不厚,副啓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現在錢謙益手裏的這封信,也有三封副啓。不過,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禮,而是因為他要談的事情確實涉及許多機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的緣故。
信的正文照例是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話,錢謙益也懶得再看。
他拿起了第一份副啓。
這上面的內容,談的是關於明王朝當時抵禦“建虜”——山海關外清兵的進攻,以及對“流寇”——李白成、張獻忠等部的農民起義軍作戰的一些最新消息。大意是説:自從山海關外的門户重鎮錦州遭到清軍的大舉圍攻,朝廷派薊遼總督洪承疇率八總兵步騎十三萬出關拒敵,於松山至查山一線大敗,幾乎全軍覆沒以來,洪承疇率殘兵萬餘退守松山城內,被清軍重重圍困已達三月有餘,形勢日見危殆。現在惟一的希望是前往救援的軍隊能夠儘快突破重圍。否則松山一失,錦州亦勢難支撐,如果錦州也落入清軍之手,那麼山海關的形勢就岌岌可危了。
錢謙益看到這裏,不由得冷笑一聲,心裏説道:“做夢!”馳援的軍隊開赴松山已有一兩個月,他們的將領徘徊不前、畏敵如虎的情況,錢謙益屢有所聞。如果真能突破重圍,也不會拖到今天了。他算定松山的陷落只不過是早晚的事。於是,他不由得大為感慨地想起,早在兩個月前,他曾經上書當道,建議從援軍當中分出一半兵力,乘船從海路分進合擊,形勢就會不同。可惜競不能用!
信中接下去談到南方流寇日益猖獗,朝廷自去年督師楊嗣昌畏罪自殺,總督傅宗龍戰死,剿寇軍事一再受挫。繼襄王、福王死難之後,唐王也於南陽殉國。李白成連陷許州、禹州等十餘城,再度進圍開封。幸而最近朝廷重新起用孫傳庭為兵部侍郎,令他督京師軍馳援開封,保定總督楊文嶽亦發兵會剿,闖賊大敗,死傷過半,現已潰散南竄,相信不日可望剿平云云。
錢謙益又不禁搖搖頭,他根本不相信李白成會很快被“剿平”。
據他所得的消息,李白成主動解圍後,已南克襄陽,復攻西華,正包圍左良玉於郾城。想到這些在朝大臣,竟然如此盲目樂觀,輕信前方送去的虛假捷報,錢謙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丟下這份副啓,拿起下面一封。
這一封寫得比較簡略,主要是説,自從周延儒重新進入內閣,當上首輔之後,頗思振作有為,舉措處事,能夠順從眾意,對於東耕黨舊人。也想捐棄前嫌,傾心相結。現在他位高權重,很受皇上信用。
信到此便終止了,但友人的用意不難理解。他是在暗示錢謙益,現在確實存在着一個機會,而成敗的關鍵則操在周延儒的手中。錢謙益如果想獲得重新起用,對於這位周相公的要求是不能不認真加以考慮的。不過,錢謙益卻明白,周延儒現在之所以願意捐棄前嫌,並非由於此公有什麼恢宏大度,實在是由於他的這一次東山再起,全賴朝廷中東林、復社一派的人,暗中給他幫了忙、出了力的緣故。
第三封副啓,錢謙益看過的次數最多,也看得最仔細。他不必再看,信中的字句也還記得清清楚楚。
在這封副啓中,友人代周延儒向錢謙益提出一項政治交易——周延儒願意在錢謙益復官起用的事情上幫忙;不過,作為回報,錢謙益必須設法運用自己在東林黨人和復社成員當中的強大影響,停止對一個名叫阮大鋮的人的激烈攻擊,並且不再在政治上與之為難。信的最後幾句是這樣寫的:阮圓海雖名在逆案,第念彼尚無大過。今聞復社諸生,日夕洶洶,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圓海惶惶不可終日,情殊可憫。語云:君子不念舊惡。足下又何惜反掌之易,不放彼一線生路耶?
信中的這個“圓海”,就是阮大鋮的別號。此人在天啓皇帝朱由校在位時,做過光祿寺丞,因為阿附大宦官魏忠賢的“閹黨”,參與迫害反對宦官專政、主張開明政治的東林黨人。所以到了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嚴厲究治魏忠賢,閹黨之徒紛紛遭到斥逐,阮大鋮也名列“逆案”,被革去官職,灰溜溜地跑回家鄉懷寧。後來家鄉鬧農民暴動,安身不住,他只好又跑到當時稱為“留都”的南京去當寓公。可是此人不甘寂寞,仗着有的是錢,在南京庫司坊內建了一座雕樑畫棟的“石巢園”,天天在那裏大排筵席,清歌豔舞,招攬賓客;還組織了一個名叫“中江社”的小集團。他眼見明王朝內憂外患日益嚴重,急需懂得軍事的人才支撐危局,於是也裝模作樣地説劍談兵,吹得天花亂墜,希圖博得“知兵”的名聲,東山再起。沒料到這一來,可就激怒了聚集在南京城裏的一批“復社”的士人。
復社是繼東林黨之後出現的又一個江南士大夫以文會友的團體,成立於崇禎五年,由太倉人張溥、張採合併江南若干文社組成。
復社名義上是“興復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實際上是繼承東林黨的開放言路、改良政治的主張。復社中的不少骨幹成員,就是東林黨人的子弟,他們與東林黨人士互相呼應,在江南一帶造成了極大的政治勢力。這些人氣憤不過阮大鋮的囂張放肆,曾在崇禎十一年,由顧杲、吳應箕、陳貞慧、黃宗羲等一百四十人聯名起草了一份《留都防亂公揭》,歷數阮大鋮的罪狀,揭露其陰謀野心,滿城張貼分派,鳴鼓而攻,弄得阮大鋮在南京安身不住,只好逃到郊外的牛首山下躲起來。
但他仍然不甘心,這一次,瞅準周延儒再度入閣拜相,花費應酬甚多,他一傢伙就送了一萬兩銀子。周老頭兒受了這一份厚禮,當然不能不有所報答,於是也乘着錢謙益有求於他,提出了這樣一樁政治交易。
錢謙益慢慢地把信疊整齊、摺好,重新裝回封套裏。以他的老於官場世故,對於這一類的弄權納賄、私相授受的勾當,早已熟悉得很,所以並不特別吃驚。不過,他仍然感到有點氣憤:周老頭兒這一次重新上台,明明是靠的東林的力量,誰知他卻不知感恩,仍然向自己提出這樣狠辣的條件。錢謙益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雖説他現在是東林黨僅存的幾個領袖之一,在士林中享有很高的聲望,但是阮大鋮是東林公敵、逆案罪人,要復社那一班士子放棄對他的攻擊,讓他能夠東山再起,真是談何容易!弄不好,自己就有可能身敗名裂,連老本都會賠個精光。想到這裏,錢謙益不禁煩躁起來。他站起身,揹負着手,開始在屋裏來回走動。
錢謙益是個瘦高個兒,黝黑的臉膛,高聳的鼻樑,一部威儀凜凜的花白鬍子。
他去年剛做過六十大壽,頭髮是全白了,而且左耳背得厲害,聽人説話時,總是側起腦袋。不過,他身子骨還相當硬朗,一雙細眯眼睛也尖利有神。頭戴方巾,腳下珠履,大概是為着顯得年輕些,他穿了一身藕色莽絨陽明衣。
錢謙益在室中來回踱了一陣,突然站定,用洪亮的嗓門喊道:“來人!”
僕人李寶應聲出現在門口。
“你去,馬上把陳在竹、錢養先兩位老爺給我請來。”
“是!老爺。”因為怕主人聽不清,李寶大聲答應着,然後將一疊拜帖呈了上來。
錢謙益翻了翻,一共有五六份之多,看名字都不認識,估計是些慕名進謁的士子,便説道:“我知道了。這會兒沒工夫見他們,帖子留下,告訴他們過些日子再來吧。”
李寶答應了,又大聲説:“工部嚴老爺從姑蘇來,説是專程來拜望老爺,現住在館驛裏,剛才派人來打聽老爺什麼時候得空,嚴老爺要親自趨府拜候。”他不等錢謙益發問,又補充説:“嚴老爺的拜帖剛才也呈給老爺了。”
錢謙益倒沒留意有這樣一份拜帖。他把那疊帖子重新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他輕輕搖着拜帖,沉吟了一下,説道:“你告訴來人回稟嚴老爺,就説不敢有勞嚴老爺車駕,明早我親自上館驛拜望他。”
李寶答應了,但仍舊不走。錢謙益皺着眉頭問:“還有什麼?”
李寶又稟告説:“崇明縣鹽户孫振南前兩日派人送贐儀來,佈政張老爺也派來送禮的人,現還在客房裏住着,等老爺示下。”
錢謙益一聽,不覺生起氣來:“混賬東西,叫何總管打發他們就完了。這些小事也值得拿來稟告!”
等到李寶退出去之後,錢謙益轉過臉來,眼光這才落到了兒子的身上。
錢孫愛斜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尚未返青吐芽的小樹林,臉上現出一派茫然的神氣,對於父親剛才的舉動,根本就沒有留意。
錢謙益默默地瞅着兒子。近半年來,因為籌劃起用的事情——請託、應酬、措置款子、打聽消息,花去他不少精力和時間;待到騰出身來,又忙着去陪伴新婚的如夫人柳如是,所以,他實在有好長時間沒有仔細打量過兒子。現在,他發現兒子好像又消瘦了些,臉色更蒼白了,身子還有點兒佝僂……一陣莫名的悲慼之感,忽然湧上了錢謙益的心頭。他想到,自己今年已經六十一歲了,早年也生過三個兒子,但都沒能養下來,好容易到了死屍八歲那一年,才由朱氏替他生下這麼一個兒子。
常熟錢姓他們這一房,幾代都是一子單傳,看來輪到自己,也仍然改變不了這種命運。本來,只要有一個兒子,就可以不必再擔憂將來祖宗祠墓無人祭掃,自己也不至於成為“若敖之餒鬼”。但是,還得想到,錢家眼下這偌大產業,將來就要全部壓在兒子這一副又軟又嫩的肩膀上,他,能承受得起麼?這孩子自幼單弱多病,性情又怯懦,完全不像個“克紹箕裘”的人物……錢謙益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覺得“命運”這個東西真是難以捉摸。自己一生營營役役,機心用盡,總算弄到今天這樣一個“東林領袖”、“文壇祭酒”的顯赫地位;而且,把父祖輩傳下來的一份家業,又擴大了好幾倍,滿以為上可無愧錢氏列宗之靈,下可振興子孫於後世了。但是,命運給自己安排的繼承人,卻偏偏是這樣一個角色。自己一生枉自逞強,到頭來又安知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一剎那問,他心灰意冷,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和衰弱。他搖搖頭,竭力想擺脱這種不愉快的思緒,於是勉強打起精神,提高聲音問道:“你——來了麼?很好。嗯,這會子你覺得身子好些了麼?可吃的什麼藥?”
彷彿從遙遠的思路上被呼喚回來似的,錢孫愛轉過臉來,呆呆地望着父親,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站起身,重新向錢謙益行禮、請安。
“嗯,問你覺着身子可好,吃的什麼藥哩!”錢謙益發覺兒子顯然沒有聽清他剛才説的話,於是又重複了一遍。
“孩兒覺……覺着好些了。不敢有勞爹爹掛心。孩兒這會子吃的是三清一氣丸。”
錢孫愛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向很畏懼他的父親。雖然父親對兒子並不特別嚴厲,可是錢謙益那種旺盛的精力,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卻使錢孫愛同他相對時,總受到莫名的威脅,有一種被壓倒的感覺。
“什麼丸?”錢謙益沒有聽清。
錢孫愛又重複一遍藥丸的名字。
錢謙益皺着眉毛説:“怎麼取這麼個刁鑽古怪的名字!唔,你可要仔細着,有些個庸醫沒本事,專靠弄這些名堂騙人。銀子花得不少,其實呢,全是白費!”
“這是俞先生開的方子。要是爹爹覺着不妥,回頭孩兒就對他們説不吃了。”
“嗯,吃着吧,先吃着吧!真的不好,再換不遲。”停了停,他又補充説,“若是俞嘉言開的方子,怕倒是有效的。”
“是。”錢孫愛恭敬地應諾着。
這樣説過之後,有好一陣,父子二人誰也沒有再開口。錢孫愛低頭站着,錢謙益又開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他瞥見家人李寶在窗外的走廊裏朝這邊張望,可是沒有理他。
“你——今天見過你三娘麼?”終於,錢謙益打破沉默,換了一個話題。
“孩兒每天都向娘請安的。”
“唔,很好,很好。”錢謙益心不在焉地點着頭,管自考慮着。
“可是——”他突然説,“你三娘不好,很不好!”他的語氣有一點急促,同時迅速地看了兒子一眼。
錢孫愛低着頭,沒有吱聲。
也許因為看不出兒子的表情反應,錢謙益有一點着急。他咳嗽一聲,加重了語氣:“聽説她這幾天盡在鬧,鬧!鬧得很不成話,還罵出許多極其難聽的話。我真不明白她怎麼會變成這種樣子!
我們這樣的人家,豈能讓她一個勁地胡鬧,這成何體統!扒嬉槐咚擔槐吣坎蛔Φ囟⒆哦櫻M芸闖鏊哉餳碌奶取?墒喬鋨故塹妥磐罰兆拋歟磣佑摯忌窬實夭鍍鵠礎?看見兒子這個樣子,錢謙益有一點失望,也有點生氣。但他仍舊隱忍着,又説道:“我乃念你三娘服侍我許多年,又有撫育你長大成人這份功勞,本不想與她多計較,更不想為難她。只要她能安分克己,和衷御下,虛心敬誠,不惹是生非,讓我這把老骨頭安安穩穩再活上幾年,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她卻不識大體,不知通變——嗯,我聽説這些年來,她揹着我弄權攬財,徇私納賄,跋扈兇悍,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大大辜負了我對她的信賴和厚望!今天又放肆到連我都敢罵,這還了得!”錢謙益把桌子一拍,生氣地瞪着錢孫愛,“而你——你是她的兒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就不規勸於她!你平日讀的聖賢訓誨,都讀到哪裏去了?嗯?”
沒想到父親突然把怒火傾瀉到自己的頭上,錢孫愛嚇得一抖,“撲通”跪在地上。
“爹、爹爹息怒,孩兒知、知罪了。”他驚惶地一瞥,不敢接觸錢謙益嚴厲的目光。
“我膝下就只你這麼一個孩兒,錢氏的家業將來就全靠你來承擔。可是你如此不長進,教為父怎樣放心得下!又何以告慰列祖列宗於九泉?”錢謙益怒氣不息。
“啓、啓稟爹爹,孩兒其、其實也勸過三娘……”“勸過她,你?那麼——你是怎麼説的?”
“孩兒請三娘不要再生氣,不要罵……”“唔,她呢?她可聽從?”錢謙益的語氣中不無期待。
錢孫愛苦惱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