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器製造商門口的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就像鐵石心腸的小海軍軍官候補生一樣,對沃爾特的離別一直極為漠不關心,甚至當沃爾特有後客廳逗留的最後一天即將消逝時也依然一樣。象限儀緊挨着他像肉瘤般的一隻圓鼓鼓的黑眼睛,身形像往日一樣呈現出一副朝氣蓬勃、不屈不撓的姿態,海軍軍官候補生儘量炫耀着他的像小精靈般的短褲,並埋頭於科學研究,對於世俗的憂慮沒有絲毫同情。他是個受環境支配的人兒;氣候乾燥的日子,他滿身塵土;薄霧瀰漫的日子,他身上覆蓋着點點煤煙的碎屑;下雨的日子,他失去了光澤的制服頓時煥然一新,閃閃發亮;炎熱的日子,他的皮膚被曬出泡來;但是他在其他方面卻是個麻木不仁、冷酷無情、自高自大的海軍軍官候補生,專心致志於自己的發現,對周圍塵世間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就像阿基米得①在敍拉古被圍時一樣——
①阿基米得(Archimedes,約公元前287-212年):古希臘數學家和物理學家,理論力學的創始人,生於西西里島的敍拉古城(Syracuse,當時是希臘的殖民城市)。當敍拉古開始被羅馬人圍困時,他正專心研究數學,不知道外面發生的戰爭。
至少,在目前家中發生大事的情況下,他就是這樣的一位海軍軍官候補生。沃爾特進進出出時向他親切地定神看了許多次;當沃爾特不在家時,可憐的老所爾就出來靠在門柱上,把他那疲倦的戴着假髮的腦袋儘量挨近這位他的店鋪與營業的天才守衞者的鞋釦;可是海軍軍官候補生對這些向他作出的親熱殷勤的表示完全無動於衷,就像那殘忍兇猛的偶像一樣,嘴巴咧得大大的,由鸚鵡羽毛做成的臉孔露出一副殺氣騰騰的兇相,對於他那些尚未開化的崇拜者們的懇求根本漠不關心。
沃爾特環視着他居住多年的卧室,向上望到女兒牆和煙囱;天已經黑了,這時他想到這個夜晚過去,他就要跟它也許永久分離,心情感到沉重不堪。他的一些書籍和圖畫已經搬走,卧室由於他的遺棄,冷淡地、責備地望着他,並早已對他未來的疏遠投下了陰影。“再過幾個小時之後,”沃爾特想,“這個房間就不再屬於我了,就像我當小學生時在這裏做過的夢一樣不再屬於我了一樣。在我睡覺的時候,夢也許還會回來,我也許還會醒着回到這個地方,但這夢至少不會回到新的主人的腦子裏去了;這房間今後也許會有二十個新主人,他們每個人也許都會改變它、冷落它或不正當地使用它。”
可是,不能讓舅舅獨自待在後面的小客廳裏。這時,他正一個人坐在那裏呢,因為卡特爾船長雖然性格粗獷,但卻很能體貼人,他這時故意違背自己的心願,沒有來到,為的是使他們舅甥兩人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一塊兒聊聊。所以,沃爾特經過最後一天的奔忙以後一回到家裏,就急忙下樓去陪伴他。
“舅舅,”他把一隻手擱在老人的肩膀上,快樂地説道,“我從巴巴多斯給你送些什麼東西來呢?”
“把希望送來,我親愛的沃利。在我進墳墓以前我們還能再見面的希望。你給我儘量多送一些來吧。”
“我會給你送來的,舅舅。這樣的希望我多得很,不會捨不得送給你的!至於活的海龜,給卡特爾船長配製潘趣酒的檸檬,給你星期天吃的罐頭食品以及其他這一類東西,等我發了財,我會整船整船給你送來的。”
老所爾擦了擦眼鏡,無力地微笑着。
“這就對了,舅舅!”沃爾特愉快地喊道,又在他肩膀上拍了六下,“你鼓舞我!我鼓舞你!我們將像明天早上的雲雀一樣快樂,舅舅,我們將像它們一樣飛得那麼高!至於我的希望嘛,它現在正在望不到的高空中歌唱着呢。”
“沃利,我親愛的孩子,”老人回答道,“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
“你説到你最大的努力,舅舅,”沃爾特高興地笑着説,“那肯定是最好的努力。舅舅,你不會忘記你將送給我的東西吧?”
“不會的,沃利,不會的,”老人回答道,“我聽到有關董貝小姐的一切,我將會寫信告訴你。可憐的小羊羔,她現在單獨一個人了。不過,我怕我聽到的不多,沃利。”
“啊,舅舅,這我就要告訴你,”沃爾特遲疑了片刻,説道,“我剛剛到那裏去啦。”
“啊,是嗎?”老人揚起眉毛,同時也舉起眼鏡,説道。
“我不是去看她,”沃爾特説,“雖然我敢説,如果我要求的話,我就能見到她,因為董貝先生不在家。我是去跟蘇珊説句告別的話。你知道,在當前的情況下,同時如果記得我上次見到董貝小姐的那一天的話,我是可以大膽那麼做的。”
“是的,我的孩子,是的,”他的舅舅從暫時的出神中驚醒過來,回答道。
“這樣,我就見到了她,”沃爾特繼續説道,“我是説蘇珊;我告訴她我明天就要走了。我還跟她説,舅舅,自從董貝小姐那天夜裏到這裏來以後,你一直很關心她,一直在祝她健康和幸福,而且總以能稍稍為她效勞而感到自豪和高興。你知道,在當前的情況下,我是可以這樣説的。你覺得是不是?”
“是的,我的孩子,是的,”他的舅舅用剛才同樣的聲調回答道。
“我還要再説一句,”沃爾特繼續説,“如果她——我是説蘇珊——由她本人,或通過理查茲大嫂或其他順便路過這裏的什麼人,在什麼時候,讓你知道,董貝小姐健康和幸福的話,那麼你將會十分感謝她的好意,並會寫信告訴我,我也將會十分感謝她的好意的。好啦,全説完了。説實在的,舅舅,”沃爾特説,“昨天我因為想這件事情幾乎一整夜沒睡着覺;而我一出門又下不定決心,究竟去不去做這件事;可是我相信我內心的真實感情,如果我不把它表達出來的話,那麼我以後一定會很痛苦的。”
他的誠實的聲音和神態表明他所説的話是完全真實的,而且是坦誠的。
“因此,舅舅,如果你什麼時候見到她,”沃爾特説,“我現在是説董貝小姐,——也許你會見到她的,誰知道呢!——就請你告訴她,我對她懷着多大的好感;當我在這裏的時候,我一直多麼想着她,在我離開前一天的夜裏,舅舅,我是多麼熱淚盈眶地談到她。請你告訴她,我説,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温柔的舉止,她那美麗的容貌或她那勝過一切的可愛的、善良的性情。因為這兩隻鞋我並不是從一個女人的腳上,也不是從一個姑娘的腳上,而只是從一個天真的小孩的腳上得到的,”沃爾特説,“舅舅,如果你不介意,就請你告訴她,我保存着這雙鞋子——她會記得,那天夜裏它們跌落了多少次——,並把它們當作紀念品隨身帶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它們被裝在沃爾特的一隻箱子裏被搬到門口。一個搬運工人正在把他的行李搬到一輛貨車上,以便運到碼頭,裝上“兒子和繼承人”號;當它們的主人還沒有講完話的時候,它們已在冷淡無情的海軍軍官候補生的眼前被推走了。
但是那位以往的海員對運走的珍寶所表現出的冷淡無情的態度也許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就在這同一個時刻,就在他的視野圈內,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弗洛倫斯和蘇珊-尼珀已完全進入了他高度警惕的監視範圍之中。弗洛倫斯不無膽怯地望着他的臉,碰見了他那緊張驚駭的木頭眼光!
不僅如此,她們還走進店鋪,到了客廳的門口,除了海軍軍官候補生外,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們。沃爾特這時背對着門,如果不是看見舅舅從椅子中跳起來、幾乎跌到另一張椅子上的話,連他當時也根本不會知道她們像幽靈似地突然來臨。
“怎麼了,舅舅!”沃爾特大聲喊道,“出了什麼事?”
老所羅門回答道:“董貝小姐!”
“可能嗎?”沃爾特喊道,一邊四下環視,現在輪到他跳起來了,“到這裏來了?”
對了,這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的話音未落,弗洛倫斯已急忙從他的身邊跑過去,把所爾舅舅的鼻煙色的翻領的兩邊分別握在兩隻手中,吻了吻他的臉頰,然後轉過身來,以她那獨有的十分純樸、真誠、懇切的神情,把手伸向沃爾特,這種神情確是世界上其他人所沒有的!
“要離開這裏了嗎,沃爾特?”弗洛倫斯問道。
“是的,董貝小姐,”他回答道,但不像他努力想要表示出的那麼樂觀開朗,“我將外出航行。”
“您的舅舅,”弗洛倫斯又回過來望着所羅門,説道,“您出去他一定感到難過。唉,我看他是這樣的!親愛的沃爾特,我也感到很難過。”
“天知道,”尼珀姑娘高聲嚷道,“世界上有許多人,我們沒有他們也行,如果要精明善算的人,派皮普欽太太去當監工,稱黃金,準能買到便宜的黃金,如果需要對付黑奴的知識,布林伯他們這家人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尼珀小姐一邊説,一邊解開帽帶,接着向桌子上和其他家常茶具擺在一起的一隻小黑茶壺裏面發呆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又搖搖洋鐵皮的茶葉罐,沒經人請就泡起茶來。
在這期間,弗洛倫斯又轉向了儀器製造商;他對她極為讚賞,又感到極為驚奇。“長得這麼大了!”老所爾説,“長得這麼漂亮!可是一點沒有變!跟原先一模一樣!”
“真的嗎?”弗洛倫斯説。
“是——是的,”老所爾回答道,一邊慢吞吞地搓着手,低聲地思考着這個問題,這時那雙向他望着的明亮的眼睛中的沉思的神情吸引了他的注意,“是的,過去那張更年輕的臉上也曾表露過這樣的神情!”
“您還記得我哪,”弗洛倫斯微笑着説道,“那時候我是個多麼小的小人兒啊?”
“我親愛的小姐,”儀器製造商回答道,“我怎麼能忘記您呢?從那時起,我多麼經常地想到您,多麼經常地聽到您的消息!説真的,就在您進來的時候,沃利還正在跟我談起您,給您留下口信,還——”
“真的嗎?”弗洛倫斯説道,“謝謝您,沃爾特!啊,謝謝您,沃爾特!我還怕您走了以後不會再想到我了呢。”接着她又無拘無束、充分信任地向沃爾特伸出小手;他把它在自己手中握了好幾秒鐘,捨不得放開。
可是沃爾特並不像先前那樣握它,這樣的接觸也沒有喚醒過去童年時代的那些白日夢,甚至最近這些夢有時還會從他面前漂浮過去,並以它們那模糊不清、支離破碎的形狀使他心煩意亂。她那天真純潔、可親可愛的神態,她在專注的眼光中深切表露出的以及在俊俏的臉上通過微笑(這微笑太悲哀了,它在她臉上投下了陰影,不能使它容光煥發)洋溢着的對他的完全信任與真誠關懷,所有這些都不是浪漫性質的。它們使他回想起了他曾看到她殷勤看護的那張夭逝的小牀,回想起了那男孩對她所懷的熱愛,靠着這些回憶的翅膀,她似乎已遠遠地超越了他的那些胡思亂想,飛昇到那更為明淨、更為寧靜的高空之中了。
“我——我想,我得管您叫沃爾特的舅舅,先生,”弗洛倫斯對老人説,“如果您允許的話。”
“我親愛的小姐,”老所爾喊道,“如果我允許的話!我的上帝!”
“我們常常是以這個稱呼來了解您和談起您的,”弗洛倫斯向四周看了一眼,輕輕地嘆氣道,“可愛的老客廳!完全跟先前一模一樣!我把它記得多麼清楚啊!”
老所爾先看看她,又看看他的外甥,然後搓搓手,又擦擦眼鏡,低聲説道,“唉,時間啊,時間啊,時間啊!”
接着是短暫的沉默;在這段時間中蘇珊-尼珀靈巧地從碗櫃裏取出了兩隻帶碟子的茶杯,並以若有所思的神氣等待着泡茶。
“我想跟沃爾特的舅舅説點我很擔心的事,”弗洛倫斯膽怯地把手放在老人擱在桌子上的手上,以便引起他的注意,説道,“他很快就要單獨一個人了,如果他允許我——不是代替沃爾特,因為那是我做不到的,而是在沃爾特不在的時候成為他的真誠的朋友,並盡我的力量來幫助他,那我就會十分感謝他。您肯允許我嗎?我可以嗎,沃爾特舅舅?”
儀器製造商默默無言地把她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蘇珊-尼珀兩手交叉,背靠在她自行充任的主席的椅子上,這時咬着帽帶的一端,仰望着天窗,輕輕地嘆了口氣。
“如果我可能的話,那麼請允許我來看您,”弗洛倫斯説,“那時請您告訴我您自己和沃爾特的一切事情;如果蘇珊代替我來的話,那麼就請您不要對她保守秘密,請您信任我們,信賴我們,依靠我們。請您設法讓我們成為您的安慰,您願意嗎,沃爾特的舅舅?”
那張望着他的可愛的臉孔,那雙關切的懇求的眼睛,那個温柔的聲音,以及她在他胳膊上輕輕的撫摸,本來就使她顯得十分親切可愛,再加上女孩子對他年齡所懷有的崇敬與尊重,這就使她更加得人歡心,當時她表露出一種優雅得體的疑惑不定的神情和由於謙虛羞怯而猶豫不決的神情——所有這一切,以及她那出乎天性的懇切的態度,完全征服了這位可憐的年老的儀器製造商,他只是回答道:
“沃利,為我説一句話吧,我親愛的,我太感激了。”
“不,沃爾特,”弗洛倫斯平靜地微笑着回答道,“請您一句話也不要為他説。我很瞭解他,我們必須學會在您不在場的時候相互交談,親愛的沃爾特。”
她説最後幾個字時惋惜的聲調比其他的一切更使他感動。
“弗洛倫斯小姐,”他努力恢復剛才跟舅舅談話時所保持的高興的神態,回答道,“説真的,我跟舅舅一樣,不知道説些什麼話來感謝您的深情厚意。可是即使我能説上一個小時,我除了説這再一次表明了您的為人之外,我究竟還能説些別的什麼呢?”
蘇珊-尼珀開始咬她帽帶另外的一端,並向天窗點點頭,表示贊成沃爾特表達出來的感情。
“啊,沃爾特,”弗洛倫斯説道,“可是在您走之前,我還想跟您再説些話,請你一定管我叫弗洛倫斯,而不要像一個陌生人那樣跟我説話。”
“像一個陌生人一樣!”沃爾特答道,“不,我不能那樣説的。我相信,至少我沒有這樣的感覺。”
“是的,但是那樣還不夠,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因為,沃爾特,”弗洛倫斯眼淚滿滿地湧流出來,繼續説道,“他很喜歡您,臨死的時候還説他愛您,又説,‘別忘記沃爾特!’現在他已死了,我在世界上沒有兄弟了,如果您做我的哥哥,沃爾特,我將一輩子做您的妹妹,不論我們將來在什麼地方,我都會像想到哥哥那樣想到您!這就是我想要説的,親愛的沃爾特,可是我卻不能説得像我想説的那樣好,因為千言萬語充滿了我的心懷,我不知該説什麼好。”
她懷着那顆充滿了感情、純樸可愛的心,把雙手向他伸過去。沃爾特握着它們,彎下身子,嘴唇接觸到她的流滿了眼淚的臉;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她的臉沒有退縮,沒有轉開,也沒有發紅,而是信賴地、真誠地仰望着他。在那瞬刻之間,任何懷疑或焦慮的陰影都從沃爾特的心靈中消失了;他似乎覺得,他是在那死去的孩子的牀邊回答她的天真的請求,並且在那個他曾親眼看到的莊嚴的場合中發誓説,在他放逐在外的時候,他將以他兄弟般的關懷,珍愛和保護她的形象;他將保持她純樸的信任,不讓遭到破壞;如果他懷有任何當她對他表示信任時心中不曾懷有的思想,因而辜負了這樣的信任時,他就認為自己卑鄙可恥。
蘇珊-尼珀在這過程中已經同時咬住帽帶的兩端,並向天窗傳送了她本人的許多感情,這時她改變話題,問大家誰要牛奶,誰要糖;這些問題得到回答以後,她就開始倒茶。他們四人和睦友愛地圍坐在小桌子的旁邊,在那位姑娘殷勤的指揮下開始喝茶;弗洛倫斯光臨後客廳,使牆上帶帆的韃靼戰艦發出了光輝。
半個小時以前,沃爾特無論如何也不敢放肆地用她的名字喊她。可是現在只要她請求,他就可以這樣喊她。當他想到她來到這裏的時候,不僅又在暗暗地擔心:如果她不來反而更好。他可以平靜地想到她長得多麼美,想到多麼大有希望,想到有朝一日某一位幸福的男子在她這樣一顆心中將會得到多少繾綣柔情。他可以自豪地想到他在這顆心中也佔有一席之地;並毅然下定決心,如果他現在還不配得到它的話——他仍然認為它高不可攀——他決不能在將來比現在更不配得到它。
一定有什麼神力支配着蘇珊-尼珀倒茶的手,併產生了籠罩着後客廳中喝茶談話時的平靜的氣氛。一定又有什麼敵對的魔力支配着精密計時錶的指針,使它們走得比永遠在順風中航行的韃靼戰艦還快。不管怎麼樣,客人們是有一輛轎式馬車在一個不遠的安靜的角落裏等待着的;當他們偶爾看到精密計時錶時,它確鑿地指明,馬車已經等待得很長久了;這個事實是不容懷疑的,當它由這樣一個無可指責的權威説明時尤其如此。如果所爾舅舅要按照他自己的時間處以絞刑的話,那麼他也不會承認這精密計時錶走快了一秒鐘的萬分之一。
弗洛倫斯在離別時又把所有她剛才説過的話向老人扼要地重説了一遍,並要他保證遵守他們所達成的協議。所爾舅舅親切地陪她走到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的腿邊,在那裏把她交給沃爾特;沃爾特欣然地護送着她與蘇珊,向馬車走去。
“沃爾特,”弗洛倫斯在路上説道,“我剛才當着你舅舅的面不敢問您。您認為您將離開很久嗎?”
“説實在的,”沃爾特説,“我也不知道。我怕會這樣。董貝先生指派我的時候,我覺得他表示了這樣的意思。”
“這是不是對您的一種恩惠,沃爾特?”弗洛倫斯遲疑了片刻後問道,同時憂慮地望着他的臉。
“您是指這次指派嗎?”沃爾特反問道。
“是的。”
沃爾特非常想給予肯定的回答,但是他的臉色比他的嘴回答得早,弗洛倫斯又是那麼注意地觀察着,所以她不可能不理解它的回答。
“我怕您不是我爸爸所寵愛的人,”她膽怯地説道。
“沒有什麼理由我必須是,”沃爾特微笑着回答道。
“沒有理由嗎,沃爾特?”
“過去沒有什麼理由,”沃爾特明白她的意思,説道,“公司裏僱用着許多人。在董貝先生和像我這樣的一個年輕人之間,有着一個很寬闊的距離。如果我盡我的職責,我就做我應當做的事,而不做任何其他有情。”
在弗洛倫斯心上是不是有着她還不怎麼意識到的憂慮,是不是自從最近那天夜間她走到樓下她父親房間去以後她心中產生出一種模糊不清和不可名狀的憂慮:沃爾特由於偶然的原因對她產生興趣以及過早地認識她,這會引起她父親對他強烈的不快和討厭?在沃爾特心中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想法,或者突然想到在這個時刻她的心中也正在這麼想?在短短的一段時間中,他們兩人誰也沒有説話。走在沃爾特另一邊的蘇珊敏鋭地注視着他們兩人;尼珀姑娘的思想肯定也朝着那個方向轉悠,並且十分相信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
“您可能很快就會回來的,”弗洛倫斯説道,“也許會這樣的,沃爾特。”
“我可能回來時已成了個老頭子了,”沃爾特説道,“並且看到您已成了個老太太了。不過我往好裏希望。”
“爸爸,”弗洛倫斯沉默了片刻之後説,“也許會——會從悲痛中恢復過來,有一天會——更無拘無束地跟我説話;如果那樣的話,那麼我將告訴他,我是多麼希望看到您重新回來,並請求他為了我的緣故把您調回來。”
她談到她父親的這些話聲調壓抑,缺乏信心,令人感動,沃爾特聽得很明白。
馬車就在近旁,他本來會默默無言地跟她分手的,因為他這時真正感覺到離別的滋味了;可是弗洛倫斯坐下以後握住他的手,這時他覺得她手中有一個小包包。
“沃爾特,”她用感情深厚的眼光望着他的臉,説道,“我像您一樣,也希望有美好的將來。我將祈求它,相信它會來臨。我為保羅準備了這個小小的禮物,請隨同我的愛把它拿走吧,在您離別之前別去看它。願上帝保佑您,沃爾特!千萬別忘記我。您是我的哥哥呀,親愛的!”
他感到高興的是,蘇珊-尼珀這時走到他們中間,要不然他就會給她留下一個關於他的悲傷的回憶了。他又感到高興的是,她沒有再從馬車裏往外望,而是向他揮着小手,一直到他望不見為止。
他在當天夜裏睡覺之前,不顧她的請求,還是忍不住把那小包包打開了。這是個小小的錢包,裏面裝着錢。
第二天早晨,太陽從異國他鄉返回,光輝燦爛地升起,沃爾特也隨同它一道起來,去迎接早已在門口的船長。船長本不需要這麼早就起牀,但他是為了在麥克斯廷傑太太還在睡覺的時候就上路才這麼做的;他假裝情緒高昂,在他寬大的藍色外衣的一個口袋中帶來一條燻得很黑的舌頭作為早餐。
“沃爾,”當他們在桌旁坐下的時候,船長説道,“如果你舅舅是我所想的那種人,遇上今天這樣的日子,他是會取出他最後的那瓶馬德拉白葡萄酒的。”
“不,不,內德,”老人回答道,“不,那瓶酒等沃爾特重新回到家裏時再打開。”
“説得好!”船長喊道,“聽他説吧!”
“它躺在那裏,”所爾-吉爾斯説,“躺在下面的小地窖裏,上面覆蓋着塵土和蜘蛛網。在它重見陽光之前,內德,也許你和我身上也已覆蓋着塵土和蜘蛛網了。”
“聽他説吧!”船長喊道,“極妙的寓意!沃爾,我的孩子,栽一株無花果,讓它好好長大,等你老了,就坐在樹蔭下休息。翻一下——不過,”船長想了一下,説,“我不能很肯定從哪本書裏可以找到這句話;可是你要是收到的話,請把它記下來。所爾-吉爾斯。重新往前用力拉吧①!”——
①這是水手在起錨時的勞動號子,船長借用它來要所爾-吉爾斯繼續往下説。
“可是它得躺在那裏或別的什麼地方,內德,直到沃利回來要求喝它的時候,”老人説道,“這就是我所想要説的一切。”
“説得也不錯,”船長回答道,“如果我們三人不能一起打開那瓶酒的話,那麼我允許你們兩人把我的那份也喝掉!”
船長雖然談笑風生,十分興高采烈,但他對付那條燻黑的舌頭的本領卻怪差勁,儘管當有人看着他的時候,他極力裝出胃口很好地吃着。而且,他很害怕和舅舅或外甥單獨在一起,好像他認為,他要保持這種春風滿面的神態,唯一安全的機會是三個人老待在一起。船長由於懷有這種恐懼心理,他就想出了好些機智的逃避方法:當所羅門走去穿外衣的時候,他就假裝看到一輛不同尋常的出租馬車經過而跑到門口;當沃爾特上樓去跟房客們告別時,他就假裝聞到鄰近煙囱的火焦味而衝到街上。船長認為,沒有靈感的觀察者是很難看破他的這些巧計的。
沃爾特去樓上告別之後走下樓來,正穿過店鋪向小客廳走回的時候,他看到一張他認識的憔悴的臉正向門裏探望,就立即向他急衝過去。
“卡克先生!”沃爾特緊握着約翰-卡克先生的手,喊道,“請進來吧!您真客氣,起得這麼早來向我告別。您知道,我多麼高興能在離別之前再跟您握一次手啊。我説不出我是多麼高興能有這個機會。請進來吧!”
“我們不見得以後還能再見面了,沃爾特,”那一位委婉地謝絕了他的邀請,“我也因為有這個機會而感到高興。在即將離別之前,我也許可以不揣冒昧地來跟您説説話和握握手。
沃爾特,我將不再迫不得已反對您坦率地跟我接近了”。
當他説這些話的時候,在他的微笑中還帶有一些憂鬱的東西,這表明他甚至在沃爾特要跟他接近的想法本身中也看到了關懷與友誼。
“唉,卡克先生!”沃爾特回答道,“您為什麼要反對呢?
我完全相信,您只會做對我有益的事情。”
他搖搖頭。“如果在這世界上我能做點兒什麼有益事情的話,那麼我將會為您做的。我一天天看到您,對我來説,既感到快樂,又引起悔恨。但是高興超過了痛苦。現在我明白了這一點,因為我知道我失去什麼了。”
“請進來吧,卡克先生,來跟我善良的年老的舅舅認識認識吧,”沃爾特催促着,“我常常跟他説到您,他將會高興把從我那裏聽到的一切告訴您;我沒有,”沃爾特注意到他的遲疑,他自己也感到侷促不安地説道,“我沒有跟他説起我們上次談話的內容,什麼也沒有説;卡克先生;甚至對他我也不説,請相信我。”
這位頭髮斑白的低級職員緊握着他的手,眼睛裏湧出了淚水。
“如果我什麼時候跟他認識,沃爾特,”他回答道,“那麼那只是為了可以從他那裏打聽到您的消息。請相信我決不會對不起您對我的寬容與關心。如果我在取得他的信任之前不把全部真情告訴他,那麼我就對不起您的寬容與關心了。但是我除了您,沒有別的朋友或熟人;甚至為了您的緣故我也未必會去找。”
“我希望,”沃爾特説,“您已真正允許我做您的朋友。卡克先生;您知道,我經常是這樣希望的;可是這希望從不曾像現在我們就要分別的時候這麼強烈。”
“您一直是我心裏的朋友,當我愈是避開您的時候,我的心就愈是向着您,愈是一心一意地想着您——我想這就夠了。
沃爾特,再見吧!”
“再見吧,卡克先生,願老天爺保佑您,先生!”沃爾特激動地喊道。
“如果,”那一位繼續握着他的手説道,“如果您回來時,在我原先的角落裏看不到我,並從別人那裏打聽到我躺在什麼地方的話,那麼請來看看我的墳墓吧。請想一想,我本來是可以跟您一樣誠實和幸福的!當我知道我的死期就要來臨的時候,請讓我想到,有一位像我過去一樣的人會在那裏站上片刻,懷着憐憫與寬恕的心情記得我的!沃爾特,再見吧!”
夏日清晨的街道佈滿了陽光,明明亮亮,那麼令人爽心悦目,又那麼莊嚴肅穆;他的身形像一個影子似的,沿着這條街道緩慢地移行着,最後消失不見了。
毫不留情的精密計時錶終於宣告:沃爾特必須離別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了。他們——他自己、舅舅和船長——乘着一輛出租馬車動身前往碼頭,再從碼頭搭乘汽艇到河流下面的一個河段;當船長説出它的名稱時,陸地上的人們聽起來真像是個不可思議、神奇莫測的秘密。當汽艇乘着昨夜的漲潮,開到這個河段之後,他們被一羣情緒興奮的劃小船的船家團團圍住,裏面有一位是船長認識的骯髒的賽克洛普斯①;他雖然只有一隻眼睛,但在一英里半之外就認出了船長,從那時起就跟他交換着難以理解的麼喝。這位鬍子拉碴、嗓子嘶啞得可怕的人,把他們三人當成了合法的戰利品,運送到“兒子和繼承人”號上。“兒子和繼承人”號上十分混亂,沾着泥水的船帆被撂在濕漉漉的甲板上,沒有拉緊的繩索把人們絆倒,穿着紅襯衫的船員們赤着腳跑來跑去,木桶堵塞着每一小塊空處;在這一切雜亂的中心,甲板上黑廚房中的一位黑廚師周圍堆滿了蔬菜,一直堆到他的眼睛底下,他的眼睛被煙薰得幾乎失明——
①賽克洛普斯(Cyclops):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
船長立即把沃爾特拉到一個角落裏,臉孔漲得通紅,使勁地拉出了那隻銀表;那隻表很大,在他的衣袋中塞得又很緊,所以把它拉出的時候就像從桶口拔出個大塞子似的。
“沃爾,”船長把它遞過去,並熱烈地握着他的手説道,“這是告別的禮物,我的孩子。每天早上把它往後撥半小時,到中午再往後撥一刻鐘左右。這隻表是你可以引以自豪的。”
“卡特爾船長!我不能要這個!”沃爾特喊道,一邊攔住他,因為他正要跑開。“請拿回去。我已經有一隻了。”
“那麼,沃爾,”船長突然把手伸進另一隻口袋。取出兩隻茶匙和一副方糖箝子,他裝備着這些東西就是為了防備遭到拒絕時用的。“就請改拿走這些喝茶用的小東西吧!”
“不,不,説真的,我不能拿走!”沃爾特喊道,“千謝萬謝!別扔掉,卡特爾船長!”因為船長正想要把它們投擲到船外。“它們對您比對我有用得多。把您的手杖給我吧。我時常想,我要能有它該多好啊。唔,這就是!再見,卡特爾船長!
請照顧照顧舅舅吧!所爾舅舅,上帝保佑你!”
沃爾特沒來得及再望他們一眼,他們已經在混亂之中離開大船了;當他跑到船尾,目送着他們的時候,他看見舅舅坐在小船裏低垂着頭,卡特爾船長用那隻大銀表拍打着他的背(那一定很痛),還精神抖擻地用茶匙和方糖箝子打着手勢。卡特爾船長瞧見沃爾特時,顯然忘記了他還有這些財產,漫不經心地把它們掉落到小船船底,同時脱下了上了光的帽子,拼命地向他歡呼。上了光的帽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大出風頭,船長不斷地揮舞着它,直到望不見沃爾特為止。船上一直在迅速增加的雜亂這時達到了高xdx潮;另外兩三隻小船在歡呼聲中離開;當沃爾特望着船帆在順風中舒展開帆面的時候,船帆在上空明亮和豐滿地閃耀着;浪花從船頭飛濺過來;“兒子和繼承人”號就這樣雄赳赳氣昂昂地、輕輕快快地啓程航行,就像在它之前已經走上旅程的其他許多兒子和繼承人一樣,一直向前行進。
老所爾和卡特爾船長在小後客廳裏一天天在圓桌上攤開地圖,推算着船舶的航行距離,研究着它的航線。夜裏,當老所爾十分孤獨地走上樓去,一直走到有時大風猛刮的頂樓上時,他仰望着星星,靜聽着風聲;如果讓他在那艘船上值夜,也不會像他現在值得這麼長久。那最後一瓶馬德拉白葡萄酒曾經度過漂洋過海的日子,體驗過海洋深處的危險,這時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塵土和蜘蛛網下面,誰也不去打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