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早上,波利由於顧慮重重,心中十分忐忑不安;若不是她那位黑眼睛的女伴不斷慫恿,她就會斷絕這次外出遠走的各種念頭,而改為提出正式申請,請求在董貝先生屋頂的森嚴的陰影下,與147號見見面。可是蘇珊本人有意進行這次短途旅行;她像託尼-拉姆金①一樣,能夠用堅強的意志忍受另人的沮喪失意,但卻決不能容忍讓自己的希望落空;於是她對波利的第二種想法巧妙地提出了許多疑問,對原先的打算則巧妙地發表了許多支持的意見,所以幾乎當董貝先生這位紳士一轉開他莊嚴的後背,沿着平日的道路向城裏進發的時候,他的一無所知的兒子就已經上了前往斯塔格斯花園的路了——
①託尼-拉姆金(TonyLampkin):英國作家奧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Gold-smith,1728-1774)所寫歌劇《屈身求愛》(SheStoopstoConquer,1771年發表)中的主人翁之一。他是個愚蠢、自私的人。
這個聲音悦耳的地方座落在一個郊區,斯塔格斯花園的居民們都管它叫做坎伯林鎮;有一種為了查找起來有趣和方便,印在手絹上供外地遊客使用的倫敦地圖,不無理由地把這個地名縮寫為坎登鎮。兩位保姆在她們所撫養的孩子的陪伴下,就向這裏走去。理查茲當然抱着保羅,蘇珊則拉着小弗洛倫斯的手,而且不時在她認為對她指揮合適的時候,猛拉她一下,狠戳她一下。
這個時期發生的大地震,第一次震動就把整個地區都震裂了,一直達到它的中心。到處都可以看到地震留下的痕跡。房屋倒塌了;街道完全裂開和堵塞了;地底下被挖掘成深深的凹坑和溝渠;大堆大堆的泥土高高堆積;建築物由於基礎遭到破壞,動搖不牢,正用大根的木頭支撐着。這裏,翻倒在地、雜亂一團的大車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座峻峭的非自然的小山底下;那裏,珍貴的鐵器毫無條理地浸泡在偶然形成的池塘中,腐蝕生鏽。到處是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橋樑,完全不能通行的大路,失去一半高度、像巴別塔①一樣的煙囱,在最意想不到的場所臨時搭建的木房子和圍欄,破爛的住房的骨架,未建成的牆和拱門的斷片,一堆堆的腳手架,雜亂無章的磚塊,巨人般的起重機以及跨立在空處的三腳架。這裏有十幾萬個沒有完成的形狀和實體,散亂地混雜在一起,上下倒立,深埋在地下,高聳在空中,腐爛在水裏,像夢一樣地難以理解。地震通常的伴隨物——温泉和火焰噴發,對整個場景增添上一份混亂。在頹垣斷壁之內,沸騰的水上下滾動,發出了嘶嘶的聲音,從那裏也發出了火焰的閃耀與怒號;山丘般的灰燼堵塞了來往通道,而且完全改變了本地的法律與風俗——
①巴別塔(Babeltower):聖經《創世紀》中的故事説:在洪水大劫之後,挪亞的子孫成羣向東遷移,走到示拿地方,發現一片廣袤的原野,就決定在那裏住下來,並在那裏建一座城,城中建一座塔,塔頂通天;不久,那塔節節升高,直入雲霄。但後來耶和華變亂了他們的口音,使他們從本來只説一種語言變為説出各種各樣的語言;由於語言不通,停工待料,人們逐漸走散,那座城和那座塔也就半途而廢了。半途而廢的原因在於語言的變亂。“變亂”一詞在希伯來語中讀作“巴別”,因此人們就管那座城叫巴別城,管那座塔叫巴別塔。
簡單地説,尚未峻工、尚未通車的鐵路正在修建中,它從極端雜亂的中心,沿着它的文明與進步的宏偉路線,平靜地、慢慢地向遠處延伸。
可是到現在為止,附近的居民還羞於承認這條鐵路。一兩個大膽的投機商已經在籌劃修建街道;有一位已經動工修建了一點兒,但卻在泥淖與灰燼中間停頓下來,需要再考慮考慮。有一個新開張的小酒店,店裏散發着新鮮的灰漿與膠料的氣味,店前只有一片空地,它已經把鐵路紋章畫在它的招牌上了;但這可能是個未經深思熟慮、草草創辦的企業——這時它希望能賣些酒給工人喝。同樣,“掘路工人之家”設在一個啤酒店裏;一家開設好久的火腿與牛肉店同樣由於直接的和可以受到歡迎的營利動機,已改變為鐵路飲食店,每天賣出一隻烤豬腿。公寓老闆也同樣討人喜歡,並且由於同樣原因不能受到人們的信任。人們的信心增長得很慢。在鐵路線開始的地方有黴臭難聞的田野、牛棚、糞堆、垃圾堆、水溝、菜園、涼亭和敲打地毯的場地。在牡蠣季節中的牡蠣殼,在龍蝦季節中的龍蝦殼,在所有季節中的破碎的陶器和枯萎的捲心菜葉,像小墳般一堆一堆地侵佔了鐵路線的路堤。標竿、圍欄、對入侵者的舊警告牌、簡陋房屋的後背和長着衰敗植物的地塊瞪眼看着這條鐵路,看得它侷促不安。沒有什麼由於它而比過去更好,或認為比過去好。如果附近可憐的荒地能夠發笑的話,那麼它也會像許多可憐的鄰居一樣,對它冷嘲熱諷一番的。
斯塔格斯花園異乎尋常地令人難以置信。這裏有一小排房屋,房屋前面是一片污穢的土地;房屋與房屋之間被舊的門、樓板、塗了柏油的帆布片和枯死的矮樹叢隔開,縫隙裏塞上沒有底的白鐵壺和不堪使用的鐵製火爐圍欄。斯塔格斯花園的園丁們在這裏栽培紅豆,飼養家禽、兔子,建造簡陋的涼亭(其中一個是一條舊的小船),晾曬衣服,叼着煙斗吸煙。有些人説,斯塔格斯花園是為了紀念一位已故的資本家斯塔格斯先生而命名的,這位先生建造它是為了供他消遣娛樂。另有一些生性喜愛鄉村的人認為,這個名稱的由來應該追溯到安逸幽靜、田園詩般的那段時光,那時候稱為斯塔格斯的長角的獸羣常常到蔭涼的效野棲身安息。不論實際情況怎麼樣,當地的居民們都把斯塔格斯花園看作是一個神聖的園林,不許被鐵路消滅;他們深信它的壽命必定會比這類可笑的發明長得多,所以住在角落裏的掃煙囱的工長(大家都認為他在花園的當地政治中坐第一把交椅)曾經當眾宣佈,在鐵路舉行通車典禮的時候(如果它有一天真能通車的話),他的兩個孩子將會攀登上他的房屋的煙道,按照他的指示,嘲笑、歡呼他們想要消滅斯塔格斯花園的計劃已告失敗。
小保羅現在就由命運和理查茲帶往這個褻瀆神明的地方;董貝先生的妹妹至今還對她的哥哥隱瞞着它的名稱。
“那就是我的家,蘇珊,”波利指着它,説道。
“真的嗎,理查茲大嫂?”蘇珊謙和地説道。
“站在門口的是我的妹妹傑邁瑪,準沒錯!”波利喊道,“她手裏抱着的是我自己可愛的寶貝娃娃!”
這個情景在波利的急切難耐的心情上增添了一對十分寬闊的翅膀,因此她開始沿着花園奔跑過去,蹦跳到傑邁瑪的身邊,一轉眼的工夫就跟她的妹妹交換了嬰孩;那位年輕的姑娘大吃一驚,董貝的繼承人似乎是從雲霄中降落到她的懷裏一樣。
“啊,波利!”傑邁瑪喊道。“瞧你!你真讓我嚇了一跳!誰可曾料得到啊!進來吧,波利!你看去氣色真好!孩子們見到你準要樂瘋了,準是的,波利!”
如果我們從他們發出的喧鬧的聲音、從他們向波利猛衝過去,把她拽到壁爐邊一張矮椅子裏的情景來判斷的話,那麼他們確實是這樣的。她坐在那裏,她自己那張誠實的蘋果臉立刻變成了一串小蘋果的中心;他們紅潤的臉頰全都緊挨着它,顯然全都是同一株樹的產物。至於波利本人,她也像孩子們一樣吵吵嚷嚷,熱情激動。直到她完全喘不過氣來,她的頭髮披散到通紅的臉上,她為施洗禮而縫製的新衣服被揉得很皺,這時候混亂才慢慢平息下來。甚至在這時候,第二個最小的圖德爾還依舊坐在她的膝蓋上,兩隻手緊緊地抱着她的脖子;第三個最小的圖德爾則爬到椅背上;一條腿在空中擺動,作出拼命的努力,想從邊角里去吻她。
“看!一位漂亮的小姐來看你們啦,”波利説道,“看她多麼安靜!她是個多麼漂亮的小姐啊,是不是?”
這是指弗洛倫斯,她一直站在門邊,不是沒有注意到剛才發生的情形,這時她吸引了嫩枝們對她的注意,而且,同樣幸運的是,隨後波利就正式介紹尼珀;尼珀姑娘很有些擔心,她已經被怠慢了。
“啊,請進來坐一會兒吧,蘇珊!”波利説道。“這是我的妹妹傑邁瑪,這就是。傑邁瑪,要是沒有蘇珊-尼珀,我自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是沒有她,那麼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啦。”
“啊,請坐吧,尼珀姑娘,”傑邁瑪説道。
蘇珊莊嚴地、十分講究禮節地在一張椅子中的一個極小的角落裏坐下。
“我這一輩子從來還沒有見到誰能像現在見到您這麼高興,尼珀姑娘,真是從來沒有過,”傑邁瑪説道。
蘇珊輕鬆下來,往椅子裏多坐進去一點,親切地微笑着。
“請把您的帽帶解開吧,尼珀姑娘,隨便些,就像到您自己家裏一樣,”傑邁瑪請求道。“我擔心您還沒有住過這樣破舊的地方,不過我想您一定會包涵的。”
這種表示敬意的態度使黑眼睛軟化了,她把從身旁跑過去的圖德爾小姑娘抱到膝蓋上,立刻給她唱起到班伯裏①十字架去旅行的歌曲——
①班伯裏(Banbury):英格蘭牛津郡查韋爾(Charwell)區城鎮。
“可是我可愛的兒子在哪裏呢?”波利問道。“我可憐的小傢伙?我跑這麼多的路到這裏來就是想看看穿上新衣服的他呀。”
“啊,真可惜!”傑邁瑪喊道。“他回來聽説他媽媽曾經回家來過,一定會萬分傷心的。他現在在學校裏呢,波利。”
“已經到學校裏去了嗎?”
“是的。他昨天是頭一天去的,生怕晚去就會丟掉一些功課學不上。不過今天只上半天課,波利;如果你——你和尼珀姑娘,能等到他回來就好了,”傑邁瑪説道,她及時地注意照顧到黑眼睛的面子。“他看上去怎麼樣,傑邁瑪,願上帝保佑他!”波利結結巴巴地説道。
“唔,他看上去確實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壞,”傑邁瑪回答道。
“啊!”波利激動地説道,“我知道他的腿一定太短了。”
“他的腿確實是短,”傑邁瑪答道,“特別是從後面看;但它們會一天天長起來的,波利。”
這個安慰是一種指望於未來的、過程緩慢的安慰;但是給予這個安慰時愉快的口吻與善良的心意使它具有一種它本來並不含有的價值。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波利用一種比較輕鬆愉快的語氣問道:
“爸爸在哪裏呢,親愛的傑邁瑪?”因為在家裏通常都是用這個家族的稱呼來指圖德爾先生的。
“哎呀,你看!”傑邁瑪説道,“又是真可惜!爸爸今天早上把晚飯帶着走的,要到夜裏才回來。不過他經常談起你,波利,還經常把關於你的一些事情講給孩子們聽;他是世界上最和氣、最耐性、脾氣最好的人。他過去一直是這樣,將來也將會是這樣的!”
“謝謝你,傑邁瑪,”純樸的波利喊道;這番話使她高興,可是人不在又使她失望。
“啊,你不用謝我,波利,”她的妹妹在她的臉頰上使勁地吻了一下,説道,一邊興高采烈地舞弄着小保羅。“我有時也這樣説到你,心裏也是這樣想的。”
雖然感到雙重的失望,但卻不可能把受到這樣熱烈歡迎的一次訪問看作是一次失敗;所以兩姐妹就滿懷希望地談起家常事務,談到拜勒,談到他的弟弟和妹妹們;在這段時間中,黑眼睛在到班伯裏十字架去的旅行已來回了好幾趟以後,就細細地觀察室內的傢俱、荷蘭鍾、碗櫃、壁爐台上的城堡,城堡裏有紅色的和綠色的窗子,裏面點一根燭頭就可以把它們照亮;還有一對黑色的絲絨制的小貓,每隻嘴裏都銜着一隻貴婦人用的網狀手提包,斯塔格斯花園裏的人們都認為這是仿製藝術的珍品。不久,唯恐黑眼睛會突然情不自禁地説出挖苦的話來,談話就轉到大家都能參加的一般內容,於是那位年輕的姑娘就把她所知道的有關董貝先生的一切,如他的前途,他的家庭,他的事業和他的性格,都向傑邁瑪簡略地敍述了一番。她也詳詳細細、一件不漏地列舉了她個人全部服裝的清單,還稍稍談到她的主要的親戚和朋友。把這些話開誠佈公地説出,不再積壓在心頭以後,她吃起河蝦,喝起黑啤酒來,這時心情愉快,隨時準備為永恆的友誼而發願起誓。
小弗洛倫斯在利用這個機會方面也不落後。因為當小圖德爾們陪伴她去看毒菌和花園裏的其他新奇事物時,她和他們一起專心一意地在一個角落裏由積水形成的一個綠色的小池塘中,着手修建一個臨時防波堤。當她仍在忙忙碌碌地從事這項勞動時,蘇珊把她尋找到了。雖然在河蝦的影響下,蘇珊已變得通達人情,可是她仍懷有強烈的責任感,所以她一邊給弗洛倫斯洗臉洗手,一邊針對她這種變壞了的品性,向她發表了一篇訓誡性的談話;她一邊説,一邊用拳頭打她,作為標點符號,並預言她將使她全家的老人都傷心而死。波利與傑邁瑪在樓上相當長久地談了一些有關金錢方面的私房話,稍稍耽擱了一些時間;在這之後,她們就重新交換了嬰孩——因為波利一直抱着她親生的孩子,傑邁瑪則抱着小保羅——,來訪的人於是也告辭了。
但是首先是把年輕的圖德爾們(他們是一個意向善良的騙局的犧牲品)哄騙到一個鄰近的零售店裏去,表面上的理由是讓他們把一個便士在那裏花掉。障礙一經排除,波利就拔腳逃走了;傑邁瑪在她的後面大聲叫喊説,她們回去時只要稍稍繞點路,沿着去城裏的路走,那就一定會遇上放學回來的小拜勒的。
“你看,我們是不是可以騰出時間朝那個方向稍稍繞一點路呢,蘇珊?”當她們停下來,緩一口氣的時候,波利問道。
“為什麼不可以,理查茲大嫂?”蘇珊回答道。
“您知道,現在走下去就快到我們吃晚飯的時間了,”波利説道。”
但是吃過的午飯使她的女伴對這個鄭重的考慮毫不在意,所以她沒有把它當成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於是她們也就決定去“稍稍繞點路”。
可憐的拜勒從昨天早上穿上慈善的磨工的制服以後,他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日子很不好過了。街道上的青年不能容忍它。年輕的無賴們一看到它,沒有一個能忍耐一分鐘而不立即向這位無罪的穿着者猛衝過去,對他進行傷害的。他在社會上的地位像是一個早期的基督教徒,而不像是個十九世紀的無辜兒童。他在街道上曾經受到石頭的扔擲。他曾經被推翻到街溝裏,被濺了一身泥;他曾經被猛烈地往柱子上擠壓。跟他素不相識的浪蕩漢曾把他的黃色的便帽從頭上揭走,向風中拋去。他的兩腿不僅遭到語言上的非難與辱罵,而且在肉體上被捏被掐。就在那天早上,在他去磨工學校上學的路途中,他的眼眶完全平白無故地被打得發青,而且還為此而受到教師的懲罰。這位教師原先是位磨工,已經超過了服務年齡,性情野蠻;他被聘請當教師是因為他對什麼都一竅不通,也不適合做任何事情;所有長得圓圓胖胖的小男孩見到他那根殘酷無情的棍子都會嚇得魂不附體。
因此,結果是,拜勒回家時,尋找那些人跡罕至的小路,沿着狹窄的小巷和偏僻的背街,偷偷摸摸地行走,以免和那些折磨他的人相遇。由於最後不得不出現在大路上,所以厄運終於又降臨到他的頭上。有一小羣以一位殘暴的年輕屠夫為首的男孩子正躺在那裏等待着有什麼可供他們開心取樂的事情發生。這些人看到一位慈善的磨工突然出現在他們中間——好像莫名其妙地送交到他們手中似的——就一齊大喊了一聲,向他猛衝過去。
但碰巧就在這個時候,波利來到了。在這之前,她已走了整整一個小時的路程,毫無希望地望着前面的道路,説道,再往前走也沒有用了;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看到了這個情景。她一看見它,就性急地驚叫了一聲,把董貝少爺遞給了黑眼睛,立即開始去搶救她的不幸的幼小的兒子。
意外的事情就像不幸的事情一樣,很少是單獨降臨的。吃驚的蘇珊-尼珀和她兩個年幼的被撫養的孩子在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之前,被旁觀的人們從一輛駛過的四輪馬車輪子下面搶救了出來;就在這個時刻(那天是個集市日),傳來了雷鳴般的警報聲:“瘋牛來了!”
弗洛倫斯只見眼前人們來來往往地奔跑,呼喊,車輪正從他們身上駛過;男孩子們在打架;瘋牛跑過來了;保姆在這些危險中被撕得粉碎;她在這一片極大的混亂中,一邊尖聲喊叫,一邊向前奔跑。她一邊跑,一邊催促蘇珊跟她一起跑,一直跑到精疲力盡為止;當她記起她們還把另一位保姆拋在後面的時候,她就停下來,雙手使勁地絞扭,這時,她懷着無法形容的恐怖感覺,發現她只是單獨一人。
“蘇珊!蘇珊!”弗洛倫斯在極度驚慌之中,拍手喊道,“啊,她們在哪裏?她們在哪裏?”
“她們在哪裏?”一位老太婆從道路的那一邊儘快地一拐一拐地步過來,説道,“您為什麼從她們那裏跑開了?”
“我受到了驚嚇,”弗洛倫斯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事情,我還以為她們跟我在一起呢。她們在哪裏?”
老太婆拉住她的手,説道,“您跟我來,我告訴您她們在哪裏。”
她是一位很醜陋的老太婆,眼睛周圍有一道道紅圈;當她不説話的時候,她閉着嘴,用牙根咀嚼着,牙齒髮出卡嗒卡嗒的響聲。她的衣衫襤褸,胳膊上掛着幾張獸皮。她似乎在弗洛倫斯後面至少已經跟隨了一小段路了,因為這時她已經喘不過氣來。她站着設法恢復呼吸,皺縮的、發黃的臉孔與喉嚨扭曲成各種形狀,這時候她就顯得更加醜陋了。
弗洛倫斯害怕她,躊躇不決地往街道那邊望過去,幾乎都望到了盡頭。這是個冷僻的地方,不像一條街,而像是一條偏僻的道路,除了她與這位老太婆外,這裏沒有別的人。
“您現在不用害怕,”老太婆仍舊緊握着她的手,説道,“跟我來。”
“我——我不認識您。您姓什麼?”弗洛倫斯問道。
“布朗太太,”老太婆説道。“善良的布朗太太。”
“她們就在附近嗎?”弗洛倫斯問道,她已被領着走了。
“蘇珊在不遠的地方,”善良的布朗太太説道:“其他的人離她很近。”
“有誰受傷了?”弗洛倫斯問道。
“一點也沒有,”善良的布朗太太説道。
女孩子聽到這話,高興得流出了眼淚,樂意地陪着這位老太婆走去,雖然當她們向前走去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臉孔、特別是往她那張孜孜不倦的嘴巴望上一眼,心中納悶,兇惡的布朗太太(如果世界上真有這樣一個人的話)是不是長得就像她一樣。
她們沒有走得很遠,只是走過了像磚廠、瓦廠這樣一些很索然無趣、毫無快感的地方,這時候老太婆轉到一條骯髒的小巷,巷子里路中間深深的黑色車轍中注滿了泥漿。她在一間破舊的小房屋前停下來,屋子是緊鎖着的,就像一間充滿了漏洞和裂縫的房屋總是緊鎖着的那樣。她從帽子中取出一把鑰匙,開了門以後,就把她前面的女孩子推進了一間後面的房間;房間的地板上堆着一大堆各種顏色的破布、一堆骨頭和一堆篩過的灰燼或煤渣;沒有任何傢俱;牆和天花板都是很黑的。
女孩子嚇得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看上去就像要暈倒似的。
“現在別當一頭小蠢騾子了,”善良的布朗太太搖搖她的身子,使她清醒過來,説道,“我不會傷害您。您就坐在破布上吧。”
弗洛倫斯依從了她,一邊向她伸出合攏的兩手,默默地哀求。
“我把您留在這裏的時間連一個鐘頭也不會超過,”布朗太太説道,“我的話您聽明白了嗎?”
女孩子十分困難地回答道,“聽明白了。”
“那麼,”善良的布朗太太在骨頭上坐下來,説道,“別惹我惱火。如果您不惹我惱火,那麼我告訴您,我是不會傷害您的。但是如果您惹我惱火了,那麼我就殺死您。我什麼時候都能殺死您——即使您待在您自己家裏的牀上我也能。現在您告訴我,您是誰,您是什麼樣的人以及有關您的一切。”
因為老太婆向她進行了威脅並給予了許諾,因為她恐怕會觸犯她,又因為她已養成了默不作聲和抑制內心的感覺、害怕與希望的習慣(這種習慣對一般孩子來説是不常見的,但對弗洛倫斯來説,現在幾乎是很自然的了),所以她就遵照命令,敍述了她自己短短的歷史或者她所知道的有關事情。布朗太太聚精會神地聽着,直到她講完為止。
“這麼説,您姓董貝,是不是?”布朗太太説道。
“是的,夫人。”
“我需要那件漂亮的長衣,董貝小姐,”善良的布朗太太説道,“還有那頂小帽,還有一兩條裙子,以及您能讓出的其他一切東西。來吧!把它們脱下來!”
弗洛倫斯依從了她的命令,她那顫抖的雙手能脱得多快就脱得多快,她那恐懼的眼睛則一直注視着布朗太太。當她把老太婆所説的所有服裝都從自己身上剝掉以後,布朗太太從容不迫地把它們細細察看着,似乎對它們的質量與價值相當滿意。
“哼!”她滾動着眼珠,把女孩子苗條的身材上下看過一遍,説道,“我看除了那雙鞋子之外沒有別的什麼了。我一定要那雙鞋子,董貝小姐。”
可憐的小弗洛倫斯同樣敏捷地把它們脱掉;她在自己身上還能找到可以迎合老太婆歡心的東西,真是太高興了。然後老太婆從那堆破布的底層取出了一些破爛的代替品。她翻找那堆破布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她還找出一件穿得很破很舊的女孩子的斗篷,還有一頂壓扁的、殘缺不全的帽子,大概是從什麼水溝裏或糞堆上撿到的。她命令弗洛倫斯把這些精美的衣服穿起來;由於這些準備行動似乎是釋放她的序幕,女孩子就儘可能比先前更加麻利地遵命照辦。
在急急忙忙戴上帽子(如果那可以稱作一頂帽子的話,其實它倒更像是一塊供運載重物用的襯墊)的時候,她把它絆結在她茂密的頭髮裏了,不能一下子解脱出來。善良的布朗太太猛然抽出一把大剪刀,興奮得令人難以解釋。
“我本來已經心滿意足了,您怎麼還不能放我安寧一下?”
布朗太太説道,“您這個小傻瓜!”
“請您原諒,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了,”弗洛倫斯氣喘吁吁地説道。“我沒法子。”
“沒法子!”布朗太太喊道。“您怎麼指望我有法子?啊,天主!”老太婆説道,一邊懷着兇暴的喜悦,把她的捲髮弄得蓬蓬鬆鬆的,“除了我,任何人到這裏都得首先把它剪掉。”
弗洛倫斯聽到布朗太太貪求的是她的頭髮,而不是她的頭,感到大為寬慰,因此她沒有違抗,也沒有哀求,而是抬起温柔的眼睛,望着那位善良的人兒的臉孔。
“要不是我從前有過一個女兒——她現在在海外——,她對她的一頭好頭髮感到十分得意的話,”布朗太太説道,“那麼我就會把您的頭髮統統剪掉,一綹也不剩。她遠遠地離開我了,她遠遠地離開我了!哦嗬!哦嗬!”
布朗太太的號哭並不是音調悦耳的,但卻充滿了深切的悲痛;她一邊哭一邊把她那兩隻瘦削的胳膊向上猛烈揮動着;弗洛倫斯毛骨悚然,心房怦怦直跳,她現在感到更害怕了。這番號哭也許起了挽救她的捲髮的作用,因為布朗太太把剪刀像一種新品種的蝴蝶一般在她前後左右飛舞了一陣子之後,命令她把卷發都藏到帽子裏去,一根也別露出來引誘她。布朗太太對自己取得了這個勝利之後,重新坐到骨頭上,取出一根很短的黑煙管抽起煙來,一邊一直不斷地蠕動着嘴唇,用牙根咀嚼着,彷彿她是在吃那根煙管似的。
抽完煙之後,她給女孩子一張兔皮讓她拿着,這樣她看上去就會更像是她的一位普通的朋友,並且告訴她,她現在要把她領到一條行人眾多的大街上去,她可以在那裏問路,尋找她的朋友。但是她警告她(同時又威脅她,如果她敢於違抗的話,那麼她就會立刻得到致命的報復),不許和生人交談,也不許到她自己家裏去(因為在布朗太太看來,她的家離這裏太近了),而是要到她父親在城裏的營業所去;她還必須在把她留下的街道角落裏等待着,一直等到時鐘敲三下為止。布朗太太強迫她服從這些命令,並向她肯定地説,她僱用了一些有力的耳目為她服務,她的一舉一動都逃脱不了他們的注意;弗洛倫斯忠誠地、懇切地答應遵守這些命令。
布朗太太終於出發了;她領着她的改變了模樣、衣衫襤褸的小朋友,穿過了錯綜複雜,如同迷宮般的狹窄的街道、小巷和衚衕,經過了長長的一段時間之後,終於來到了一個街頭馬車停車場;在場子的另一端有一個門口,在那裏可以聽到一條很寬闊的大街上的喧鬧和聲音。布朗太太指出那個門口,告訴弗洛倫斯等到時鐘敲過三下之後,她就往左邊走,這時候她似乎無意識地、無法控制自己地抓了一下她的頭髮,表示告別;然後她告訴她,她知道該怎麼做,並吩咐她前去做,同時記住有人在監視她。
懷着一顆比先前輕鬆一些的心,但依舊十分害怕,弗洛倫斯覺得自己已被釋放了,就輕快地跑到那個角落裏。她到達那裏以後,回頭望望,看到善良的布朗太太的頭正從出入口低矮的木製擋板(她剛才就是在那裏發表離別訓詞的)中探出,向外窺視,也看到她的拳頭正朝着她揮舞。不過她後來雖然時常回頭去看——在她緊張不安地回想起這位老太婆的時候,至少每分鐘回頭去看一次——,卻再也看不到她了。
弗洛倫斯一直站在那裏,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情景,愈看愈覺得迷惑不解;在這期間,時鐘似乎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敲打三下了。終於,教堂的尖塔敲響了三點鐘;有一個教堂就在近旁,所以她不會弄錯。她不時回過頭去望望,不時走一小段路,不時又走回來,唯恐布朗太太的萬能的偵探們會生氣見怪;在這之後,她終於穿着塌根鞋,手裏緊握着兔皮,急急忙忙儘快地往前走了。
她對她父親的營業所所知道的只是它屬於董貝父子公司,而且還知道它在這個城市裏是聲勢赫赫的,所以她只能打聽到城裏董貝父子公司的路怎麼走;由於她一般只向孩子們打聽——她怕問成年人——,所以她確實難以得到滿意的答覆。但是過了一會兒以後,由於她只打聽到城裏去的路怎麼走,而把問題的其餘部分暫時省略不提,因此她真的向着由那位厲害的市長管轄着的偉大地區的中心逐漸逐漸地步近了。
弗洛倫斯經過了長途跋涉,感到疲憊不堪,一路飽嘗了被人推來搡去的滋味;喧囂與混亂使她耳聾眼花,心中又急切地掛念着弟弟與兩位保姆;她所經歷過的事情,以及她在這種改變衣着的情況下與勃然大怒的父親會見的前景,使她感到害怕;同樣,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以及在她前面還將會發生的事情,使她感到困窘與恐怖。在這樣一些感情的交織下,弗洛倫斯眼淚汪汪、全身睏乏地趕着路;有一兩次她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放聲痛哭,來舒緩舒緩自己無法忍受的心情。可是在這種時候,很少有人留意到穿着得像現在這樣的她,即使留意到了,也會相信這是有人教她這樣做的,為的是博得人們的憐憫,因此就走開了。弗洛倫斯也求助於她自己那堅韌不拔、自力更生的性格,這是她那悲傷的經歷使它早熟地形成和鍛煉出來的;她毫不動搖地保持着心中所已確定的目標,堅定不移地前去達到它。
她經歷這奇怪的冒險遭遇以來,下午又已經整整過去兩個小時了;這時她為了避開一條被馬車與貨車堵塞着的狹窄的街道上的叮叮噹噹的鬧聲,走到了一條河邊一個類似碼頭或停泊處的地方;那裏東一堆西一堆地堆放着許多包包、桶和箱子,還有一台木製的大稱盤,一個下面有輪子的小木屋,屋外站着一位健壯的男子,他耳朵上夾着一支筆,手插在衣袋裏,一邊望着鄰近的桅杆與小船,一邊吹着口哨,彷彿他這一天的工作已快完畢了。
“喂!”這個人碰巧在這時轉過身來,説道,“我們沒什麼給你的,小女孩,走開吧!”“請問這是城裏嗎?”董貝的女兒哆嗦着,問道。
“不錯!這是城裏。我看你知道得很清楚嘛。走開吧!我們沒有什麼給你的。”
“謝謝您,我不想要什麼,”她膽怯地回答道,“我只是想打聽一下到董貝父子公司的路怎麼走法。”
這位漫不經心、朝她信步走來的男子似乎對這個回答感到驚奇;他很注意地看着她的臉孔,問道:
“唔,-你打聽董貝父子公司,能從它那裏得到什麼呢?”
“麻煩您,我想要知道到那裏去的路怎麼走法。”
那人更加好奇地看着她;由於感到奇怪,他就十分使勁地擦着後腦,因此把帽子都擦得掉下來了。
“喬!”他把帽子拾起來,重新戴上,一邊向另一位男子喊道,那人是一位工人。
“喬在這裏!”喬説道。
“董貝公司的那位愉快的年輕人在哪裏?他一直在這裏監督裝運貨物的。”
“他剛剛從那個門走了,”喬説道。
“把他喊回來一會兒。”
喬大叫大嚷地向一個拱道跑去,很快就領回一位神色活潑快樂的男孩子。
“您是董貝手下的人,是不是?”第一位男子問道。
“我在董貝公司裏工作,克拉克先生,”男孩子回答道。
“那麼,請您看看這裏,”克拉克先生説道。
男孩子順着克拉克先生手指的方向朝弗洛倫斯走過去,心中納悶,他跟她有什麼關係(他這樣想倒也是很自然的)。但是她已經聽到了一切;除了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平安抵達旅途終點、感到寬慰外,她還從他那活潑愉快、富有朝氣的臉孔與舉止中感到無比放心,於是就熱情洋溢地向他跑去,把他的手拉到她的兩隻手裏,路上把一隻塌根鞋都走掉了。
“對不起,我迷路了!”弗洛倫斯説道。
“迷路了!”男孩子喊道。
“是的,我是在今天早上在離這裏很遠的地方迷路
的,——後來我的衣服被人取走了——我現在穿的不是我自己的衣服——我的姓名叫弗洛倫斯-董貝,我是我弟弟的唯一的姐姐——哎呀,我的天呀,請您幫幫我吧!”弗洛倫斯哭泣着,把她長久壓抑在心中的孩子的感情盡情發泄出來,眼淚汪汪地往下流淌。這時候,她的破爛的帽子掉了,頭髮蓬鬆地披散在臉上,引起船舶儀器製造商所羅門-吉爾斯的外甥、年輕的沃爾特默默無言的讚美與同情。
克拉克先生驚異得目瞪口呆,低聲説道,“-我在-這碼頭上還從沒見過這樣的怪事。”沃爾特撿起鞋子,把它穿在那隻小小的腳上,就像故事中的王子給灰姑娘試穿舞鞋一樣①。他把兔皮掛在左胳膊上,又把右胳膊伸給弗洛倫斯,覺得自己不是像理查德-惠廷頓(那樣的比方太陳腐無奇了),而是像腳下躺着一條死龍的英格蘭的聖徒喬治②——
①這是歐洲著名的童話。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為後母及異母姐姐虐待,終日與煤渣為伴,所以被稱為灰姑娘。有一天她在仙靈的幫助下,化裝前去參加舞會,被王子愛上了;她在匆忙回家途中掉了一隻鞋子;王子為了尋找她,就拿着這隻鞋子去讓許多姑娘試穿;她試穿正合適,最後與王子結了婚。
②聖徒喬治(SaintGeorge):英格蘭的保護聖徒,活動時期約在三世紀;據傳説,他曾與一條惡龍搏鬥,殺死了它,並從它的腳爪下救出一位女郎。
“別哭了,董貝小姐,”沃爾特熱情奔放地説道,“對我來説,我在這裏真是一件多麼好的事啊!您現在非常安全,就像由軍艦上最優秀的一隊海軍保護着一樣!啊,別哭了!”
“我不再哭了,”弗洛倫斯説道,“我現在是因為快樂才哭的。”
“因為快樂才哭的!”沃爾特想道,“而我是她快樂的原因!”“我們走吧,董貝小姐。現在您的另一隻鞋子掉了!您就穿我的鞋子吧,董貝小姐。”
“不,不,不,”他性急地要把自己的鞋子脱下來;弗洛倫斯攔住他,不讓他脱;“我穿這雙鞋子更好。這雙鞋子對我很合適。”
“唔,那倒是真的,”沃爾特向她的腳望了一眼,説道,“我的鞋子太長了,長出一英里。我剛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您穿了-我-的鞋子就根本沒法走路了!我們走吧,董貝小姐,讓我看有哪個壞蛋敢來欺負您!”
就這樣,看上去無限勇猛的沃爾特領着看上去十分快樂的弗洛倫斯走了;他們手挽手地沿着街道走去;至於他們的樣子在路上是否可能引起人們的驚奇或者實際上已經引起了,他們都毫不在意。
天色愈來愈黑,霧愈來愈濃,而且也開始下雨了;但是他們對這些絲毫也不理會,因為兩人都全神貫注在弗洛倫斯新近的奇遇中了;弗洛倫斯以她那種年齡所特有的天真無邪的真誠與信任敍述着這次奇遇,沃爾特則聽着,彷彿他們根本不是在泰晤士大街上的泥漿與污油中行走,而是單獨在熱帶某個荒島中長着闊葉的高大樹林中散步——當時他很可能想象,他們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散步的。
“我們要走很遠嗎?”弗洛倫斯終於抬起眼睛,望着她的同伴的臉孔,問道。
“啊!順便説説,”沃爾特停下腳步,説道,“讓我看看,我們在哪裏了?哦,我知道了。不過辦公室都關閉了,董貝小姐。那裏沒有任何人了。董貝先生好久以前就回家去了。我想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回家了?要不就留在這裏過夜。要是我把您領到我舅舅的家裏去——他家離這裏不遠,我就住在那裏——,然後我乘馬車到您家裏,告訴他們您安然無恙,再給您帶回一些衣服;那樣是不是最好?”
“我想那樣最好,”弗洛倫斯回答道。“您呢?您以為怎麼樣?”
當他們在街上商議的時候,有一個人從他們身旁經過,他走過時向沃爾特迅速地看了一眼,彷彿認識他似的;但是他接着似乎糾正了這個初步印象,就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前走了。
“唔,我想那是卡克先生,”沃爾特説道。“我們公司的卡克先生。不是我們的卡克經理,董貝小姐,——是另一位卡克;是職位低的那一位——,喂!卡克先生!”
“是沃爾特-蓋伊嗎?”那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説道,“您跟這樣一位奇怪的同伴在一起,使我不敢相信了。”
當他站在街燈旁邊,驚奇地聽着沃爾特匆匆的解釋時,他與他面前這兩位手挽手的富於朝氣的年輕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並不老,但是頭髮已經白了;彷彿由於承受着某種沉重的痛苦的負擔,他已經曲背彎腰,在他疲憊與憂鬱的臉上已經刻上了深深的皺紋。他眼睛中的光澤,臉部的表情,甚至説話的聲音全都消沉、衰弱,毫無生氣,彷彿他體內的精神已經化為灰燼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服裝,雖然很簡樸,但也還體面;不過他的衣服跟他整個性格相配,穿在身上好像都收縮變小、自貶身價似的,又好像跟他整個人一起,從頭到腳都表露出憂傷的哀求:讓他在蒙羞受辱的狀態中默默無聞,孤獨一人吧。
可是他對青年及希望的興趣並沒有隨同他靈魂中其他的餘燼一起熄滅,因為當沃爾特説話時,他懷着不尋常的同情注視着他那誠摯的臉,雖然在他的神色之間同時也流露出難以説明的憂慮與憐憫(儘管他竭力掩蓋)。當沃爾特最後把向弗洛倫斯提出的問題向他提出的時候,他仍站在那裏用同樣的表情看着他,彷彿他已在他的臉上令人傷心地讀到了與它現在所呈現的活潑快樂的神情截然相反的命運。
“您看怎麼好,卡克先生?”沃爾特微笑着説道。“雖然您並不常跟我談話,但是當您跟我談話時,您知道,您常常給我提出一些好的意見。”
“我覺得您自己的意見最好,”他回答道;這時他的眼光從弗洛倫斯身上移到沃爾特身上,然後又移回去。
“卡克先生,”沃爾特心中閃現出一個慷慨大方的想法,“對了!這對您是個機會!請您到董貝先生家裏去向他報告這個好消息。它對您會有一些好處,先生。我就留在家裏。您一定去。”
“我!”那一位回答道。
“是的,為什麼不呢,卡克先生?”男孩子説道。
他只是握握他的手作為回答;他似乎感到羞恥,甚至害怕去做這件事。他向他祝了晚安,並勸他趕快去做之後,就離開了。
“好了,董貝小姐,”當他們也開始走路的時候,沃爾特望着他的背影,説道,“我們儘快到我舅舅家裏去。您聽董貝先生談到過這位低級職員卡克先生嗎,董貝小姐?”
“沒有,”女孩子温和地回答道,“我不常聽爸爸講話。”
“啊!不錯!這使他更丟臉,”沃爾特想道。他停了一分鐘,向下看着在他身邊行走的女孩子的那張温柔的、耐性的小臉,然後以他慣有的孩子的活潑與機靈,設法改變話題;碰巧這時那倒黴的鞋子又有一隻掉下了,他就建議把弗洛倫斯抱到他舅舅家裏去。弗洛倫斯雖然十分疲乏,但卻仍大笑着謝絕了他的建議,因為唯恐他抱不住會使她掉下來。他們離開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已經不遠,沃爾特又繼續從船舶遇難及其他動人的事故中援引各種先例,説有些比他還小的男孩子曾經勝利地搶救和抱出比弗洛倫斯還大的女孩子;因此當他們到達儀器製造商的門口時,他們仍在興高采烈地交談着這些故事。
“喂,所爾舅舅!”沃爾特衝進店鋪,喊道,並且從這時起,整個晚上都是沒有條理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説着。“這真是一件奇妙的遭遇!董貝先生的女兒在街上迷路了,一位老妖婆把她的衣服都搶去了——是我找到的——把她領到我們家裏來,讓她在我們家的客廳裏休息休息——請看這裏!”
“我的老天爺!”所爾舅舅吃驚地往後退縮,靠在他所喜愛的羅盤盒子上。“這不可能!唔,我——”
“是的,其他任何人也都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沃爾特預料到他還要説的話。“沒有任何人會,沒有任何人能遇到這樣的事情,你知道。請到這裏來!幫我把這張小沙發抬到壁爐旁好嗎,所爾舅舅?——請做幾盤菜——給她吃點晚餐好嗎,舅舅?——請把這雙鞋子扔到爐柵底下,董貝小姐——把您的腳擱到火爐圍欄上烘一烘——它們多濕呀——這是個奇遇,是不是,舅舅?——上帝保佑我的靈魂,我是多麼熱啊!”
所羅門-吉爾斯由於同情並處在極度的不知所措的狀態中,也同樣覺得很熱。他輕輕地拍拍弗洛倫斯的頭,勸她吃,勸她喝,用在爐子上烘熱的手絹擦着她腳上腫痛的地方,眼睛和耳朵則跟着他的火車頭般的外甥轉,腦子裏糊里糊塗,什麼也不明白,只覺得他不時被那位興奮的年輕人在房間裏奔來竄去的時候碰着、撞着;那位年輕人想一下子完成二十件事,但卻一件事也沒有完成。
“請等一會兒,舅舅,”他拿起一支蠟燭,繼續説道,“我現在到樓上去,穿上另一件短上衣,然後我就出發。我説,舅舅,這是不是一件奇遇?”
“我親愛的孩子,”所羅門説道;他前額上架着眼鏡,衣袋裏裝着很大的精密計時錶,一會兒跑到在沙發上的弗洛倫斯那裏,一會兒跑到客廳裏各個角落的外甥那裏,一直在他們中間跑個不停,“這是極不尋常的——”
“是的,但是,舅舅,請——弗洛倫斯,請——你知道,晚飯,舅舅。”
“是的,是的,是的,”所羅門立刻往一條羊腿上砍了一刀,彷彿他是在給一位巨人籌辦宴席似的。“我會好好照料她的,沃利!我明白。親愛的寶貝!當然,餓壞了。你去準備好。天主保佑我!理查德-惠廷頓爵士三次擔任倫敦市長!”
沃爾特登上很高的頂樓,又從上面下來,並沒有花很久的時間;但在這段時間裏,弗洛倫斯經受不住疲累,已經在壁爐前面打盹了。平靜下來的時間雖然只有幾分鐘,但它卻使所羅門-吉爾斯鎮靜下來,稍稍安排一下,使她舒適一些;他把房間的光線弄暗,又把爐火跟她遮隔開來。因此,當男孩子回到客廳的時候,她正寧靜地睡着。
“好極了!”他低聲説道,一邊把所羅門緊緊地一抱,抱得他臉孔都變了樣。“現在我走了。我得帶一塊乾麪包片,因為我餓極了——還有,別喊醒她,所爾舅舅。”
“不會的,不會的,”所羅門説道。“漂亮的孩子。”
“確實漂亮!”沃爾特喊道。“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臉孔,所爾舅舅。現在我走了。”
“很好,”所羅門大大寬慰地説道。
“我説,所爾舅舅,”沃爾特在門口探進頭來,喊道。
“他又在這裏啊,”所羅門説道。
“她現在看上去怎麼樣?”
“很幸福,”所羅門説道。
“太好了!現在我走了。”
“我希望你真的走了,”所羅門自言自語道。
“我説,所爾舅舅,”沃爾特又出現在門口,説道。
“他又在這裏哪,”所羅門説道。
“我們在街上遇到低級職員卡克先生。他比過去更加古怪了。他跟我告別了,但卻跟在我們後面,一直跟到這裏——
這真是一件希奇的事情!——因為當我們到達店門口的時候,我向四周看了一下,看到他不聲不響地走了,就像是一位護送我回家的僕人或一條忠心耿耿的狗一樣。現在她看上去怎麼樣,舅舅?”
“像先前一樣漂亮,沃利,”所爾舅舅回答道。
“不錯,現在-我走了!”
這一次他真正走了。所羅門-吉爾斯沒有吃晚飯的胃口,他坐在壁爐的對面,望着熟睡中的弗洛倫斯,構築着許多異想天開的空中樓閣;在朦朧的陰影中,在所有儀器的旁邊,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戴着威爾士假髮,穿着一套咖啡色衣服的魔術師;他已施行了魔法,使孩子睡着了。
在這同時,沃爾特正向着董貝先生的公館前進,這樣快的速度是從街頭租用的馬車很少能達到的;可是他的頭每隔兩三分鐘還要從窗子中往外探出一次,急不可耐地催促着車伕。抵達旅途終點後,他從馬車中跳出來,氣喘吁吁地把他的使命向僕人通報,然後就跟着他直接到了圖書室;圖書室裏七嘴八舌,一片混亂,董貝先生,他的妹妹,托克斯小姐,理查茲和尼珀全都聚集在那裏。
“啊,我請您原諒,先生,”沃爾特急急忙忙向他跑去,説道,“但我很高興向您報告:一切都好,先生。董貝小姐已經找到了!”
這男孩子面容坦誠,頭髮飄垂,眼睛閃耀,氣喘吁吁,心情喜悦、興奮,與坐在圖書室椅子上、正對着他的董貝先生形成了奇怪的、截然不同的對照。
“我跟你説過,路易莎,一定會找到她的,”董貝先生稍稍轉過頭來,對那位與托克斯小姐一道哭哭啼啼的夫人説道。
“請通知僕人們,不必再去找了。帶消息來的這位男孩子是我們公司裏的年輕人蓋伊。我的女兒是怎麼找到的,先生?我知道她是怎麼丟失的。”這時他威嚴地看着理查茲。“但她是怎麼找到的?是誰找到她的?”
“唔,我相信是-我找到董貝小姐的,先生,”沃爾特謙虛地説道,“至少我不知道我能自稱有確實找到她的功勞,先生,但是我成了一個幸運的工具——”
“先生,”董貝先生打斷他説道;他懷着本能的厭惡的情緒注視着這位男孩子由於參與這一事件而明顯流露出來的驕傲與喜悦的神色,“您剛才説您不是確實找到我的女兒,又説您成了一個幸運的工具,您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請説得清楚和有條理些。”
沃爾特無法説得有條理,但他在沒有緩過氣來的狀態下,儘量把話説得使人明白易懂,於是他敍述了他為什麼一個人到這裏來的經過。
“你聽見了沒有,女孩子?”董貝先生嚴厲地對黑眼睛説道,“帶上必需的東西,立刻跟這位年輕人去把弗洛倫斯小姐接回家。蓋伊,明天早上我會獎賞您。”
“啊,謝謝您,先生,”沃爾特説道。“您很客氣。可是説實在的,我並沒有想過得什麼獎賞,先生。”
“您是個孩子,”董貝先生突然地、幾乎是兇猛地説道,“您想什麼,或愛想什麼,沒有什麼重要意義。您做了件好事,先生。別把它糟蹋了。路易莎,請給孩子喝點兒酒。”
沃爾特-蓋伊在奇剋夫人的帶領下離開房間的時候,董貝先生用很不高興的眼光跟隨着他。當他與蘇珊-尼珀一起乘馬車回到他舅舅家裏去的時候,董貝先生心上的眼睛也許同樣會毫無好感地跟隨着他。
他們到家時,看到弗洛倫斯由於睡了一覺,精神大為舒爽;她已經吃過了晚飯,而且跟所羅門-吉爾斯已比先前熟多了;她對他完全信任,並且自由自在地與他相處。黑眼睛先前哭得很厲害,現在可以稱為紅眼睛了;她沉默寡言,垂頭喪氣;這時把弗洛倫斯抱在懷裏,沒有説一句生氣或責罵的話,並把這次會見弄得十分歇斯底里。然後她把客廳暫時改變為化妝室,十分細心地給弗洛倫斯穿上合適的衣服,並很快地把她領了出來;除了天生的缺陷使她不夠格外,這時她在其他方面完全像是一位董貝家裏的人了。
“再見!”弗洛倫斯跑到所羅門跟前,説道,“您待我真好。”
老所爾非常高興,像祖父一樣吻着她。
“再見,沃爾特!再見!”弗洛倫斯説道。
“再見!”沃爾特向她伸出雙手,説道。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弗洛倫斯繼續説道。“是的,我確實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再見,沃爾特!”
女孩子懷着天真的感激的心情向他仰起面孔。沃爾特低下臉,然後又抬起來,滿臉漲得通紅,火辣辣地發燒,一邊害羞地看着所爾舅舅。
“沃爾特在哪裏?”“晚安,沃爾特!”“再見,沃爾特!”
“再握一次手,沃爾特!”弗洛倫斯和她的小保姆被關進一輛轎式馬車裏以後,依舊還可以聽得見她的這些喊聲。當馬車終於出發的時候,沃爾特站在門階上快活地向着她揮動的手絹答禮,這時他身後的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正像他本人一樣,專心致志地望着那一輛馬車;其他所有來來往往的馬車全都被排除在他的視線之外了。
馬車又適時地到達董貝先生的公館;在圖書室裏又響起七嘴八舌的一片聲音。他們又囑咐馬車再等一下——“是準備給理查茲大嫂乘的,”當蘇珊與弗洛倫斯走過去的時候,與這位小保姆共事的一位女僕不祥地低聲説道。
丟失了的女孩子進來時引起了一點鬨動,不過並不大。過去從來不曾找過她的董貝先生在她額上吻了一次,告誡她今後再也不要跟不忠的僕人們離家出走或到什麼地方去遊逛了。奇剋夫人本在悲嘆人性敗壞,甚至在被慈善的磨工召喚到品德高尚的道路上去的時候也未能挽救過來,這時她停下來,以比接待一位真正的董貝家裏的人稍遜一籌的歡迎禮節接待了弗洛倫斯。托克斯小姐按照她面前的兩個典範調節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只有理查茲,罪人理查茲一個人以斷斷續續、互不連貫的話語,傾吐了自己表示歡迎的衷情,並向那位迷失了道路的小女孩彎下身去,彷彿她真正地愛她。
“啊,理查茲!”奇剋夫人嘆了一口氣,説道。“如果您對您撫養的孩子曾及時地顯示出某些適當的感情的話,那麼您本會使那些希望對她們的同胞懷有好感的人們感到更為滿意的;對於您來説,也會更為得當。現在這孩子眼看着就要被過早地剝奪了天然的滋養品了!”
“被切斷了一個共同的源泉!”托克斯小姐哭泣着低聲説道。
“如果是我處在忘恩負義的地位的話,”奇剋夫人一本正經地説道,“如果我能代替您發表感想的話,那麼,理查茲,我就會覺得,彷彿慈善的磨工的制服會摧殘我的孩子,他所受的教育會使他窒息的。”
就這件事情本身來説,實際上——不過奇剋夫人不知道就是了——他幾乎已經被那件制服摧殘了;至於他所受的教育,那麼它的報應也可以説是來得很及時,因為那是暴風雨般的毆打與接連不斷的哭泣。
“路易莎!”董貝先生説道。“沒有必要再説這些話,這位女人已經被解僱了,工資也支付了。你就離開這個屋子,理查茲,因為你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董貝先生把這四個字強調地重複了一遍,説道,“帶到了窮鄉僻壤和令人一想起來都會毛骨悚然的社會中去。至於今天上午弗洛倫斯小姐遭遇到的不幸事故,從某種重要的意義上説,這倒是個值得高興和幸運的情況,因為若不是發生這件事,我就決不會知道——而且是從你們自己的嘴中知道——,你們犯了什麼樣的罪。我想,路易莎,另一位保姆,年輕的那一位,”這時尼珀姑娘大聲哭泣着,“由於年齡要小得多,而且一定受了保羅奶媽的影響,所以可以繼續留用。勞駕你吩咐,把這位女人的馬車錢付了,付到”——董貝先生停住,畏縮地説道,“付到斯塔格斯花園。”
波利向門口走去,弗洛倫斯拉住她的衣服,極為悲慘可憐地哭着要她別走。看到這個他不能不承認的親生骨肉難捨難分地依戀着這位出身低微的異鄉女人,而他就坐在旁邊,這是插進這位傲慢的父親心中的一把匕首,是射進他腦子中的一支箭。這倒並不是由於他關心他的女兒轉向誰或從誰那裏轉開。當他想到他的兒子會怎麼做的時候,他心中頓時感到了劇烈的痛苦。
不管怎麼樣,反正他的兒子那天夜裏拼命地大哭。老實説,可憐的保羅跟像他這樣年齡的其他兒子們相比更有理由傷心落淚,因為他已失去第二個母親了——就他所知道的來説,這是他的第一個母親——;這次起因於一次意外事故的打擊,跟那次曾在他的生命的開端籠罩上黑暗的天然的苦難同樣突如其來地降臨。在同樣的打擊下,她的姐姐也失去了一位善良的、真誠的朋友;她很哀傷地哭着,一直哭到睡去為止。但這是離開本題的事情了,讓我們不要為它浪費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