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光線被遮暗了的房間的角落裏,董貝坐在牀邊一張大扶手椅子上;他的兒子被包裹得暖和和的,躺在一個小搖籃裏;這個小搖籃被考慮周到地放在緊靠着壁爐前面的一條矮矮的長靠椅上,彷彿他的體質和鬆餅相似,需要趁着他很新鮮的時候,把他烤成棕色。
董貝大約四十八歲。他的兒子出世大約四十八分鐘。董貝的頭稍稍有些禿,臉色稍稍有些紅;雖然他是一位外貌漂亮、身材勻稱的男子,可是神色過分嚴厲與傲慢,因此不能使人產生好感。他的兒子的頭很禿,臉色很紅;雖然他當然不可否認地是一個可愛的嬰孩,可是看上去有些皺巴巴的,身上斑斑點點。時間和他的兄弟操勞——他們是一對殘酷無情的孿生兄弟;當大踏步穿過人類森林的時候,他們一邊走,一邊砍伐——已經在董貝的前額上留下了一些痕跡,就像在一株在適當的時候要被砍倒的樹上留下痕跡一樣;他的兒子的臉上則被縱橫交錯地佈滿了上千道細小的的皺紋;同樣是這個愛欺詐人的時間,他將用他大鐮刀扁平的一面把這些皺紋撫平、消除,準備好一個表面,好讓他在上面進行更深入的操作。
這樁盼望已久的大事終於來臨,董貝感到興高采烈;他玩弄着懸掛在他的整潔的藍上衣下面的沉甸甸的金錶鏈,讓它發出了叮零叮零的響聲;在遠處爐火的微弱光線中,上衣鈕釦像磷火一樣閃爍着亮光。他的兒子緊握着捲曲的小拳頭,似乎憑他那微弱的氣力,正在向這突然降臨到他身上的生命擺好進攻的架勢。
“董貝夫人,”董貝先生説道,“我們的公司將再一次成為名副其實的董貝父子公司,而不是徒有虛名的了;董——貝父子!”
這幾個字具有一種使他變得温柔起來的影響力,所以他在董貝夫人的名字後面又加上了一個表示親愛的稱呼(雖然他並不是沒有經過一些遲疑才説出的,因為他畢竟是一位不習慣採用這種稱呼方式的人),説道,“董貝夫人,我的——
我的親愛的。”
那位有病的夫人抬起眼睛望他的時候,臉上片刻間泛起了由於微感驚訝而產生的紅暈。
“在給他施洗禮的時候將給他命名為保羅,我的——董貝夫人——,當然是這樣。”
她有氣無力地重複説了“當然是這樣”,或者更確切地説,只是動了動嘴唇,並沒有發出聲音,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爸爸的名字,董貝夫人,也是他爺爺的名字!我真但願他爺爺能活到今天就好了!”然後他又用剛才同樣的聲調,説道,“董貝父子”。
這四個字表達了董貝先生生活中唯一的思想。土地創造出來是為了給董貝父子去經營商業的;太陽與月亮創造出來是為了給他們亮光。河流與海洋是為了運載他們的商船而形成的;彩虹向他們預示良好的氣候;颳風對他們的企業有利或不利;星星和行星沿着軌道運行,是為了保存一個以他們為中心的神聖不可侵犯的體系。普通的縮略語在他的眼中有了新的意義,而且只和他們有關係:A.D與annoDomini(公元)無關,而只是代表annoDombei-andSon(董貝父子紀元)。
在生與死的過程中,他跟他父親先前一樣,曾經從兒子上升為董貝;在這之後的近20年中,他是這個公司的唯一的代表。在這20年中,他結婚已有10年。有人説,他是跟一位沒有把心交給他的女士結了婚,這位女士過去曾經有過幸福,後來安心讓那顆破碎了的心對現狀逆來順受,安守本分。這種流言蜚語與董貝先生密切有關,因此不大可能傳到他的耳朵裏;如果真的傳到了,那麼世界上大概沒有第二個人能像他那樣對它完全不相信的。董貝父子公司經常經營皮革生意,但卻從來不經營心的生意。他們把這個花俏的商品讓給青年男女、寄宿學校和書籍去打交道了。董貝先生可能會這樣來推斷事理:任何一位具有常識、和他本人結婚的婦女,理所當然地一定會覺得心滿意足,光彩體面;給這樣一個公司生下一個新的合夥人的希望,即使在她們當中最沒有野心的女性的心中也必定會喚起那光榮得意、興奮激動的抱負來;董貝夫人簽訂了那份婚約就意味着她幾乎必然就會成為那個高貴的、富有的家庭的一員,且不提她給那個家庭傳宗接代的事了,因此她一定會完全看到這些好處;董貝夫人曾經從日常生活經驗中認識到他的社會地位;董貝夫人經常坐在他的餐桌的首席,並以出色的貴夫人的風度,十分得體地履行了家庭主婦的職責;董貝夫人一定一直是幸福的,她不可能不這樣。
不過,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對了。這個缺點他是會承認的。就只有這一個缺點;但是這一個缺點卻確實關係重大。他們已經結婚十年,但是直到今天,董貝先生坐在牀邊的大扶手椅子上,玩弄着他的沉甸甸的金錶鏈,讓它發出了叮零叮零的響聲之前,他們還沒有後嗣——
沒有值得一提的後嗣。大約在六年以前,他們有了一個女兒;這個孩子沒有被人覺察,已經偷偷地溜進了這個房間,現在正戰戰兢兢地蹲在一個角落裏;她從那裏可以望得見她媽媽的臉孔。可是對董貝父子公司來説,一個女兒算得了什麼呢!在公司的聲望與尊嚴的資本中,這樣一個孩子只不過是一枚不能用來投資的劣幣——一個壞孩子——,如此而已。
然而,董貝先生這時杯子裏卻裝滿了稱心滿意的酒,裝得很滿很滿,因此他甚至可以把其中的一兩滴灑到他的小女兒的小徑中的塵土上。
所以他説道,“弗洛倫斯,我想,如果你喜歡的話,你可以去看看你漂亮的小弟弟嘛。可別去碰他!”
女孩子朝着藍色的上衣和筆挺的白色領帶敏鋭地看了一眼,這兩件東西加上一雙走起來格吱格吱響的長靴和一隻滴答滴答走得很響的表,構成了他對父親的概念;但是她的眼睛立刻又回到了她母親的臉上;她沒有移動,也沒有回答。
不一會兒,夫人張開了眼睛,看到了女孩子;女孩子向她跑過去,然後踮起腳跟,好讓臉部儘量藏到她的懷抱中,一邊悲觀絕望地、而又滿懷深情地緊緊抱着她,女孩子的這種感情與她的年齡是很不相稱的。
“啊,天主保佑我!”董貝先生急躁地站起來,説道,“這真是十分魯莽、十分冒失的行動!也許我最好去請佩普斯大夫,勞駕他再到樓上來一趟。我就下去。我就下去。”他走到壁爐前的長靠椅邊,停了片刻,又補充説道,“我想用不着我請求您,要格外小心地照看好這位年輕的先生吧,您這位——”
“布洛基特太太,先生?”護士提示道,她是一位愛裝出假笑,門第已經衰微的女人;她不敢把她的姓名當作事實來陳述,而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可供考慮的建議提出來。
“照看好這位年輕的先生,布洛基特太太。”
“是的,先生,當然的。我記得弗洛倫斯小姐出生的時候——”
“是的,是的,是的,”董貝先生向那個搖籃彎下身去,同時稍稍皺了一下眉頭,説道,“弗洛倫斯小姐那時一切都很好,但這卻是另外一碼事。這位年輕的先生是命中註定要去完成一番偉大事業的。命中註定的偉大事業呵,小傢伙!”當他向嬰孩這樣打了招呼的時候,他把他的一隻手舉到唇邊,吻了吻它;然後,似乎害怕這個動作有損於他的尊嚴,就很不自然地走開了。
帕克-佩普斯大夫是宮廷醫生當中的一位,在幫助重要家族增添人口方面享有很大的聲譽,現在正把雙手抄在背後,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家庭醫生對他的欽佩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在過去的六個星期中,他一直在他的病人、朋友和熟人中吹噓現在的這個病例,説他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等待着和帕克-佩普斯大夫一起被請去進行會診。
“唔,先生,”帕克-佩普斯大夫説道,他那清晰、深沉、洪亮的聲音這時候像被布矇住的門鈴一樣,減弱了;“您去看您親愛的夫人時,您是否發現她被驚醒了?”
“她是否好像受到了刺激?”家庭醫生輕聲説道,同時向帕克-佩普斯大夫鞠丁個躬,好像是説,“請原諒我插了一句話,不過這是個有價值的補充。”
董貝先生被這個問題問得很為難。他在這之前很少想到過病人,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他説,如果帕克-佩普斯大夫肯再上樓去看看的話,那麼他將十分感激。
“好!我們不應當向您掩飾真情,先生,”帕克-佩普斯大夫説道,“公爵夫人——請原諒,我把姓名給混淆了;我是想説,您的和藹可親的夫人缺乏精力;有一定程度的虛弱,總的説來,沒有靈活應變的能力,這是我們所不願意——”
“看到的,”家庭醫生插嘴道,同時又低了一下頭。
“完全不錯,”帕克-佩普斯大夫説道,“這是我們所不願意看到的。看來,坎卡貝夫人的體質,對不起,我是想説董貝夫人的體質,我把病人的姓名給混淆了。”
“病人很多很多,”家庭醫生低聲説道,“確實,不可能指望他把他們的姓名全都記得清清楚楚——否則倒是不可思議的了——,帕克-佩普斯大夫在倫敦西區①的業務——”
“謝謝您,”大夫説道,“完全不錯。我是説,看來,我們病人的體質經受了一次衝擊,要希望恢復元氣就只有作出很大的、有力的——”——
①倫敦西區(Weat-End):倫敦西部地區,其中有很好的公園、花園、宮殿、貴族住宅、議會及政府機構等。
“和勁頭十足的,”家庭醫生低聲説道。
“完全不錯,”大夫同意道,“和勁頭十足的努力才行。皮爾金斯先生擔任這個家庭的醫療顧問——,毫無疑問,沒有什麼人能比他更有資格擔任這個職務的了。”
“啊!”家庭醫生低聲説道,“這是休伯特-斯坦利爵士的誇獎呢①!”——
①指誠實的誇獎。休伯特-斯坦利爵士(SirHubertStanley)是18世紀英國戲劇作家托馬斯-莫頓(ThomasMorton,1764-1838年)的喜劇《傷心的治療》(ACurefortheHeartAche)中的一個人物。
“您這麼説真太客氣了,”帕克-佩普斯大夫説道,“皮爾金斯先生由於擔任這個職務,對病人正常狀態下的體質是最為了解的(這種瞭解對我們在這種情況下作出診斷是十分寶貴的);他和我一致的意見是,在目前的情況下,需要求助於生命力來作出勁頭十足的努力;如果我們這位有趣的朋友董貝伯爵夫人——請原諒,董貝夫人真的不——”
“能,”家庭醫生説道。
“成功地作出那樣的努力的話,”帕克-佩普斯大夫説道,“那麼就會出現危急的局面,那是我們兩人都會衷心悲痛的。”
説完之後,他們站在那裏向地上看了幾秒鐘。然後,帕克-佩普斯大夫默不作聲地做了個手勢之後,他們上了樓;家庭醫生巴巴結結、畢恭畢敬地為那位傑出的專家開了房門,然後跟隨在他後面。
如果説董貝先生聽到這個消息並不感到憂傷的話,那對他是不公道的。可以恰當地説,他不是那種會驚慌失措或感情激動的人;但他內心總是有感覺的;如果他的妻子生了病、倒下去了的話,那麼他是會感到很不愉快的;他會覺得從他的盤子、傢俱和其他家庭用品中間不見了一個什麼東西,而這東西是很值得有的,丟棄它不能不使他感到由衷的惋惜;然而這無疑是冷淡的、照例行事的、紳士式的沉着剋制的惋惜。
不久,首先是樓梯上——的衣服聲,然後是一位夫人突然急急忙忙地走進了房間,把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沉思打斷了。這位夫人已經過了中年,但卻穿着得十分年輕,特別是胸衣繃得緊緊的,更顯得這樣;她的面容和姿態中露出一副緊張的神氣,説明她正抑制着內心十分激動的情緒;她跑到他跟前,急忙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脖子,透不過氣來地發出聲音,説道:
“我親愛的保羅!他真正是我們董貝家裏的人哪!”
“唔,唔!”她的哥哥回答道,——因為董貝先生是她的哥哥——“我覺得他-確-實-是像我們家裏的人。你別太激動了,路易莎。”
“我是很傻,”路易莎坐下,掏出一塊手絹,説道,“不過,不過,他是這麼完完全全地是我們董貝家裏的人呵!我這一輩子還從沒有見到過像這樣的事!”
“可是範妮本人呢?”董貝先生問道,“範妮怎麼樣了?”
“我親愛的保羅,”路易莎回答道,“什麼問題也沒有。請相信我的話,什麼問題也沒有。當然,她筋疲力竭了,不過根本不能跟我生喬治或弗雷德里克的時候相比。必須作出努力。那樣就行,沒有別的了。如果親愛的範妮像我們董貝家裏的人的話!——不過我想她將會作出努力的;我毫不懷疑,她將會作出努力的。她知道,我們要求她盡這個責任,因此她當然是會作出努力的。我親愛的保羅,我從頭到腳都在哆嗦、搖晃,我知道,我這樣是很軟弱很傻氣的,可是我頭昏眼花得厲害,因此我得求你給我一杯酒和一小塊餅才行。當我下樓來看到親愛的範妮和那個小東西的時候,我想我一定要從樓梯的窗口摔到外面去了。”她最後講到小東西那幾個字時,彷彿是回憶起那個小嬰孩就在眼前而説出來的。
在這之後,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奇剋夫人,”門外一個很温柔的女性的聲音説道,“您好嗎,我親愛的朋友?”
“我親愛的保羅,”路易莎從坐位上站起來,低聲説道,“這是托克斯小姐。她是一位善良的人兒!沒有她我怎麼也到不了這裏!托克斯小姐,這是我的哥哥董貝先生。保羅,我親愛的,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托克斯小姐。”
被這樣作了特別介紹的女士是一位身材細長、消瘦的人,姿容衰敗,彷彿她當初不是用亞麻布商人所説的“經久不褪色”的染料染成,而是被逐漸洗去了顏色似的。要不是這一點,她真可以稱得上是殷勤與禮貌的鮮麗化身了。她長期以來養成一個習慣,就是對當面對她所説的一切,她都令人欽佩地熱心聽着,而且看着説話的人,彷彿她心裏正在把他的形象刻印在她的心靈上,直到生命停止之前永遠也不與它分離似的;由於這樣一種習慣,她的頭這時已經歪向一邊。她的手得了一種痙攣性的習慣,彷彿出於情不自禁的欽佩而會自動地舉起來。她的眼睛也容易受到類似的影響。她的聲音是最温柔悦耳的;她的鼻子是個很大的鷹鈎鼻,在鼻樑的正中間長着一個小小的肉瘤,鼻子從這裏往臉上伸下去,彷彿它已下定了不可動搖的決心,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也決不再翹起來似的。
托克斯小姐的衣服雖然完全合乎上流社會的風格,質料也是好的,但卻有些難看和單薄。她習慣在有帶的軟帽上和便帽上裝飾一些奇怪的、枯萎了的小花。在她的頭髮中間有時還可以看到一些奇怪的草。那些富於好奇心的人注意到,她的衣領、褶邊、圍巾、袖口以及其他輕而薄的物品——實際上她所穿的凡是兩端可以連接起來的一切東西——,這兩端的關係從來都不和好,它們一相遇決不會沒有一番搏鬥的。她在冬天穿着毛皮的物品——如斗篷、圍巾、手筒——,那些毛全都暴怒似地根根豎立,一點也不光滑柔軟。她十分喜歡攜帶有按扣的小袋子,當把袋子合上的時候,按扣就像小手槍一樣劈啪直響。當她穿禮服的時候,她在脖子上掛了一個極為質樸的小金盒,它的形狀是一隻沒有光澤、看不出有任何神情的老眼睛。這些以及其他類似的一些現象使得一種看法流傳開來:托克斯小姐是一位所謂資產有限的女士,她把這點資產充分利用了。她用小步走路的步態可能更促使人們相信這一點,並且使人覺得,她把普通跨度的一步分成兩步或三步,就起因於她有充分利用一切事物的習慣。
“這是真的,”托克斯小姐行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屈膝禮,説道,“有幸被介紹給董貝先生認識,這是我久已盼望得到的光榮,可是我千萬沒有料想到就在現在。我親愛的奇剋夫人——
我是否可以稱您為路易莎?”
奇剋夫人把托克斯小姐的手握在她的手裏,把酒杯的底座放在她的手上,並忍住一滴眼淚,低聲説道,“上帝保佑您!”
“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説道,“我可愛的朋友,您現在覺得怎麼樣了?”
“好些了,”奇剋夫人回答道,“喝點酒吧。您一直幾乎跟我一樣焦急不安,毫無疑問,一定需要喝點酒了。”
董貝先生自然盡了東道主的情誼。
“保羅,”奇剋夫人仍舊握着她的手,繼續説道,“托克斯小姐知道我一直萬分關懷地期待着今天這件事情,她就忙着給範妮做了一個小禮物,我答應把它送給她。這只不過是一個可以擺在梳妝枱上的針插,保羅,但是我説,我將要説,我必須説,托克斯小姐所表達的感情十分美妙地適合當前的情況。‘歡迎小董貝’,我説,這是一首詩!”
“這是針插上的題詞嗎?”她的哥哥問道。
“這是針插上的題詞,”路易莎回答道。
“不過,您得記住下面的情形,這對我才是公道的,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用低沉的、懇切的、請求的聲調説道,“只是由於——我表達我的思想有些困難——只是由於最後是男是女當時不能肯定,這才使我很冒昧地採用了這樣的題詞。‘歡迎您,董貝少爺!’這才更確切地符合我的感情,我相信您是知道的。不過,我希望,這天使般新來的客人的不確定性,能成為原諒我的理由,否則那就會顯得是不諒解我的冒昧了。”托克斯小姐説時向董貝先生優雅地鞠了一個躬,董貝先生和藹親切地還了禮。甚至在上面談話中對董貝父子公司所表示的敬意也很投合他的心意,因此雖然他愛把他的妹妹奇剋夫人看作是個軟弱的、性格善良的人,但她對他的影響也許比任何人都更大。
“好啦,”奇剋夫人親切地微笑了一下,説道,“在這之後,我對範妮一切都寬恕了!”
這是按照基督精神所作的一項聲明,奇剋夫人説了以後覺得心情輕鬆了。並不是她有什麼具體的事情需要寬恕她的嫂子,確實也沒有任何事情需要她寬恕的,只有一個例外,就是她嫁給了她的哥哥——這件事情本身是大膽無禮的——,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又生了一個女孩子,而不是男孩子;奇剋夫人常常提起這件事,説這完全不符合她的期望,也不是她這位嫂子對她所受到的一切厚待與光榮所應作出的令人愉快的報答。
董貝先生這時被急忙請求離開,房間裏只剩下兩位女士在一起。托克斯小姐立刻痙攣起來。
“我早知道您會仰慕我哥哥的。我以前跟您説過,我親愛的,”路易莎説道。
托克斯小姐的手和眼睛表示出她是多麼仰慕。
“至於他的財產,我親愛的!”
“啊!”托克斯小姐懷着深切的感情説道。
“大得——不得了!”
“啊,他的品行,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説道,“他的儀表!他的尊嚴!我這一生中所見到過的肖像沒有一個能完全具備這些優美的品質,一半也沒有。多麼莊嚴,您知道,多麼堅決,胸膛是多麼寬闊,身軀是多麼挺直!他是一位財力雄厚的約克郡①公爵,我親愛的,不比約克郡公爵欠缺什麼!”托克斯小姐説道。“我要這樣稱呼他。”——
①約克郡(Yorkshire):英格蘭北部的一個郡。
“你怎麼了,我親愛的保羅!”他妹妹看到他回來的時候,高聲喊道,“你的臉色這麼蒼白!沒出什麼事吧?”
“我很遺憾地告訴你,路易莎,他們告訴我,範妮——”
“啊,我親愛的保羅!”他的妹妹站起來,説道,“別相信它!如果你覺得我的經驗可靠的話,那麼,保羅,你儘可以放心,只要範妮作出努力就行;”她有條有理地脱下軟帽,整整便帽和手套,繼續説道,“應該鼓勵她作出那個努力;真的,如果必要的話,那就應該強迫她作出那個努力。我親愛的保羅,現在請跟我一起上樓去。”
董貝先生除了由於前面所説的理由一般受他的妹妹的影響外,還把她當作一位有經驗的和能幹的主婦,真正相信她,所以默默地同意,立刻跟着她到病人的房間裏去。
他的夫人就像他離開她時那樣躺在牀上,把她的小女兒緊緊地抱在懷中。這個女孩子懷着跟先前一樣強烈的感情,緊緊地抱着她,從不抬起頭,或把臉頰從她媽媽的臉上移開,或看看站在周圍的人們,或説句話,或移動身子,或掉一滴眼淚。
“沒有小女孩在身邊她就煩躁不安,”大夫對董貝先生低聲説道,“因此我們覺得最好還是讓她重新進來。”
病牀周圍一片深沉的寂靜;兩位醫生似乎十分同情而又很少希望地看着這個失去知覺的人,因此奇剋夫人一時忘掉了她到這裏來的目的,可是她立刻鼓起勇氣,並像她所説的,鎮靜下來,在牀邊坐下,並用一個竭力想要喚醒一位睡眠者的人的那種同樣低微的聲調,喊道:
“範妮!範妮!”
沒有回答的聲音,而只有董貝先生的表和帕克-佩普斯大夫的表的滴嗒滴嗒走得很響的聲音。這兩隻表似乎正在寂靜中賽跑。
“範妮,我親愛的,”奇剋夫人假裝出輕鬆愉快的語氣,説道,“董貝先生到這裏來看您了。您是不是要跟他講話?他們想把您的小男孩放到牀上——範妮,您知道,就是那個小娃娃,我想您還沒有看到過他吧!不過,他們不能放,除非您把精神稍稍振作起來一些才行。您是不是認為,這該是您把精神振作起來一些的時候了?嗯?”
她把耳朵湊近牀上聽着,一邊向四周站着的人環視着,並舉起一個指頭。
“嗯?”她重複説道,“您説什麼,範妮?我聽不見。”
沒有一個字,也沒有一個聲音回答。董貝先生的表與帕克-佩普斯大夫的表似乎跑得更快了。
“啊,真的,我親愛的範妮,”她的小姑子説道;她改變了姿勢,不由自主地説得不很有信心,但卻更認真了,“如果您不振作起精神的話,那麼我就不得不跟您生氣了。您有必要作出努力,也許是您不願作出的很大的、很痛苦的努力;可是您知道,這是個需要作出努力的世界呀,範妮;當這麼多的事情取決於我們的時候,我們應該永不退讓。來吧,試一試吧!如果您不試的話,那麼我真的一定要罵您了!”
在隨即而來的沉寂中,兩隻表的賽跑是猛烈的、狂暴的。
它們似乎在相互推撞,相互絆倒對方。
“範妮!”路易莎懷着愈益增長的恐怖,環視四周,説道,“只要看我一下就行。只要張開您的眼睛表示一下您聽到了我的話,明白了我的話就行,好不好?我的天呀,先生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兩位醫生隔着牀交換了一下眼光。家庭醫生彎下身子,在女孩子的耳旁輕聲地説了一些什麼。小女孩子沒有聽懂他耳語的意思,向他轉過她的毫無血色的面孔和凹陷的、烏黑的眼睛,但絲毫沒有放鬆她的擁抱。
家庭醫生又把他的耳語重複了一次。
“媽媽!”女孩子説道。
這熟悉的、受到熱烈喜愛的孩子的聲音把甚至是那麼奄奄一息的知覺也喚醒過來,稍稍地顯示了一下。片刻間,閉合的眼瞼顫動了一下,鼻孔翕動了一下,還可以看到那極為微弱的笑影。
“媽媽!”女孩子大聲地抽泣着,喊道。“啊,親愛的媽媽!
啊,親愛的媽媽!”
大夫輕輕地把女孩子散亂的長卷發從母親的臉上和嘴上拂開。啊,它們是多麼安靜地躺在那裏,呼吸是多麼微弱,它不能把它們吹動了!
就這樣,母親用她的胳膊緊緊地抱住那根不結實的圓材,在環繞全世界的黑暗的、未知的海洋上漂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