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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哎喲,痛!”

    “當然痛了,要我放手就快回答!”

    “我説。快放手!”

    “你先説,父親的名字是什麼?”拓實又用力揪了一下,時生的臉都扭曲了。

    “木拓……”

    “什麼?”

    “木村拓哉。木村就是那個木村,拓是拓實的拓,哉嘛,就是志賀直哉的哉。簡稱木拓。”

    “為什麼要簡稱?”

    “不知道,或許是這樣叫起來方便。”

    “嗯。”拓實放開了手,“慢着,你不是説和我一樣也姓宮本嗎?怎麼你父親變成木村了?”

    “我本來叫木村時生,但我想叫宮本時生。這其中有很多內情。”

    “看來也是。”拓實在時生面前盤腿坐下。“剛才你突然哭了,我沒有問下去。這次哭也不管用了。快,把事情説清楚。”

    時生好像覺得剛在在人前哭鼻子很難為情,他用手理了理頭髮,嘟囔道:“是有點出洋相了。”

    “你父母不在了?”

    “嗯,是。”時生點點頭,“不在這個世界裏,再也見不到了。”

    “別用這種古怪腔調説話。是死了,對吧?”

    “這個,”時生稍稍頓了頓,説道,“是啊,去世了。生病。”

    “誰?”

    “啊?”

    “到底是你父親還是母親生病死了?總不會一起死了吧?”

    “嗯,不是一起死的,可也差不多,相繼而亡。”

    “哦?這真是不幸啊。”

    “他們也不是我真正的父母。”

    “啊?真的?”

    “我好像是個孤兒,他們收留了我,將我養大。”

    “哦。”拓實端詳着時生的臉,“真巧啊,和我一樣。”

    “嗯,我知道。你本名叫麻岡拓實,生母是東條須美子,對吧?”

    拓實盤着腿挺直了脊背,叉起雙手。“就是這裏讓人彆扭——為什麼我的事情你全知道?”

    “我父親臨時時對我説,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與我有血緣關係,叫宮本拓實。他還説了很多宮本拓實的事情,身世、經歷什麼的。”

    “你父親又怎麼會知道我的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估計他調查了很多年。”

    “什麼目的?”

    “這個,我父親只説:‘我死後你就去找宮本拓實吧。’”

    “找到了又怎樣?”

    “他沒説,只説:‘見了面,你自然會知道該怎麼辦。’他説完就去世了。”

    拓實將雙手在胸前交叉,緊盯着時生。從時生的眼神看,他倒不像在撒謊,但他的話太不着實際,令人一時無法相信。

    “我們有血緣關係?”

    “嗯。”

    “什麼樣的?這話説來沒勁,和我有血緣關係的只有那個姓東條的老太婆了。難道你與她也有血緣關係?”

    “雖不能肯定,但我想不是這麼回事。我父親説過,這世上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人只有一個。如果加上東條,不就有兩個了?”

    “這倒也是,但你父親説的也不見得都是真話。”

    “嗯。”時生垂下眼簾。

    拓實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時生。聽説陌生的地方有人在調查自己,他覺得不是滋味。突然冒出一個素昧平生的青年,説和自己有血緣關係,也令他摸不着頭腦,甚至懷疑這是個圈套。可看看時生,有多少有點親切的感覺,至少可以認為他對自己並未抱有什麼惡意。

    “你現在幹什麼?上學?”

    “啊,不。算是靈活工作吧。”

    “靈活工作?那是什麼玩意兒,沒聽説有這種工作啊。”

    “不是工作的名稱,就是不斷換地方、打零工的意思,以前叫自由職業者。不知道嗎?”

    “不知道。”

    “哦……也難説。”

    “不就是無業人員嗎?”

    “嗯,簡單來説……”

    “無業就無業唄,還拐彎抹角地裝什麼蒜?哼,年紀輕輕就是個無業遊民啊。”説着,拓實忽然想起了什麼,搔了搔頭,“我現在也沒資格説別人。”

    “聽千鶴説,你好像在不停地換工作?”

    “不是我要換,怎麼説呢,是找不到適合我的工作。總有能使我發奮努力的工作吧。”

    “快要找到了,肯定。”時生充滿信心地點了點頭。

    “真是這樣就好了。”拓實擦了擦人中,感覺還不錯。每當他説起對工作的考慮,誰都批評他太過樂觀了,若抱着這種觀念,什麼工作都作做不長久。“本就沒有什麼適合自己的工作”,“要改變自己,去適應工作”——聽到的都是這些話,就連千鶴也在用輕蔑的目光看着他。時生是第一個肯定他的想法的人。

    “你家在哪裏?”

    “吉祥寺……以前。”

    “什麼意思?”

    “曾經在那兒住過,直到父母去世為止。”

    “現在呢?”

    時生搖了搖腦袋。“現在沒有家。”

    “那你之前都睡在哪裏?”

    “各種各樣的地方,車站候車室、公園之類的。”

    “鬧了半天,你既沒工作又沒住所。比我還要差勁啊。”

    “哈哈,也可以這麼説吧。”

    “有什麼好笑?嘿!既然是有血緣關係,你要是哪兒的闊少該多啊!”

    “不好意思。”時生低下頭,肚子咕咕叫了。

    “不僅像私處流浪的寅次郎,還是個不帶飯上學的窮小子。看來光靠那點餃子是喂不飽你的。”拓實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可的確沒別的東西可吃。想來你也知道,我沒錢,你有嗎?”

    時生伸手在牛仔褲口袋裏摸了摸,掏出一個布質錢包。他將錢包倒過來,抖了一下,掉出四個一百元硬幣和五個十元硬幣。“還有這麼多哪!”

    “不就四百五十元嗎,充什麼闊?好吧,暫且由我來保管。”

    “啊?為什麼?”

    “你沒地方住,對吧?反正今晚也只有這裏可睡,拿你一點房錢不應該嗎?”

    時生撅起了嘴。“那就給我吃一些。”他指指那個裝着麪包皮的袋子,“窮人的比薩,早就想嚐嚐了。”

    “話説在前頭,你講的,我可沒有全當真。”拓實一面從烤麪包機裏取出窮人的比薩,一面説。

    “真香啊。”時生吸了吸鼻子。

    “你説的話,緊要的地方都是漏洞。我和你到底是怎樣的血緣關係不清楚,還有,你老爸臨死前為什麼要説那些話也不清楚,讓人越想越奇怪。”

    “我希望你相信。”

    “要是你沒亂講,那就是老爸在胡説八道。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叫人摸不着頭腦——好,比薩出爐了。”

    拓實將一個髒兮兮的盤子放到時生面前。

    “不客氣了。”時生説了一聲就大嚼起來。

    “好吃。有點像比薩,又不太像,但味道不錯。”他眼睛睜得老大。

    “喜歡吃就吃吧。麪包皮有的是,番茄醬可別浪費哦。”拓實便抽艾古邊看時生。有血緣關係——或許是聽了這句話的緣故,拓實總覺得他不像個陌生人。

    時生忽然停了下來,眼睛盯住了電視機。“粉紅佳人”(PinkLady)二人組合在載歌載舞地表演,唱的是《粉紅颱風》。

    “是粉紅佳人啊……”時生嘟囔道。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真年輕,她們也這麼年輕過啊。”

    “胡説些什麼?她們不就仗着年輕嗎?”

    “這曲子好像在哪聽過。”他想了一下説,“對了,是村民組合的《在海軍中》。啊,原來有日語版。”

    “西城秀樹的《青春讚歌》[注:村民組合(VillagePeople)最著名歌曲《Y.M.C.A》的日語版]一炮打響,她們就依樣畫葫蘆,靠《UFO》一舉奪得大獎,現在正春風得意呢。”

    “根據我的記憶……”時生搖搖頭又説,“根據我的推向,粉紅佳人不久就要散夥了。”

    “説真嗎?糖果樂隊剛散夥啊。”

    “説真?”

    “就是‘説的是真話’的意思,聽不懂?”

    “不,聽得懂,沒想到你也這麼説過。”時生眨了眨眼睛。

    “莫名其妙的傢伙。”拓實伸手關了電視機。

    時生吃完塗上番茄醬的麪包皮,拍了拍手。“對了,千鶴剛才説的是什麼意思?”

    “什麼?”

    “她説‘你媽那裏不去好嗎’,大概是説東條女士那兒吧。”

    “哦,這個啊。”

    拓實掐滅了煙蒂。他有些躊躇:到底該不該跟時生説?如果時生是個毫不相干的人,就沒必要了。

    他站起身,從放在冰箱上的信件中抽出一封。“並不是我相信你剛才的話,可還是讓你看看吧。”

    “可以……讀一下?”

    “嗯,讀吧。”

    時生首先看了看信封背面,確認一下寄信人。[注:日本人在信封的正面寫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背面寫寄信人的姓名、地址]

    “東條淳子,誰啊?是東條家的人,這我知道。”

    “是那人的女兒,不是親生的。她做了後媽。”

    “哦,聽説過。”

    “是木拓説的?”

    “嗯。”時生抽出來信紙。

    信的內容就是要拓實無論如何去一趟。東條須美子已經卧牀不起,治癒的可能性極小。她一直想見兒子最後一面,請讓她得遂心願。

    時生讀完信,用猶豫的口吻問道:“置之不理嗎?”

    “不會連你也命令我去吧?”

    “當然不會命令,但你還是去一趟為好。”

    “為什麼?”

    “不為什麼,你不覺得她太可憐嗎?”

    “可憐?誰?那個女人?你沒聽你老爸説過,我是怎麼被扔掉的嗎?就像小貓、小狗一樣,因為養起來麻煩就被送了人。那種女人,我為什麼非得覺得她可憐呢?”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時生又將目光落到信紙上,“信上可寫着路費及其他費用由他們來承擔呢。”

    “這不是什麼錢的問題。”拓實從他手中一把奪過信,放回冰箱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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