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把眼睛轉到兩個家。雖然它們離偉大的倫敦城都不遠,但它們並不是並排坐落在鄰近的地方,而是相隔着很大的距離。
第一個家位於諾伍德①附近林木葱蘢的鄉間。它不是個公館,它可以自誇的地方不在於面積;但它建造得美麗,裝飾得雅緻。裏面有草坪,花園,暖房;斜坡是柔軟和徐緩的,樹叢中有不少風姿優美的白蠟樹和柳樹;遊廊是用天然的樹木建造的,芳香的匍匐植物纏繞在它的柱子上;住宅的外表樸素,廚房、廁所的設備完善;所有這一切雖然都是小型的,適合於一個普通的別墅,但卻説明屋裏有着可以供宮殿使用的各種優雅的舒適物品。這個説法並不是沒有根據,因為屋子裏面的陳設全都是精美與奢華的。鮮豔的顏色處處映入眼簾,它們搭配得很好。在傢俱中,在牆壁上,在地板上,這些鮮豔的顏色給從奇異的玻璃門窗中射進來的光線染上色彩,使它們變得柔和。傢俱的大小設計得跟小房間的形狀與面積驚人地協調。這裏還有幾幅優美的木刻與圖畫;在離奇有趣的角落與壁凹中有不少書;幾張桌子上擺着各種比賽技巧或碰運氣的遊戲用具:奇異的棋子,骰子,十五子棋,紙牌和枱球——
①諾伍德(Norwood):倫敦郊區的地方。
可是,在這些豐富的舒適物品當中存在的總的氣氛中卻有着某些不良的東西。是不是因為地毯和墊子太柔軟、太沒有,因此在這裏走動或安息的人們都好像是在偷偷摸摸地行動呢?是不是因為那些木刻和圖畫不是讚頌崇高的思想或業績,也不是反映風景、廳堂或茅舍中含有詩意的自然美色,而全都是色情肉感一類的作品——它們僅僅炫示形狀與顏色而已——而沒有別的呢?是不是因為那些書籍都有着金色的外表,從大部分標題來看跟那些木刻與圖畫都是屬於同一類內容的貨色呢?是不是因為這房屋的富裕與華美跟這裏那裏在某些無關重要和耗費不大的方面假裝出來的謙遜不相一致呢?(這種虛假的程度就跟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得逼真的肖像的臉孔或坐在下面安樂椅中正在吃早飯的原型一模一樣),或者是不是因為這幅肖像的原型——這裏一切的主人——由於每天呼吸空氣,就不知不覺地把他自己身上某些微妙的影響擴散到周圍的一切東西中呢?
坐在安樂椅中的就是卡克先生。桌子上閃閃發亮的鳥籠子裏有一隻豔麗的鸚鵡,它用嘴巴咬着鐵絲,在它的圓屋頂裏胡亂地走來走去,同時搖撼着它的房屋,在尖聲叫着;可是卡克先生絲毫也不去注意這隻鳥,而是含着沉思的微笑,望着對面牆上的畫像。
“的確,碰巧非常相像,”他説道。
也許,這是朱諾①吧;也許這是波提乏的妻子②吧;也許,就像市場上商人們在買賣時所命名的,這是個藐視一切的寧芙③吧。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的畫像,她轉過身子,但卻回過頭來,臉孔對着看畫的人,向他投來高傲的眼光。
她像伊迪絲——
①朱諾(Juno):羅馬神話中主神朱庇特(Jupiter)的妻子,是氣派高貴的美人。
②聖經故事中埃及法老的內臣護衞長波提乏(Potiphar)的妻子;她曾勾引在她家總管家務的約瑟;約瑟拒絕她的勾引,她便惱羞成怒,反誣約瑟要強xx她;波提乏信以為真,便將約瑟關入監獄。
③寧芙(Nymph):希臘神話中半神半人的少女,住在山、林、水澤中。
他向畫像揮了揮手——這是什麼意思!是威嚇嗎?不是,可是也有些像威嚇。是揚揚得意的流露嗎?不是,可是很有些像揚揚得意。是從他嘴唇上吹送出去的侮辱性的飛吻嗎?不是,可是也像是飛吻——他又重新吃早飯,並招呼關在籠子中的生氣的鳥兒;有一個像很大的結婚戒指一樣的鍍金的圓環懸垂在籠子中,那鳥兒往下走到圓環中,前後搖盪,給他開心取樂。
第二個家在倫敦的另一邊,離北邊的大公路不遠;在往昔的日子裏,這條大路交通繁忙,如今卻是靜寂無聲;除了步行的旅客還沿着它辛苦地跋涉外,它幾乎已被人們遺棄了。這是一座貧窮的小房屋,傢俱簡陋、稀少,但卻很乾淨;從裁培在門廊旁邊和狹窄的庭園中的普通花卉來看,房屋的主人甚至還想把它裝飾一下。它所坐落的地方既沒有鄉村的景色,也沒有城市的風光。它既不是城市,又不是鄉村。城市就像是個穿着旅行靴的巨人,大步跨過它,在遠遠的前方落下了他的由磚頭和灰泥做成的靴底;可是在巨人兩腳之間的地方,現在仍然是光景蕭條的鄉村。這裏有幾座日夜冒着黑煙的煙囱,有幾個磚廠,還有一些小路,小路上青草已經被割去了,籬笆已經倒塌了,但生長着灰塵覆蓋的蕁麻,還可以看到一兩片樹籬;捉鳥的人仍偶爾前來光顧,但每次都發誓不再回來了;第二個家的住宅就坐落在這樣的環境之中。
住在這個住宅中的她,就是由於熱愛一個被遺棄的弟弟,才離開第一個家的住宅的。她從那座住宅中帶走了贖罪的精神,從住宅主人的心胸中帶走了他唯一的守護天使。雖然在這次在他看來是忘恩負義的、侮辱性的行為之後,他對她已不再喜愛;雖然他為了報復,已將她拋棄;可是甚至在他的心中也還沒有完全遺忘對她的往日的記憶。讓她在他門前留下的花園來證明吧!雖然他的腳步從來沒有走進去過,可是他儘管花了很多錢來改建他的住宅,這個花園卻依舊保留下來,就彷彿她昨天才離開似的。
哈里特-卡克從那時以來,容貌已經改變了;時間老人已經在她美麗的姿容上投下了比他在沒有得到外界幫助的情況下獨自所能投下的更為沉重的陰影——這是憂慮、悲傷和每天為可憐的生活掙扎的陰影。可是她的姿容仍然是美麗的,仍然是温柔的、文靜的、謙遜的美;它是必須尋找才能發現的,因為它不會炫耀自己;如果它會的話,那麼它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是的,這個苗條、矮小、耐性的人兒,穿着普通布料做成的潔淨的衣服;在她身上所能看到的僅僅是平淡無奇的家常美德,並沒有別的;這種美德與公認的英雄與偉大氣概很少有共同之處,除非當這種美德之光成為星座,可以從天上直接找到,那時候這種美德的光線就會照進這個世界上的偉大人物的生活之中——這位苗條的、矮小的、耐性的人兒靠在一位仍然年輕,但卻疲乏無力、頭髮斑白的男子身上。她就是他的姐姐。她在他蒙受恥辱的時候,獨自來到他身邊,把她的手擱到他的手中,親切地、沉着地懷着決心,滿懷希望地引導他走上他的荒蕪的道路。
“現在還早呢,約翰,”她説道,“為什麼你這麼早就走了?”
“比平時只早幾分鐘,哈里特。如果我能抽出時間的話,我想,我就愛從我跟他告別的那座房屋旁邊經過,這是個怪癖。”
“我要是過去看見過他或認識他就好了,約翰。”
“你現在這樣反倒好,我親愛的,要是你記得他的命運的話。”
“可是即使我過去認識他的話,那麼我也不會比現在更痛心的。難道你的悲傷不就是我的悲傷嗎?如果我過去認識他的話,那麼你在談到他的時候,也許就會覺得我是你更好的伴侶了。”
“我最親愛的姐姐!難道我不相信,有什麼歡樂你不是跟我共同分享,有什麼憂傷你不是跟我共同分擔的嗎?”
“我希望你相信這一點,約翰,因為情況確實是這樣!”
“你在這件事情上或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還能對我更好更親近的嗎?”她的弟弟説道,“我覺得你好像過去是認識他的,哈里特,你跟我共同感受着對他的感情。”
她把擱在他肩膀上的手抽回來,摟着他的脖子,遲疑地回答道:
“不,不完全這樣。”
“是的,是的,”他説道,“你認為如果我過去允許我自己跟他更親近一些,我並不會對他不利嗎?”
“我認為?不,我瞭解這一點。”
“天知道,我是不會故意危害他的;”他傷心地搖着頭,回答道,“可是他的聲譽太寶貴了;我不願意由於跟他深交而使他的聲譽冒着遭受損害的危險;你同意不同意我的這個看法,我親愛的——?”
“我不同意,”她沉靜地説道。
“但這仍然是真實的情況,哈里特;當我回憶起他,想到我過去由於不能接近他而心情沉重痛苦時,我的心情就感到輕鬆一些。”他在他悲傷的聲調中抑制着自己,沒有説下去,並向她微笑着,説道,“再見!”
“再見,親愛的約翰!晚上,在老時間和老地點,我將跟往常一樣,在你回家的路途中來接你。再見!”
她向着他的臉,抬起臉來吻他;她這張熱誠的臉孔對他來説,是他的家,他的生命,他的宇宙,可是這也是他的懲罰與痛苦的一部分;因為在這張臉上籠罩着的雲(雖然它像日落時發出光彩的雲一樣,晴朗與寧靜)中,在她忠誠的獻身的精神中,在她拋棄安逸、歡樂和希望而作出的犧牲中,他看到了他過去所犯罪惡的苦果,永遠像過去一樣成熟與新鮮。
她站在門口,兩隻手鬆弛地互相握着,目送着他從房屋前面那個黴臭難聞和高低不平的地塊走過去;這塊地不久以前曾經一度是一片可愛的草地,如今已變為一片荒野;在垃圾堆上雜亂無章地矗立着許多簡陋的小房子,彷彿是由一隻笨拙的手把它們播種在那裏似的。他回過頭來看了一、兩次,每當他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她的熱誠的臉孔就像一縷明亮的光線一樣照射在他的心上;但是當他拖着沉重的腳步向前走去、不再看她的時候,她站在那裏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卻湧出了眼淚。
她沒有在門口沉思地、無所事事地站多久。每天的職責必須去完成,每天的工作必須去做——因為這些毫無英雄氣概的平凡的人們時常是用他們的雙手辛勤工作的——,所以哈里特很快就忙起家務事來。這些事情幹完之後,簡陋的房子被收拾得十分乾淨、整齊,這時她神色憂慮地數了數手頭少量的錢,然後若有所思地去買餐桌上所需的食品,一邊走一邊盤算着怎樣節省一些。是的,這些地位低微的人們的生活是這樣悲慘可憐,他們不僅在他們的男僕與女僕的眼中不是英雄,①而且既沒有男僕也沒有女僕去讓他們逞英雄!——
①僕人眼中無英雄(Nomanisaherotohisvalet):是英國的一句諺語。
當她離開家,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從與她弟弟不同的一條路上走來一位先生;他年紀也許剛剛過了壯年,但臉色紅潤、健康,身材挺直,神情高興、開朗,態度和藹、善良。他的眉毛還是黑的,頭髮有好多也是黑的,但中間夾雜着零星白髮,這使他的眉毛顯得十分優美,並鮮明地襯托出他寬闊、開朗的前額和誠實的眼睛。
這位先生在門上敲了一下,沒有得到回答,就在門廊裏的長凳上坐下等候。當他在哼着曲子並在身旁的凳子上打着拍子的時候,他手指的熟練的動作似乎顯示出他是一位音樂家。他哼着一支很慢很長、無法識別曲調的歌曲,哼得非常高興,從這點來看,似乎他是個精通音樂的內行。
當哈里特出現在回來的路上時,他仍在發展着主旋律;這主旋律似乎在不斷旋轉着,旋轉着,旋轉着,一層層地深入,深入,再深入,好像一個在桌子上滴溜溜旋轉的螺旋錐一樣,一直在圍繞着自己打轉,沒有個完。他看到她走來,就站起身來,脱了帽子站着。
“您又來了,先生!”她結結巴巴地説道。
“我很冒昧,”他回答道,“我可不可以打擾您五分鐘?”
她猶豫了一下子,然後開了門,領他到小客廳裏去。這位先生在那裏把椅子拉近桌邊,坐在她的對面,並用跟他的外表十分相稱的和很可愛的純樸態度説道:
“哈里特小姐,您是不會驕傲的。那天早上我到這裏來的時候,您向我表示,您是驕傲的。請原諒我,如果我告訴您,當您那天這樣説的時候,我看着您的臉孔,您的臉孔否定了您的話。我現在又看着您的臉孔,”他把手在她的胳膊上放了一下子,親切地接下去説道,“它愈加否定了您的話。”
她有些發窘和激動,沒有想出什麼話來回答。
“您的臉孔是真誠與温柔的鏡子,”客人説道,“請原諒,我相信它,並回答了它。”
他講這些話時的神態完全不像是客氣地恭維。他十分坦率,認真,自然和真誠,因此她低下了頭,彷彿想要感謝他並承認他是懷着誠意的。
“我們年齡上的差異,”那位先生説道,“以及我的坦誠的目的使我有權利坦率地説出我的心裏話;想到這一點我很高興。我心裏的話都説出來了,所以您又第二次看到了我。”
“有一種驕傲,先生,”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説道,“或者可以把它當作驕傲吧,可是實際上它僅僅是責任。我希望,除此之外,我並不懷有其他的驕傲。”
“為您自己而感到驕傲嗎?”他問道。
“為我自己。”
“可是——請原諒我——”那位先生遲疑地説道,“您為您的弟弟約翰感到驕傲嗎?”
“我為他的愛而感到驕傲,”哈里特凝視着她的客人説道,忽然她改變了態度——並不是她的態度不像先前那樣沉着和平靜,而是在她的態度中有一種深刻的、熱情的、認真的精神,這使得連她顫抖的也表明了她的堅定,“我也為他感到驕傲。先生,您不知怎麼的知道他的歷史,上一次到這裏來的時候還把它重新講給我聽——”
“那僅僅是為了取得您的信任,”這位先生打斷她説道,“請您千萬別以為——”
“我相信,”她説道,“您是懷着善良的、值得稱許的目的對我重新提起它的。我完全相信這一點。”
“謝謝您,”她的客人急忙握着她的手,回答道,“我十分感謝您。我肯定地對您説,您對我是公正的。我,知道約翰的歷史,——”
“當我説我為他感到驕傲的時候,您可能會責備我驕傲,”她繼續説道,“我確實是為他感到驕傲的!您知道,過去有一段時候我沒有為他感到驕傲,——那時候我不可能為他感到驕傲,——可是那已經過去了。忍受多年屈辱,毫無怨言地贖罪,衷心地懺悔,深深地遺憾,甚至,我知道,我對他的愛也造成了他的痛苦,他認為我為了愛他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其實,天知道,除了他的不幸使我難過外,我是完全幸福的!——啊,先生,在我眼見到一切之後,我懇求您,如果您一旦有了權力,有人對您犯了罪過,那麼,不管是什麼樣的罪過,您都別對他處以無法挽回的處罰;因為這時候上帝正在天上促使他所創造的心靈改邪歸正呢!”
“您的弟弟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那位先生同情地回答道,“我向您肯定地説,我毫不懷疑這一點。”
“當他犯了罪的時候,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哈里特説道,“他現在又成了另外一個人,恢復了他的真實面貌。請相信我,先生。”
“可是我們照舊生活着,”她的客人心不在焉地擦着前額,然後若有所思地敲打着桌子,説道,“我們一天一天,按照一成不變的常規生活着,不可能發現或注視這些變化。它們——它們是形而上學一類的東西。我們——我們沒有閒暇來研究它。我們——我們沒有勇氣。在學校或學院裏不教它們。我們也不知道怎樣着手。總而言之,我們都是些該——死的事務家。”那位先生説道,一邊神情極為不滿和煩惱地走到窗口,又走回來,重新坐下。
“説實在的,”那位先生又擦着前額,並像先前一樣敲打着桌子,説道,“我很有理由相信,這種一天又一天同一個模式的生活會使一個人甘心遷就任何事情。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不知道,這是事實。我們把一切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就這樣生活着,直到我們不論做什麼事,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我們都是根據習慣去做。當我躺在臨終的牀上,要求對着良心為我自己辯護的時候,我只能把一切都説成是習慣。‘習慣,’我説,‘由於習慣,我過去對千百萬的事情都是耳聾、口啞、眼瞎、感覺麻痹’。‘先生,您叫什麼名字?的確,您是個忙忙碌碌的事務家,’良心説,‘可是它在這裏無濟於事!’”
那位先生站起來,又走到窗口和走回來;雖然他是採用這樣獨特的方式來表示他的憂慮不安,但他確實是非常憂慮不安。
“哈里特小姐,”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説道,“我希望您能允許我為您幫點忙。請看着我,我的神態應當是誠實的。因為我知道我是誠實的。是不是這樣?”
“是的,”她微笑着回答道。
“我相信您所講的每句話。”他回答道,“我深深地責怪自己,十二年來我本可以瞭解這一點,看見這一點,本可以瞭解您,看見您,可是我卻沒有認識,沒有看見。我真不知道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我不僅成了我自己習慣的奴隸,而且成了別人習慣的奴隸!可是既然我已到這裏來了,就請允許我做點事情。我以所有的道義和尊敬向您請求。您極大地激勵了我的道義和尊敬。請允許我做點事情吧。”
“我們並不需要什麼,先生。”
“不,不,不完全這樣,”那位先生回答道,“我認為不完全這樣。有一些小小的生活舒適用品可以使您的生活和他的生活過得愉快一些。和他的生活!”他以為這已在她心上產生了一些印象,就重複了最後這句話,“我過去總是習慣地認為,不需要為他做什麼事情了,一切都已解決和過去了,總之我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我跟過去不一樣了,請允許我為他做點什麼事情吧。也為您做點事情。”客人關切、體貼地説道,“為了他的緣故,您必須很好地保重您的身體,我擔心它已經衰弱了。”
“不管您是什麼人,先生,”哈里特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臉,説道,“我都深深地感謝您。我確實感到,您所講的一切,都是想為我們好,並不追求其他目的。可是我們過這種生活已有很多年頭了。要從我弟弟那裏把他對我來説十分寶貴的、並已確實證明是他的堅強決心的東西取走一星半點,要把他在沒有得到幫助、默默無聞、被人遺忘的情況下進行贖罪而表現出的優秀品質取走一星半點,那麼當您剛才講到的那個時刻降臨到我們面前的時候,它都會減少他和我將會感到的安慰。我的這些眼淚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表達我對您的感謝。請您相信這一點。”
那位先生被感動了,他把她伸出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非常像一位慈愛的父親吻一個孝順的女兒的手一樣。
“如果有一天他部分地恢復他所失去的地位,”哈里特説道。
“恢復!”那位先生很快地喊道,“怎麼能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恢復的權力掌握在誰的手裏?我想,他得到了他生活中無價的幸福,這是他弟弟對他顯示敵意的一個原因。我的這個想法一定沒有錯。”
“您提到了一個我們兩人從來不談的問題,甚至在我們兩人之間也是從來不談的,”哈里特説道。
“我請您原諒,”來訪的客人説道,“我應當知道這點才好。我請求您忘掉我由於疏忽而提到它了。現在,我不敢再勸您一定接受我的建議——因為我不太清楚,我是不是有權利這樣做——雖然天知道,甚至這種懷疑也是一種習慣,”那位先生又像剛才一樣失望地擦着前額,説道,“我對您來説是一位陌生人,但同時也不算是個陌生人,請允許我請求您答應我的兩點請求。”
“是什麼?”她問道。
“第一點,如果您認為有理由改變您的決心,那麼請允許我成為您的左右手,那時候我將把我的姓名告訴您,聽隨您呼喚。現在告訴您沒有用,而且我的姓名是微不足道的。”
“我們選擇朋友,並不是鄭重得了不得,需要我花時間考慮一番才行。”她微微露出笑容,回答道,“我可以答應這一點。”
“第二點,請您允許我有時,就説每星期一早上九點鐘吧——又是習慣——我一定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了,”那位先生説道,他奇怪地喜愛在這方面責怪自己,“請允許我走過這裏,看到您在門口或窗口。我並不請求進來,因為那時您弟弟不在家。我並不請求跟您談話。我只是為使伐自己安心,請讓我看到您身體健康,同時毫不強迫地提醒您,您有一位朋友——一位年紀很大的朋友,他的頭髮已經斑白,很快就會變得更白——您隨時可以囑咐他為您效勞。”
那張懇摯的臉孔抬起來,信任地望着他的臉孔。她答應了他的請求。
“像先前一樣,我知道,”那位先生站起身來,説道,“您不準備把我的訪問告訴約翰-卡克,以免他因為我知道他的歷史而苦惱。我對這感到很高興,因為這越出了事物通常的軌道和——習慣,又是習慣!”那位先生不耐煩地中斷了自己的話,説道,“彷彿除了通常的軌道之外,就沒有更好的軌道似的!”
他一邊説着這些話,一邊轉過身子,手裏拿着帽子,走到那條小門廊的外面,無限尊敬和真誠關切地向她告辭;這種尊敬和關切不是任何教養所能教出來,而只有純潔與誠實的心才能表露出來的;它們的真實性是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
這次訪問在這位姐姐的心中喚醒了幾乎已被忘卻了的許多情感。很久沒有客人跨進他們家的門檻,很久沒有同情的像悲哀的音樂一樣在她耳邊鳴響,所以在這以後的好幾個鐘頭中,當她坐在窗口一針一針在辛勤縫着的時候,這位陌生人的形象一直出現在她的眼前;他的話似乎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説給她聽。他已經觸動了打開她整個生活的那根心絃;如果説她在一個短時間內忘掉了他,那麼那是因為與一個偉大的回憶有關的許多思想把它暫時遮蔽了,整個生命就是從這個偉大的回憶所產生的①——
①意即:當她思念上帝時暫時把他忘了。
哈里特-卡克交替地沉思着和工作着;有時她強制自己長久地專心於着針線活;有時她又心不在焉地讓活計掉落在膝蓋上,聽任自己湧集的思潮隨意奔流;時間就這樣在她不知不覺之間悄悄地溜走了。早晨的天空,原先是明亮與晴朗的,現在逐漸遮滿了烏雲;刺骨的寒風吹刮進來;雨點沉重地落下;黑沉沉的迷霧籠罩着遠方的城市,使它看不見了。
每逢這樣的時候,她總時常憐憫地望着那些旅客沿着她房屋旁邊那條公路艱辛地向倫敦走去;他們的腳已經走痛了,身子已經走累了,正恐懼地望着前面宏偉的城市,彷彿預感到他們在那裏的悲慘境遇將只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或海灘上的一粒沙;他們在狂風暴雨面前心怯膽寒地收縮着身子,看來彷彿大自然也把他們拋棄了似的。一天又一天,這些旅客無力地、遲緩地拖着腳步,不過她覺得總是朝着一個方向——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似乎有一股猛烈的魔力把他們推進這座無限廣大的城市之中的某個部分一樣,他們被它吞沒了,再也沒有回來。他們成為醫院、墓地、監獄、河流、熱病、瘋狂、惡習和死亡的食物,——他們向着在遠方吼叫的怪物走去,然後消失了。
寒風在怒號,雨在下着,白天在陰沉地黑下來,這時哈里特眼睛離開她孜孜不倦縫了好久的活計,看着這些走過來的旅客中的一位。
她是一位婦女。一位三十歲光景、孤身一人的婦女;她個子高大,身材端正,容貌漂亮,衣服破爛;在傾盆大雨下,她的灰色斗篷上粘滿了許多鄉村道路在各種氣候中飛濺起來的泥土——灰塵、白堊、粘土、沙礫——;她沒有戴帽子;濃密的黑髮上除了一塊撕破的手絹之外,沒有別的東西擋雨;手絹的邊端和頭髮在風中飄動,遮住了她的眼睛,所以她時常停下來把它們推回去,並望着她所前往的道路。
哈里特就在她這樣的時候注意到她。她把兩手舉到曬黑的前額,抹了抹臉,把覆蓋在臉上的障礙物挪開;這時候可以看出:她的姿容美麗,但她的性格卻是魯莽輕率、毫無顧慮的;比氣候更為嚴重的事情她也毫無畏縮地置之度外,根本不去考慮自己的道德品行如何;對於從天上或地上拋擲到她的毫無遮蓋的頭上的一切東西,她都滿不在乎。這一切,再加上她的貧窮和孤獨,使她的同胞姐妹哈里特的內心深受感動。她想到這位婦女不僅在外表上而且在內心裏也是反常的、損壞了的;就像她富於魅力的姿容不像原先那麼嬌柔一樣,她那顆原本樸實優美的心也變得冷酷無情;造物主賦予她的許多高尚的資質都像那些蓬亂的頭髮一樣被風吹走了;暴風雨正在吹打着她那被毀損的美容,夜色即將籠罩着它。
她在想着這一切的時候,並沒有嫌惡、憤怒地避開她(在她富於同情心、温柔體貼的女同胞中,過多的人是過於經常這樣做的),而是可憐她。
她的墮落的姐妹繼續向前走來,直望着遠遠的前方;鋭利的眼睛想要穿透籠罩着城市的迷霧,時常以一個異鄉人不知所措和猶豫不決的神情左顧右盼。她的步伐雖然堅決有力,但她已疲倦了。她躊躇了一會兒以後,在一堆石頭上坐下,任憑雨落在她身上,不想避開。
她現在正好對着這座房屋。她把頭垂落在兩隻手上休息了一會兒以後,又抬起來,這時她的眼光碰到了哈里特的眼光。
哈里特一會兒就出現在門口;那位婦女聽到她的招呼之後,從坐位上站起來,慢吞吞地向她走去,她的態度並不是親切友好的。
“您為什麼在雨裏休息呢?”哈里特温柔地問她。
“因為我沒有別的地方好休息,”她回答道。
“可是附近有許多可以避雨的地方。這裏,”她指着小門廊説,“比您剛才坐的地方好。歡迎您到這裏來休息。”
這位婦女懷疑與驚奇地望着她,但沒有任何感謝的表情;她坐下來,把一隻破爛的鞋子脱掉,倒出裏面的碎石和塵土,這時可以看到她的腳已破傷了,正在流血。
當哈里特發出憐憫的喊聲時,這位婦女抬起眼睛望着她,露出輕蔑與懷疑的微笑。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説,一隻破傷的腳算得了什麼呢?”她説道,“對於像您這樣的人來説,我這種人有一隻破傷了的腳又算得了什麼呢?
“進來洗洗它吧,”哈里特温厚地説道,“我給您一點什麼東西把它包紮起來。”
這位婦女抓住她的手,拉到她自己眼睛前面,緊貼着,並哭泣起來。這不像是一位婦女的哭泣,而像是一位性格堅強的男子突然屈從於這種弱點時的哭泣;她的胸脯猛烈地上下起伏,並竭力想恢復常態,這説明她內心的情感是多麼不尋常地激動。
她順從地被引進屋子裏,然後顯然是出於感激,而不是出於保護自己,沖洗和包紮了傷處。接着,哈里特從她自己微薄的晚飯中分出一些,端到她的面前;當她吃完之後(雖然數量是不多的),哈里特又請求她重新趕路(她急切地想這樣做)之前先把衣服在爐火上烤烤乾。她又一次出於感激,而不是出於對自己的任何關心,在爐子前面坐下來,把系在頭上的手絹解開,讓她濃密的、淋濕了的頭髮垂落到腰下,然後坐在那裏,一邊用手掌把它搓幹,一邊看着爐火。
“大概您在想,我過去是漂亮的吧,”她突然抬起頭來,説道,“我想我過去是的。我知道我過去是的。請看這裏!”
她粗野地用兩隻手把頭髮撩起來,抓得緊緊地,彷彿要把它撕斷似的;然後又把它放下來,甩到肩後,彷彿這是一堆蛇似的。
“您是不是個外鄉人?”哈里特問道。
“外鄉人!”她回答道;每説完一個短句,她總要停頓一下,並看着爐火,“不錯,當了十年或十多年的外鄉人。我沒有我在那裏居住過的日曆。大概是十年或十多年吧。我不認識這個地方。我離開以後,這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您這十來年所在的地方離這裏遠嗎?”
“很遠。必須在海上航行好幾個月。即使是乘船也是很遠的。我是在罪犯流放的地方,”她凝視着招待她的主人,接下去説道,“我自己也是一個犯人。”
“上帝幫助您和寬恕您,”哈里特温柔地回答道。
“啊!上帝幫助我和寬恕我吧!”她向爐火點點頭,回答道,“如果人們肯稍稍幫助我們當中的一些人的話,那麼上帝也許會更快地寬恕我們所有的人的。”
可是哈里特懇切的態度和她那誠摯的臉孔(這臉孔充滿了温柔的情意、絲毫也不責備她)使她温和下來,她不像剛才那樣粗魯地接着説道:
“我們,您和我,也許是相同的年紀吧。如果我比您大一些,那麼也不會大出一、兩歲。啊,請想一想這一點吧!”
她伸開胳膊,彷彿展示一下她的外形就會表明她過去在道德上曾經墮落到何等地步似的;然後她把胳膊放下來,低垂着頭。
“沒有什麼我們不能補救的事情;改正錯誤是從來不會太晚的,”哈里特説道,“您已經懺悔了。”
“不,”她回答道,“我沒有懺悔!我不能懺悔。我不是這種人。為什麼我必須懺悔,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放蕩不羈?他們都對我談到我的懺悔。可是誰懺悔加害於我的罪惡呢?”
她站起來,用手絹把頭包紮好之後,轉身要走。
“您上哪裏去?”哈里特問道。
“那裏,”她用手指一指,説道,“上倫敦去。”
“您在倫敦有家嗎?”
“我想,我有一個母親。她也算是個母親,就像她的住所也算是個家一樣,”她苦笑着回答道。
“把這拿去,”哈里特把錢塞到她手裏,説道,“好好做人。
錢很少,但也許有一天它會使您避開不幸的。”
“您結婚了嗎?”那位婦女收下錢,輕聲問道。
“沒有。我跟我的弟弟一起住在這裏。我們能省出的錢不多,要不我本會多給您一些的。”
“您允許我親親您嗎?”
這位接受了施捨的婦女看到哈里特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輕蔑與嫌惡的神情,就在提出請求之後彎下身去,把嘴唇緊貼在她的臉頰上。她又一次抓住她的手,遮住她的眼睛,然後離開了。
她走進了愈益深沉的夜,迎着怒吼的狂風和傾盆大雨,向着迷霧籠罩、閃爍着半明半暗的燈光的城市,趕着她的路;烏黑的頭髮和不整齊的、當作帽子的手絹在她毫無顧慮的臉孔四周飄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