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欲裂。
太陽穴和前額裏面,都有個可惡的小夜叉,用帶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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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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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地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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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敲打,似乎不把腦漿敲打出來誓不罷休。真疼啊!疼得眼睛流淚,睜不開;疼得四肢無力,腳步踉蹌。可烏雲已經壓到頭頂,雷聲隆隆,電光亂竄,可怕的雷殛正在朝自己追趕過來!逃哇!趕快逃哇!
閃電和霹靂趕得他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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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地亂竄,青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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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着一個半人高的石塊壘成的小小土地廟,她不由分説,一彎腰,就鑽進了這個沒有小板凳大的廟門。
門裏竟如此恢弘!
天王殿四大天王都是丈二金身,面目猙獰,高舉降魔杵的韋陀金甲閃光,帛帶飄飄,粉面含威。原來這並非土地廟,乃是一座佛家寺院。卻又不見大雄寶殿字樣,大殿中神座上也不是我佛如來。她極力看去,終因簾幕低垂,流蘇瓔珞密密層層,無法見到尊神的面目。聽着被山門隔在外面的隱隱雷聲,她感激地跪在神案前,再拜叩首,説:
尊神在上,弟子柳天壽叩謝拔救之恩!
且慢叩謝。神座上竟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跟剛才追着她的雷聲一樣使她心驚膽戰,但細細分辨,口音聲調似非陌生,有人不服判決,特地招你作證。
她一回頭,吃了一驚:胡昭華胡大公子跪在身邊。胡公子朝着尊神叩首再三並哀哀哭泣,説道:
小人費盡心機,圖謀姦淫天真未鑿之少年,罪大惡極,已遭雷殛之報,如今又着我投生為蜂蝶之屬,墮入畜道輪迴,心實不甘!一則當初並非強姦,是她情願的,再者她假女做男,心存欺騙,也不能無過吧?他掉過頭來,朝天壽哭着説,如今我落到這般田地,你就不能説句真話幫幫我嗎?
看到當年風流倜儻不可一世的胡昭華,如今披枷帶鎖、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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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發、形容憔悴、淚流滿面,天壽心中一軟,不知怎麼就説道:稟告尊神,小人原是不肯,被他苦苦糾纏不過,又念他一片真心,再者小人身為石女,日後終無結果,不如做他男寵以求終身有靠
説出這話,她自己先呆住了。
心頭閃過此念是一回事,把它説出來是另一回事;心中閃念旁人不得而知,一説出來就成鑿鑿實實的真情,就變得極其丟人極其下流極其不像個人樣兒了!她舉起手就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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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連連抽耳光,卻聽得周圍一片驚天動地的大笑,那是極其輕視蔑視的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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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都在笑,笑聲轟轟,震得她頭暈耳鳴,睜不開眼睛。笑聲中,尊神説道:
天壽天壽,你果然無恥到這般地步嗎?
天壽抬頭,見簾幕左右分開,瓔珞流蘇中出現的竟是林大人的模樣!她羞愧得無地自容,站起來就朝大殿金柱一頭撞了過去
一隻有力的手拉住了她,不要這樣!洪大的聲音在大殿裏激起陣陣回聲,她還是個小孩子,你們不該欺負她!
天壽猛回頭,是葛雲飛!
她大叫着姐夫!朝着葛雲飛直撲過去,葛雲飛的大手攬住她,一把抱了起來,和藹地説:來吧,跟我走。
天壽覺得自己又成了很小的孩子,兩條腿懸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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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得一個勁兒搖擺踢踏。她緊緊摟住姐夫的脖子,拿小臉貼在姐夫粗糙又温暖的面頰上,心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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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塌實,什麼都不擔心,什麼都不害怕了。
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又傳來雷聲,姐夫把天壽放在地上,説你別亂跑,我上高處去看看。姐夫才走出不遠,天空一團金色的雲朵中,飛出一條光耀萬丈、讓人睜不開眼的金龍,俯衝而下,一探爪,把姐夫抓住,騰空飛走了。天壽驚駭之極,大叫着姐夫姐夫,跟着追了好遠。哪裏還有蹤影?她又累又苦,坐在地上大哭
師弟,叫我們好找!聲音老遠老遠地響過來,天壽抬頭看,竟是天福天祿跑過來了。天壽趕緊站起身,想要躲,已經躲不開了。
天福做着柳夢梅的身段,雙手擎着柳枝説:小姐,我哪裏不尋你來,你卻在此説着就來拉扯天壽,口中唱道,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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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石邊,和你把領釦兒松,衣帶寬
天壽心慌意亂,竭力掙扎,這邊天祿不由分説,一下子就把天壽背在背上,跳跳舞舞、瘋瘋癲癲地唱着《雙下山》裏小和尚小尼姑合唱的《菩提曲》:男有心來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天壽又羞又惱,用力擂着天祿的後背,喊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能夠的呀!我要回家!我要回我的聽泉居!她此刻突然想到,那次跑到聽泉居的小夷兵長得很像亨利,沒準兒是亨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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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或侄子,回聽泉居一定要想法找到他,要不然到澳門去問問?
回聽泉居?天福天祿都顯得不解。天福恍然大悟的樣子,説:她是石女呀!我們還不快走!見天祿猶豫着不肯邁步,天福像他平日一樣拿出兄長的温厚和誠摯,很知心地對天祿説:你想娶她,只不過為了顯示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君子罷了!也好博得她一輩子對你感恩戴德。要是實實在在過日子,説到底,你不是什麼也得不到嗎?
天祿像是點點頭,他們倆一同回頭來看天壽,眼睛裏盡是懷疑和厭惡,不知誰發聲喊,他們便像躲避瘟疫一般,掩着鼻子掉頭飛跑,眨眼間就沒了蹤影。天壽心裏難受極了,放聲大哭,她覺得自己像啼血的杜鵑,眼裏流出來的不是淚,全都是血,鮮紅鮮紅的血呀!
一雙温暖的手,柔若無骨,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頂,她的面頰,竟是他的大姐姐媚蘭!媚蘭安慰地笑着,笑容還是那麼嫵媚迷人,她説:小妹,我跟你一塊兒回家!我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爹孃了,我好想念他們哪!咱們走哇!
天壽忘了父母已經亡故,也忘了媚蘭已經問斬,像個小女孩子一樣,拉着大姐姐的手,蹦蹦跳跳,心中很是驕傲:要是往日一起練功的小子們能看看,我有個多麼美豔絕倫的大姐姐,非把他們眼紅死不可!
一彪人馬從地裏冒出來,攔在面前,兩個穿紅衣、袒着半臂、頭戴一根山雞翎子的劊子手,一把就將媚蘭揪了過去,五花大綁,並在背後插上了死刑犯的字標。天壽嚇壞了,大叫大姐姐大姐姐!
媚蘭臉色煞白,卻還對着天壽微笑,但笑得非常淒涼,她説:小妹小妹,你不明白,我跟你一樣,到了這步田地,實在由不得自己啊!你沒罪,我也沒罪,誰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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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誰不想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滋潤?我做的就是這門生意,沒偷沒搶沒害人,更沒有殺人放火,比起那些該死卻能不死的人,我實在不該死啊!我不服
喀嚓一聲,媚蘭的頭被砍落地,腔子裏的血噴得好高。滾到天壽腳邊的媚蘭的頭仍對天壽淒涼地笑着,還張嘴叫了一聲:小妹!
天壽嚇得尖聲大叫,一下子跌坐在地
天壽尖聲怪叫,把守候在牀邊的英蘭嚇了一跳,連忙推着喊道:天壽,天壽,你醒醒兒,這是怎麼啦?話沒落音,天壽猛然從牀上坐起,一下子就摟住了英蘭的脖子,可憐地哀告着:
姐夫,救救我!姐夫快救救我啊!
英蘭一怔,只覺得天壽全身冰涼,篩糠似的顫抖,淋漓大汗把衣服全都濕透了,頭髮像是浸在水裏一樣,而緊貼在英蘭身上的胸腔裏,那顆心跳得突突的,就像有隻被追捕的小鹿在拼命奔逃,帶得英蘭也心裏發慌,趕快把天壽推開一看,一雙驚恐的眼睛瞪得極大,黑眼珠幾乎佔滿了眼眶,以至眼圈兒似乎都被洇黑了一大片。英蘭心裏害怕,更加用力地搖晃她:天壽!醒醒!你快醒醒啊!
天壽呆呆地望着英蘭,好像還沒認出她。英蘭趕緊端上預備在邊上的熱茶,天壽接過來就往口邊送,卻送到前額上,一倒,茶水全都潑在了臉上,流了滿身。英蘭哎呀地叫出聲,天壽渾身一哆嗦,這才真的醒過來。
英蘭連忙找手巾為她擦乾水漬,再遞給她一杯熱茶。天壽如飲甘泉,咕嚕咕嚕喝了個暢快,放下茶盞,才用平日的神情和聲調叫了一聲:姐。停了一停,説,我又做噩夢了。
英蘭長出了一口氣,笑道:夢醒了,酒也醒了吧?真嚇死人,沒見你剛才摟着我的脖子一個勁兒地喊叫,姐夫救我姐夫救我,差點兒把我勒死!
真的?天壽問,夢中情景又影影綽綽地回到眼前,不覺心頭一陣悽楚。
英蘭抿嘴笑着,眼神很特別地看着她,説:傻孩子,你為什麼早不説真話?咱姐妹同嫁了他,有多好!他那為人,不會嫌棄你,你也就終身有靠了。你呀,真是的!
我是喜歡姐夫,可我不一定要嫁給他,特別是不一定要像你一樣去做他的妾。你以為你就是終身有靠了嗎?你難道不也很可憐很可惜嗎?--天壽這些話沒有説出口,她只目不轉睛地望着姐姐,輕聲問:
你都知道了?
英蘭斂起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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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道:天祿都説了你別怪他,是我逼着他説的。我這心裏,唉!真不知道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實在難為你了!我雖説還不全明白,可想想過去那些日子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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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跟刀割也似的唉!
英蘭低頭抹淚。天壽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窗户,許多往事洶湧而至,逼得那一股淒涼悲酸之氣在她胸臆間衝撞激盪,極力尋找噴湧而出的罅隙。她竭力壓制,顫抖着聲音問一句:
什麼時辰了?
二更早過,快三更了英蘭仍然哽咽着。
桌上的燈焰不時跳動,時而伸得長長的,時而縮成小小的,使室內忽明忽暗,映在天花板和牆邊的人影也隨着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天壽凝視着屋頂,又似透過屋頂看向很遠很遠的天際,望着不知什麼地方,臉上彷彿一無表情,只輕輕地、輕輕地,彷彿十分平淡、彷彿在講家長裏短,説道:
爹打過我,姐知道吧?
那怎麼不知道!為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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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短不了,天天不是罰站罰跪罰餓飯,就是打手心打屁股,打得那個狠!虧你小小年紀,竟都捱過來了
不,不是那個,是扇耳光,打臉。
爹打你耳光?不能吧?他常説樹要皮人要臉,就是把徒弟打傷了也不能打臉,還説最是唱旦角的,憑的就是一張臉唉,我抽你那個嘴巴罪過呀,壞了爹的規矩,真該死!
天壽眼睛還看着屋頂,只苦笑着搖搖頭。
爹真的打你臉了?你是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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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心尖子,要靠你發家養老的呀!
天壽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笑,似傷感似苦澀,眼睛依然望着看不見的天際,沉默了許久許久,終於開口説了,彷彿是對英蘭,又彷彿是在自語:
不能怪爹孃,老天生我的時候,就弄得我不清不楚,也就註定了我這一輩子不清不楚了
娘告訴我,開始也不是有意將女做男,實在是瓦窯的名聲太臭、斷子絕孫太可怕,正好我生下來竟是竟是不男不女,收生婆都不能分辨請來一位揚州名醫,他當時一言不發,回去查了兩天醫書,還是請來了他的太老師,是個鬚髮全白的老先生。老先生説了:這孩子若是男,那是他那小雞雞小蛋蛋還縮在小肚子裏沒長出來;這孩子若是女,那是她那陰户陰門還沒長全;再長長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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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以後再來找我。
娘説,那會子爹想兒子想瘋了,你怎麼説算得是半個男孩兒了吧?就堂而皇之地宣告親友,説得了個兒子!從此也就拿你當兒子養活
可從我一懂得説話起,娘就不住地告訴我: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對什麼人,千萬不能説你不是男孩兒,千萬不能給人看到你的下身兒,你還沒長全,叫人看了笑話不説,還會拿你當妖孽怪物,那可要大禍臨頭,還會連累全家呀!
我從小兒就不敢多説話,也沒心思玩兒呀笑的,躲着別人還來不及呢,倒是常常做噩夢,不是叫人看破了追着我又打又罵恥笑吐唾沫,就是全家人給當做妖孽綁赴殺場我一天到晚逮空兒就看哪摸呀拽的,就盼着從小肚子里長出點兒什麼東西來,叫我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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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真的是個男人,叫我不害怕跟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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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叫我再也不做噩夢,也能跟別的孩子一樣玩兒鬧淘氣,開開心心地笑,笑個痛快!
十歲那年,正是咱家在廣州生意最紅火的時候,爹孃還是領着我回了一趟江都老家,再請那位老先生給我看看。我心裏直怕老先生不在人世了呢,可他還在,只是老得走不動,得登門求醫。老人家竟然還記得這回事兒,戴上眼鏡兒不錯眼珠兒地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口裏不住地出長氣兒。
他對爹説:你一直拿他當兒子養嗎?看他這樣兒,我怕你要傷心了!
爹的臉登時就煞白煞白,娘在一邊不住地説:求老爺子給瞧瞧,求老爺子給瞧瞧老先生瞧了,那會子,我胸口跳得兇極了,咚咚響,響得我耳朵裏什麼別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我一個勁兒地禱告神佛保佑,只要我能成個男孩兒,將來唱戲掙多少錢我都捐給廟裏,為神佛再塑金身!
老先生瞧罷,好半天不説話,後來才問:這孩子你們原打算叫他幹什麼?讀書求官?做生意賺錢?爹説我們是梨園世家,吃的開口飯,孩子從小就學唱昆旦,指着他成紅伶名優掙大錢,給我們老兩口養老送終哪。
老先生看上去鬆了口氣,説,這倒罷了,我就對你們夫婦倆説實話吧,這孩子不是男是女,不但是女,還是個石女!
爹孃都嚇了一跳,爹問,就跟《牡丹亭》裏的石道姑那樣?老先生點頭説是。爹一下子滿臉血紅,眼睛就像着了火,瞪着我,好像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肚!嚇得我剛叫了聲爹,爹的巴掌左右開弓,就狠狠地抽在我臉上了!
那時候我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娘驚叫着一把把我摟在懷裏,衝着爹喊叫説,你打他幹什麼!孩子有什麼錯!説着就哭。我長那麼大,還從沒捱過耳刮子。爹從不許人碰我的臉,可他這回竟自己下手打,還打這麼狠!我心裏又委屈又憤恨,咬緊牙關硬撐着不流淚。不想,爹聽娘叫嚷,竟追過來踢了娘一腳,跟着就沒頭沒臉地朝娘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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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嘴裏還罵娘是不做臉的臭婆娘,害他斷子絕孫!娘只管緊緊摟着我,用身子擋住爹的拳頭,嘴裏直唸叨:打吧打吧,打死我你再娶,給你生兒子,誰讓我這麼沒用呢!我覺着臉上熱乎乎濕漉漉,是孃的淚水小溪一樣往下淌,我心裏刀割的一樣,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一直極力平靜地敍述往事的天壽,説到此處,聲音哽咽、嘶啞,一個勁兒地吞嚥着淚水。一直眼淚汪汪聽着妹妹訴説的英蘭叫着可憐的妹子,真苦了你啦!撲上去摟住天壽的脖子,姐妹倆號啕大哭
淚灑如雨,淚流如泉,一生能有多少機會讓人暢暢快快地大哭大笑大叫大唱呢?淚水或許能撫平流血的傷口,痛哭或許能釋放壓抑過久的鬱悶和憂傷。姐妹倆哭了好一陣,總算平靜下來。
那年爹媽領你回江都老家的事,我還記得。英蘭説,班子裏因為你和爹不在,收益大減,班主大不高興,全仗着胡家給撐腰他才沒翻臉。唉,不説那些,後來呢?
後來是人家老先生把爹喝住,説,你打孩子幹嗎?父精母血,受孕成胎,生不出男孩兒,先得怪你自己沒本事!要是你命中無子,打誰也沒用!
爹聽了老先生的話,哭喪個臉發了一陣愣,跟着就猛扇自己的耳刮子,扇得噼啪響!娘嚇壞了,撇下我又去拉爹,爹撲通跪在當地,哭着喊爹孃叫祖宗,説我對不起你們,我是柳門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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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娘也隨着跪隨着哭,我更得下跪痛哭了,我比爹媽罪過更大,所有這些,不都是因為我嗎?
老先生不住搖頭嘆氣,再三勸我們起來坐下説話。他説:這孩子能入梨園唱昆旦,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日後成年,他的婦人體態心性,都可由他的昆旦身份遮掩過去,不至招人疑心。唱戲本就是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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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你們何妨就讓這孩子一輩子如此,終老梨園,也就功德圓滿了。至於你家的後嗣,可以收螟蛉認義子。這孩子是假男人,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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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妻;不是真女人,嫁不了人。你們就死了這條心,隨他去吧!
娘卻不死心,還是求老先生給治治,就算治不成個男孩兒,也讓孩子成個真女子,不然這麼好個孩子,怎麼捨得叫他白活這一輩子!
老先生沉了臉,好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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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説:我知道國中能開通石女的高明醫人,不過三兩位,如今雲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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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又多半年老,哪裏去尋?要麼到京師,那些閹割太監的刀兒手裏,或能有一兩個辦得來這個活兒,但這種人要麼自己是太監,要麼無恥下作,面目猙獰;你們既要他做這樣的活兒,就只能把孩子終身配他;孩子這般清俊靈秀,配那種人,豈不糟蹋了?
天壽住了話頭,好半晌不做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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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地忍着心酸,盈盈欲淚。英蘭早已經聽呆了,一時醒悟過來,趕忙倒了熱茶端來,天壽卻搖搖頭,繼續説了下去,聲音更低,説話更慢,況味更加悽楚:
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了,我這輩子是沒有多少指望的了人家都有的如花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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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唱婦隨,全都跟我無緣,更不用想什麼宜室宜家、兒孫滿堂,只有自己一個人掙錢吃飯,孤孤單單活到老活到死就完了一天到晚地在台上唱崔鶯鶯、唱杜麗娘、唱楊貴妃,演她們死去活來尋找她們的如花美眷,不管怎麼死去活來,她們終究還是洞房花燭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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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圓,可我自己,連一點兒想頭兒、一點兒盼頭兒都沒有,前程一片淒涼每演到杜麗娘《離魂》,我都恨不得跟她一塊兒死掉,倒也痛快乾淨了!
我記得,我記得的!英蘭含淚説道,每回你唱《離魂》都像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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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一場,有兩回還當場昏死過去,後來就不敢讓你上《牡丹亭》的戲了。想起來,真叫人唉!那回你從江都回來,我就覺着你變了許多,雖然身量兒模樣兒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可眼睛變成大人,和以前全不一樣了!還記得嗎?那回你在小花園呆呆地看梅花,眼睛憂傷得就像活過大半輩子的人,我心裏又難過又害怕,摟着你叫你對姐説心裏話,你只是落淚,使勁兒從我懷裏掙出去跑了,什麼也不肯説
再後來,爹染上鴉片癮,家裏就再沒有清靜過,鬧不完的事,生不完的氣,爹不再顧我,娘也顧不上我。我明白,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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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狠下心,和你一塊兒離開家,也是覺得我實在沒有指望了我常常想起老先生的話,我也許就是一輩子游戲人生的命,就安心終老梨園,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指望,隨遇而安,不也挺好?想歸想,哪有這麼容易,家裏的事,周圍的事哪能容你安心?就是自己心下也不總是那麼死水一潭、死灰一片啊
英蘭疑惑自己聽錯,連忙看看天壽,發現一片紅暈慢慢染上她的雙頰,於是忐忑不安地試着問一句:你是説,也還有動春心的時候?
紅暈更深了,天壽沒有直接回答,她咬咬嘴唇,説:我終究演過那許多才子佳人戲,怎會一點兒不懂?小時候還罷了,十四五歲以後,自己都能覺出自己真是女兒身了,明知沒有指望,明知是白日做夢,有時候還免不了要做做夢我以為,我想,我還是不甘心!我總是還想要試一試,不認命行不行,也許我還有一點點機會呢?可結果,結果!她突然嘶聲喊出最後兩個字,一反這半天的沉靜平緩,猛地坐起,用雙手矇住臉,亮晶晶的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手掌下方沿着下巴頦往下滴答。
離開定海以後,英蘭很少看見天壽落淚,今天彷彿又回到從前,她又成了個淚人兒。英蘭決定趁熱打鐵,一面遞給她手帕拭淚,一面緊接着説: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眼下不有個天祿嗎?他可是真心真意要娶你呀。她仔仔細細地把天祿和自己的談話説給天壽聽,然後問:
他對你真可謂一往情深,實在難得;你不應聲,還天天喝醉酒來避着他,倒是個什麼意思呢?就不怕錯過這麼個好人?
天壽擦淨淚水,低聲説:我還不知道他是個好人?所以我不願傷他,無可奈何,才使這醉酒避開的下策。他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
我倒不明白了。妹子,別怪姐姐説話直,無論你多麼俊美無雙,你終究不是個真女人,男人家娶妻買妾,一為傳宗接代,二為牀笫之歡,誰肯拿你當張美人畫兒供着?連天福那麼實誠平和温存的人,跟你又那麼好,他還不肯呢!天祿竟不在乎,不説天下無雙,也是世間難得的了,你怎麼還朝外推?
天壽麪容變得沉思,説出的話也像是想過多少回了:姐你不明白,二師兄此舉是出於義憤:他覺得大師兄棄我而去不仁不義,所以他要挺身而出。我雖是石女,並不想連累別人。他也許並不施恩圖報,可我不願受人恩惠,何況這樣的大恩大德,叫我揹負一輩子,在家中永遠低人一頭!
英蘭驚異地望着天壽,眼睛裏寫着她説不出口的話:你都這種樣子了,還這麼心高氣傲!天壽看懂了,笑了笑,説:
我雖是殘缺之人,可也不能做奴當婢。再説,二師兄也是一時義憤,真的成了夫妻,一家子平常過日子久了,他定要後悔。這後悔藥是不好吃的呀!
英蘭説:天祿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他嘴上一句後悔的話也不會説,可他心裏後悔,誰能治呢?姐,我跟你説一句不該説的話吧,我一直拿他當親哥哥,從沒對他動過心。心不動哪能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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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怎麼成夫妻?
英蘭無奈地説:這普天下只過日子的無情夫妻不也有的是?
天壽靜靜地説:我寧可獨自過一生。沉了一沉,忽又笑道,我還等着太夫人許諾的封贈呢!我這柳門獨子,有了正經出身,就能改換咱家的門第了;莫讓柳家的後代上不了宗譜、入不了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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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男兒不能入仕做官,女孩兒她把後面的話含糊過去,她不想傷姐姐的心。
英蘭卻聽懂了,臉一下漲得通紅。天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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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般説出的這一層意思,不正是她一直力主和企盼的嗎?一旦得知天壽是女兒身,這企盼立刻煙消雲散,英蘭反過來倒向天壽大潑冷水,嘆息道:
你以女做男,一旦入仕就不怕犯欺君大罪掉腦袋?
天壽臉上微笑,聲調卻慘悽悽地含着淚:誰敢説我是女?又誰敢説我是男?
英蘭無法回答也不敢回答,避開這話題,小聲問道:聽説你對爹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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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誓?説違了父命天打五雷轟?
天壽渾身一哆嗦,臉色驟變,在熒熒燭光中,慘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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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沒有血色的嘴唇輕輕翕動,英蘭盡力湊近,才聽清那有如夢囈又似耳語的詞句:
爹説:除非你師兄肯要你,有破你石女之身者,哪怕年逾古稀,哪怕家有十妻,哪怕缺胳膊少腿,你必得嫁給他,免貽我泉下之羞!
英蘭驚異地聽着,心裏一片紛亂:兩個師兄,一個不肯要,一個肯要又不願嫁,能破石女之身的太監刀兒手又不能嫁,看來,小妹只能做一輩子小弟了冷不防,英蘭的雙手被天壽緊緊抓住,指甲都要掐進肉裏去了,天壽臉上的強烈表情和赤紅的眼睛裏的恐怖,嚇得英蘭心跳如鼓,忙問:
怎麼啦?你怎麼啦?
姐,我我,我是親眼見過的,什麼叫天打五雷轟啊!
妹妹猛地撲進姐姐懷中,顫抖得像一片寒風中的枯葉。好半天好半天,才在姐姐的撫慰下漸漸平靜。
黎明前的寧靜突然被打破,彷彿大江潮頭突兀而起,轟然的喧鬧驟然間劈頭蓋臉而來。姐妹倆互相看了一眼,頓時從往事、家事、小事中醒悟過來,想起了面臨的危險,猜到戰局定有了劇變!
兩人立刻衝出房門院門,城內已是一團混亂:人們張火執炬,揹着包袱行李滿街湧動着,朝各個城門亂跑,孩子哭大人叫,老人摔倒在地只能強自掙扎。英蘭姐兒倆上去攙扶起一個老太太,問她出了什麼事。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喘過氣兒,説:
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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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山啦!守山的官兵全都敗回城裏來啦!血糊糊的嚇死人,可了不得啦!還不快逃哇!
老太太説完顫顫巍巍地趕緊走了,姐妹倆望着滿城像火燎着的馬蜂窩的情景,能不發慌?雖然臉上都竭力維持鎮定,心裏可都越來越沉重,就像灌滿了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