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硃砂堆就的丹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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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漸漸隱沒在初春的霧靄之中,今年的頭一場東南風推送着巨大的白帆,數十丈長的艨艟鉅艦輕鬆地劃破海浪,行進得十分迅速。
孫元化靜坐艙中,面前一盞熱茶,手執管筆急速揮動,聚精會神地演算着。海浪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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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幫和風吹帆檣的嘎吱聲響,使四周更顯寧靜。孔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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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出聲,便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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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另一側的呂烈聳鼻子歪嘴地示意:出艙去。呂烈視而不見。孔有德又指天畫地做手勢:有話對你説。呂烈竟扭頭去看艙外,把孔有德氣得咬牙。正沒法子想,聽得孫元化説:
你們各自回艙吧,有事再差人去請。
二人施禮退出。一出艙門,孔有德揪住呂烈,笑罵道:
你這小子!裝什麼蒜?故意晾我呀?
呂烈永遠是那一副似笑非笑、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模樣:老哥,我可沒料想到你還如此好奇。
孔有德奇怪了:咦?你知道我叫你出艙幹啥?
那還猜不着?不就是想知道剛才碼頭上的那檔子事兒唄。
嘖嘖,你這小子!孔有德咂着嘴驚歎。
方才在碼頭,孔有德領來一個衣着華麗的年輕人,一見孫巡撫就叩拜下去。孫元化看着他,尋思着:你不是吳?
孫大人好記性!小的吳同,小的叔父乃司禮監秉筆吳直。
孫元化沉吟間,前來為巡撫送行的張可大發話:去年五月裏你不是已尋着你的祖母了嗎?登州府還差人專送到京的。
是。那次尋的不對,今年重新尋過,方才尋着真的。聽説孫大人有家眷船進京,小的大膽,想陪祖母隨舟同行,乞大人恩准。見孫元化遲疑不語,他連忙補充:我們自家有船,只求途中有個照應。
這事真有幾分為難:司禮監秉筆太監權勢驚人,不能得罪;但與閹豎交往將為士大夫所不齒,有礙清名。
孫元化終於點了頭:難得吳公公一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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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不忘本。若能母子團聚,也是一樁美事。孔遊擊,帶他同行。
歸結到君子成人之美這種人所共欽的德行,一切難處便都迎刃而解了。既抬高了吳直,也表白了自己,就是張可大,怕也不能不佩服孫巡撫的精明獨到,更別説孔有德了。
後來,孔有德奉命領吳家老太太上船,正碰上呂烈來找他,尚未開口,突然愣住了。孔有德順着他直直的目光看過去,原來吳家老太太掀開轎簾朝外張望。那是個富態的婦人,雖然鬢髮已經灰白,卻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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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姿色必定動人。
她是誰?呂烈目不轉睛,嘴裏輕聲問。
別老盯着看個沒完,孔有德小聲埋怨道,人家是貴婦人
什麼?呂烈一扭頭,發紅的眼睛裏的狂暴把孔有德嚇一跳。這時轎停在泊船處,跟從的丫頭打轎簾,吳同恭敬地上去攙扶。孔有德有心也獻個殷勤,卻走不動,回頭一看,束甲帶被呂烈攥住,不讓他向前。
披着茶色繡福字錦緞披風的老太太向他們掃了一眼,走了兩步,又回頭一望。呂烈雙臂抱在胸前,微微低着頭,一動不動地從濃眉下接住她拋來的目光。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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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掠過一片不安甚至驚慌,隨即老練地微微一笑,搖搖擺擺地順着踏板上船去了。
你認識她?旁觀的孔有德很奇怪。
她到底是誰?呂烈反問。
孔有德説起吳同叩請附舟的經過。呂烈先是聳起眉尖吃驚,繼而放聲大笑,後來大笑漸漸變成冷笑,竟至沉默不語了。這時好幾名侍從親兵來找他們,很快又淹沒在開船前的一大堆繁雜事務中了。
這個孔有德!平生頭一回進京,見識帝都花花世界,多少事不惦着打聽,偏記住了這件事盯着問!由於平定劉興治,兩人常在一處混得熟了,呂烈暗自也喜歡孔有德的憨厚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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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登州兵和遼東兵之間,他們倆要算交情最厚的了。呂烈於是懶洋洋地倚着船幫,對孔有德眯眼笑着問道:
帥爺上任才半年,不夠述職時間,幹嗎急着進京?
這呀?咳,一句話,要錢!帥爺想明年就渡海北上,收復四州哩!可造船造炮得多少錢哪?還缺四十五萬,不找皇上,誰給?
哦我再問你,登州營官數十上百,帥爺為啥單選我隨行?
這還用問!看你能幹唄!
呂烈目光咄咄逼人:當真?
孔有德茫然不解,這點小事呂烈何以這般認真?他搔搔額頭:這有啥真假可説?
不是旁人薦給帥爺?
這説不準。好像聽説,張總鎮薦過你。
呂烈嘆口氣,又那麼懶洋洋的了,唇邊露出那慣有的嘲諷:是薦我才幹出眾?
對。孔有德記起來了,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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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地接下去説,還説你家大人是朝廷貴官,增撥軍費的事好通融。
呂烈哼一聲,無精打采地閉了眼曬太陽,不再問了。
別打盹啊!我問你的事呢?你認識那老太太?
呂烈微微睜眼,怪模怪樣地一笑:什麼老太太貴婦人,是個老娼婦老鴇子!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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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斷子絕孫了,怎麼會養出個太監兒子?
孔有德吃驚地張大了嘴:啊?該不是一夥剪綹兒騙子吧?你多咱見過她?沒認錯?
錯不了!骨頭燒成灰兒我也認得!惡狠狠地説罷,呂烈又解嘲似的笑開了。
孔有德更加擔心:要是騙子,不過省幾個船錢,哪怕捎點贓銀贓物也有限,若是韃子奸細哎,不成,得去稟告帥爺!
呂烈一想,也覺着嚴重,兩人相隨去見孫元化。不料路過呂烈艙房時,傳出一聲低喊:呂哥!他倆驚異地對視一眼,慌忙進艙去瞧,竟是張鹿徵!他驚慌失措地迎着呂烈跪下去,連聲哀求:呂哥,救救我!
事出意外,在遼東孔有德面前,呂烈尤其覺得丟臉,板起面孔厲聲問:誰叫你來的?帥爺可知情?
張鹿徵膽怯地瞥了瞥孔有德,低頭不語。
呂烈對孔有德説:老兄且去見帥爺,先別吭聲,過一會兒我領他去。
孔有德想了想:也好。可得問明白了,別出事。
孔有德一走開,呂烈就發了火:你這是幹什麼?往登州兵臉上抹黑嗎?告訴你爹,看不打折你的腿!
哎呀呂哥,千萬別叫我爹知道!
呂烈眼珠一轉:怎麼?你跟你小姨娘的事發了?
張鹿徵垂頭喪氣道:咳,別提了,誰料老頭子的醋勁竟那麼大!今早起因要給孫巡撫送行,小姨娘過來給我篦頭。那一股股體香,那扭扭的腰,顫顫的奶子,還有鈎子也似的媚眼兒,撩得我直冒火,摸她揉她,又是笑又是喘,正美呢,老頭子從後房出來了,嚇得我趕緊抽手,不想太慌了,把裙帶拽斷,她那裙子可不就落下來,什麼全露了老頭子眼多尖?全看了去,拔刀就來斫我,我還不撒丫子跑哇?想來想去沒路,就偷偷上了船
呂烈又是笑又是皺眉又是罵:你這小兔崽子,這麼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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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情偷情,要緊是偷,還能敲鐘打鼓!況且又是你爹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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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愛的小妾!唉,走吧,去見帥爺。
張鹿徵直縮脖子:啊呀,那可不行!
誰藏得住你這麼個大活人?總得討他的示下。
孫元化見到張鹿徵,也很意外。聽張鹿徵説失手打碎玉瓶招得父親大怒、持刀趕殺的緣由後,他沉吟道:張總鎮一向不是這等計較小事啊父子間家事也難説清。這樣吧,我寫信勸勸你父親,告之你在我處,也好叫他放心。待他消氣,我們也回登州了,你去向父親謝罪。
張鹿徵喜出望外,連忙叩謝。
這位孫巡撫處事,果真是面面俱到!呂烈不快地暗想,孫巡撫卻已轉向了他,問道:聽孔有德説,你認出那吳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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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確實嗎?不會認錯?
沒有錯!
但這位吳直的侄子吳同,也確是真的。
帥爺認識吳同?呂烈和孔有德異口同聲。
孫元化點點頭:那是五年前,寧遠大捷之後,吳同奉叔命,送來因大捷為魏忠賢請功請封的折本,邀我簽押,被我回絕了。他那時不到二十歲,已經十分驕橫,很説了些不中聽的話這次倒謙恭了許多。
孔有德又不明白了:那吳直不就是魏忠賢逆黨了嗎?如今怎麼反成了大太監?
呂烈冷笑:蒼狗白雲,誰説得清!
孫元化和顏悦色:聽説吳直查逆案逆黨頗有功,很得聖上信賴。或許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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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入宮,他的母親迫於窮困,不得已墮入風塵。如今,吳直富貴不忘根本,不嫌貧賤,也算難能可貴。我們還是隱惡揚善為好。
孔有德連連點頭。呂烈咬咬牙根,沒説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