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該這樣説,我真傻,拉特諾夫自言自語。老兄,你可知道,一個受過很好教育的中國女人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回答這番話的。他拍了兩張照,把相機挎上肩。麗雲沒有欣賞那秀麗的景色,卻凝視了一下拉特諾夫,他卻沒察覺。她的眼閃着光,要是她此刻對鏡自照,準會感到害臊。這一眼把這個男子看個無遺。
走在前面的拉特諾夫從車子那兒折回,朝麗雲走來。
“他在狂飲!”他説。“文英正在喝那瓶茅台!”
“開車走這條山路很累人,要高度集中。”這下子麗雲倒笑了,但相機沒有對着她。“這樣我們可以順順當當進山谷了。”
他倆上了車,文英已坐在方向盤後。那隻酒瓶還浸在塑料盆的涼水裏。文英看來挺好的,毫無倦意。他的那隻黑鳥在車後座的行李箱內吱吱叫,像是預感到主人會交好運。
這條山路相當陡,下坡直通向深谷。第一批村寨映入眼簾。黃褐色的屋子、灰色屋頂,像是粘在山坡上。一輛客車喘吁吁地迎面開來,文英只得讓車緊靠邊,一釐米外,下方就是深淵。拉特諾夫這回變得十分鎮靜,他突然想到了宿命論:該發生的事就會發生,這就是命運……
客車緊挨着文英的車駛了過去,文英隨即又猛地加大油門。
拉特諾夫深吸了口氣。“了不起!”他大喊。“了不起!文英!您真是個棒司機!”
“瞧,他料到了這事!”麗雲朝他轉過身去。“所以他才喝瓶裏的酒。”
“我服了。”
離開這山後,塵土飛揚的緬甸街重現在他們面前。車駛一小時後,來到小鎮N。從那兒有條街通北面。鎮邊上,今天有集市。貨攤星羅棋佈,塑料頂篷在風中飄動。農民的平板車上裝滿蔬菜,桌上堆滿釘子、工具、鋼精鍋和大號熱水瓶,商販坐在貨攤後的木凳上,靜靜的,沒有歐洲市場上常見的喧鬧。這一貨攤迷宮沿着小山坡而上,按貨分類設攤:鍋碗瓢盆點供應花瓶、密封鍋、桶、碗、塗色夜壺和痰盂;還有服裝點、鞋點和肉類、調料點。鞋匠、自行車修理工和爆玉米花的也沒有專櫃。市場中夾有兩長排固定的桌子,這就是小吃區,從那兒飄來一陣濃郁的香味,邀請各位光臨品嚐。人羣擁擠,你推我搡,擠過滿是攤點的狹窄小道。熙來攘往的人順着山坡時上時下,構成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令人陶醉。
“妙極了!”拉特諾夫説。“簡直妙不可言。”
他們早已下車,站在車旁,目睹這五彩斑斕、生氣勃勃的生活浪潮在身旁湧過。
“這就是中國!”麗雲的聲音裏充滿自豪。
“更確切地説,這才是中國。我們去市場走走。麗雲,您説呢?”
“好吧。”
“我們還有時間嗎?”
“有。文英可以把車開快些。”
“上帝保佑我!”拉特諾夫舉起相機把市場上的攤點和幾個有特色的頭飾攝了下來。這時,從他們身後開來一輛大載重車,翻下卸貨板,開始賣起煤來。這是些從煤礦運來的粗煤,大小不一。一些農民推着板車朝這些煤塊擠來。他們的右邊是座“煤山”,旁邊就是賣調味品和豆腐的攤點。
拉特諾夫和麗雲擠進人羣,跟他們一起前呼後擁。他倆就這樣被簇擁着經過攤點。麗雲在一個服裝攤前停下,指着一件在風中飄動的黃色綢襯衫,襯衫上面繡有各種顏色的花。
“這件襯衫很漂亮。”麗雲説。
“這要看誰穿。”
“譬如説我穿。”
“我要看您穿上它,才好説。”
麗雲對女賣主快言快語説了幾句。這個臉有皺紋的女人從繩上取下襯衫,遞給麗雲。
“全是手縫的。”麗雲邊説,邊把襯衫穿上。“您覺得怎樣?”
“這是專為您縫製的。您穿上就像個公主。我在你們畫家的許多畫上見到過。我可以把這件襯衫作為禮物送給您嗎,麗雲?”
她沒回答,把襯衫還給女賣主後,問了價。這個女人瞟了拉特諾夫一眼,心想這是筆好生意。
“150元,”她説。
麗雲望着她。“我付你40元,把它包好!”
“這是我最好的一件襯衫。”
“所以我才付你40元!”
“同志!”這位女賣主在胸前合起雙手,她那張可愛而又粗糙的臉上佈滿皺紋。“小姐妹,我還得養四個孩子。”
“你本該計劃生育!我不付高價。到底多少錢?”
“這件襯衫很合你身,就100元吧。”
這個女人又望了望拉特諾夫,好像等他幫忙。拉特諾夫當然一句也聽不懂,他不會中文,更別説這些方言了。
麗雲使勁搖頭。“念你有四個孩子,那就50元吧。”
“你要我活不成還是怎麼的?”這個女人拿起襯衫,又把它掛在繩上。拉特諾夫驚訝地望着這一切。
“怎麼回事?”
“太貴!”
“可以還價嘛。”
“我已還過價了。她不賣。我們走吧。”
“太可惜了。您穿上它有多迷人。”
麗雲轉身正要離去,那個女人又從繩上取下那件襯衫。
“你心真狠,”她壓低嗓門説。説這話是她的拿手戲。“把這襯衫拿去,50元!願它給你帶去比我好的福氣!”她把襯衫塞進一隻薄塑料袋內,給了麗雲。
拉特諾夫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生意已成交。他從上衣口袋中掏錢已遲了,麗雲把錢付了。也許我又錯了?他大為驚愕。難道我不該向一個楚楚動人的中國女人送禮?也許這樣做為時過早——我們認識才兩天。接受饋贈莫非表示親密?麗雲,我無意侮辱你。我真是個笨蛋!
“她要多少錢?”他問。
“150元。”
“那您付了多少?”
“50元。”
“了不起——您真是個還價能手。”他馬上算了一下,搖搖頭。“50元合15馬克。一件手繡的襯衫15馬克!這簡直難以置信。”
“她賺得夠多了。你們那兒這樣一件襯衫要多少錢?”
“在慕尼黑烏克西米里安大街上的商店肯定得要600馬克。這還算便宜的呢!”
“你們是資本家嘛。你們在我們這兒買上成千上萬件襯衫,這樣還可以便宜些,然後再以每件600馬克的價錢脱手。這就是你們所説的自由市場經濟!”
“人人都想賺錢,把集裝箱從中國運往德國,航運公司、出口商、批發商、婦女時裝店、財政局都想賺錢……”
“我不相信,我在歐洲會幸福。請原諒,拉特諾夫先生,我不想侮辱您的國家。”
他們又擠進人羣中。拉特諾夫發現一張長桌上堆滿廢舊雜物。眼鏡架旁放了些生鏽的鐵熨斗。手工制的鐵手鐲、很富藝術性的髮夾和發又零亂地散在桌上。還有舊油燈、剪刀、手工打的大釘子和鉗子、青銅和陶瓷雕像、形形色色的項鍊、印花皮包和黃銅腰帶搭扣。在這些廢舊雜物裏有一管黑木製的鴉片煙槍,煙嘴是翠綠玉雕的。
拉特諾夫停下來,拿起煙槍放到眼前細看,發現玉製的煙嘴上刻有許多圖案。
“這真的是老古董嗎?”他問。“還是為了招徠旅遊者而把它修成這副古色古香的模樣?”
“這把舊的鴉片煙槍像是真的。”麗雲從他手裏拿過來,也仔細看了一番。
“那兒還刻了些什麼呢?”拉特諾夫説。
“我正在辨認呢。是的,它有一百多年了,那是清朝的,人們也稱它滿洲王朝。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百年歲月充其量只是一小睡。”
“確實如此。我買下這管煙槍。”
“先還個價……”
“您在這方面是天才。”
他從麗雲手中拿回煙槍,把它又放到桌上。賣主是個皮膚黃黃的老頭,那頂大草帽蓋住了稀稀拉拉的白髮,他驚奇地望着拉特諾夫。他的目光像在説,你為什麼不買下這管煙槍?難得有這麼一把。瞧,這煙嘴,這是藝術珍品!這樣的煙槍你上哪兒去找?
“我出60元。”麗雲説話的口氣像是價就這麼定了。
老頭舔了舔他那狹長的嘴唇,露出了牙,前面少了兩顆門牙。
“好閨女,”老人説話時聲音忽高忽低。“你對年份和藝術毫無感受力。200元,要不,就別再談了……”
“尊敬的大伯……我加到100元。我説話算數。”麗雲隨手拿起桌上的煙槍,把它交給拉特諾夫。
“我的老祖宗和我的爺爺……”老頭喃喃自語。
“保佑他們上天堂。這管討人嫌的煙槍,除了我,有誰肯付你100元?”
“你説100元,閨女?”
“是的,我是這麼説的。”
“智慧勝利了,因為它是最偉大的力量。我很高興,是你買下我祖先的這件遺物。”
討價還價時,拉特諾夫退離攤位兩步,因為燻黑的煙槍頭有味道,一股甜香味直衝他的鼻子裏。他的鼻黏膜像是貪婪地吸了個夠。瞧,他想,這煙槍準是才抽過,這香味多新鮮,哪是什麼存放一百年的煙槍,這管煙槍像是昨天才使用過,在精美翠玉雕刻的煙嘴旁還有股淡淡的甜香味。麗雲朝他轉過身來,他趕緊把煙槍垂下。
“這就是您的了。”她説。
“我得怎樣感謝您呢?”
她沒吭聲,手伸進總是套在頸脖子上的繡花彩色挎包,付錢給老頭。他慢慢地、恭恭敬敬地點了一遍,點了點頭。點完後,老頭才把煙槍包進一張精美的薄紙裏。
“我該給您多少錢?麗雲?”拉特諾夫問。
“100元。”
“這麼説,您買這個珍寶只付了100元。”
“一分錢也不多給。”
“這才30馬克啊!”
“這相當於一箇中國人半個月的工資。您得這樣算,不是用資本主義的數目。”
他們在喧鬧的市場上轉了一小時。麗雲在衣料攤雲集的街上買了一段淺藍色亞麻布料,做夏裝用,上面有自圓點和尖稜角圖案。
“您也縫衣服?”拉特諾夫問。
“不,我認識一個好裁縫。我可沒縫紉的天賦。”
他倆回來時,文英已在車旁等候,他抽着煙,手裏拿了一瓶啤酒。他見拉特諾夫和麗雲來了,趕緊猛吸一口粗氣,呼嚕一聲吐了口濃痰。
“謝天謝地,這下我們總算不用為這口痰犯愁了!”拉特諾夫挖苦地説,説罷,上了車。他對這個農村集市又望了一眼。這是真正的中國……只有很少人瞭解它。要是誰在上海繁華的大街上散過步,就説了解了中國,那他是個傻瓜。中國始於那“百年歲月充其量只是一小睡”的地方,正如那管煙槍嘴上這麼刻着的。
拉特諾夫對麗雲隻字沒提煙槍上的那股甜味,以及他的懷疑:不久前有人用這煙槍抽過大煙。
事後證明,他沒有這樣做是一個錯誤。
緬甸街微微向上伸展,兩旁的大樹蒙上了載重車捲起的灰色塵土。巡邏隊的三名戰士站在路邊,他們那訓練有素的目光注視着來往的每輛車。有時他們叫載重車停下,接受檢查,在滿載的貨物裏搜尋一番,再盤問一下司機。羅少尉在柵欄處指揮來往交通時,還有五名戰士前來幫助這三名戰士執行檢查任務。
這是緬甸街上的一次例行檢查。這條街今天成了販毒分子的生命線,因而聲名狼藉。海洛因、可卡因、鴉片和罌粟濃縮液通過這條街被走私,偷運。
因此對緬甸街的監督、檢查特別嚴。
金三角的走私者知道,當他們裝扮成老實的貨運商人把幾公斤“貴重的貨物”藏在其他貨裏時,要冒多大風險。那些毒梟卻安坐金三角,不受攻擊。他們周圍有裝備一流的私人衞隊,甚至還備有裝甲車和火箭炮。
這天,羅華清少尉的巡邏隊不走運。對面開來的載重車顯然在提醒往前行駛的車。前燈閃一下示意:夥計,100米以外處有當兵的。有幾輛車就拐進了一條橫街,在樹林裏避避。也有人向拉特諾夫的車閃光打信號示意。文英捶了一下方向盤,罵了一聲。“哦,他媽的!”
“他説什麼?”拉特諾夫問。麗雲撇撇嘴。
“嗨,扯蛋!一輛載重車的司機提醒我們當心。”
“當心誰?”
“警察或軍人檢查唄。我們正行駛在這條走私海洛因的街上。”
“我希望,文英的鳥籠底下沒藏什麼毒品。”這本來是開開玩笑,麗雲卻變得嚴肅起來。
“萬一他們讓我們停下,那很遺憾,緬甸街檢查站的士兵不太客氣。我也説不上為什麼。”
文英減速往前開,免得塵土飛揚怠慢了那些士兵。他估計不會叫他停車。再説,車的前門上畫有旅行社標記,這標記人人都熟悉。
文英這回失算了。
羅華清少尉老遠就看見這輛豐田越野車開來,他搭拉着的下巴碰到了制服的領子。越野車十有八九是可疑的,有了它可穿越田野逃之夭夭,躲避種種檢查。當他見這輛豐田車從遠處開來時,就擺動胸前的衝鋒槍,並對他手下的人喊道:“叫它停下!仔細檢查!”他又舉了一下右臂,身旁的三名戰士把槍對準那輛疾駛而來的車。
“要是車駛離大街或不停,立即開槍射擊!”羅少尉叫道。他舞動着手臂,站到街當中。
車子在羅少尉前兩米處停下。士兵馬上把車圍住。
這時,拉特諾夫早已從上裝口袋裏取出護照和介紹信。麗雲也從挎包裏掏出旅行社的所有證件。
羅臉色嚴肅地走到車旁,伸出手來。
“證件!”
麗雲把車窗玻璃往下旋,把證件從窗口遞給他。少尉只是匆匆瞟了一眼,轉而朝拉特諾夫點點頭。
“這是誰?”
“來自德國的貴賓,我們上瀘沽湖摩梭人那裏。”
“下車!”他命令。
“為什麼?”麗雲目瞪口呆地注視他。“您知道,拉特諾夫先生是個知名人士。”
“下車!”聲音更為嚴厲。兩個士兵拉開車門,毫不含糊地示意他們下車。
“他們要幹什麼?”拉特諾夫問。
“要我們下車。”
“好吧,我們就下車。只是別有什麼麻煩。”拉特諾夫下車,麗雲很勉強地跟着他。文英也下了車,朝地上啐了口痰。然後,他無可奈何地靠在汽車的水箱上。
這時兩個士兵已上車檢查。
羅少尉打開薄紙取出那管鴉片煙槍。這是搜查後,一個士兵上繳的第一件物品。
“哪兒來的?”
“在N鎮的市場上買的。”
“在市場上買的?”羅嗅嗅煙嘴,一股鴉片的甜香味飄進他鼻裏。“不久前還用它吸過鴉片呢。”
“不可能!這煙槍已有一百年了。”
“但是才使過這管煙槍的人可沒這般高齡!您問問這位外國先生,他從哪兒搞到鴉片的!”
“他從來沒有鴉片。”
“您能證明?”
“能,他來中國才兩天。”
“啊哈!那他昨天還抽過。”
“這管煙槍是我們兩小時前才買的。”
“我們會調查清楚的,您同他一起去營房。”
“他説什麼?”拉特諾夫問。麗雲這般激動,他感到奇怪。在羅聞煙嘴那一刻,他已預感到可能遇到了什麼麻煩。
麗雲的聲音氣得發抖。“他懷疑您吸過鴉片!”
“這個軍官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麗雲望着拉特諾夫發呆,覺得他的話有些莫明其妙。她簡直不知怎麼説才好。末了,她問了句:“您這話什麼意思?”
“煙嘴裏是有鴉片的味兒。”
“那當然咯。”
“是新鮮的鴉片!不是一百年前的。”
“您打那兒知道的?”
“聞出來的。我在市場上就察覺到了。”
“但您沒對我説。拉特諾夫先生,我們這下可糟糕了。市場上的那個老頭當然找不到了。他們會認為,是您抽了鴉片,或者您把這管煙槍從歐洲帶來,想在這兒先檢驗一下鴉片的純度,然後再買。”
“沒人會這樣愚蠢!”
麗雲再次同羅華清少尉交涉。但羅懷着一個忠於職守的軍官的執着回答:“您對這個外國人瞭解些什麼:他是個著名的學者,在歐洲,在德國很有影響,還在寫書。這又能説明什麼?許多藝術家吸毒成癮,這些我們都清楚。我們從他那兒找到了那管鴉片煙槍,我們發現,不久前,它還被使用過。你可以聞聞!”
“但不是拉特諾夫先生抽的!”麗雲大聲説。
“您能證明嗎?”
“我已重複了一百次:這管煙槍是我們幾小時前在農貿市場上買的。”
“這是您説的!誰能證明?”
“文英,我們的司機。”
“我們已審問過文英,他對此事一無所知。那時他在車旁等你們。”
“不錯,是這樣。”
“瞧,怎麼樣?”
“但是我們去市場時沒有煙槍,回來時才帶着它,這點他可以證明。”
“文英的旁證不叮靠,他根本不能作證人!他在撒謊,因為他是旅行社的人!他會對什麼都發誓!因此我們把您也帶到軍營,在那裏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麗雲和羅少尉又交涉了一番,拉特諾夫朝他倆走來。
“麗雲,再談這些沒有任何意義。”他明智地説。“到軍營什麼都會清楚的。他們為了我應該把這可詛咒的煙槍保管好。”
“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裏。”麗雲發瘋似地搖頭,她烏黑的長髮飄在她的臉上。“您得證明,您沒吸過毒。”
“這很簡單。”
“是嗎?怎麼證明?”
“我從沒吸過毒!我這輩子也不會吸毒!我可以起誓!”
“起誓!一句誓言能管啥?他們會笑您的,並拿出這管煙槍作反證。我的上帝,您在市場上為什麼不跟我説,您聞到了什麼?不然,我馬上會把這煙槍退還給他的!”
“我是沒有告訴您!我沒吭聲。我沒意識到有什麼錯。”
“可是羅少尉認為您犯了罪。”
“羅少尉弄錯了。”
“也許是這樣,但他有權逮捕我們!這樣我們整個旅遊計劃就砸了鍋。”
“你們旅行社會幫忙的,萬不得已時還有德國使館。”
“您就別指望這些了!”
“我受了冤枉,那得給我澄清。”
“沒有冤枉您,您確實有一管鴉片煙槍,它被用來抽過鴉片。不久前還被使用過!按照中國的法律您是有罪的。”
“麗雲!您現在説的話跟那個少尉説的一個樣。”
“我只想跟您説,您能指望什麼?不過我們今天到不了D市了!我們得在兵營裏待着。”
“我們可以夜裏去D市。旅館的房間都訂了。”
“不。”
拉特諾夫望着麗雲,感到迷惑不解。“我們沒有預訂房間?”
“旅館我們已訂了,但夜裏不能開車。”
“這兒夜裏禁止開車嗎?”
“這倒不是,但文英夜裏不開車,他怕惡魔。”
“他怕?怕什麼?怕惡魔?真是胡説八道!”
“文英不這麼想。他説,有一次夜裏他開車去成都,途中看見‘冷風鬼’,過了一會又見‘該死的鬼魂’,打這以後,他夜裏再也不開車了。”
“這只是他偷懶的藉口,耍花招不想幹累活。”
街左邊的小石堆上站着一個士兵,手持望遠鏡監視着大街,他突然舉起手臂。
“少尉同志,”他喊道。“來了兩輛警車!”
“太好了!”看來羅挺高興,這下他可交差了。
兩輛警車快速駛近佈崗的柵欄。羅的三個士兵站在街上,揮手致意。停車!停車!同志,這兒有任務……
這些警察卻根本沒減速,別説停車了,反而警笛聲大作疾馳而來。士兵跳到一旁讓路。他們有重要的戰鬥任務。羅想。
當這兩輛警車同士兵處於同樣彎度時,開車的加大油門。車上的人突然同時舉起機槍,對着軍人掃射。拉特諾夫一把將麗雲拽到一棵樹後,把她壓倒在地,然後撲到她身上,緊緊壓住她。
羅立即作出反應。“開火!”他大聲吼叫。“開火!把他們攔住!開火!”
他自己跪在豐田車旁,用他的衝鋒槍朝疾馳而過的警車射去。士兵們則躺在街旁開槍。只有那個剛才通報警車消息的士兵還站在高處石堆上。他瞄準後面那輛車的後輪掃射,那輛車左右搖晃着倒向一側,猛地撞到斜坡上。
“我射中了!”那個士兵喊了起來。“我射中了!”
前面那輛車沿着緬甸街一溜煙而下。從那輛被擊毀的車中跳出四名“警察”。羅少尉站起身,舉起衝鋒槍,他還沒來得及開槍,那幾名“警察”已圍成一小圈,互相握手後,舉槍對射。他們相繼倒下。
羅手按衝鋒槍扳機朝那堆屍體走去。這幾個“警察”已一動不動。
槍聲平息。拉特諾夫從麗雲的身上翻滾到一邊,但仍躺在她身旁。
麗雲輕聲呻吟,把頭轉向他,睜開了眼。她的目光在尋找他。她看到,他在身旁,躺在塵土和雜草叢中,呆呆地望着無雲的藍天。她朝他轉過身去,倒在他的胳膊裏。
“您撲在我的身上了……”她幾乎用一種孩子的口氣説。
“為了保護您。”
“他們……他們也許會開槍把您打死的。”
“那麼這是天意。”
“不!您撲在我身上,當作防彈屏障。為什麼?”
“這是理所當然的。”
“您能為我去死,這是理所當然的?”
“在那幾秒鐘裏我倒沒考慮過。我想的只是:你必須救她!確切地説:我什麼也沒想。我這麼做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就像戰爭時那樣:掩護!戰爭結束時我12歲。父母親把我送往德累斯頓,我的叔叔那兒。因為他們認為,那兒可免遭空襲。可是在德累斯頓我經歷了英國人的那次可怕的轟炸。空襲時有數千人在地窖裏窒息而死,有的人發瘋似地在大街上狂奔亂跑成了活火把。廣場上燒焦的屍體堆成山,我也被埋在叔叔家的地窖裏。我的親戚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來。因為我出自本能反應,爬到支撐地下室拱頂的一根水泥柱旁。真離奇……現在一切都成了過去。您活着。”
拉特諾夫起身挨着麗雲坐在地上,雙腿蜷曲,望着田野。田野上一行行花菜綠油油的。一個農民頭戴一頂大草帽,在木犁後步履艱難地走在一塊收割過的土地上,一頭肥壯的水牛拖着犁。他默默地在地裏開他的溝,像是近旁的街上根本沒發生什麼。文英從雜草堆裏起來,把鳥籠放回車裏。汗水使他的臉發亮,他很幸運,他那隻可愛的鳥安然無恙。羅少尉跪在傷員身旁,向兵營報警呼救。
“來一輛救護車!”他對着無線電話機喊道。“我們有三名傷員!遭穿警服的毒品走私者襲擊。走私者死四名。有輛車過哨卡朝K市方向逃竄!是輛蘇式吉普,車上有四人。我們急需一輛救護車!快!”
兩名戰士從那輛被毀的吉普車上回來,帶回三隻麻包、一隻大皮袋和兩箱竹竿。羅少尉喜形於色。取得了部分戰果,不管怎麼總算個成果。損失:三名傷員,但也有所得。
麗雲還躺在草裏,不做聲地注視着拉特諾夫。只有那對杏眼在説話,她的目光默默地撫摩着他。他卻沒察覺,仍凝視着對面高處那個靜靜的耕耘着的農民。街上發生過槍戰,這個農民卻寧靜依舊。
拉特諾夫突然開了腔,她一驚。
“我再次肯定,”他説,“頭兩天就已險情叢生,再這樣下去,我們有得折騰呢……”
“十分抱歉,”麗雲目光下垂。“我當了三年導遊,從沒出過事,今天發生的事,簡直不可設想。正巧讓您碰上了!”
“我像磁鐵吸針一樣總把驚險吸引過來。最近一次是在阿拉斯加的偏僻的湖旁。我住在農舍裏,只有搭水上飛機才能到那兒。出了什麼事啦?天剛破曉,一隻大熊闖入屋裏,摸進廚房,猛地打開冰箱,把主人家的一整塊鹿肉吃得精光!離去時,廚房內一片狼藉。‘我在這湖旁住了12年!’主人對我説,‘這種事從未遇見過。這是闖進我家的第一隻熊。’按邏輯——因為我在那兒。”
“這是偶妖……”
“不,別的旅遊者來到外國平平安安的,最多因吃了些不習慣的東西拉次肚子。要是我同樣去這些國家,準會發生一些異乎尋常的事。麗雲……”拉特諾夫把一隻手放到她大腿上。她一動不動,但內心感到一陣衝動。她只得閉上眼。“看來那三個星期將是很不平靜的……”
羅華清少尉離開傷員向他倆走來。拉特諾夫和麗雲從滿是塵土的草叢裏站起身來。
羅來到拉特諾夫跟前,手伸進軍裝口袋裏取出護照,交還給他。拉特諾夫用懷疑的目光看着他。
“馬上收下!”麗雲説。“別猶豫!”
他收下護照,把它放進上裝口袋裏。羅把頭轉向麗雲。這起槍擊事件後,他變得心平氣和了。
“請您翻譯,同志,”他説。“但要詳盡。”
“是的。”
羅看了拉特諾夫一眼。“您瞧,”他語氣鄭重,“為什麼我們不得不疑慮重重。您今天親身經歷了。我們在被擊毀的吉普車裏發現二百磅海洛因,它們的市場價是數百萬美元。”
“這些還是警察呢!”麗雲剛譯完,拉特諾夫緊接着説。
“這些毒品走私者施盡各種詭計。最近他們穿起了警服。”羅華清清了清嗓子繼續説。“你們歐洲人也該想想,要是第一輛車上也裝滿了海洛因,那幫傢伙把它轉往農村,毒品就進入那兒的自由市場,會毀掉成千上萬的人。”麗雲翻譯時,他朝拉特諾夫點了點頭。“我放你們走。您可以繼續旅行。”
“我們謝謝您,少尉同志。”麗雲説。她趕緊拉着拉特諾夫的手朝車子走去。麗雲和拉特諾夫沒在車內坐穩,文英已開足馬力。隨着發動機的隆隆聲車子疾馳而去。
夜晚,天色已黑,明月當空,他們終於到了D市,神奇的白族人的城市。數千年的悠久文化在這兒相碰融成一體。來自四川穿越荒漠的商隊,來自西藏的犛牛遷徙隊,來自緬甸和湄公河的畜力車,來自越南、泰國的遊牧人,元世祖忽必烈的大軍和來自中國內地穿越荒漠的絲綢商隊都彙集於此。從印度來的商人,勇敢、不畏艱險,帶來了織錦緞和銅製器具,玉、鹽、茶、紙和珍奇的鳥。這些東西又隨着漫長的遷徙隊列被送往四面八方。古道穿越高山叢林、原始森林和沼澤地,數百年來道上奮力車擁塞,因此人們都得在這兒歇腳,稍事休整,再消失在茫茫的荒野中。
文英停下車。他們的前面聳立着雄偉的城門,即“南門”。殘存的古城牆綿延於城門左右,這厚厚的岩石牆乃是一座永恆的建築。出南門,大街直通北門。緬甸街在此拐彎,繞過大山直通邊境城市,接着消失在緬甸的叢林中。
“這是南門,”麗雲講解。他路上十分勞累,但不見有絲毫倦意。拉特諾夫倒很想喝上一杯啤酒,吃上一頓美餐。“您瞧見門左右兩側的兩尊大獅子了?”
“看見了。”
“這是用最精美的大理石雕鑿成的。沒人知道鑿於哪年。十年前,它們才被發現。人們在蓋房挖地窖時,掘出了這對獅子。市政當局就把它們放到城門旁。城門邊新近開了一座茶館。”
“就是那個有漂亮的雕刻屋頂的?”
“是的,屋頂按照白族風格漆了紅色。我們明天去那兒領略一下白族人喝茶的禮儀。”
“跟日本人相似嗎?”
“不,完全不一樣。您等着瞧吧,拉特諾夫先生。”
文英正要穿過城門上大街。這時,從右邊那個大理石獅子旁的石堆裏走出一個年輕姑娘,迎車而來,文英趕緊剎車。她身穿長褲和印花藍的上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