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爾船長運用他那驚人的、他真心自信是天賦的才能(就一個無比純樸的人來説,這倒並非異乎尋常),制訂出那個深奧莫測的計劃,在那個多事的星期天,前往董貝先生的公館;他一路上一直眨巴着眼睛,讓他那橫溢的才智有一個排泄的孔道;他腳上穿着那雙光耀奪目的短靴,就這樣出現在託林森的眼前。卡特爾船長從那人那裏聽到了那即將來臨的災難,十分憂慮;由於他一向處事審慎,所以就驚慌失色地急忙“改變航向”,離開那裏,而只遞進那個花束,表示他關懷的一點小小心意,還請託林森向全家人轉達他的敬意和問候,希望他們在當前的情況下堅強地頂住風,最後友好地暗示,他明天將“再來看看”。
船長的問候再也沒有被人聽到。船長的花束在前廳裏擱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被掃進了垃圾箱;船長神機妙算的安排,連同那更為偉大的希望和更為崇高的計劃一道捲進了這場奇災大禍,如今已被徹底粉碎。因此,當雪崩沖毀山間的森林時,細枝和灌木也隨同大樹遭殃,全都蕩然無存。
沃爾特經過長距離的遊逛和最後隨着發生的那些難忘的事情之後,星期天晚上回到家裏時,最初一心一意想着他必須告訴他們的消息,並徹底沉浸在剛才經歷的情景在他心中自然喚起的情感之中,所以既沒有注意到他舅舅顯然還不知道船長答應通知的信息,也沒有注意到船長用鈎子向他打了個信號,提醒他不要提起這個話題。不過,不論如何聚精會神地觀察,船長的信號也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就像中國的聖人據説在開會時曾經寫過一些完全不能發音的艱澀高深的詞語一樣,船長那些龍飛鳳舞般的指指劃劃,誰要是事先不瞭解他的秘密,那是根本不可能看懂的。
可是船長在知道所發生的事情之後,放棄了這些打算,因為他看到,在沃爾特出發之前,現在很少有機會能跟董貝先生無拘無束地隨意交談。不過,船長儘管帶着灰心失望、垂頭喪氣的神色暗自承認,所爾-吉爾斯一定得知道這件事情,沃爾特一定得走——情況暫且只能聽憑和他當初接觸到的時候一樣,並沒有因為有朋友明智地進行調停,而使事實真相得以澄清或使境遇有所改善——,但他仍毫不動搖地相信,他內德-卡特爾是與董貝先生磋商的合適人物,只要他們兩人走到一起,就可以十分妥善地安排沃爾特的命運。因為船長永遠不能忘記,他與董貝先生在布賴頓相處得很好,他們每人都在合適的時候恰如其分地説出了需要説的話;他們曾經準確地判斷了彼此的為人;他也不會忘記他內德-卡特爾怎樣在陷於絕境時指出這條出路並使會晤導向合乎要求的結局。船長根據這些理由安慰自己:內德-卡特爾目前雖然由於情勢所逼,暫且只好無所事事地袖手旁觀,但有朝一日,時機一到,他內德總能揚起船帆,勝利地向前航行的。
在這種出自善意的誤解的影響下,卡特爾船長坐在那裏,看着沃爾特,聽着他敍述,同時在襯衫領子上掉下一顆眼淚的時候,心中甚至在轉悠着這樣的念頭:不論哪一天他遇見董貝先生時,他就口頭邀請他,在他指定的任何一天,到布里格廣場來品嚐品嚐羊肉,然後在碰杯祝酒時再談談他年輕朋友的前途問題——這樣做是不是既符合禮儀而又富於策略?但是麥克斯適傑太太的脾氣難以捉摸,在他舉行宴請時她可能伸開四肢,躺卧在走廊裏,含沙帶刺地説起教來;這些顧慮在船長好客的想法上潑上一瓢冷水,使他膽怯心灰。
當沃爾特沉思地坐在餐桌前面沒有吃飯,心中一直細想着所發生的一切時,在船長看來,有一個事實是很清楚的,就是:儘管沃爾特本人由於謙虛,還認識不到這一點,但他卻可以説是董貝先生家庭中的一員了。他本人曾親自跟他十分感傷地敍述的事件聯繫在一起;就在這一個事件發生的過程當中,他們記起了他的名字,並讚揚他;他的老闆對他一定會另眼相看,對他的前途一定會格外關心的。如果説船長對他自己的結論暗中還有什麼懷疑的話,那麼他毫不懷疑,這些結論對安定儀器製造商的心情是十分有利的。因此他就利用了這樣一個大好時機,把去西印度羣島的消息作為一件破格提升的待遇,透露給他的老朋友;聲稱如果他有錢的話,那麼他就將慷慨解囊,為沃爾持的長遠利益拿出十萬英鎊;他相信這一筆投資一定會產生可觀的贏利。
所羅門-吉爾斯聽到這個消息,起初暈頭轉向,目瞪口呆;它像晴天霹靂般地打進了小小的後客廳,粗暴地破壞了爐邊安寧的氣氛。可是船長在他昏花的眼睛前面展示出一幅黃金般燦爛的前景,十分神秘地暗示惠廷頓式的前程;對沃爾特剛剛告訴他們的事情大事宣揚它的重要意義,滿懷信心地把它用來説明他的預言已開始得到證實,在實現可愛的佩格姑娘的傳説方面已邁出了重大的一步——所有這一切把老人弄得心迷意亂,糊里糊塗。沃爾特也假裝充滿了希望和熱忱,確信他不久就會回來,同時為了支持船長,他富於表情地搖晃着腦袋,搓着手,因此所羅門起初望望他,然後又望望卡特爾船長,開始想到,他該欣喜若狂才好呢。
“可是,你們知道,我已經落在時代後面了,”他辯解地説道,一邊緊張不安地用手從上到下摸着他外衣上一排發亮的鈕釦,然後又從下到上摸回去,彷彿它們是念珠似的,他正把它們連數兩遍;“我寧願讓我親愛的孩子留在這裏。這肯定是過時的想法了。他過去總是喜愛海,他——”他悶悶不樂地望着沃爾特説,“他高興去。”
“所爾舅舅!”沃爾特迅速地喊道,“如果你這樣説的話,那麼我就-不-想去了。是的,卡特爾船長,我不想去了。如果舅舅以為我能高高興興地離開他的話(即使我就要走馬上任,去當西印度羣島的總督),那麼這句話就足夠了。我將寸步不離地守在這裏。”
“沃爾,我的孩子,”船長説,“彆着急!所爾-吉爾斯,請看看您的外甥吧!”
船長的鈎子威嚴地移動着,老人的眼睛跟隨着它,看到了沃爾特。
“有一條船就要出航,”船長文思大發,舉了一個動人的比喻,“要在這條船上不可磨滅地寫上一個什麼名字呢?是寫蓋伊號呢?還是,”船長提高了聲音,提醒大家注意,“還是寫吉爾斯號呢?”
“內德,”老人把沃爾特拉到他的身旁,親切地挽着他的胳膊,説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沃爾特總是更多地考慮我,而很少考慮他自己。這一點我心裏是明白的。我説他高興去,我的意思是説,我希望他高興去。嗯,內德,你聽着,還有沃利,親愛的,你也聽着,這是我意想不到的新消息;我怕我落在時代的後面,而且貧窮可憐;這就是根本的原因。現在,請你們告訴我,這對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好運氣?”老人憂慮不安地從這一位望到另一位,説道,“千真萬確是那樣嗎?如果這對沃利的前程真是有利的話,那麼我自己幾乎什麼都能遷就,但是我不願意沃利為我而犧牲自己或者對我隱瞞什麼。你,內德-卡特爾”!老人眼睛直瞪着船長,瞪得這位外交家侷促不安,“你對你的老朋友老實嗎?説出來,內德-卡特爾背後有什麼瞞着我?他該不該去?你怎麼先知道的,為什麼能先知道?”
由於這是一場骨肉情誼與自我犧牲的競賽,船長感到寬慰的是,沃爾特這時進來插話,取得了無限的效果。他們兩人一刻不停地交談着,使老所爾-吉爾斯多少安下心來;或者説得確切些,把他弄得稀裏糊塗,一切都不明白,甚至連離別的痛苦他也不能清楚地感覺到了。
他沒有多少時間來衡量這件事情,因為第二天,沃爾特就從經理卡克先生那裏接到有關出發和服裝用品的必要指令,同時還得悉,“兒子和繼承人”號將在兩星期或最遲晚一、兩天內開航。沃爾特故意把準備工作搞得匆匆忙忙,在這匆忙的過程中,老人僅有的一點冷靜也失去了,因此啓程的日期迅速地就臨近了。
船長每天都向沃爾特打聽,所以知道發生的一切情形;他覺得時間一天天接近沃爾特動身的日子,卻沒有出現或看來可能出現任何情況可以更好地瞭解沃爾特的處境。船長對這個事情進行了反覆的考慮,對不幸湊合在一起的一些情況進行了許多思索之後,心中忽然出現一個巧妙的主意。不妨去拜訪一下卡克先生,設法從他那裏瞭解一下,海岸究竟是在哪個方向?
卡特爾船長很喜歡這個主意,它是他在布里格廣場吃過早飯以後抽第一斗煙時靈機一動的一剎那中突然來到他的頭腦中的;抽這鬥煙很值得。他的良心是誠實的,沃爾特向他吐露的內情以及所爾-吉爾斯所説的話曾使他稍感不安,這次訪問將會使他的良心安寧下來;而且這將是一個寓意深長,精明高超的友好行動。他將謹慎小心地試探卡克先生,當他看清這位先生的性格,認定他們是否能融洽相處之後再決定多談或少談。
因此,不怕遇見沃爾特(他知道他在家裏忙着收拾行李),卡特爾船長重新穿上短靴,別上哀悼友人的胸針,走上他的第二次征途。這次他沒有買送禮的花束,因為他是到一個辦公的地方去;但是他在鈕釦孔裏插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身上發出了令人愉快的鄉村的清香,他就這樣拿着那根多節的手杖,戴着上了光的帽子,動身到董貝父子公司去了。
船長在附近的小酒店喝了一杯温暖的、攙水的朗姆酒,定神想想,然後快步跑過庭院,唯恐酒的良好效果就要蒸發掉似的,最後突然出現在珀奇先生的面前。
“老弟,”船長用誘導性的語氣説道,“您們公司的頭頭裏有一位是姓卡克的。”
珀奇先生承認這一點,但他有責任讓他了解,公司的頭頭們都很忙,別指望他們能抽出時間來。
“老弟,告訴您,”船長湊着他的耳朵説道,“我是卡特爾船長。”
船長本想用鈎子把珀奇先生輕輕地拉到身旁,但是珀奇先生避開了;他倒不是故意逃避,而主要是他突然想到,這樣一種武器出乎意外地出現在珀奇太太眼前,在她當時的情況下,是很可能會斷送掉她的美好希望的。①——
①指珀奇太太見了可能受驚流產。
“勞駕您有機會進去通報一聲,卡特爾船長來了,”卡特爾船長説道,“我在這裏等。”
船長説完話,就坐在珀奇先生的托架上,從那頂上了光的帽子(他把它夾在兩個膝蓋中間,並沒有損壞它的形狀,因為不論什麼人類的東西都不能使它彎曲)頂端掏出一塊手絹,把頭好好地擦了一遍,看上去神清氣爽。然後他用鈎子梳梳頭髮,安祥沉着地坐在那裏,環視辦公室四處,並看着那些職員們。
船長泰然自若的態度令人高深莫測,而他本人又是那麼一位神秘的人物,因此信差珀奇被嚇唬住了。
“您剛才説您姓什麼?”珀奇先生向坐在托架上的船長欠身問道。
“我是船長,”他用低沉、嘶啞的低聲説道。
“是,”珀奇先生急忙點頭道。
“姓卡特爾。”
“哦!”珀奇先生用同樣的聲調説道,因為他聽到了,也不能不聽到;船長的外交風度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去看看他現在是不是有空,我不知道。也許他可以抽出一分鐘。”
“行,行,老弟,我耽誤他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分鐘,”船長懷着極大的自尊心,點點頭,説道。珀奇不一會兒就回來了,説道,“請卡特爾船長往這邊走好嗎?”
經理卡克先生站在沒有生火的、用牛皮紙城形圖案裝飾着的壁爐前面的地毯上,以不特別歡迎的眼光看着走進的船長。
“是卡克先生嗎?”船長問道。
“我想是的,”卡克先生露出所有的牙齒,説道。
船長對他微笑着回答感到高興,這看來是令人愉快的。
“您知道,”船長開始説道,一邊慢慢地轉着眼睛環視着這間小房間,把他襯衫領子沒有擋住的地方都看在眼裏。“我本人是個航海人員,卡克先生,列在你們職員名冊上的沃爾可以説是我的兒子。”
“是指沃爾特-蓋伊嗎?”卡克先生又露出所有的牙齒説道。
“是沃爾-蓋伊,”船長回答,“完全正確!”船長在神態中對卡克先生靈敏的理解力表示熱烈讚揚。“我是他和他舅舅的親密朋友。也許,”船長説,“您曾聽到你們公司老闆提起過我的名字吧?——卡特爾船長。”
“沒有,”卡克先生比先前更寬闊地露出他的牙齒説。“唔,”船長繼續説,“我有幸跟他認識。我跟我年輕的朋友沃爾一道,在薩塞克斯①海邊拜訪過他,當時——總之,當時需要請他通融小小一筆資金。”船長點點頭,神態既愉快,從容,又富於表情。“我想,您記得吧?”——
①薩塞克斯(Sussex):英格蘭南部的郡,布賴頓就在這郡內。
“我想,”卡克先生説,“我曾有幸安排過這件事情。”
“不錯!”船長答道,“又完全正確!是您安排的。現在我冒昧地到這裏來——”
“您坐下好嗎?”卡克微笑着説。
“謝謝您,”船長接受了建議,回答道,“坐下來談話也許會輕鬆一些。您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好嗎?”
“不,謝謝您,”經理説道;也許是由於冬天養成的習慣,他還繼續站着;他的背靠着壁爐架,並往下望着船長,好像他每個牙齒和牙牀中都長着一隻眼睛似的。“您剛才説,您冒昧地——其實並沒有什麼冒昧。”
“非常感謝您,我的朋友,”船長回答道,“我是為了我的朋友沃爾冒昧地到這裏來的,他的舅舅所爾-吉爾斯是一位搞科學的人,在科學上他可以算得上是一隻快速帆船。可是,我不能把他稱為能幹的船員——他不是個注重實際的人。沃爾是個難得的棒小夥子;不過他也有缺點,那就是謙虛。現在,在你們老闆心情沒有稍稍恢復,我可以來跟他一起交談之前,”船長壓低了聲音,以極為信任的低沉的粗聲説道,“我希望以友好的方式,完全在您與我之間,也為了我個人有個正確的估量,向您提個問題,就是:這裏是不是一切都很完善妥貼,沃爾出航是否順風?”
“您現在怎麼想,卡特爾船長?”卡克提起衣服下襬,站好姿勢,回答道,“您是個注重實際的人,您怎麼想呢?”
船長的眼睛向上一瞟作為回答,那眼光的鋭利與意味深長,除了前面提到的不能發音的中國語言外,其他語言都不能形容。
“好啦!”船長受到難以表述的鼓舞,説道,“請您説説,我對了還是錯了?”
受到了卡克先生彬彬有禮的微笑的鼓舞,船長壯了膽,在眼光中表露了十分深長的寓意;他覺得他是在很有希望的情況下提出問題的,彷彿他已用精心推敲過的言辭表達了他的感情。
“對了,”卡克先生説,“我沒有懷疑。”
“那麼,我説,他出航遇上很好的天氣了?”卡特爾船長喊道。
卡克先生微笑着表示同意。
“風向順利,風力很足?”船長繼續問道。
卡克先生又微笑着表示同意。
“不錯!不錯!”卡特爾船長非常放心和滿意地説道,“我早就很明白這船的航向如何。我跟沃爾特説過。謝謝您,謝謝您。”
“蓋伊有光明的前途,”卡克先生的嘴張得比先前更大,説道,“整個世界都展現在他的前面。”
“就像諺語所説的,整個世界,還有他的妻子都展現在他的前面,”興高采烈的船長回答道。
妻子這兩個字船長是無意間説出來的,他説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停了停,眼睛又向上一瞟,接着把上了光的帽子頂在多節的手杖上打了個轉,然後斜眼看着他那老在微笑的朋友。
“我拿一及耳牙買加陳酒①打賭,”船長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説,“我知道您笑什麼。”——
①及耳,約相當於0.14升。牙買加以產糖酒聞名。
卡克先生明白他的暗示,更加高興地微笑着。
“不再前進了?”船長問道,一邊用多節的手杖往門上戳一戳,使他自己放心,門是關着的。
“一英寸也不了,”卡克先生説。
“也許您在想着一個弗字?”船長問道。
卡克先生沒有否認。
“是不是跟洛字或倫字有關?”船長問。
卡克先生仍然微笑着。
“我是不是又對了?”船長低聲問道,他得意揚揚,前額上都漲出了一個紅圈。
卡克先生仍然微笑着回答,現在又點點頭表示同意;卡特爾船長就站起來,緊握着他的手,熱情洋溢地讓他相信,他們是在同一個航向的航程上;至於他卡特爾,他一直都是沿着這個航向前進的。“起初,”船長談到這個話題時,顯出理所應當的秘密與莊重的神情,説道,“他是在一個很不尋常的情況下認識她的——您記得,他是在街上找到她的,當時她幾乎還是個小娃娃,——從那時起,他就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他,他們相愛得十分熱烈,就像這樣兩個年輕人會那樣相愛一樣。我們,所爾和我,經常説,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一隻貓,一個猴子,一條鬣狗或者一個骷髏,也不能一下子比卡克先生在他們這次會晤期間向船長顯露出更多的牙齒。
“您看,水流是向着那一邊的,”樂呵呵的船長説,“風朝着那個方向吹,水朝着那個方向流。看吧,他有一天是會到那裏的!”
“對他的希望極為有利,”卡克先生説道。
“看吧,有一天他會被繩子拖着前進!”船長繼續説,“現在有什麼能使他任意漂流的呢?”
“什麼也不能了,”卡克先生回答。
“您又完全正確,”船長又一次緊握着他的手,回答道,“什麼也不能了。因此!彆着急!兒子已經去世了,那個可愛的小人兒。是不是?”
“是的,兒子已經去世了,”勉強順從的卡克説道。
“你們只要發一道命令,你們就將會有另一個現成的兒子,”船長説道,“一位懂科學的舅舅的外甥!所爾-吉爾斯的外甥!沃爾!已經在你們公司工作的那個沃爾!”船長繼續説道,他逐漸接近結尾最精彩的引語:“他——每天從所爾-吉爾斯家中來到你們公司,投入你們的懷抱。”
船長每講完上面每一句短句,都用胳膊肘輕輕地推一下卡克先生,這時他那自滿自得的情緒,只有當他結束這段口若懸河、才華橫溢的講話,往椅背上一靠,注視着卡克先生時那欣喜若狂的神情才能超過。他這篇傑作正在脱胎而出的時候,他的寬大的藍色背心鼓了起來,鼻子也由於同一個原因翕動着。
“我説得對嗎?”船長問道。
“卡特爾船長,”卡克先生説道,同時以一種古怪的姿態把膝蓋往下彎曲了片刻,彷彿他正要倒下,同時又用力支撐住自己似的:“您關於沃爾特-蓋伊的意見是完全、絕對正確的。我明白,我們是在私下裏交談知心話”。
“我以名譽發誓!”船長打斷他説,“一句也不是。”
“也不是講給他或任何人聽的嗎?”經理接着問道。
卡特爾船長皺着眉頭,搖搖頭。
“只不過是為了使您自己能心安理得並能得到指導吧,”卡克先生説道,“我説的指導,自然是指您未來的行動能得到指導。”
“我確實很感謝您,”船長很注意地聽着,説道。
“我毫不遲疑地説,那是事實。您已經準確地料到了可能發生的事情。”
“至於你們公司的老闆,”船長説,“我們之間的會晤最好讓它自然來到吧,有的是時間。”
卡克先生咧着嘴笑着,並重復説道,“有的是時間,”他沒有把這幾個字清晰地發出聲來,而是和藹可親地垂下頭,舌頭和嘴唇輕輕地動了動。
“我明白——正像我過去經常説的,沃爾就要發跡了。”
“就要發跡了,”卡克先生用同樣無聲的方式重複説道。
“沃爾這次小小的航行,我可以説,屬於他日常的工作範圍,也是公司對他前程安排的一部分。”船長説。
“對他前程安排的一部分,”卡克先生同先前一樣啞口無聲。
“是呀,只要我瞭解這一點,”船長繼續説道,“那就不必着急,我也可以放心了。”
卡克先生仍舊用同樣無聲的方式,彬彬有禮地表示同意,因此卡特爾船長堅信不疑,在他認識的人中,他是最容易和好相處的人當中的一位;甚至董貝先生以他為榜樣,也會對自己的立身處世有所裨益。因此,船長很親切地再一次伸出他的像老木料般的大手,給他緊緊一握,在他那比較光滑的皮肉上留下了船長手掌上大量裂縫和皺紋的印痕。
“再見!”船長説,“我不是個講話愛長篇大論的人,但我很感謝您這麼親切友好和光明磊落。請原諒我打攪您了。”船長説。
“那裏的話,”另一位回答説。
“謝謝您。我目前居住的地方不很寬敞,”船長又轉過身來説,“但還相當舒適,您不論什麼時候路過布里格廣場,九號——請您是不是記一下?——不管開門的人説什麼,您就上樓來,我將不勝榮幸地接待您。”
船長髮出這個好客的邀請之後,説了聲:“再見!”走出房間,關上門,留下卡克先生仍舊背靠着壁爐架。在他的狡猾的眼光和留神戒備的姿態中,在他的伸出而不帶笑的虛偽的嘴巴中,在他的毫無污跡的領帶和連鬢鬍子中,甚至在他伸出柔嫩的手默默無聲地撫摸雪白的襯衫和光滑的臉孔的動作中,都有一些像貓一樣的東西。
矇在鼓裏的船長是在自我陶醉的狀態中走出來的,連他那寬大的藍外衣也受到這種情緒的影響,產生了一副新氣派。“做好準備,內德!”船長自言自語説,“你今天給年輕人做了一點事情啦,我的孩子!”
船長懷着歡欣鼓舞的心情,懷着現在和將來跟公司親近的感情,當走到外面的辦公室時,情不自禁想嘲弄一下珀奇先生,問他是不是還認為每個人都很忙碌。但是船長不想對一位克盡職責的人刻薄,就在他耳邊低聲説,如果他願意跟他一起去喝一杯攙水的朗姆酒的話,那麼他將樂於招待他。
船長離開辦公樓之前,從一箇中心點環顧四周,對公司辦公室進行了全面觀察;他認為這個辦公室是他年輕的朋友密切關心的事業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他這樣做,使得公司的職員們多少感到有些驚奇。金庫特別引起他的羨慕,但是,為了不顯得小氣,他僅僅讚許地粗看了一眼;接着,他彬彬有禮,露出恩人氣派,端莊得體地向全體職員欠身行禮,表示感謝;然後走向庭院。珀奇先生很快就跟了上來;他就把這位先生領進小酒店,毫不遲延地履行了他的諾言,因為珀奇的時間是寶貴的。
“我建議為沃爾的健康乾杯!”船長説道。
“為誰?”珀奇先生温順地問道。
“沃爾!”船長用雷鳴般的大聲重複道。
珀奇先生似乎記得在幼年時代聽人説過,從前有一位詩人是姓這個姓的①,所以沒有反對。但是他很奇怪,船長為什麼到城裏來建議為一位詩人的健康乾杯;説真的,如果他建議在城市的一條大街上建立一位詩人(比方説,莎士比亞)的塑像,那還不至於超越珀奇先生的見聞。總之。他是一位十分神秘和莫測高深的人物,因此珀奇先生決定根本不向珀奇太太談起他,以免發生任何不愉快的後果——
①指英國詩人埃德蒙-沃勒(EdmundWaller,公元1606-1687年)。
船長懷着他已經為年輕人做了一點事情的愉快心情,甚至對他最親密的朋友也整天保持着神秘和莫測高深的神態。沃爾特看到他眨巴着眼睛,露着牙齒笑,以及作出使自己心情輕鬆的其他啞劇性動作,以為他是因為他們不懷惡意地哄騙了老所爾-吉爾斯獲得成功而感到沾沾自喜;要不是這樣,他肯定不到夜間就會露出馬腳。可是事實上,他還是把秘密保守住了;當他很晚離開儀器製造商的房屋回家去時,他把那頂上了光的帽子歪戴在一邊,眼睛流露出喜氣洋洋的神色,麥克斯適傑太太(她可能是從布林伯博士的學校中教養出來的,因為她是那麼像古羅馬的家庭主婦)從敞開的臨街的正門後面一看見他,就立刻採取了防禦的姿態,沒有像她那些天真可愛的幼兒們所期待的那樣走出來,直到他確實已在自己的房間裏安頓下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