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董貝父子公司的營業所位於倫敦城的轄區之內,鮑教堂①的鐘所發出的響亮聲音在沒有被街道的喧囂淹沒時,在這裏是可以聽得見的,但在鄰近某些地方仍然可以看得見英勇冒險、情節離奇的傳説的遺蹟。高格和馬高格②的尊嚴神態,在十分鐘步行的距離之內就可以看見;倫敦皇家交易所就在近旁;英格蘭銀行是它最宏偉的近鄰,它地下的保險庫中,“在下面的空瓶子中間③”,裝滿了金銀。在街道拐角上矗立着富有的東印度公司④,它使人接連不斷地聯想起貴重的織物、寶石、老虎、象、象轎⑤、水煙筒、雨傘、棕櫚樹、四人或六人抬的大轎,還有那皮膚褐色、坐在地毯上的豪華的王子們,他們的便鞋前端是高高翹起的。在鄰近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畫着張滿風帆、飛速駛向世界各地的船舶的圖畫,也可以看到旅行用品倉庫,它們可以在半小時之內把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所需要的旅行用品裝備齊全;還可以看到在航海儀器製造商人的店門外有一些小小的、木製的海軍軍官候補生,穿着陳舊過時的海軍制服,永遠在監視着出租馬車——
①鮑教堂(BowChurch):位於倫敦市中心;它的鐘聲所及之處,就是倫敦市的市區。
②高格和馬高格(GogandMagog):是倫敦市政廳門前的兩個木雕巨像;相傳馬格是過去的君王,馬高格是另一位傳説中的英雄。
③這是古老的祝酒詞中的話語。
④東印度公司(EastIndiaHouse):存在於1600年至1858年的英國貿易公司。公司長期壟斷了對印度的貿易,並操縱了這個國家最重要的管理職能。
⑤象轎:馱在象背上可供數人乘坐的涼亭狀座位。
有些海軍軍官候補生的模擬像我們可以不客氣地稱為最像木頭那樣死板的,它們以一種使人極難以忍受的謙恭有禮的神氣,伸出右腿,矗立在人行道上;它們的鞋釦和帶翻領的背心的式樣是人們的理智最難以接受的;它們還拿了一件儀器,放在右眼附近,那儀器的大小十分不合比例,使人看了極為不快。在這些模擬像當中,有一個模擬像的唯一的主人與所有者,也就是説那個海軍軍官候補生的唯一的主人與所有者(他以他而感到自豪),是一位上了年紀、帶威爾士假髮的、有身份的先生;他支付房租、税金和應付費用的時間比許多有血有肉、完全長大成人的海軍軍官候補生的年齡還長;在英國海軍中,年富力強的海軍軍官候補生是並不缺少的。
這位老先生的存貨包括精密計時錶、晴雨表、望遠鏡、羅盤、航海圖、地圖、六分儀、象限儀,以及用於確定船舶航線、進行船舶計算、研究船舶所在地的各種儀器的樣品。在他的抽屜中和架子上存放着銅製的與玻璃制的物品;除了那些具有初步知識的人以外,誰也不能找出它們的頂部,或猜出它們的使用方法,或在看過它們之後,在沒有幫助的情況下,能放回到它們桃花心木製的老窩裏去。每一件東西都被塞進最緊湊的箱子中,裝到最狹窄的角落裏,後面用最不得當的軟墊防護着,並用螺絲擰緊到最尖鋭的角中,以防止它那像哲學家般的沉着鎮靜被海洋的滾滾波濤所擾亂。在所有的情況下都採取了這種不同尋常的預防措施,以便節省地方,把東西擺得緊湊。一切都適合於實際航行的要求,都用軟墊防護,並都緊緊擰進每個箱子中(不論它們像有些箱子那樣,是普通的四角形箱子,還是像另一些箱子那樣,有些像三角帽、有些像海星的東西,或者是那些與其他箱子比較起來比較温柔和不大的箱子);因此,在這種總的氣氛的影響下,這個店鋪本身似乎幾乎都要變成一個温暖舒適、適於航海的、船舶形狀的商店了,在突然下水的情況下,所缺少的只是足夠行船的水面,能使它安全行駛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荒島上去。
這位對他的小海軍軍官候補生感到自豪的船舶儀器製造商的家庭生活中的許多細小情節,也加深和突出這樣一種幻覺。他的熟人主要是船具商之類的人,所以他在餐桌上經常擺放着許多真正在船上吃的餅乾。餐桌上也經常有肉乾和舌幹,散發出繩子麻線的氣味;酸菜是用很大的批發的罈子端到餐桌上來的,罈子上貼着印有“經銷船上各種食品”字樣的標籤;烈酒是用沒有瓶頸的方瓶子端上的。牆上掛着的畫框中是描繪船舶的老版畫,船舶上的字母是指明各種秘密的;盤子上畫着在前進中的韃靼快速帆船;壁爐架上裝飾着奇異的貝殼、海藻和苔蘚;裝有護壁板的小後客廳,像船艙一樣,光線是從天窗中射進來的。
他像小商船的船長一樣,和他的外甥沃爾特住在這裏,沒有別的人。沃爾特是一位十四歲的男孩子,他那副神態活像是一位海軍軍官候補生,這也進一步加深了上述總的印象。但事情到這裏也就完結了,因為所羅門-吉爾斯本人(人們通常更喜歡管他叫老所爾),根本沒有一位航海人員的外貌。他那威爾士假髮自然不消説了,那是威爾士假髮中最普通、最難梳理的,他帶上它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海盜。從其他方面來看,他是個慢條斯理,講話平平靜靜,並喜愛思考的老人;他的眼睛紅紅的,彷彿是穿過迷霧看着您的小太陽;他的神態像是剛剛被喚醒的樣子,如果他通過店中每一架光學儀器連續凝視三、四天之後,突然重新回到周圍的世界上,發現它一片綠色的話,那麼他就可能呈現出這樣的神態。他的外表中唯一可以看到的變化是,他原來全身上下穿着一套咖啡色的服裝,裁剪得寬鬆肥大,上面裝飾着發亮的扣子,現在則仍舊穿着那同樣咖啡色的上衣,但褲子卻換成顏色較淡的本色布做的了。他襯衫的褶邊整整齊齊;前額上架着一副最上等的眼鏡;褲上的表袋中裝着一隻很大的精密計時錶,他寧肯相信倫敦城裏所有的鐘表,甚至太陽都共同密謀來跟它作對,也決不會對他這個寶貴的財產產生懷疑。他現在就像過去一樣,年復一年地這樣待在這個小小的海軍軍官候補生身後的店鋪中和客廳裏;每天夜裏他定時爬上遠離其他房客的一個淒涼的頂樓中去睡覺,當安安逸逸住在下面的英國的先生們很少想到,或根本沒有想到天氣怎樣的時候,這頂樓上卻常常颳大風。
讀者與所羅門-吉爾斯認識是在一個秋天下午的五點半鐘。所羅門-吉爾斯那時正在看他那隻完美無缺的精密計時錶,看看是什麼時候了。城市照常每天一次向外疏散人羣,已經進行了一個小時或更長久一些;人的浪潮仍然向西滾滾流動着。就像吉爾斯先生所説的,“街上的人已經稀少得多了。”今天晚上好像要下雨。店鋪裏所有的晴雨表都呈現出垂頭喪氣的神態。雨滴已經在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的三角帽上閃耀着亮光。
“不知道沃爾特在哪裏!”吉爾斯把精密計時錶重新小心地藏好以後,説道,“晚飯已經準備好半個小時了,可是卻不見沃爾特!”
吉爾斯先生在櫃枱後面的凳子上轉過身子,通過櫥窗中的儀器往外看,看看他的外甥是不是正在穿越馬路。沒有。他沒有在那些擺動的雨傘中間。他也決不是那個戴油布帽子、賣報的男孩子,那男孩子正沿着外面的銅牌慢吞吞地走過去,並且用食指把自己的姓名寫在吉爾斯先生的姓名上面。
“如果我不知道,他太愛我了,不會逃跑,也不會違反我的意願,自己跑到船上去的話,那麼我真要開始坐立不安了,”吉爾斯先生用指關節輕輕敲打着兩、三個晴雨表。“我真會的!全都在很低的度數①,啊!濕氣真大!唔,是需要下雨了。”——
①原文為AllintheDowns,吉爾斯這樣説是指晴雨表中的度數很低,但這又是英國劇作家和詩人約翰-蓋伊(JohnGay,1685-1732年)著名敍事詩《温存的威廉和黑眼睛的蘇珊告別》(SweetWiliam’sFarewelltoBlack-eyedSusan)中開頭的詩句,意為“船隊全都在唐斯”。唐斯(theDowns)是英法之間多佛海峽的一部分,為船舶停泊處。狄更斯採用這種文字表現方法,是為了使讀者感到幽默有趣。
“我覺得,”吉爾斯先生把一個羅盤匣子玻璃頂上的灰塵吹去,説道,“孩子總是喜歡跑到後客廳裏去,你畢竟不能比他更直接更準確地指向後客廳。後客廳的方向是不能更正確的了。正北,不向其他方向偏離二十分之一度!”
“喂,所爾舅舅!”
“喂,我的孩子!”儀器製造商輕快地轉過身去,喊道,“啊,你回來了,是嗎?”
這是個興致勃勃、快快活活的男孩子,由於冒雨回家來,顯得十分精神;他的臉白嫩、漂亮,眼睛明亮,頭髮捲曲。
“唔,舅舅,我不在,你整天是怎麼過的?晚飯好了嗎?
我餓極了。”
“説到這一天怎麼過嘛,”所羅門和顏悦色地説道,“如果像你這樣一條小狗不在,我不能過得比你在的時候好得多,那就怪了。説到晚飯好了沒有嘛,它已經準備好半個鐘頭了,正在等着你呢。説到餓嘛,-我也一樣!”
“那麼來吧,舅舅!”孩子喊道,“海軍上將萬歲!”
“去你的海軍上將!”所羅門-吉爾斯回答道。“你是想説市長先生吧。”
“不,我不是想説他!”孩子喊道。“海軍上將萬歲!海軍上將萬歲!前——進!”
這道命令一下,威爾士假髮和它的佩戴者就立刻毫無抵抗地被帶領到後客廳去,就好像走在由五百人組成的攻入敵船的隊伍的最前面似的;然後所爾舅舅和他的外甥很快就開始吃起煎箬鰨魚來;旁邊擺着的牛排是他們的下一道菜。
“永遠是市長,沃利,”所羅門説道,“不要再提海軍上將了。市長就是-你-的海軍上將。”
“哦,難道是這樣嗎?”孩子搖搖頭,説道,“唔,捧劍侍從也比市長強些。捧劍侍從有時還能抽出-他-們的劍來。”
“儘管他費盡力氣,但還是顯出一副愚蠢的樣子,”舅舅回答道。“聽我説,沃利,聽我説。看那壁爐架。”
“哎呀,誰把我的銀盃子掛在釘子上了?”孩子高聲喊道。
“我掛的,”他的舅舅説道。“現在不用這種有柄的大杯子了。從今天起我們必須用玻璃杯喝了,沃爾特。我們是做生意的人。我們屬於倫敦市。從今天早上起,我們開始過新的生活了。”
“好吧,舅舅,”孩子説道,“只要我能為你祝福就行,我可以用任何你喜歡的東西來喝。現在,所爾舅舅。為你的健康乾杯!我還要為——”
“為市長歡呼。”老人打斷他的話。
“為市長,為名譽郡長,為市參議會,為同業工會會員歡呼!”孩子説道,“祝他們萬歲!”
舅舅十分滿意地點點頭。“現在,”他説道,“讓我來聽你談談公司的什麼事情吧。”
“啊!公司的事情沒有什麼好談的,舅舅,”孩子使用着刀和叉,説道,“那裏有好多非常陰暗的辦公室;在我坐的那個房間裏,有一個很高的火爐圍欄,一個鐵的保險櫃,一些關於即將啓航的商船公告,一個日曆,幾張寫字枱和凳子,一個墨水瓶,幾本書,幾個箱子,還有好多蜘蛛網,其中有一個正好在我的頭頂,裏面有一隻乾癟的青蠅,看上去掛在那裏已經好久了。”
“沒有別的了嗎?”舅舅問道。
“是的,沒有別的了,不過還有一隻舊的鳥籠子,我不知道它怎麼到那裏去的!還有一個煤桶。”
“難道就沒有銀行存摺、支票簿、證券或者其他象徵着每天滾滾湧進來的財富之類的東西嗎?”老所爾説道,一邊通過那永遠好像籠罩在他的四周的迷霧,渴望瞭解似地望着他的外甥,並故意討好地強調那些詞兒。
“啊是的,我想那會有好多,”他的外甥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不過所有那些東西都是在卡克先生的房間裏,或者在莫芬先生的房間裏,或者在董貝先生的房間裏。”
“董貝先生今天在那裏嗎?”舅舅問道。
“啊是的。整天進進出出。”
“我想他沒有注意到你吧。”
“不,他注意到了。他走到我的坐位跟前——我真但願他不那麼嚴肅,不那麼生硬呆板,舅舅——,説,‘哦!您就是船舶儀器製造商吉爾斯先生的兒子吧。’我説,‘他的外甥,先生。’他説,‘我是説外甥,孩子。’但是,舅舅,我可以發誓,他確實是説兒子。”
“我想是你弄錯了,這不要緊。”
“是的,這不要緊,但是我想,他不用那麼嚴厲。雖然他確實是説兒子,但這話倒不含有什麼惡意。然後他告訴我,你曾經對他説到我,因此他就在公司裏給我找了個工作;他希望我勤勤懇懇工作,按時上班下班,然後他就走開了。我覺得他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我想,你的意思是想説,”儀器製造商説道,“你好像不很喜歡他吧?”
“唔,舅舅,”孩子大笑着回答道,“也許是的。我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所羅門吃完晚飯的時候,神情比剛才沉着一些;他不時向孩子快活的臉看一眼。當晚餐已經結束,桌布已經撤走(這頓飯菜是從鄰近的小餐館裏取來的)以後,他點亮了一支蠟燭,下樓走到一個小地窖裏;他的外甥則站在生了黴的樓梯上,孝順地拿着蠟燭照他;他這裏那裏摸索了一番之後,不久就拿着一個樣子很古老並積滿了灰塵的瓶子回來了。
“哎呀,所爾舅舅!”孩子説道,“你想幹什麼?那是珍貴的馬德拉白葡萄酒①呀!那裏只剩下一瓶了。”——
①馬德拉(Madeira)是在非洲西北部大西洋中的一個島,所產的葡萄酒很有名。
所爾舅舅點點頭,表示他很清楚他想幹什麼。在一片肅靜中,他拔出軟木塞,倒滿了兩隻玻璃杯,然後把酒瓶和第三隻乾淨的空玻璃杯放在桌子上。
“沃利,”他説道,“當你交了好運的時候,當你成為一個取得成功、受人尊敬、生活幸福的人的時候,當你今天在生活中已經邁出的第一步將把你引向一條康莊大道上去的時候——我向上天祈禱,它會把你引向那裏去的——,你將喝另外那瓶酒,我的孩子。為我對你的愛乾杯!”
老所爾周圍籠罩着的迷霧,有些似乎已經跑到他的喉嚨裏去了,因為他講話的聲音乾啞了。當他和外甥碰杯時,他的手也哆嗦了。但是當他把酒杯一舉到唇邊的時候,他卻像堂堂男子漢一樣,一口喝光,然後咂咂嘴。
“親愛的舅舅,”孩子眼中含着淚水,但卻故意裝出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樣子,説道,“為了感謝你對我所表示的恩情,等等,等等,我現在建議為所羅門-吉爾斯先生歡呼三乘三次再加一次。萬歲!舅舅,當我們一起喝那最後一瓶酒的時候,你再來回敬我的這次祝酒,好嗎?”
他們又碰了杯;沃爾特杯子裏還剩着酒,他啜了一口,儘可能裝出一副很有鑑別力的神氣,把杯子舉到眼睛前面。
他的舅舅坐在那裏默默地看了他一些時候。當他們的眼光最終相遇時,他立刻開始把他腦子裏思考的問題大聲地繼續説下去,彷彿他一直在説話似的。
“你知道,沃爾特,”他説道,“老實説,經營這個生意對我來説,是一種習慣。我在這個習慣中已經陷得很深,如果我拋棄了它的話,那麼我就難以活下去。可是現在沒有生意呀,沒有生意。當穿那種制服的時候,”他指着小海軍軍官候補生説道,“確實,那時候是可以發財的,我也真的發了財。可是競爭呀,競爭呀——新發明呀,新發明呀,——改變呀,改變呀,——這世界已經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了。我不知道我自己現在在哪裏,更不知道我的顧客現在在哪裏。”
“別去想那些事情,舅舅!”
“舉個例子來説吧,你從佩克姆①寄宿學校②回家以後,已有十天了,”所羅門説道,“在這十天中,我記得只有一個人到這店裏來過”——
①佩克姆(Peckham):倫敦郊區的地方。
②原文為weeklyboardingschool,是指一個星期寄宿六天的學校。
“兩個人,舅舅。你不記得了嗎?不有個男子到這裏來請求把一鎊換成零錢——”
“就是那個人,”所羅門説道。
“怎麼,舅勇!有一位女人到這裏來問到邁爾-恩德收税柵的路怎麼走法,難道你認為她就不是人嗎?”
“噢!不錯,”所羅門説道,“我把她給忘了。總共兩個人。”
“當然,他們什麼也沒有買,”孩子喊道。
“是的,他們什麼也沒有買,”所羅門平靜地説道。
“他們也不想買什麼東西,”孩子喊道。
“是的。如果他們想買的話,那麼他們會到別的店鋪裏去買的,”所羅門用同樣的聲調説道。
“不過他們是兩個人呀,舅舅,”孩子喊道,彷彿那是個很大的勝利似的。“你剛才卻説只有一個人。”
“唔,沃利,”老人在短時間的沉默之後繼續説道,“我們不像到魯濱孫-克魯索①荒島上去的野人那樣,不能靠一位請求把一鎊換成零錢的男子和一位問到邁爾-恩德收税柵的路怎麼走法的女人來生活。我剛才説過,這世界已經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不責怪它;但我不再瞭解它了。商人和過去的不一樣了;徒弟和過去的不一樣了;商業和過去的不一樣了,商品和過去的不一樣了。我的存貨八分之七都是老式的。我們這條街和我記得的過去的那一條街已經不一樣了;我是這條街上一個老式的店鋪中的一位老式的人。我已經落在時間的後面了,我太老了,不能再趕上它了。甚至它在前面很遠的地方所發出的聲音也把我搞糊塗了。”——
①魯濱孫-克魯索(RobinsonCrusoe):是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DanielDefoe,1660-1731年)所著小説《魯濱孫漂流記》中的主人翁,他在一個杳無人煙的荒島上度過了二十八年。
沃爾特想要講話,但是他的舅舅舉起了手。
“因此,沃利——因此,我渴望讓你儘早到這個忙忙碌碌的世界裏去,儘早走上這個世界的道路。我只是這個商店的一個幽靈——它的實體很久以前就已消亡了。當我死了的時候,它的幽靈就被埋葬了。很明顯,那時候我將沒有什麼遺產留給你,因此我想,為了你的利益,最好利用我通過長期的習慣所保留下來的幾乎唯一還存在的一丁點兒老關係。有些人認為我是富有的。為了你的緣故,我但願他們是對的。可是不論我在死後會留下什麼,也不論我能給你什麼,你在董貝這樣的公司裏工作,就有可能好好地使用它,充分地利用它。我親愛的孩子,做一個勤勉的人,設法喜愛你的事業吧,為了過長久的獨立的生活而工作,併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吧!”
“我將盡量去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不辜負你對我的深情厚意,舅舅。我確實將會這樣去做的,”孩子懇切地説道。
“我知道這一點,”所羅門説道,“我相信這一點,”他更加津津有味地喝着第二杯馬德拉陳酒。“至於海洋,”他繼續説道,“它在想象中是很好的,沃利,但實際上卻並不是那樣,根本不是那樣的。你想到海洋,把它跟所有這些熟悉的東西聯繫起來,這是很自然的;但實際上它並不是那樣的,它並不是那樣的。”
可是所羅門-吉爾斯在談到海洋的時候,卻露出內心暗暗欣喜的神態,搓着手,並且懷着難以形容的躊躇滿志的心情看着周圍的航海物品。
“例如,想一想這葡萄酒吧,”老所爾説道,“我不知道它有多少次被運到東印度羣島,然後又運回來,有一次還周遊了全世界。想一想那漆黑的夜,那怒吼的風和那滾滾的波濤吧!”
“想一想那雷,那閃電,那雨,那冰雹和那狂風暴雨吧!”
孩子説道。
“毫無疑問,”所羅門説道,“這葡萄酒曾經經歷了這一切。想一想那船板和桅杆彎曲變形,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聲吧,想一想那大風穿過纜繩和索具發出的長嘯和怒號吧!”
“想一想當船在瘋狂似地左右搖晃、前後顛簸的時候,船員們卻往桅杆高處攀登,相互競爭誰先爬到帆桁上去卷收結冰的船帆吧!”他的外甥喊道。
“一點不錯,”所羅門説道,“裝着這酒的舊桶經受了這一切。唉!當‘嫵媚的薩利’號沉沒在——”
“波羅的海①,在深更半夜的時候,12點25分鐘,這時船長衣袋裏的錶停止走了;他躺在大桅杆附近旁死去了,那是在1749年2月24日!”沃爾特十分興奮地喊道——
①波羅的海(BaltieSea):歐洲北部的內海。
“完全正確!那時候船上有五百桶這樣的葡萄酒;當船開始往下沉沒的時候,除了一位大副、一位海軍上尉、兩名船員和一位女士乘着一條漏水的小船離開了以外,船上所有其他的船員都去把酒桶敲破,喝得酩酊大醉,並在醉中死去,一邊還唱着英國的愛國國歌,最後同聲發出了可怕的一聲尖叫。”
“但是舅勇,當‘喬治第二’號在1971年3月4日黎明前兩小時在可怕的大風中向康沃爾①岸急駛的時候,船上有近二百匹馬;在大風開始刮起來的時候,這些馬在下面的底艙中掙脱了繮繩,來回狂奔,相互踩死;它們發出了十分嘈雜的聲音,併發出了像人一樣的叫聲,船員們都以為船上充滿了鬼怪,甚至那些最勇敢的人也六神無主,張惶失措,絕望地從船上跳入水中,最後只剩下兩個人還活下來,向人們敍説這段經歷。”
“而當,”老所爾説道,“當‘波利菲默斯’號——”
“這艘私人的西印度商船,載重量三百五十噸,船長是德普特福德人約翰-布朗。船主是威格斯公司,”沃爾特喊道。
“就是這艘船,”所爾説道,“當它乘着順風,從牙買加②港開出四天以後,在夜間着火了……”——
①康沃爾(Cornwall):英國西南部的半島。
②牙買加(Jamaica):位於加勒比海北部,鄰近古巴和海地,是加勒比海的第三大島。
“船上有兩兄弟,”他的外甥打斷他,説得很快,聲音很大,“只有一條沒有漏水的小船,但是裝不下他們兩人,兄弟兩人誰也不同意到小船裏去,後來哥哥抱着弟弟的腰,把他拋了進去。弟弟從小船中站起來喊道,‘親愛的愛德華,想一想你在家中的未婚妻吧。我只是個孩子,家裏沒有人在等待我。跳到我這裏來吧!’然後他自己就跳進海里去了!”
孩子對他們講的事情真誠地感到激動,已經從坐位上站起來;他那閃閃發光的眼睛和發紅的臉似乎在向老所爾提醒,他已經忘記了一些什麼事情,或者提醒他,他四周的迷霧到現在已經消散了。雖然片刻之前他顯然還打算講一些奇聞軼事,但現在他已不再繼續講它們了。他短短地乾咳了一聲,説,“唔,我們換個話題吧。”
事實是,由於這位心地純樸的舅舅本人暗中嚮往一切奇異和冒險的事蹟——就他的職業來説,他和這類事蹟也可説有幾分遠親的關係——,他已經在他外甥的心中大大激起了同樣嚮往的心情;一直來為誘導孩子不要從事冒險生涯所説的一切,通常總是激勵了他對它的興趣,這樣的結果是無法解釋的。情況總是這樣,不會改變。為了勸告孩子們留在陸地上而寫作的書本或講述的故事,照例總是誘惑和吸引他們到海洋上去。似乎從來沒有過相反的情形。
可是這時候來了一位先生,使這小小的聚會增加了一個人。他穿着一件寬闊的藍外衣,在右腕下面有一個鈎子,而不是一隻手;他的眉毛又黑又濃,左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手杖,手杖上有好多節,就像他鼻子上有好多疙瘩一樣。他的脖子上寬鬆地繫着一條黑色的綢圍巾;襯衫領子很大,質地粗劣,看上去就像一面小船帆一樣。顯然,他就是那隻空酒杯所等待的人。他也顯然知道這一點;因為他脱去粗糙的外套,並把帽子掛在門後一個特別的木釘上以後,就把一張椅子移到那隻空杯子旁邊,面對着它坐下來。他的帽子是一頂上了光①的硬帽子,有憐憫心的人一看到它就會頭疼;它在他的前額上留下了一道紅圈,彷彿他一直戴着一個緊窄的盆子似的。他曾經是一位領港員,或一位小商船的船長,或一位私掠船船長,或這三種人都是。他那外貌確實像一位老海員——
①指上了釉,擦亮了的。
他的臉是褐色的,結實的,十分引人注目;當他和舅甥兩人握手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了喜色;但他似乎生性是一位言辭簡潔的人,只是説道:
“事情怎麼樣?”
“一切都好,”吉爾斯把酒瓶推到他那邊,説道。
他拿起酒瓶,細細地看了一下,聞了一下,然後露出異乎尋常的表情,説道:
“是-它嗎?”
“是-它,”儀器製造商回答道。
在這之後,他一邊往杯子裏倒酒,一邊吹口哨,似乎在想,他們真正在歡慶節日呢。
“沃爾!”他用鈎子梳理了一下稀疏的頭髮,然後指着儀器製造商,説道,“看着他!愛他!尊敬他!並服從他!翻一下你的《教義問答》,把這一段話找到①,找到的時候把書頁折一下。祝你成功,我的孩子!”——
①“愛他!尊敬他!並服從他!”,這實際上是在婚禮儀式上説的話,並不是《教義問答》中的話。船長記錯了。
他對這段語錄和他的引用都十分滿意,因此情不自禁地低聲重複説着這段話,並説他在這四十年中已把它們忘記了。
“不過,吉爾斯,在我一生中還不曾發生過我不知道到哪裏去找到我所需要的兩、三個字的,”他説道,“因此,我不像有些人那樣愛講廢話。”
這個意見也許提醒他,他最好像年輕的諾瓦爾①的父親一樣,“增加他的儲存”,使他的知識更豐富一些。不管怎麼樣,他沉默下來,而且保持着沉默,直到老所爾離開餐桌到店鋪裏去點燈的時候,他才轉向沃爾特,沒有開場白,就説道:——
①諾瓦爾(Norval):蘇格蘭戲劇家瓊-霍姆(JoneHom,1722-1808年)所寫悲劇《道格拉斯》(Douglas)中的主人翁;該悲劇的主題取自蘇格蘭的敍事詩。
“我想如果他試一試的話,他能做出一隻鍾。”
“我對這不會奇怪,卡特爾船長,”孩子回答道。
“這隻鍾還能走!”船長用鈎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像一種蛇一樣的線條,“我的天主,那種怎麼會走哪!”
在一兩秒鐘的時間內,他似乎完全出神地在思考着這隻理想的鐘走動的快慢,並坐在那裏看着孩子,彷彿他的臉是針盤似的。
“可是他腦子裏裝滿了科學,”他用鈎子指着那些存貨,説道,“往這裏看一看吧!這裏是這些東西的集合:泥土、空氣或水。這裏全都有了。只要説一下你準備到哪裏去就行了。你想乘汽球到天上去嗎?那你就到那裏了!你想乘潛水艇到水底下去嗎?那你就到那裏了!你是不是想把北極星放到天平上去稱一稱?他會給你辦到。”
從這些話中可以看出,卡特爾船長對這些儀器的存貨懷着深深的敬意;也可以看出,他對買賣這些儀器與發明這些儀器之間的區別沒有什麼理解或完全不理解。
“啊!”他嘆了一口氣,説道,“懂得它們是一件好事,可是不懂得它們也是一件好事。我真不知道哪一件更好一些。坐在這裏,覺得你可能被稱,被計量,被放大,被通電,被給以極性,被傷害,但卻不知道是怎樣做到這些的,這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除了這奇妙的馬德拉葡萄酒加上這令人高興的時刻(他需要利用這時刻來提高和發展沃爾特的智力)之外,沒有什麼能打開他的話匣子,使他發表出這番精彩的言論。他自己似乎也感到很驚奇,這馬德拉酒用這樣一種方式使他看到了這十年來每逢星期天他在這客廳裏吃晚飯時所享有的默默的喜悦的源泉。然後他變得憂傷,也更為慎重,就沉思着,默默無言。
“聽着!”他所欽佩的對象回來了,喊道,“在你喝摻水的烈酒之前,內德,我們必須把這一瓶喝光。”
“做好準備!①”內德把他的酒杯倒滿,説道,“給這孩子再倒一些。”——
①做好準備(standby):船長命令船員們準備拋錨或準備執行其他任務時的用語。卡特爾船長時常講這句話。
“不要了,謝謝你,舅舅!”
“不,不,”所爾説道,“再喝一點兒。我們得把這一瓶喝光,為公司乾杯,內德——為沃爾特的公司乾杯。是呀,有朝一日這個公司也可能將部分地屬於他的呢。誰知道呢?理查德-惠廷頓①爵士不是娶了他主人的女兒嗎?”——
①這本小説中多次提到英國民間故事中的主人翁理查德-惠廷頓(RichardWhittington)。根據這個民間傳説,500多年前,可憐的孤兒迪克(即理查德-惠廷頓)從農村到倫敦去碰運氣,後來被善良的富商菲茨沃德收留,在他家中做工。迪克受不了廚娘的虐待,在一個萬聖節的早上從家中逃出去。當他來到海蓋特,在路邊坐下來,不知該走哪條路的時候,突然在寧靜的早晨的空氣中傳來了鮑教堂的鐘聲,彷彿對他説:“回去吧,惠廷頓,您是一個好公民。回去吧,惠廷頓,倫敦的市長!”鐘聲一遍又一遍地説着同樣的話。於是他站起來轉身順原路回到主人家中,沒有被人發現。北非有一個國家巴巴里耗子橫行,國王由於從富商的商船中得到迪克送去出賣的小貓,制服了鼠害,就用貴重的寶石來換小貓,於是迪克發了大財。他和主人的女兒艾麗斯極為相愛,後來結了婚。此後不久,理查德-惠廷頓爵士三次出任倫敦市長。
“回去吧,惠廷頓,倫敦的市長,!當你老了的時候,你將永遠也不會再離開它了,”船長打斷他的話,説道,“沃爾,翻一翻書本,我的孩子。”
“只不過董貝先生沒有女兒,”所爾開始説道。
“不,不,他有,舅舅,”孩子紅着臉,大笑着説道。
“他有嗎?”老人喊道。“不錯,我想他也有女兒。”
“啊,我知道他有,”孩子説道。“公司裏有些人今天還在辦公室裏談起這些事。舅舅,卡特爾船長,”他壓低了聲音,“他們説他不喜歡她,不關心她,讓她跟僕人住在一起;他的心思完全往一個地方想,就是要讓他的兒子擔任公司的合夥人;所以雖然他的兒子現在還只不過是個嬰孩,可是他現在卻要求公司的帳目比過去結得更勤一些,帳本比過去記得更細一些,甚至還有人看見他(他自以為沒有被人看見)在碼頭上散步,一邊望着他的商船和貨物以及其他這一類東西,彷彿他看到他和他兒子將要共同佔有這一切,於是就感到興高采烈了。這是他們所説的。我當然什麼也不知道。”
“你看,他已經瞭解了她的一切,”儀器製造商説道。
“胡説,舅舅,”孩子仍舊紅着臉,大笑着,孩子氣地喊道。“我怎麼能不聽到他們告訴我的話呢?”
“我擔心,內德,這個兒子現在有些妨礙我們,”老人開玩笑地説道。
“非常妨礙,”船長説道。
“儘管這樣,我們還是要為他祝酒,”所爾繼續説道,“所以讓我們來為董貝父子乾杯!”
“啊,好極了,舅舅,”孩子開心地説道,“既然你們已經談到了她,又把我跟她扯在一起,而且還説我已經瞭解了她的一切,那麼我將不揣冒昧地把這祝酒詞修改一下。讓我們來為董貝父——子——女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