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孤獨無助的女孩子懷着極度的悲痛、羞恥與恐怖,在晴朗的早晨的陽光中奔跑着,彷彿這是一個黑暗的冬夜一樣。她使勁絞扭着自己的手,痛苦地哭着,除了胸中深刻的創傷之外,什麼也感覺不到;由於失去了她所愛的一切,她暈眩發愣;就像一隻大船遭難以後在荒涼的海濱唯一還活下來的人一樣,她沒有思想,沒有希望,沒有目的地奔跑着,只想跑到一個什麼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長街的林蔭路景被晨曦抹上一層光澤,令人賞心悦目;藍色的天空中飄浮着幾朵輕輕的白雲;白天戰勝黑夜之後,精神抖擻,生氣勃勃,臉上泛上一片紅暈;但這一切在她破碎的心中卻喚不起任何反應的感情。到一個什麼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能把她隱藏起來就行!到一個什麼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能找到一個避身之處,永遠也不再去看到她逃出來的地方就行!
可是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商店開着門,僕人們出現在房屋的門口;人們為日常生活與工作奔忙而引起的紛爭與喧囂正在逐漸增加。弗洛倫斯看到從她身旁匆匆走過的臉上露出了驚異與好奇的表情,看到長長的影子怎樣又返回到人行道上;她聽到陌生的在問她,她到哪裏去,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這些情況最初使她更加驚恐,促使她加快步子,更加急忙地往前跑去,可是它們卻同時使她在一定程度上恢復冷靜,並提醒她必須更加泰然自若,這對她是有好處的。
到哪裏去?仍然是到一個什麼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仍然是一直往前走。可是走到哪裏去呢?她想起她在唯一的另一次,曾經在這寬闊茫茫的倫敦迷了路——雖然並不是像現在這樣迷了路——,於是就沿着那條路走去。到沃爾特舅舅的家裏去。
弗洛倫斯抑制住啜泣,擦乾了臃腫的眼睛,竭力使她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以免引起行人的注意,並決定儘可能沿着行人比較稀少的街道走,她自己也更鎮靜了;這時候一個熟悉的小影子飛快地衝到陽光照射着的人行道上來,突然停住,轉着圈子,跑近她的身邊,然後又跑開,在她的四周跳躍着,原來是戴奧吉尼斯跑到她的腳邊來了;它喘着氣,但仍讓街上響徹了它的快樂的吠叫聲。
“啊,戴!啊親愛的、真誠的、忠實的戴,你怎麼跑到這裏來的?你永遠也不會離開我,我怎麼能離開你呢,戴?”
弗洛倫斯在人行道上彎下身去,把他的毛髮蓬亂、久已熟悉、感情深切而又傻里傻氣的頭緊貼在她的胸前,然後一道站起來,一道向前走去。戴跳離地面的時間比在地上走的時間還多,因為它力圖飛跳起來去吻他的女主人;它在地上打滾,然後又無憂無慮地起來,向大狗猛衝過去,向它的同類開玩笑地進行挑戰;它嚇唬正在清掃門階的年輕女僕,用鼻子去碰她們;它還經常在作了種種放縱的行為之後,突然停下來,回頭看着弗洛倫斯,並吠叫着,直到後來附近所有能聽到的狗都響應地吠叫起來,所有能跑出來的狗都跑出來瞪着眼睛看着它。
弗洛倫斯跟這個最後的追隨者一起,在早晨時間的流逝中,在逐漸熱起來的陽光中,向着倫敦城趕緊走去。不久,喧囂聲更響了,行人更多了,商店更忙碌了,直到後來,朝着這個方向流去的生活的溪流載着她向前流去,它像和它並排流動的寬闊的大河一樣漠不關心地流過商業中心地帶,流過大廈,流過監獄,流過教堂、流過市集,流過財富,流過貧困,流過善與惡;它曾經夢到過蘆葦、楊柳與青苔,這時它從這些夢中醒過來,在人們的工作中與憂慮中,混濁不清、起伏不平地滾滾流向深海。
終於,小海軍軍官候補生管轄的地盤已經出現在眼前了。再走近一些,小海軍軍官候補生本人也看得見了;他站在他的崗位上,像往常一樣,專心致志地觀察着。再走近一些,開着的門在邀請她進去。弗洛倫斯在接近旅程終點時已重新加快了步伐,這時跑着穿過了道路(戴奧吉尼斯緊緊跟着,街上熙熙攘攘、亂亂哄哄的景象使它莫名其妙),從門中穿了進去,倒在她記得清清楚楚的小客廳的門檻上。
船長戴着上了光的帽子,站在爐火前面,正煮着早晨的可可;他那精緻漂亮的玩藝兒——他的表擱在壁爐架上,這樣他在煮可可的時候就可以方便地知道時間。他聽到腳步聲和衣服移動時發出的——聲,心房怦怦跳動地想起可怕的麥克斯適傑太太,於是就轉過身去;就在這個時刻,弗洛倫斯向他伸出手,頭腦發暈,倒在地板上。
船長臉色像弗洛倫斯一樣蒼白,臉上的每一個疙瘩都蒼白了;他把她像個嬰孩一樣託了起來,放在她好久以前曾經睡過的那張沙發上。
“這是心的喜悦!”船長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的臉,説道,“這就是那個可愛的小人兒,現在已長成一個大姑娘了!”
卡特爾船長對她是這樣有禮貌,對現已成年的她是這樣尊敬,就是給他一千鎊,他也不會在她沒有知覺的情況下把她抱在懷裏的。
“我的心的喜悦!”船長向後退了幾步,臉上露出極大的驚慌與同情,説道:“如果您能用個指頭給內德-卡特爾打出一個信號,那就請打出吧!”
可是弗洛倫斯沒有動。
“我的心的喜悦!”顫抖着的船長説道。“看在淹死在深海中的沃爾特的分上,隨風轉舵吧;如果可能的話,那麼就請升上一面什麼旗吧!”
卡特爾船長看到她對這打動人心的懇求也毫無感覺,就從吃早餐的桌子上取來一盆冷水,灑了一些在她臉上。由於情況緊急,船長用他的大手非常輕柔地摘下她的帽子,蘸濕她的嘴唇和前額,把她的頭髮撩回去,還特地脱下他自己的外套,蓋在她的腳上,並輕輕地拍着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中顯得那麼小,他接觸到它的時候,感到萬分驚訝——;當他看到她的眼皮在顫動,她的嘴唇開始翕動的時候,他懷着輕鬆一些的心情,繼續進行這些搶救措施。
“高高興興地,”船長説道,“高高興興地!做好準備,我的寶貝,做好準備!就這樣!您現在好一些了。沉着氣!彆着急!就這麼辦!現在喝幾滴吧,”船長説道,“您看,我説對了吧!現在怎麼樣,我的寶貝,現在怎麼樣?”
在她開始慢慢恢復過來的時候,卡特爾船長把表跟醫生診察病人的方法模糊地聯繫起來了;他從壁爐架上取下表,掛在他的鈎子上,然後把弗洛倫斯的手放在他的手裏,不斷地一會兒看看手,一會兒看看錶,好像指望從表的針盤上看到什麼似的。
“現在怎麼樣,我的寶貝?”船長説道,“現在怎麼樣?我覺得,你已給她幫了一些忙,我的孩子,”船長低聲説道,一邊向表讚許地看了一眼。“每天早上把你撥回半小時,每天傍晚把你撥回大約一刻鐘,這樣就只有少數幾隻表能跟你不分高低,能超過你的就絕對沒有了。現在怎麼樣,我的小姑娘夫人?”
“卡特爾船長,是您嗎?”弗洛倫斯稍稍欠起身來,喊道。
“是的,是的,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在心中急忙決定採用這個最優美的稱呼方式,這是他所能想出來的最尊敬的稱呼方式。
“沃爾特舅舅在這裏嗎?”弗洛倫斯問道。
“在這裏嗎,寶貝?”船長回答道,“他已好久不在這裏了。自從他出去尋找可憐的沃爾特以後,就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不過,”船長採用了一段引語,説道,“雖然已看不到他了,但卻仍親切地懷念着他;英國,故鄉與美麗萬歲!”
“您住在這裏嗎?”弗洛倫斯問道。
“是的,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回答道。
“啊,卡特爾船長,”弗洛倫斯喊道,一邊把兩隻手合在一起,瘋狂似地説着。“救救我吧!把我留在這裏吧!別讓任何人知道我在哪裏!不久等我恢復精力以後,我會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您的。在這世界上,我已沒有可以投靠的人了。別把我打發走吧!”
“把您打發走,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高聲喊道。“您,我的心的喜悦,等一會兒,我們把舷窗蓋關緊,把鑰匙在鎖眼裏轉動兩次!”
船長説完之後,就極其熟練地用一隻手和他的鈎子從門上取下護窗板,把它關上,並把門鎖緊。
當他回到弗洛倫斯身邊的時候,她拉過他的手,吻了吻它。她在這個動作中表達出她無依無靠的處境,也表達了她對他的懇求和她對他的信任;在她臉上流露出難以形容的悲傷。她在精神上無疑曾經受到而且還繼續受着痛苦;他知道她過去的歷史,又看到她現在孤苦伶仃、精疲力竭、毫無保護的狀態,——所有這一切全都湧集到善良的船長的心頭,使他充滿了憐憫與温厚的感情。
“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説道,一邊用袖子擦着鼻樑,把它擦得像磨亮的銅一樣,閃閃發亮,“在你覺得能風平浪靜、從容自在地航行之前,請一個字也別跟愛德華-卡特爾説。不在今天,也不在明天。至於説把您拋棄,或者去報告您在哪裏,那麼説實話,依靠上帝幫助,我是不會幹這種事情的。請去翻一下《教義問答》,在找到這句話的地方,請做個記號!”
這些話連同《教義問答》的引語,船長是一口氣説出來的,説時一本正經,在説到“説實話”的時候,他摘下了帽子,在所有的話都説完之後又把它戴上。
弗洛倫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感謝他,並向他表示她信任他,她這樣做了。她抱住這個性格粗獷的人,把他作為她悲痛的心的最後一個庇護所;她把頭靠在他的誠實的肩膀上,摟着他的脖子,本來還想跪下去感謝他,可是他猜到了她的意圖,就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制止了她。
“鎮靜!”船長説道。“鎮靜!您知道,我的寶貝,您太虛弱了,不好站着,必須再躺到這裏來。好了,好了!”看看船長怎樣把她托起來,放到沙發上,並把他的外套覆蓋着她,即使把成百個壯麗的景色丟開不看,那也是值得的,“現在,”船長説道,“您必須吃點早飯,小姑娘夫人,這條狗也要吃點。
然後您上樓到老所爾-吉爾斯的房間去,像天使一樣睡一覺。”
卡特爾船長提到戴奧吉尼斯的時候,撫摸撫摸它,戴奧吉尼斯親切地迎着他走過去接受這一建議。在船長對弗洛倫斯進行搶救措施的時候,他顯然打不定主意,是向船長猛撲過去呢,還是向他表示友好。他感情上的這種鬥爭,表現在或者搖搖尾巴,或者露露牙齒,有時還嗥叫一、兩聲。但到這時他的疑團已完全消除了。很明顯,他認為船長是最和藹可親的人們當中的一位,跟他認識對任何一條狗來説都是光榮的。
可以證明他懷有這樣信念的是,當船長在泡茶和烤麪包片的時候,他一直跟隨着船長,並對他的家務管理表示出濃厚的興趣。可是仁厚的船長給弗洛倫斯準備這些飲食卻是白費力氣,她本想要表示一點領情的心意,儘量設法吃一點,但卻什麼也吃不下去,而只能哭着,不住地哭着。
“好了,好了,”富有同情心的船長説道,“你需要睡覺了,我的心的喜悦,睡一覺之後你跑的航程會更多。現在,我要給你發口糧了,我的孩子。”他對戴奧吉尼斯説道。“在這之後,你應當到樓上去守衞你的女主人。”
戴奧吉尼斯起初雖然流着口水,眼睛閃着亮光,直盯盯地看着指定給他的早餐,但是當把早餐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卻沒有餓得迫不及待地向它撲過去,而是豎起耳朵,奔到店門邊,狂暴地吠叫着,並用鼻面在門檻下面打着洞,彷彿他想要掘通一條出路似的。
“難道那裏有什麼人嗎?”弗洛倫斯驚恐地問道。
“沒有,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回答道。“有誰到這裏會不敲門的呢?大膽些,別害怕,寶貝。看來只不過有人路過這裏罷了。”
可是雖然這麼説,戴奧吉尼斯仍懷着難以消除的怒氣,吠叫着,吠叫着,在門檻下面打着洞,打着洞;每當他停下來聽一聽的時候,他總好像是更有信心似的,因為他又開始吠叫和打洞,這樣反覆了十多次。甚至當勸他回去吃早餐的時候,他還是露出十分疑惑的神色,慢吞吞地走着;然後一口也沒吃,又突然發起怒來,向門口猛衝過去。
“是不是有什麼人在那裏偷聽和偷看?”弗洛倫斯低聲説道,“也許有什麼人看到我到這裏來了——有什麼人跟隨着我吧。”
“那位姑娘不會到這裏來吧,小姑娘夫人?”船長心中忽然閃現出一個想法,就這樣問道。
“蘇珊?”弗洛倫斯搖搖頭,説道。“噯,不會的!蘇珊早就離開我了。”
“我希望,不是拋開你,擅自離走的吧?”船長問道。“別跟我講那位姑娘逃跑的事,我的寶貝!”
“啊,不,不!”弗洛倫斯喊道,“她的心是世界上最忠誠的心當中的一個。”
船長聽到這個回答,感到十分寬慰,他取下那頂上了光的硬帽子,用卷得像一隻球似的手絹輕輕拍打着腦袋各處,並懷着無比自得的心情,露出喜氣洋洋的神色,幾次重複説道,他知道這一點,他就這樣來表示他的滿意。
“好了,你現在安靜了,是不是,老弟?”船長對戴奧吉尼斯説道,“那裏沒有什麼人,我的小姑娘夫人,上帝保佑您!”
戴奧吉尼斯對這一點倒並不是那麼確信無疑。門仍不時吸引他的注意。他嗅嗅它,嗥叫着。沒有把這件事忘記。這個情況,以及船長注意到弗洛倫斯的疲倦和虛弱,使卡特爾船長決定立即把所爾-吉爾斯的卧房收拾收拾,作為她隱居休息的地方。因此他急忙跑到房屋頂層,憑着他的想象和他能夠動用的材料,把它儘可能佈置得好一些。
房間已經很乾淨了;船長是個有條理的人,習慣於把東西收拾得像船裏一樣整整齊齊;他把牀改成一張躺椅,在上面蓋一塊乾淨的白布;船長採用類似的設計,把化妝台改成一個類似聖壇似的東西;他在上面擺了兩隻銀茶匙,一個花盆,一架望遠鏡,他的有名的表,一隻可以隨身攜帶的梳子,一本歌曲集;這些珍品集合在一起,看上去十分優美。船長把窗簾拉下,使房間的光線陰暗一些,又把地板上的地毯拉平,然後十分高興地把這些佈置好了的物品打量了一番以後,又走到樓下的小客廳裏去把弗洛倫斯安置到她的閨房裏來。
船長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弗洛倫斯有力氣走上樓去;如果他真以為她有力氣上去的話,那麼他也認為讓弗洛倫斯獨自上樓,是粗暴地違反了他殷勤款待客人的規則。弗洛倫斯太虛弱了,不能不同意他的這個看法,所以船長立即用手把她託着送上樓,然後放下來,用航海值班時穿着的一件厚大衣蓋在她身上。
“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説道,“我把梯子抽掉以後,您在這裏就像待在聖保羅大教堂裏一樣安全了。您首先需要睡覺;您的受了創傷的心還有一些痛,但採用香膏治療之後,也許能使你精神愉快起來!我的心的喜悦,如果您需要什麼東西,這個粗陋的住宅或這個城市能夠提供的話,那麼請您就對愛德華-卡特爾説一句;他將到門外去給您站崗放哨,這樣您就會使他心裏高興,精神振奮的。”船長説完之後,像一位老遊俠騎士一樣,崇敬有禮地吻了吻弗洛倫斯向他伸出的手,並踮着腳尖走出了房間。
卡特爾船長走到樓下小會客室裏,心裏急忙琢磨了一番之後,決定把店門打開幾分鐘,使他自己放心,至少現在沒有什麼人在附近閒逛。因此,他打開門,站在門檻上,小心戒備,戴上眼鏡,掃視着整個街道。
“您好,吉爾斯船長!”他身旁的一個聲音説道。船長低頭看,發現當他向遠處掃視的時候,圖茨先生已經靠近他了。
“您好嗎,我的孩子,”船長回答道。
“唔,我很好,謝謝您,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您知道,我從沒有像現在感覺得這麼好,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也不指望今後什麼時候還能會這樣好的了。”
圖茨先生跟卡特爾船長談話的時候,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白地暗示過他生活中的這個重要的話題,因為他遵守他們之間達成的協議。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如果我能榮幸地跟您談一句話的話,這是——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啊,您聽我説,我的孩子,”船長回答道,一邊把他領到客廳裏,“今天早上我不很空;所以您如果能急忙張帆的話,那麼我將會十分感謝。”
“當然,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回答道,他不太明白船長話中的含意。“急忙張帆,這正是我希望要做的事情。這是很自然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孩子,”船長回答道,“那就請這麼做吧。”
船長由於保守着那極大的秘密——董貝小姐這時候就在他的家裏,而天真的圖茨先生則坐在他的對面,對這一無所知——,心神十分不定,額上都冒出了一顆汗珠。當他手裏拿着上了光的帽子,慢條斯理地把它擦乾的時候,他覺得他不能把眼睛從圖茨先生的臉上移開。看來,圖茨先生本人也有一些秘密的理由使他感到緊張不安;船長的凝視使他心煩意亂;他默默地、發呆地向他看了一些時候,很不自在地在椅子上移來移去,然後説道:
“請原諒,吉爾斯船長,您沒有看到我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吧,是不是?”
“沒有,我的孩子,”船長回答道,“沒有。”
“因為您知道,”圖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説道,“我知道我瘦了。您絲毫不必顧慮,指出這一點好了。我——我喜歡這樣。我瘦得這個樣子,伯吉斯公司已經重新量了我的尺寸。我感到滿意。我——我喜歡這樣。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話,那麼我真十分願意衰弱下去。您知道,我只不過是一頭在地面上吃草的畜牲罷了。吉爾斯船長。”
圖茨先生愈是這樣滔滔不絕地説下去,船長被他自己的秘密壓得愈是難受,也就愈是凝神地注視着他。由於存在這樣一個使他感到不安的原因,又由於他一心想擺脱掉圖茨先生,所以他當時處在十分惶恐與奇怪的狀態中;如果他是在跟一個鬼怪交談的話,那麼他也未必會露出更為心緒不寧的神色的。
“可是我現在想跟您談一下,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今天早上我正好往這裏走過來,——説老實話吧,我想來跟您一道吃早飯。至於睡覺,您知道,我現在完全不睡覺了。我可以説跟一位更夫一樣,所不同的是,沒有人給我發工資,更夫也沒有什麼沉重的心事。”
“説下去,我的孩子!”船長用警告的語氣説道。
“當然,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完全正確!今天早上我正好往這裏走過來(大概在一個小時以前),發現門關着——”
“怎麼!是-您在門口等候着呀,老弟?”船長問道。
“完全不是,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回答道。“我片刻也沒有停留。我以為您出去了。可是那人説——順便問一下,您家裏沒有養狗吧,-是-不-是,吉爾斯船長?”
船長搖搖頭。
“不錯,”圖茨先生説道,“我也正是這樣説的。我知道您沒有養狗。有一條狗,吉爾斯船長,是屬於——不過對不起。
那是禁區。”
船長凝神看着圖茨先生,直到他的身形似乎比原來的大出一倍為止;當船長想到戴奧吉尼斯忽然想要跑到樓下來,成為客廳裏的第三者的時候,他的額上又冒汗了。
“那個人説,“圖茨先生繼續説道,“他聽見有條狗在這店裏叫;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也是這樣對他説的;可是他説得那麼斬釘截鐵,彷彿他親眼看到那條狗似的。”
“是個什麼人,我的孩子?”船長問道。
“唔,您看,事情是這樣的,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神態顯得更加緊張不安,説道,“這不該由我來説什麼事情可能發生或什麼事情可能不會發生。確實,我不知道。我把我不十分明白的各種事情全混淆了,我覺得我的——直截了當地説吧,我覺得我的腦子有些差勁。”
船長點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當我們離開的時候,”圖茨先生繼續説道,“那個人説,您知道在目前情況下-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説‘可能’這兩個字的時候是很富於表情的——他還説,如果請您做好準備的話,那麼您無疑就會做好準備的。”
“這是個什麼人,我的孩子?”船長重複問道。
“確實,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麼人,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回答道,“我一點也不知道。不過我走到門口的時候,發現他在那裏等候着;他問我是不是還回來,我説還回來,他問我是不是認識您,我説是的,在我向您請求之後,我榮幸地跟您結識了;他説,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是不是跟您説一説我剛才已經對您説過的,關於在目前情況下和做好準備等等那些話;他還説,是不是我一見到您,就請您拐過這條街角,到經紀人布羅格利先生那裏去一下。哪怕去一分鐘也好,因為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這是一件什麼事情,但我相信那是很重要的;如果您高興現在就去,那麼我可以在這裏等您回來。”
船長擔心不去會在某些方面連累到弗洛倫斯,但又怕把圖茨先生單獨留在屋子裏,他可能碰巧會發現那個秘密,這左右為難的考慮使他心煩意亂,甚至連圖茨先生也看出來了。不過這位年輕的先生以為他這位海員朋友只不過是在為即將進行的會晤進行準備,所以感到很滿意,當他回想到自己謹慎的行為時,他還吃吃地笑了幾聲。
兩害相權取其輕。船長終於決定到經紀人布羅格利那裏去,並事先把通到樓上的門鎖上,鑰匙放在他自己的衣袋中。
“如果是這樣的話,”船長不是毫無羞愧與猶豫地對圖茨先生説道,“請您原諒我這麼做吧,老弟。”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回答道,“不論您做什麼,我都是滿意的。”
船長由衷地感謝他,答應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內回來,然後就出去尋找那位託圖茨先生捎帶這神秘口訊的人。可憐的圖茨先生在獨自留下的時候,躺在沙發上,根本沒有猜想到誰曾經在這裏躺過,同時仰望着天窗,沉陷在對董貝小姐的胡思亂想之中,忘記了時間與地點。
對他來説這樣倒也有好處;因為船長雖然走了不久,但比他原先提出的時間還是長久好多。他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情緒十分激動,甚至看去彷彿流過眼淚似的。他似乎失去了説話的能力,直到他走到碗櫃跟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手捂着臉,在椅子中坐下來為止。
“吉爾斯船長,”圖茨親切地問道,“我希望,而且我也相信,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吧?”
“謝謝您,我的孩子,一點也沒有。”船長説道,“情況恰恰相反。”
“從您的神態看,您太激動了,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
“唔,我的孩子,我被嚇了一跳,”船長承認道,“確實是這樣。”
“我能幫助您做點事情嗎,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
“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助的話,那麼您就指派我去做吧。”
船長把手從臉上拿下來,露出某種異常憐憫與親切的表情看着他,並拉住他的手,緊緊地握着。
“沒有,謝謝您,”船長説道。“沒有什麼事。不過如果您現在跟我告別的話,那麼我就覺得您是給我做了一件好事了。我相信,老弟,”他又緊握着他的手,“除了沃爾特,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了,雖然您跟他是不同的類型。”
“説實話,我以榮譽發誓,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回答道,他先輕輕地拍了一下船長的手,然後又握着它,“我真高興能得到您的好評。謝謝您。”
“請您幫個忙,高興起來吧,”船長拍拍他的背,説道。
“有什麼了不起!世界上可愛的姑娘不止一個哪!”
“對我來説不是這樣,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一本正經地回答道。“請相信我,對我來説不是這樣。我對董貝小姐的感情是難以形容的;我的心是一個荒島,只有她一個人住在上面。我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我對這感到自豪。如果您能看到我脱掉靴子以後的腿,那麼您對什麼是單戀就可以有一點概念了。醫生給我開藥方,讓我服規那皮,可是我沒有服,因為我根本不想增強我的體質。是的,我不想。不過,這是禁區。吉爾斯船長,再見!”
卡特爾船長真心誠意地回答了圖茨先生熱情的告別,然後把門鎖上,一邊露出和他剛才看圖茨時同樣異常的憐憫與親切的表情,搖着頭,一邊上樓去看看弗洛倫斯是否需要他幫忙。
船長上樓去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完全改變了。他用手絹抹去眼淚,又像他這天早上所做的那樣,用袖子擦亮他的鼻樑;可是他臉上的表情是截然不同地改變了。他一會兒看上去是無比地快樂,一會兒看上去又像是懷着悲傷的心情;但是在他臉上有一種莊重的神色,卻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它使他的容貌變得漂亮起來了,彷彿他的臉已經歷過某種昇華的過程似的。
他用鈎子輕輕地在弗洛倫斯的門上敲了兩、三下;但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他就大膽地先往裏窺探了一下,然後走進去;他之所以大膽地採取了後一個步驟,也許是因為戴奧吉尼斯把他當做熟人來歡迎的緣故。戴奧吉尼斯伸直身子,躺在她的睡椅旁邊的地上,向船長搖着尾巴,眨巴着眼睛,但卻懶得起來。
她正在酣睡,在睡眠中還哼叫着。卡特爾船長對她的年輕、美麗和憂傷懷着完全崇敬的心情,抬起她的頭,把這時已經掉落的大衣重新拉好,覆蓋在她身上,並把窗簾遮蔽得更嚴密一些,使她可以繼續好好地睡覺,然後又踮着腳尖,走出房間,在樓梯上守衞。他所做的這一切,不論是接觸一下還是移動一下腳步,全都是輕悄悄的,就像弗洛倫斯自己的一樣。
在這複雜的世界上可能還會長久留下一個不易判斷的問題:哪一個能更美好地證明全能的上帝的慈善?——是那創造出來,為了進行同情的、温存的撫摸,並用來減輕痛苦與悲哀的巧妙的手指呢?還是那隻由心靈進行教育、指導並能在片刻間使它變得温柔起來的、卡特爾船長的粗糙的、堅硬的手呢?
弗洛倫斯在她的躺椅中睡着,忘記了她無家可歸、孤苦伶仃的處境;卡特爾船長則在樓梯上守衞着。一聲比平常更響的抽泣或哼叫有時促使他走到她的門口,但是逐漸地,她睡得比較沉靜了;船長的守衞也沒有再受到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