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於得到地方民眾和明軍殘部風湧雲合般的響應,在閏六月中旬才建立起來的魯王政權,到了八月初,已經集結起號稱十萬的龐大軍隊,勢力範圍也從浙東一隅,迅速擴展到浙西、江南的大片地區。儘管陸續加盟的這些府縣,基本上還處於各自為戰的狀態,而軍隊中的相當一部分,也屬於臨時糾集起來的鄉勇,但是已經形成了一種頗為浩大的聲勢。加上這時候,從更東面的福建又傳來消息:明朝的另一位藩王——唐王朱聿鍵在黃道周、鄭芝龍等人的,擁戴下,也舉義抗清,並且已經公然稱帝,改元隆武。這就迫使志得意滿的清朝浙江總督張存仁大吃一驚,連忙收縮軍力,全力拱衞杭州城;同時飛報南京,請求緊急增援。
面對這種顯而易見的有利形勢和戰機,魯王朱以海聽從大臣們的建議,在紹興府城召開了御前會議,決定派武英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張國維擔任督師,率領踞守在錢塘江一線的各路明軍,分別向下遊的西興和上游的富陽兩地集中,對杭州採取渡江夾擊的態勢。按照他們的設想,能一鼓作氣收復杭州,自然最好;即使一時辦不到,也要打上幾個漂亮的勝仗,以便震懾敵人,鼓舞士氣,鞏固已經取得的地盤。
黃宗羲是八月初十日,在駐紮於蕭山縣瓜瀝鎮龍王堂的孫嘉績軍營中接到參戰命令的。由於孫嘉績的薦舉,如今他已經被新政權任命為兵部職方司主事,併兼任餘姚軍的監軍。來自上頭的命令還規定他們,以及紹興、慈谿、寧波等府縣的義軍:必須於十二日傍晚之前,把隊伍轉移到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西興渡口,同武寧侯王之仁所統率的正規水師會合,聽候調遣。對於朝廷醖釀西向用兵,黃宗羲雖然事先已經有所風聞,但接到參戰的命令,仍然感到大為振奮。這不僅是由於近日來,他越來越渴望投入戰鬥,更重要的是,從這一果敢的決策中,他感覺到了一種同心同德的決心,一種奮發進取的鋭氣,而這,正是那個短命的弘光朝廷所沒有的。“不錯,就衝着這一點,也值得轟轟烈烈投身進去,大幹一場,哪怕因此血灑錢塘,粉身碎骨也罷!”當隨着以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身份,出任餘姚義軍督師的孫嘉績,奔走忙碌於鬧紛紛地集結的兵營之中時,他一再壯烈地、感奮地想。
現在,除了留下小量軍力駐守原地,其餘的人馬,經過一天一夜溯江而上的航行,已經於十二日的正午,提前抵達西興渡口,同王之仁接上了頭,並在指定的地段駐紮下來。他們屬下的這支隊伍,也就是當初從餘姚縣帶出來的那四千之眾。它與來自其他府縣的五支義軍一道,被統稱為“六家軍”。與方國安、王之仁等武將所統率的正規軍隊不同,這“六家軍”絕大部分都是臨時招募來的四鄉農民,士氣倒還高昂,但基本上沒有經過軍事訓練。對於如何列陣,如何行軍,如何臨敵,如何格鬥,不少人一竅不通,必須一一從頭教起。因此,自從一個多月前,從紹興趕回家中稟明母親,安頓家小,並把那三百鄉勇帶出來從軍之後,黃宗羲一直守在營地中,協助孫嘉績規劃建制,訓練士卒。不過,這方面他們其實也懂得不多。幸而有幾位行伍出身的義士,其中包括黃宗羲在餘姚縣城外結識的那兩個帶頭反剃髮的漢子——汪涵和茅瀚,全力以赴地幫着日夜操練,才好歹把這羣烏合之眾,漸漸調教得有點樣子。這一次,因為是渡江作戰,所以臨出發時,他們已經按照命令,把能夠徵集到的大小船隻,幾乎全都帶了出來,總共有七八十艘之多,如今就在江邊上立起一個水寨;又因為船少人眾,水寨安置不下,在距水寨一箭之遙的岸上,還另外立了一個旱寨,用以屯駐其餘的人馬。
因為是提早到達,據孫嘉績估計,在命令所規定的傍晚之前,大約不會有什麼軍事行動,所以,眼看着各營已經安頓停當,黃宗羲便按照原定分工,離開中軍大帳,回到水寨去約束部伍,等候下一步行動的命令。
由各種大小船隻連結成的水寨,參差而又成片地浮泊在江面上,看上去,就像突出於岸邊的黑色洲渚。黃宗羲時而憑藉跳板,時而縱身跨越,從一條又一條的船上通過,邊走邊察看寨裏的情形。發現將士們正靠在桅杆下、船篷旁,在那裏啃乾糧的啃乾糧,擺弄武器的擺弄武器,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態,他就徑自回到闢作指揮所的一艘大江船艙中,由黃安——那書童如今已經成了親兵頭兒,官為“把總”——服侍着,先把身上沾滿征塵和汗臭的衣裳脱下,換過,又在水盆中洗了一把臉,剛剛坐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便翻開隨船帶來的幾本書,把夾在其中的一封信找了出來。
這是老朋友顧呆從無錫託人輾轉捎來的一封信,送到他手中時,正碰上軍隊亂哄哄地開拔,來不及看,就隨手夾進書中。説起顧杲,自從五月間逃出南京監獄,半路分手,各自回家之後,兩人就失去了聯繫。儘管黃宗羲對這位生死之交十分想念,卻苦於兵荒馬亂,音信不通。冷不丁接到朋友的來信,黃宗羲當時的確喜出望外。“是的,我怎麼把它忘了!”他一邊拆着信,一邊暗暗責備目己,正要抽出細看,忽然聽見外面“咚咚咚!咚咚咚!”傳來一陣擂鼓之聲,猛烈而又急驟,聽上去,像是來自大江之上。其間,還依稀夾雜着陣陣潮水般的吶喊。
黃宗羲不禁一怔,隨即推開篷窗,向外望去,卻被泊在旁邊的船隻擋住了視線,除了一小角江水,什麼也看不見。這當兒,那鼓聲和吶喊聲益發高亢起來。
“怎麼?難道已經打起來了?”他驚訝地想,連忙把信塞進懷裏,離開篷窗,快步奔上甲板。這一下,總算看清了:原來,江面上果真出現了許多船隻,其中有張着大帆的江船,也有較小的漁船,還有好些小划子。從船上插着的各色大小旗幟,以及晃動着的刀光人影來看,顯然都不是普通船隻,而是準備參戰的水師。
“那麼,莫非已經開始渡江攻擊_「?何以我們沒有接到命令,一點都不知道?”
黃宗羲滿心疑惑地扶着船頭的絞盤,大睜着眼睛向大江上張望。
已是中午時分,蒙上了一層薄翳的秋陽,正在天頂上淡淡地照臨着,蕭瑟的秋風拂過水寨林立着的檣桅,在煙波浩渺的錢塘江上,掀起了層層輕浪。現在,江面上的情形可以看得更清楚:那些隨着鼓聲出現的船隻,少説也有三四十艘,就像一羣猝然飛集的水鳥,錯雜地散佈在江面上。從來路判斷,這些船隻顯然屬於上游不遠的王之仁軍水寨,因為直到此刻,還不斷有船隻從那裏駛出,參加到前面的行列中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驟的鼓聲高一陣低一陣地響着。它貼着水面遠遠傳送開去,碰到堤岸又反射回來,在廣袤的江天上震響、迴盪。隨着鼓聲,江面上聚集的船隻越來越多,並且在幾艘大船帶領下,朝着對岸排出一字的隊形。
“大人,快下令起錨吧!要不,功勞都被王兵搶去了!”一個急切的嗓門在身後響起。
黃宗羲回顧了一下,發現黃安正站在身後,圓圓的臉上現出緊張而又興奮的神情。
黃宗羲搖搖頭:“我們尚未接到軍令。”
“尚未接到軍令?怎麼他們又接到了呢——哎,瞧,上去了,上去了!”
黃宗羲定眼望去,發現王之仁軍的戰船,已經集結完畢,正在五隻大船的率領下,緩緩向上遊駛去。看樣子,是準備憑藉江水的衝力,斜刺着向對岸發起攻擊。
“糟啦,再不開船,我們就趕不上了!”
“怎麼偏偏我們接不到命令?”
“是不是給王兵扣起來了?”
焦急的、壓抑的議論在周圍響起,那是幾個親兵。
黃宗羲沒有吭聲。不管怎麼説,不等命令擅自出擊,在軍事上是不允許的。
儘管如此,他卻不免也有點懷疑:會不會進攻的命令已經下達,只是出於某種尚未弄清的原因,沒有送到自己這裏?如果是那樣,自己按兵不動,且別説爭先立功的話,光是因此貽誤了‘戰機,就很不應該……然而,要是命令並未讓自己參與行動,自己冒冒失失地出戰,就會打亂整個部署,後果更加嚴重……“嗯,你在這兒守着,沒有本官之命,誰都不許動!”這麼交待了一句,黃宗羲便匆匆轉過身,撇下眾人,向跳板走去。剛走出幾步,遠遠看見孫嘉績由幾個親兵簇擁着,正沿着跳板,急步朝這邊奔來。
“快!快!趕快進兵!”顯然也看見了黃宗羲,孫嘉績隔着船揮手喊。
“怎麼?”
“命令下來了,下來了!”
黃宗羲“氨了一聲,本能地立即轉身往回走,才行出兩步,又站住了。
“咦,怎麼還站着?快、快啊!”已經走近來的孫嘉績氣喘吁吁地催促。
“不是讓我們天黑之前趕到的麼?怎麼現在就下令進攻了?”
“不知道!哎,別管了,快,快!,孫嘉績顯得急不可耐。
黃宗羲不再問了。不過,當他奔向中軍大船的船頭,對已經聞聲趕到的部將汪涵、茅瀚下達了進兵令之後,心中仍舊疑惑地想:如此説來,進攻計劃無疑是改變了!然而,眼下才只自己一支義軍提前趕到,其餘幾支義軍尚未抵達,督師行轅到底為何不到約定時問,就下令進攻?雖然這一次渡江作戰主要是靠王之仁的正規水軍,但是……“咚!咚!咚!”“咚!咚!咚!”急勁的鼓聲驀地在身旁震響起來,這是催促進軍的信號。黃宗羲猛一抬頭,發現只這一沉吟工夫,整個水寨已經全動了起來。義兵們紛紛從艙裏擁出來,有的爬上船篷,有的奔向甲板,開始起錨的起錨,扯帆的扯帆。這些義兵,絕大多數都來自浙東水鄉,騎馬也許不大習慣,駕船卻是家常便飯。只見沒費多少勁,各船已經陸續準備就緒。然而,也只是做完這一步而已,到了接下來,照例應該啓航出發時,不知為什麼,那些義兵們像受到某種無形的禁制似的,動作忽然變得遲疑起來,開始你望我、我望你,互相等待着,誰都不肯首先把船撐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促進軍的鼓聲益發擂得震天價晌。
船隊起了輕微的騷動。泊在最外邊的兩隻船似乎抵禦不住鼓聲的壓力,勉強向前撐出了丈把二丈,但看見其餘的船隻沒有跟上去,便又遲遲疑疑地退了回來。
“混賬!開船!快開船!誰不開船我先殺了他!”傳來了茅瀚的怒罵聲。這位在餘姚縣城外帶頭反剃髮的漢子顯然急於響應鼓聲,但是泊在前面的船隻堵塞了他的去路。
黃宗羲睜大眼睛看着,有片刻工夫,鬧不清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形。但隨後,他渾身的血液就由於焦急,也由於氣憤,驀地沸騰起來。他把手中的令旗朝走近來的孫嘉績一遞,“嗆啷”一聲拔出佩劍,大步奔向船舷,騰身一躍,跳到剛剛又退回來的那艘船上。
“撐出去!馬上給我撐出去!聽見沒有?”他扯着嗓門大嚷,惡狠狠地揮舞着手中的佩劍。
“是、是,大、大人!”被上司的暴怒、也被寒光閃閃的劍鋒嚇了一大跳的幾個士兵結結巴巴地答應着,慌忙擺動手中的長篙。
“你們——還有你們,都聾了嗎?快動手!撐出去!”黃宗羲繼續用佩劍向其餘的人指嚇着。看見事到臨頭,手下的兵校變得如此膿包,他當真怒火中燒。
如果不是那些兵幾乎立即就乖乖聽命,他手中的劍很可能就會狠狠砍出。
“媽的,聽見沒有?快開船!”“快,快!混蛋!”“還待著幹什麼?想找死嗎?”無疑是受到黃宗羲的行動激勵,附和的呵斥從四面八方一齊炸響。正在縮着腦袋發呆的各船的士兵們,哆嗦了一下,彷彿忽然驚醒似的,開始不由自主地擺動長篙,抓住絞盤,雖然動作仍不免有些遲疑和機械,但總算紛紛重新行動起來。隨着第一隻船鼓勇離開了水寨,其餘的船也開始擠碰着、避讓着,緩緩向江中駛去……“是的,哪怕前途多麼危險,手下多麼遲疑,重要的是有人帶頭。只要敢於帶頭走出第一步,其餘的人就好辦了!”默默看着已經絡繹駛出到大江之上,並且逐漸擺脱了剛才的遲疑和畏怯,變得緊張、勇敢起來的船隊,黃宗羲暗暗鬆了一口氣,不無憬悟地想。現在,在震天的戰鼓聲中,餘姚義軍的船隊也像王之仁軍那樣,開始轉舵向南,溯流而上。這西興渡口一帶,作為連接浙東地區與杭州的交通要衝,本來總是水陸輻湊,商旅雲集,熱鬧非凡。自從清兵南下,浙東起義以來,由於敵我雙方一直處於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臨戰狀態,那種熙熙攘攘的景象固然已經蕩然無存,而目沿江兩岸,還各自臨時築起好些防守用的木壘城寨。如今,在他們船行所經的敵方江畔,就顯眼地立着一個。黃宗羲注意到,上面還隨風飄揚着好些旗幟,看樣子必定有清朝的兵卒把守。不用説,如果明軍打算在這一帶登陸作戰,就必須突破這些城寨的攔截。
“是的,終於真的到了收復失地、還我河山的時刻了!要同韃子兵刀對刀、槍對槍地幹上一場了!我自然要狠狠地殺,要殺死他們很多人;而我們也會有許多人流血、被殺,説不定連我自己也在內,這是免不了的!既然如此,那就來吧!
只要他們殺不死我,我就要殺死他們!把他們趕回關外去!這是一定的!”黃宗羲遠遠地盯着那個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木城,發誓般地想。事實上,由於置身於率先出發的船裏,自己作為勇敢無畏的表率,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現在,黃宗羲甚至變得更加渴望儘快投入戰鬥。他緊攥着劍把,昂然挺立在船頭上,一任強勁的江風撕扯着他的衣巾鬢髮,心中翻滾着一股慷慨赴死的冷酷之情。同時,開始精神亢奮地設想着,到時候,他如何率領麾下的明軍,在那裏同清兵展開殊死的格鬥,並以無比的英勇,殺得敵人落荒而逃……“轟!轟轟!”幾聲沉悶爆炸傳來,黃宗羲反射地回過頭去,發現清軍據守的木城上方,冒出了幾縷黑煙,緊接着,遠處的江面上“噗通,噗通”地接連升起了三道水柱。
“嗯,是炮!韃子兵開炮了!好嘛,想嚇唬人嗎?可我們不怕!你們就等着吧,待會兒有你們好受的!”由於終於切近地感知到敵人的存在,也由於不斷飛來的炮彈意味着戰鬥已經開始,黃宗羲的情緒愈加興奮和高昂。他看前面的王之仁軍已經轉舵向西,像是準備朝對岸發起攻擊,於是一邊大聲告誡大家不要驚慌,一邊揮動令旗,打算下令船隊也跟着轉舵。然而,就在這時,錢塘江的東邊——也就是自己一方的營寨中,震天的鼓聲忽然沉寂下去,接着,傳出“瞠瞠瞠!瞠瞠瞠!”的鑼聲。
“怎麼,要我們收兵?”黃宗羲驚訝地想,有片刻工夫,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然而,沒有錯。“瞠瞠瞠!瞠瞠瞠!瞠瞠瞠!”那鑼聲愈加響得急驟,分明是鳴金收兵的信號。而且不光自己的水寨在敲鑼,連王之仁軍那邊的營寨也在呼應着大敲特敲。
“好不容易才把船隊帶到這裏,還沒有登岸,也沒有同韃子對上陣,怎麼就要收兵了?”由於看見正在鼓勇前進的船隊,頃刻之間,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忽然擾亂了似的,正在陸陸續續停下來,開始各自在江中打轉,黃宗羲錯愕之餘,不禁為之茫然。“嗯,莫非老孫他們看見敵人發炮,生怕我們要吃虧?但是,漫説那幾炮連我們的汗毛都未曾碰着,就算當真被打中,折損了一兩船人馬,也得拼着命兒攻上去!怎能隨隨便便就收兵?如此一來,豈非前功盡棄?哼,這可是生死相搏,不是做兒戲!哪有如此指揮的道理?”他反感地、惱怒地想,本能地衝動了一下,打算不管它,然而……“大人,王兵的船轉舵了,您瞧我們……”有人在旁邊請示,那是船上的把總。
“瞧什麼!聾了嗎?讓你收兵就收兵!”這麼爆發地呵斥了一句,為了避開滿船將士投來的疑惑目光,黃宗羲徑自轉過身去,咬緊牙齒,忿忿地盯着依然把大鑼敲得山響的己方營寨。
二
突如其來的鳴金收兵,雖然使黃宗羲感到十分惱火,但回到水寨之後,事情也就弄清楚了:孫嘉績他們之所以這樣做,並不是由於看見清兵開炮,而是接到了從富陽總督行轅發來的緊急命令,要各營立即停止進兵,變攻為守,全力拱衞江防,不得擅自出擊。
“聽説,”把令旗連同安頓船隻的職責交給身邊的副將之後,孫嘉績一邊示意黃宗羲走進船艙,一邊壓低聲音説:“朝廷得到諜報,建虜新近派了洪亨九來江南總督軍務。他聞知我兵要攻杭州,親率援軍自留都星夜南下,意欲全力與我相抗。監國惟恐有失,因此急詔富陽行轅暫停進兵,瞧瞧情形再説。”
“洪亨九——哪個洪亨九?”黃宗羲疑惑地問。
“還能有哪個洪亨九,不就是崇禎十五年兵敗松山,被俘不死,最後投降了韃子的那個洪承疇——洪亨九!”孫嘉績略顯煩躁地説,“嗯,這逆賊不比別人,他曾身為我朝大司馬,總督軍務多年,久經陣戰,對我兵情形知之甚詳,實為一不可小覷之勁敵!”
黃宗羲“嗯”了一聲,不説話了。他自然知道洪承疇,知道此人除了可惡、可恨、可鄙之外,的確還是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説起來,當洪承疇還是明朝的大臣時,因為同李自成、張獻忠等“流寇”作戰功勞卓著,聲震朝野,以致黃宗羲也同許多士民一樣,曾經熱烈地崇拜、頌揚過他,對他寄予過無限的期望。
“啊,叛國的奸賊!騙子!怕死鬼!怎麼全是這些人?”由於憎恨,也由於憶及往事而羞愧,黃宗羲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聽説——”大約看見黃宗羲皺着眉頭,沒有吭聲,孫嘉績慢慢捋着鬍子,又説:“朝廷在商議出師時,此事已在風傳,因此當時也有人主張持重。末了,是張閣老力排眾議,認為目前江南義軍蜂起,南京四面受敵,自顧不暇,洪亨九未必騰得出手增援杭州,監國才作出決斷。不料到頭來……唉!”
黃宗羲瞥了同僚一眼。如果説,剛才鳴金收兵,是來自上頭的命令,他雖然不以為然,但也不便發作的話,那麼,孫嘉績如今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就重新撩起他的反感。
“怕什麼?”他負氣地朝木牀上一坐,“嘩啦”一聲提起佩劍,橫放到膝上,“只要我浙東軍民同仇敵愾,洪亨九又何足懼哉!”
孫嘉績搖搖頭:“話不能這麼説。這一次朝廷決意揮師西進,本是瞅準了我方勢眾,敵方勢孤,正是用兵之良機。如今杭城之敵驟得強援,反觀我兵除卻鎮東、武寧二侯屬下,尚算是正規的衞所之兵外,其餘大多是新募義卒,未經陣戰。
到時能否同他相抗,其實並無把握!”
“哼,事到如今,已是有進無退。有把握也罷,無把握也罷,亦惟有拼死一戰而已!莫非就此罷休不成?”
孫嘉績眨眨眼睛,似乎對黃宗羲的話感到意外。“這是不行的。”他嚴肅地説,“仗,只能有把握才打;若無把握,又豈能浪戰!”
“這——憑我們這些兵,既然‘攻’不是他的對手,難道‘守’就是他的對手?”
“守嘛,總比攻好辦一點。何況北兵善騎馬,卻不善乘船。我兵憑藉錢塘天險,以逸待勞,他未必就能攻得過來。”
停了停,看見黃宗羲不做聲,他又告誡地説:“眼下朝廷新立,此番西征,攸關開局,勝則可振士氣、安民心,敗則後果堪虞,不可不慎!”
孫嘉績説的自然在理,加上總督行轅的命令又只能服從,黃宗羲縱然心中懊恨,也自知其實無可奈何。但是,繼續留在船艙裏,他又感到十分氣悶,於是一挺身。站起來,徑自離開船艙,重新走到甲板上去。
大江之上,不久前還是戰船交馳,炮聲震天,這會兒,由於對峙的雙方各自偃旗息鼓,已經復歸於平靜與空曠。西斜的夕陽從薄翳中掙脱出來,在滔滔北去的波濤上抹出片片閃爍不定的浮光。水寨之內,炊煙四起。分明鬆弛下來的將士們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有的在賭錢,有的在聊天,顯得懶散而快活……“是的,絕好的一次戰機,就這樣白白失去了!”黃宗羲漫無目的地行出兩步,懊喪地想,“那麼,接下來會怎麼樣呢?像孫碩膚所説的,在江邊守着,等洪承疇打過來?不,這次我師奉命前來,本是為着渡江破敵,一股鋭氣全貫注在這上頭。忽然變攻為守,明擺着是畏敵避戰,士氣必定大受挫損。到時想守,也未必守得祝這是萬萬不行的!可是,那又怎麼辦呢?哎,怎麼辦呢……”這麼煩惱着,忽然,一陣喧鬧從鄰船響起。黃宗羲回過頭去,發現兩個士兵,不知什麼緣故在船中追打起來。一個在前面逃,一個在後面趕,引來其他看熱鬧的在一旁起鬨。只見逃的那個身手敏捷,時而躍過堆放着的繩索,時而繞着桅杆轉,甚至從一隻船跳到另一隻船上去。這樣閃避了一陣,卻擋不住追的那個身高腿長,眼看就要被追上。誰知,冷不丁冒出來個助陣的,從背後給了長腿漢子一拳,打得那漢子哇哇亂叫,回身又去追他,如此一來,倒把前頭那個放過了……“嗯,如果有人像這樣,從後面拖住洪承疇,唔,也不必多久,有那麼幾日,讓我兵渡過江去,打上一仗,就行了!只是,南京附近有什麼人能幫上這一把呢?
江陰?太湖?無錫……”黃宗羲一邊注視着胡鬧的士兵,一邊機械地、模糊地想着,忽然,心中一動,連忙把手伸進懷中,掏出那封早些時候已經拆開、卻來不及看的信,隨即走到一邊去,一頁一頁地讀起來。
顧杲從無錫寄來的這封長信,是大半個月前就發出的。也許由於路上輾轉阻滯的緣故,直到近日才送到。信的開頭,照例説些別後的情形,無非是清兵如何南下,城鄉如何驚惶騷動,人們如何挈家逃難,與浙東的情形也大同小異。不過接下來,顧杲在信中專門介紹了距無錫北邊不遠的江陰縣的情形,卻引起了黃宗羲的關注。據説,該縣的軍民出於對“剃髮令”的深惡痛絕,從閏六月起便殺官起事,佔住了城池,清軍曾多次瘋狂進剿,都被他們奮勇擊退,雙方至今仍在對峙之中。但由於從南京前來助攻的清兵越來越多,江陰城外援不繼,形勢正在日趨惡化。顧杲是接到當地一位名叫黃毓祺的東林派人士的求援信之後,才決定立即同黃宗羲聯絡的。顧杲希望魯王方面基於同仇敵愾的大義,迅速派兵,馳援江陰。顧杲在信中還表示:他已經做好準備,一旦得到同意發兵的迴音,他就率領手下的數百壯士,在無錫迎候魯王的軍隊,“負弩前驅,先期效死”……“他指望我們這裏能發兵救援,卻不知道我也指望他們出兵相助呢!”把信仔細地從頭又看了一遍之後,黃宗羲心中苦笑地想。儘管如此,江陰那邊的激烈戰事,卻也證實了果真存在着他所設想的那種可能。“嗯,從子方信中説的情形看,請他們分兵牽制洪承疇,看來是辦不到了。但江陰乃系南京門户,位置重要。
如果由這邊派出一支兵前去馳援,説不定就能迫使洪承疇回師自保?嗯,不錯!
這正合了兵書上的‘圍魏救趙’之法!”這麼一轉念,黃宗羲頓時心頭大動,興奮起來。他無心理會鄰船上的情形已經起了變化——胡鬧的士兵正受到軍官的嚴厲申斥——匆匆轉過身,向船艙走去,打算把想法向孫嘉績提出。
然而,沒等他走進艙門,耳邊忽然傳來一種奇特的聲響,使他把已經伸向艙門的腳不由得又收回來。
的確,一點不錯,他聽見了鼓聲!一個多時辰前曾經震響江天的那種催促進軍的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怎麼?又進兵了?”黃宗羲這一次的驚異,比最初聽到的那一次更甚,隨即轉過身,尋找鼓聲傳出的處所。
“怎麼了?怎麼了?為什麼擂鼓?”隨着船艙腳踏板一陣亂響,神色緊張的孫嘉績一邊登上甲板,一邊大聲詢問。
“不知道。或許是總督行轅改了主意,還是進兵!”黃宗羲猜測着,眼睛沒有離開上游那邊的方向。
“可是——”
“嗯,聽説江陰、無錫那邊鬧得正凶哩!八成是總督行轅又得了諜報,洪承疇到底還是給絆住了!所以就……”這麼繼續推測着,黃宗羲的思路開始變得活躍起來:的確,情勢的變化,很可能就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樣,而且已經改變了高層的決策。這使他不由得精神大振:“哈哈,好哇,姓洪的來不了,可就該我們打過去了!”
孫嘉績搖搖頭:“這也只是猜想而已,沒有見到將令,難以作準。”
“那麼他們呢?”黃宗羲朝鼓聲震天的王之仁水寨一指,“又怎麼説?自然是離得近些,先接得軍令。馬上也要下到我們這兒了!”這麼説着,他就朝掌令官一揮手,大聲説:“傳令各船,擊鼓!”
“慢着!”孫嘉績分明吃了一驚。
“怎麼?”
“別急,先等一等,待軍令到了再説!”
“可是,王兵都開船了!還會有錯?”
“嗯,等一等,等一等!”
到了這一步,孫嘉績還在那裏拘執成規,這使黃宗羲十分不滿。他正想再度爭辯,忽然傳來掌令官急切的叫聲:“二位大人,停了,鼓停了!”
黃宗羲怔了一下,旋過臉去。果然,不知什麼時候,暮色籠罩的江面上已經變得一片寂靜,王之仁水寨那邊像忽然受到禁制似的,不再擂鼓了。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黃宗羲疑惑地想,不由得回頭看看孫嘉績,卻發現後者一動不動地站着,依然望着王之仁水寨的方向。
“都堂大人——”
“嗯,等一等,等一等。”
黃宗羲感到莫名其妙,但看見對方凝神專注的樣子,只好I臨時閉上嘴巴。
這種情形一長久,連手下的將士們也注意到了,開始互相提示着,停止七嘴八舌的議論,向他們投來驚疑的目光。
這樣又過了好大一會,忽然,孫嘉績動彈了一下身子,提醒注意似的豎起一根指頭。黃宗羲眨眨眼睛,正想開口詢問,忽然又頓住了。因為他分明聽見,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正從遠處,從王之仁水寨那邊傳來,像是夜潮拍岸,又像是急雨打篷,但一下子就高亢激越起來,依舊化作“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戰鼓聲。
“怎麼,又擂起來了?”黃宗羲不禁愕然。然而,更使他驚愕的是,這一次孫嘉績竟然一改先前的遲疑態度,斷然朝掌令官一揮手,説:“傳令各船,給我擂鼓!”停了停,又補充説:“只是,不許進兵!”
説完,轉過身來,大約發現黃宗羲一臉驚詫茫然的樣子,他這才微微一笑,説:“我兄看來還不知道那位武寧侯的脾氣!他是不甘心讓對岸的韃子安穩睡覺,想用這個法子嚇唬嚇唬他們哩!既然如此,我們又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哎,且進艙中去等着吧,沒準兒,他們一聽我們這邊給他助威,還會再玩出些新花樣來哩!”
孫嘉績的估計果然不差。兩位同僚回到船艙中坐下不久,外間便報告武寧侯的使者求見。不過,來的並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王之仁的兒子王鳴謙。當王之仁還是寧紹總兵官的時候,王鳴謙就同賦閉在家的孫嘉績有來往,同黃宗羲也認識,因此倒不是生客。他命手下人把兩壇紹興好酒“女兒紅”、一頭剝洗乾淨的開膛肥豬抬到孫、黃二人面前,代表父親向餘姚義軍“桴鼓相應”表示謝意;同時,還轉達了一個信息,説是鑑於直到此刻,戰爭的勢態還是我強於敵,王之仁認為:與其坐等洪承疇的援軍壓境,不如瞅準他尚未趕到的空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過江去,打敵人一個下馬威,從而收鼓舞士氣之效,以利於將來的大戰。這個建議,已經修成文書,連夜派人送往富陽,稟報總督行轅。如果被採納,就會重新進兵。為此,特地知會餘姚方面做好準備,以便到時連帆渡江,並肩破敵。
“哎,依老兄之見,總督行轅會聽從他們的所請麼?”當送走了王嗚謙,重新回到艙中坐下之後,黃宗羲不無心動地問。
孫嘉績搖搖頭:“要進攻,剛才就該攻過去了!既然退下來,又耽擱了這半日,誰知道洪亨九來了沒有?冒冒失失攻過去,鬧不好可是要吃大虧的,張閣老又豈肯孟浪!”
“那麼,聞得江陰一帶的士民反剃髮,眼下正同韃子大鬧特鬧,加上吳江縉紳吳日生也已經在太湖起兵,我們何不報請監國派出使者,着令他們急攻南京,迫洪亨九回師自保,我師便可趁機渡江!”由於想起顧杲的來信,黃宗羲忍不住把自己先前的設想提了出來。
孫嘉績顯然沒有想到這一着。他拈着垂到胸前的鬍子,老半天瞅着黃宗羲:“‘圍魏救趙’麼……晤,自然也是一策。只是,眼下恐怕來不及,下一步倒是可以計議。”
“那麼——”
“晤,光是學生一人力量還不夠。眼下時辰不早了,先着人到下游瞧瞧,看紹興、寧波、慈谿諸軍都到了不曾?若是到了時,明日就會齊章羽侯、錢虞孫、於穎幾位,再商議一下。如果他們都以為可,就來個聯銜上書,看張閣老如何定奪。”
“哎,救兵如救火,又何必等到明朝?”看見自己的設想得到上司的贊同,黃宗羲頓時來了勁。
孫嘉績莞爾一笑:“不是説下一步麼?哪裏就用得着急成這樣了?你我都勞累了一天,還是先歇息吧!只是——”他側着腦袋,聽了聽外間傳來的那一陣陣怒濤急雨般的擂鼓聲,“今夜想睡個安穩覺也難!”
三
關於洪承疇正在率兵南下,馳援杭州的傳言,使浙東的明軍大為緊張,以致臨時決定更改計劃,停止進兵。然而真實的情況是:洪承疇並沒有南下,他只是故意散佈了那樣一個謠言,目的正是為了阻嚇試圖渡江西進的浙東明軍,以便爭得時間。實際上,在這期間,他自己卻輕裝簡從,悄悄趕往位於南京以東、戰況更加棘手的江陰縣城。
洪承疇是在六月中被正式任命為江南總督的。在此之前,他其實已經知道消息。那一天陳名夏來訪,他因為不便明説,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不過,清廷最後也沒有把全部權力都交給這位前明的降官,而是另外又委派了兩位重要的人物:一位是新近才被封為平南大將軍的多羅貝勒勒克德渾,另一位是戰功赫赫的鑲紅旗都統葉臣。據解釋:前者是王室成員,在滿人中地位頗高,足以為洪承疇壓住陣腳;後者老成持重,可以成為洪承疇的得力助手。當然,這只是一種表面説法,至於是否還有更深的考慮,卻只有攝政王多爾袞自己才知道。不過這麼一來,洪承疇無疑就感到多了一重壓力。因此,一行人自閏六月中從北京出發,經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於八月初到達南京後,洪承疇就一面抓緊交割公事,並舉行隆重的儀式,把回京覆命的豫親王多鐸送走;一面則全力以赴地投入各種策劃和部署,以圖儘快撲滅正在遍地燃燒的反清烈火。
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且不説在浙東舉義的魯王政權和在福建舉義的唐王政權,經過近三個月的組建,已經初步穩定下來,並且憑藉迅速擴大的政治軍事影響,把勢力擴展到自太湖以南,包括浙、閩、贛、湘、粵的廣大地區,正越來越成為清朝進軍的巨大障礙;即便是光就南京附近而言,東有江陰、嘉定,南有徽州,都在起勁地同清朝作對,曾經把多鐸鬧得顧此失彼,手忙腳亂。
特別像江陰縣這麼一個彈丸之地,自從閏六月初殺官反叛以來,清軍方面已經先後投入了十多萬兵馬,全力圍攻了兩個多月,死傷了七八千將士,竟然至今未能攻陷。這種情形,可以説是清朝自人關以來,從沒有遇到過的。戰局的這種始料所不及的反覆,雖然不至於使洪承疇驚慌失措,但是卻令他感到頗為棘手。因為這一次清廷派他南來,本意是讓他憑藉既是漢官,又是南方人的身份,對江南地區實行變“剿‘’為”撫“的策略,以期達到儘可能不戰而定的目的。如果下車伊始就大開殺戒,不僅會嚴重損害自己所希望樹立的形象,而且也不利於今後招撫策略的推行。但是,發生在眼皮底下的這種無法無天的”叛亂“,又使他不能裝作視而不見,特別是江陰的戰事,已經驚動北京朝廷,引起攝政王的關注。因此,別的地方洪承疇還可以暫時放一放,而令人頭痛的江陰縣,就成了他必須全力解決的重點。
現在,經過同勒克德渾、葉臣反覆商議,洪承疇終於制定出一個“以剿促撫,先易後難”的用兵方案,並且立即開始行動。首先,他照例向四方、特別是那些正在興兵作“亂”的地區發出招撫文告,大力宣揚“天命所歸”的不可抗拒和大清朝的浩蕩恩德;對於其中一些可以利用的舊關係,像在六安州商麻山一帶結寨自守的原明朝兵部尚書張縉彥、在崇明島擁兵觀望的明朝總兵高進忠等人,他還特地寫去了措辭懇切的親筆信,力勸對方放棄反抗,及早歸降,以便造福桑梓,永葆富貴;與此同時,又傳檄各地,命令清軍對反叛作亂者實行堅決無情的打擊。
他權衡了江陰與嘉定這兩處相持得最激烈的戰場,覺得相對來説,後者要比前者好解決一些,便請勒克德渾親自率領大軍,前往助戰,打算先拿下嘉定再説。擺佈完這兩件當務之急的大事,接下來,洪承疇才回過頭去,一邊着手整頓南京城中的秩序,使居民逐步恢復正常的生活;一邊加緊對已經投名歸順的前明舊官,進行核實和甄別,準備上報朝廷,量才錄用。這樣過了半個月,六安州的那邊首先有了迴音,張縉彥表示願意率領轄下的四十餘寨人馬,歸順清朝;接着,嘉定又傳來克敵破城的捷報。於是洪承疇就按照原定方案,請葉臣坐鎮南京,自己帶上一支親兵,乘坐戰船,沿着長江順流而下,準備同已經回師北上的勒克德渾在江陰縣會合,對仍舊在那裏負隅頑抗的明軍發動總攻擊。
現在,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洪承疇已經抵達江陰城外的江邊碼頭。據前來迎接的將官報告:勒克德渾及其所統率的兵馬,目前尚未趕到;今天,因為江陰城的東門外正在擺道場,準備為前些日子在攻城作戰中陣亡的將士舉行招魂法事,清軍主將劉良佐一早就去了那裏主持,所以沒來得及通知他前來迎接。洪承疇聽了,便擺一擺手,吩咐不必驚動劉良佐;同時決定自己也不到中軍大帳去休息,而是在親兵們的護衞下,立即跨上戰馬,由那位將官帶路,穿過北門城郊,朝東門外的方向馳去。
坐落在長江邊上的江陰縣城,以東、南、西三面的地勢最為開闊,但在剛才洪承疇登岸的地方,有一條連通無錫、太湖的河道,緊挨着西城牆的邊上流過。
據隨行的將官介紹,主要的戰鬥都在東面和南面進行;至於這城北一面,由於離長江邊近,地段比較狹窄,不利於兵馬的進退馳突,所以多數時候,清軍都不從這邊進攻。不過儘管如此,當洪承疇沿着江岸策馬而行時,仍舊發現,所經之處除了清軍和他們的帳篷外,當地的居民幾乎已經逃跑一空。路旁的房舍不是被大火燒燬,就是遭到徹底破壞;斷壁頹垣之間,臨時支起了一個一個鍛制炮彈和兵器的爐灶,爐膛內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滿面灰煙的漢子在那裏叮叮噹噹地忙碌着。遠處的開闊地那邊,不久前大抵還是長滿莊稼的農田,如今已經被軍靴和戰馬踩踏得面目全非。那些折斷的雲梯、炸開的木炮、碎裂的灰瓶,以及各種破爛的旗幟和朽折的刀槍,到處支楞着、拋散着,其中還間雜着好止匕人和牲口的白骨,於是又引來成羣的烏鴉,在周圍盤旋起落,以它們刺耳的聒噪,打破着荒野的寂靜……不過,出於對未來決戰的關注,洪承疇卻更留意觀察那一道橫亙在晴空下的灰色城牆。他發現,城樓邊上隨風飄着一杆“明”字大旗的江陰縣城牆,其實也算不上怎麼高峻。由於地處長江出海口,為着防備出沒頻繁的海盜,它比起別的內地縣份無疑要堅牢一些,但是別説同南京,就是與高一級的州府,也無法相比。現在,城牆的表面佈滿了被炮彈砸出的坑坑窪窪,好些地方都殘留着發生過慘烈戰鬥的焦煳痕跡,有一兩處還程度不同地坍塌過,只是用土包和磚木臨時填塞起來。至於城頭上,排列着女牆的地方,則靜悄悄、冷清清的,既沒有遭受圍困的城市所常見的那種緊張氣氛,也看不見搬運木石、發放武器之類的忙碌情景;直到他們一行兵馬從城下馳過,雉堞後面才有幾個人探出頭來,向這邊張望……洪承疇一邊策馬前行,一邊默默地察看着。雖然尚未開始新的一輪接戰,但是憑着多年馳騁沙場的經驗,他仍舊敏鋭地覺察出:在清軍那種可以想象得到的猛烈進攻下,經過長達七八十天的苦苦支撐,看起來,這江陰城依舊巍然不動,其實守城的軍民已經疲憊不堪;加上內藏耗盡,外無援兵,到如今,要攻陷它已經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這一發現,使洪承疇稍感寬心,同時又不禁暗暗搖頭。
因為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山海關外的松山城,被清朝大軍重重圍困的往事。當時,他也如同城上這些人一樣,抱着寧死不屈的決心,督率軍民拼命堅守,吃盡了多少難以忍受的苦頭,付出了多麼慘酷的巨大犧牲,結果仍舊免不了城破被俘。如果不是大清朝的太宗皇帝胸襟博大,求賢若渴,自己只怕早就因一時的迷誤,而毫無意義地命喪九泉了。“是的,前明的氣數已盡,如今天命在清。一切抗拒都是愚蠢和徒勞的,只會白白傷殘更多百姓的性命!為了使天下早日復歸太平,蒼生得脱苦海,惟一的辦法,就是儘快結束這種無謂的頑抗!”
這麼想着,洪承疇心中的信念愈加變得堅定起來。雖然與此同時,他隱約聽見城東的方向傳來幾聲爆炸般的悶響,但仍舊兩腿一夾,催動戰馬,更快地向前方馳去。
有着一片廣闊郊野的東城,軍事對峙氣氛果然要嚴峻得多。雖然距離比較遠,城頭那邊的情形還瞧不大清楚,但是光只城下的清軍陣地,那聲勢就非同一般。
只見黑壓壓的營帳,有似雲屯浪疊,繞着城池一直伸展開去。營帳之上,迎着秋風,獵獵地飄揚着無數旌旗。一架一架攻城用的雲梯、天梯、對樓、望車,像作勢欲撲的怪獸,在如血的夕陽映照下,散發出森然殺氣。不過,當洪承疇在隨行將校的簇擁下,從西北角進入清軍陣地時,卻發現:不知什麼緣故,陣地上顯得有點亂哄哄的,馬在嘶,人在喊,身穿號衣、手持刀槍的士兵們紛紛從各處營帳中奔出來,由軍官們指揮着,正按各自的編隊集結;整個營地上塵土飛揚,一門一門撤去炮衣的巨型鐵炮,在手持弓箭和盾牌的士兵掩護下,正從各個隱蔽點推向陣地的前沿。而在當中的主馳道這邊,則神色慌張地往回走着一羣頭纏白布的士兵。後面緊緊跟着七八個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個還顯眼地披散着頭髮,手中倒提着一柄用來燒符施法的寶劍。“嗯,今天不是説設壇招魂麼?怎麼又準備攻城了?”洪承疇一邊注視着周圍的情形,一邊納悶地想;與此同時,聽見前方傳來了急驟的馬蹄聲。他抬頭一看,發現一位戎裝打扮的將軍,正領着幾個軍官飛奔過來。他估計那是為迎接自己而來的,便控住繮繩,擺出等候的姿勢。
“不知中堂大人駕到,職等有失遠迎,不勝惶恐!因甲冑在身,不能為禮,萬祈恕罪!”那幾個人果然老遠就滾鞍下馬,急急地迎上前來,躬着身子大聲説。
“嗯,你是——”
“末將總兵官劉良佐,參見中堂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