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柳知秋包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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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就張帆開航了。
出京半個多月以來,幾乎天天得到這個季節常有的北風相助,順風南下,每日行程常在百里以外,十分暢快。
與每天一樣,跟船家一起起身的,是柳知秋的三弟子。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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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他們就在艙前船頭或艙頂平台上練功了:扳腿下腰拿大頂,拖長聲音喊嗓,高叫咦呀哦,還有腔有調地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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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裏的白口。船家初時覺得新奇好笑,如今也見怪不怪,難得多看他們一眼了。
咦呀哦一開始,後艙頂上的小屋裏也亮起了燭光:柳知秋的三個女兒正在匆匆忙忙地起身。
女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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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就有説不盡的熱鬧。
英蘭雖被喚作二姐,實際上擔着長姐的職責,今年十五歲,就像所有多子女家庭中的老大一樣,看上去她比實際年齡要大,已經是個懂事的少女了。她長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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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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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兒,輪廓圓潤,深眼窩裏一雙彎彎月亮般的眼睛總含着笑意,秀氣的小鼻子,飽滿的嘴唇色澤鮮豔,嘴角微微凹進並上翹,更使得整個面容一團温柔。只是她膚色微黑,還有一雙烏鴉翅膀似的黑眉,不但線條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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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連從眉心到眉梢的一根根眉毛都凜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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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着,初一見會覺得不諧調,看慣了又感到剛柔互補,十分可愛了。
她一向幹活最多,也習慣了,動作麻利輕快,第一個下牀,第一個梳頭洗臉完畢,就忙着用自家專用的小石磨,磨昨晚浸泡好的黃豆。她要照管全家人早上的豆漿。這是柳知秋定下的規矩:全家每人清晨必須要喝一碗熱豆漿。要是哪天豆子磨得多,英蘭也會試着點豆腐或燒豆腐腦給大家吃。她説她是在學手藝,但每回都做得很地道。
小石磨嗡嗡地響得輕快又均勻,英蘭邊磨邊催促兩個妹妹:
別磨牙了,還不快起來去燒水!
珍蘭和珠蘭是一對雙胞胎,今年十歲。她倆出生的時候,正逢家中數十盆蘭花開放,把產房裏的血污氣息都掩了過去。柳知秋因又生了女孩而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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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當孃的卻萬分疼愛,小名就叫做大香和小香。後來為了家中孩子的字序,母親又愛惜她們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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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才起了這樣的名兒。
真不枉叫了珍珠,大香小香就跟楊柳青年畫裏的小美人一樣俊俏,膚色白裏透紅、細膩如玉,頭髮濃黑細密、光澤照人,一樣的淡淡彎眉和俏麗的吊梢眼,一樣的高鼻樑,一樣的櫻桃色的小嘴,兩人站在一處,別人再分不清誰是誰。可只要一開口説話,就絕不會弄錯了:大香温柔沉默,憨厚善良,未語先笑,從不爭先,跟家裏人在一屋待半天,別人常常都不覺得有她在;而那個伶牙俐齒、處處拔尖兒、刁鑽古怪的小丫頭,必是小香無疑。姐兒倆哪怕穿一樣的衣裳梳一樣的頭,小香也總是叫人看着俏美靈秀,風流可人。
看你!又拿我的裹腳布了!小香從大香手裏一把奪過那根長長的帛帶,還順勢一推。大香沒小心,倒了,再坐起身,也不言聲,只看着小香笑。
小香你真霸道慣了!英蘭笑着責備,從門邊拿過另兩條裹腳布,這才是你的。昨晚上繞下來就扔一邊也不洗,臭一屋!我給你洗了。快把大香的還她,快點兒纏吧,天就亮了!
兩個小姑娘開始纏腳。小香纏得很仔細,也就很慢,嘴裏還不停地唧唧喳喳:天天咦呀哦,咦呀哦,嗓子真的就喊好了?那天聽爹跟人講,外邊人聽不明白,直問他:你們見天價喊什麼雞鴨鵝呀?嘻嘻,多逗哇!她自己仰着小臉笑了一氣,一看大香已經穿鞋,着急了,趕緊説好話求告,哎呀好三姐姐,幫妹妹纏纏吧,妹妹來不及啦!
大香就要上前,英蘭一把攔住,笑道:看你把她慣的大香要是不幫呢?這會子倒來説好聽的了!就這麼去燒水送水,跑成個大腳片子,將來嫁不出去才好呢!
小香叫着哎呀哎呀二姐姐,撲過去就往英蘭身上賴。英蘭一躲,閃得小香撲通倒地,兩個姐姐這才笑着把小香扶起來,動手替小香纏腳。小香口裏還一個勁兒地纏緊點兒纏緊點兒!氣得英蘭用手戳着小香的額頭説:死丫頭真是不要命死要俏!小香還涎着臉兒笑説:命也要俏也要!
纏好腳梳頭,小香又叨叨銅鏡照不清楚,該磨了,接着就罵道:那個小氣鬼兒!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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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幹嗎?就該送給姐姐!哪怕借給姐姐們使使也算他的心意不是?偏他,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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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似的藏着掖着,看我哪天給他搶出來,氣死他!
你嘟嘟囔囔的,説誰呢?英蘭繼續推着石磨,問。
説誰?咱家的那個太子爺唄!小氣不説,成天傲了巴唧,冷着個臉兒,笑也不笑,跟誰也不好,跟誰也不親,動不動就哭,什麼香餑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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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還總慣着寵着的,哼,真拿自個兒當千歲爺呢!小香流露出一肚子不滿。
咱家就這麼一根獨苗兒,不疼他疼誰呢?説他是咱家的太子,也不算錯呀。不獨爹媽該疼他,咱們當姐姐的也該疼他不是?我倒不覺着他傲氣英蘭説話自然是長姐口吻。
敢情!小香撇撇嘴,你天天給他梳頭,他對你可不就另眼看待!
那人家從宮裏得了賞,不也分給你兩個銀錁子嗎?英蘭笑着説。
小香一時語塞。這當兒,外面傳來天祿用蘇白念急口令的聲音,又清脆又響亮,像一串珠子似的個個圓潤,字字清楚,其中夾着天福的韻白,也很動聽。
小香從窗口朝外看一眼,立刻借題發揮道:你看你看,連早起練功,他都不跟師兄們在一塊兒,人家在船頭,他自個兒單崩兒待平台上,有多麼獨!人家天祿,唱做念打樣樣好,比咱家那太子高一大截呢!前次唱宮戲他得賞,多半還是人家天祿的功勞!他也就是仗着年紀小罷了!《思凡》呀,《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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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呀,我也會唱!要是那天宮戲讓我去,那西洋玻璃鏡子就是我的了!
大香這半天第一次笑眯眯地小聲説:唉,你是個女的呀!
小香一臉不服氣,卻也無話可説。
英蘭也笑道:你還惦着小弟那鏡子哪?死了心吧!聽娘説那是天壽的愛物兒,藏枕頭底下,天天玩兒不夠。正着照反着瞧,睡覺時候在被窩兒裏也偎在臉兒上,還時不時地親那長翅膀的光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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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兒哩!
哎呀呀,可了不得啦!小香好看的吊梢眼瞪圓了,大驚小怪唧唧喳喳,這不成精作怪了嗎?他的精氣神兒早晚得叫西洋鏡子給吸乾嘍!怪不得太子爺跟誰都不親呢!我有法子治他!等着瞧,看他以後還敢不理我!
行了行了,英蘭勸解地説,小弟吃這碗戲飯也不容易,捱打捱罵罰站罰跪且不説,還得纏身,小小年紀,也夠他苦的了
纏身?小香驚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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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揚淡淡的彎眉,怎麼纏呀?
見大香也露出好奇的神情,英蘭告訴妹妹們,唱旦角的男孩子,怕他日後長成男人形狀再不能上台,早早的就要纏胸纏腰纏肚子,為的是長期保持身段纖纖、嬌小玲瓏。爹孃盼着小弟日後大紅大紫,在京師時候就説要給他纏身,可直拖到昨天晚上。娘要我備了好多帛帶,都是給小弟用的,可比咱們用的裹腳布多得多了。末了英蘭説:
想想咱們小時候也就纏個腳,還都疼得死去活來;小弟纏身,不知受多大罪呢!唉!
小小的頂艙裏第一次靜下來。這一靜,英蘭卻不安了--天壽怎麼沒動靜了呢,既不喊嗓也不撲騰?她打開側窗探出半個身子朝前望,平台上的天壽果然坐下了,正在逗船家的小狗玩兒,旁邊還有幾隻雞圍着他打圈子。天壽抬頭看見了英蘭,英蘭趕緊做手勢,叫他繼續喊嗓。
天壽還沒回應,平台下面的艙頂咚咚咚就是幾聲巨響,顯然父親也發現了兒子偷懶,在用力敲打。天壽嚇一跳,趕緊放開小狗,張嘴就唱出一句《皂羅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姐妹們也不敢怠慢,加快了動作:英蘭開始用絲網濾豆漿,大香小香也趕緊下到後艙打熱水,準備服侍父母起身梳洗。
梳洗罷到早點前,柳知秋還得打幾趟拳活動筋骨。孩子們於是有個小小的空閒,小香大香姐兒倆也跑到艙頂平台去逗小狗小雞。見她們上來,天壽立刻後退幾步,轉身扶着平台的欄杆向四外眺望。小香不由得撇撇嘴,小聲咕噥道:什麼了不起,誰稀罕你!
天已大亮,四周景色如畫,陣陣東北風推着帆,船行得非常平穩,倒像是兩岸在慢慢後退。前些日子,天地間空蕩平曠,四面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地;現下遠處的山、岸邊的樹和堤外的田裏,都是綠瑩瑩的,連吹來的風都不那麼冷了。
小香立刻忘了不快,開心地説:哎呀呀!瞧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
大香笑道:真的,處處都綠!
小香瞥一眼天壽,故意大聲説:大姐姐一定在南方!那邊天壽果然吃驚地扭過臉來瞧她,她説得更有勁兒了,當日大姐姐説不定也是坐船,也是走的這條道兒!唉,我真怪想她的!
大香使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別説了;天壽卻走過來,仰頭望着大香,小聲説:珍姐姐,我有二姐三姐四姐,那咱家就該有個大姐,我怎麼沒見過呀?
大香和氣地説:大姐嫁到遠處去了,走的時候你才三歲,怎麼能記得呢?
嫁誰了?嫁哪兒去了?怎麼也不領着姑爺回門來看爹媽?
大香為難地笑笑,説:你還小哩,這些事就別問了。
為什麼?
小香把天壽拉到一邊,一臉壞笑,湊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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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根低聲説:這事兒你得去問爹媽。你不是他們的心尖子寶貝蛋兒嗎?他們準會告訴你真話。
小香!説什麼悄悄話呢?大香問。
沒説啥,我問天壽纏身的事哩!
天壽一機靈,身子猛地朝後一閃,像受驚的小鹿,撒腿就從扶梯咚咚咚地跑下去了。小香看得怔住了,不料他反應這般強烈,不由得更加好奇。
柳知秋打完拳,手捧着小茶壺,坐在客廳裏同戲團頭一起喝茶聊天。
柳知秋包租的這條船,在船行裏算是中等。長不過十丈、寬只兩丈多,因是客船,只在甲板下順便載貨,甲板上全是艙房。按時興的樣式,分建前艙、中艙、後艙和尾艙。前艙有兩間客房,中艙也有兩間客房,隔着一大間客廳與前艙相連。前艙、後艙和尾艙頂上都還有一層房間,只有客廳和中艙頂用欄杆圍出一個寬闊的平台,專供乘客觀賞景緻。
前艙的兩間屋裏分別住了戲團頭封四爺和天福天祿哥兒倆,中艙的兩間,一間由柳知秋專用,還擱着他們家專置的戲箱;另一間歸柳知秋夫妻倆帶着天壽住。後艙頂一大間安排那三姐妹,因此,與之相對的前艙頂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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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肯空下來。船家四口人住後艙,而幫工的水手、雞窩狗窩和廚房,就都在兩層尾艙裏解決了。這樣,客廳成了中心,他們的許多重要活動,如吃飯、説戲、排練,都在這裏進行,就連天福天祿天壽學戲出錯捱打罰跪,也都在客廳。
柳師傅,我真服了您了!戲團頭呷了一口熱茶,説,這半個月同船,我算明白了,您這棵棵玉筍養得不容易!嚴師出高徒,一點兒也不假呀!
少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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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老大徒傷悲!也是為他們自己好。柳知秋不無得意。
我知道您心裏頂疼天壽,獨苗苗老兒子嘛。可瞧您前天打他一點不手軟,比打天福還狠。也虧他小小年紀能受!
唉,不打不成材,吃的就是這碗飯,有什麼可説?您還沒見他頂着一碗水踩蹺跑圓場呢,潑出點水星子,捱打;了碗,一天不許吃飯。現如今,踩蹺就受看多了!
天壽日後決計是朵名花,上得了菊榜【菊榜:舊時戲班或戲曲界被稱為菊部,一些愛好戲曲或捧戲子的文人,評比戲子(主要是旦角)的色藝,分出名次張榜公佈,並仿照朝廷進士榜定出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稱為菊榜。】,點得了魁元。這回您當機立斷,星夜南下,真是逃得及時,英明之至,不然危矣!那位摧花手的大名,遠在廣州的同行全知道。都説他那王府裏私設牢獄,專門監禁他玩兒膩了的優伶,可誰敢拿他怎麼樣呢?唉,這叫什麼事兒!
柳知秋也搖頭嘆道:可不嗎,現在想想還後怕呢!
那日在宮裏,他真是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恨不得立刻上吊,立刻一頭撞死南牆才好。也是他吉星高照,在解無可解的當口,跑進來一個與天福年齡相彷彿的皇子,管王爺叫八叔,管另一位叫九哥,説太后老佛爺生氣了,要是八叔、九哥不立馬入席,太后老佛爺就要動家法了!這下子倒是王爺他們兩個慌了神,起身就趕着出門,剎那間就把柳知秋撇到腦後去了。柳知秋卻不敢怠慢,出宮回家,連夜找到戲團頭封四爺定約,到船行包租航船,叫家眷只收拾金銀細軟和必用的物品,把典賣房屋傢俱的事偷偷託給一位信得過的好友,來不及向親朋辭行,逃命也似的,第二天天不亮,全家就打東便門上了小船,過了頭閘、二閘、花閘、普濟閘,直到通縣運河邊上了大船,才算把提溜着的心放回腔子裏去。半個月的行程,平安無事,看樣子這場災禍還真躲過去了。
戲團頭又很有興趣地問起柳知秋的測字相面術。柳知秋笑着説,雖然用來混飯吃的時候不免真真假假、連唬帶蒙,但其中也真有些命理在,叫人不得不信。封四爺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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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地説:那你選徒弟也看面相不成?
柳知秋笑道,收的徒弟都還小,沒長開,而且相隨心生,日後還會變,不過大致總要靠得住才肯要。
戲團頭不免問起天福天祿的面相。
柳知秋説:天福有福相,五官端正,三停【三停:相書專用名詞。以眉際、鼻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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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為水平線將人的面容分成上中下三停,以三停的均勻程度判斷人的命運。】勻稱,正面不見耳廓,是個心地純良的好孩子,日後也總能逢凶化吉。缺憾只在瞳仁小,又不夠黑,只要不長成三白眼【三白眼:相書專用名詞。因黑眼珠小,使眼眶內環繞黑眼珠三面皆白,稱為三白眼。】尚無大礙。天祿雖然是個招風耳,福分不如他師兄,但耳與眉齊,極為聰明,又方頤前突,秉性堅忍剛毅,學戲的有這兩樣好處,還怕不能成名嗎?只是他眉間有豎紋,若日後只長深不向上延伸,可成一代名優哩!
戲團頭不由得摸着自己的眉間,笑道:向上延伸有什麼兆頭兒?
柳知秋皺了皺眉頭:若豎紋直接髮際,如將前額劈成兩半,相法上叫做懸針,大不吉利天祿還小,未必會成懸針。
戲團頭正想問問自己的面相,三個男孩子進來了,向長輩請過安,便穿梭似的在桌上擺好了早點,有關相面的談話也就結束。
桌上四碟小菜:一碟香腸、一碟切成瓜瓣的鹹鴨蛋、一碟醃鹹蘿蔔、一碟豆腐乳,外加一笸籮餑餑和一大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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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粥。隨後,英蘭送上兩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豆漿,柳知秋和戲團頭就入席用餐了。
雖是下九流的優伶之家,規矩也不小:
戲團頭是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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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資格與家主頭一撥兒吃飯。還是這桌早點,家主與客人吃罷該天福哥兒仨,因為天壽是兒子、天福是義子,只剩天祿一個也就不好再分出去了。他們仨吃完,才輪到柳家的女人上桌。就是開頭擺上桌的四樣小菜、一笸籮餑餑、一缽子粥,這麼多人挨撥兒吃到最後,每人也還能攤上三兩片香腸和至少一瓣鹹鴨蛋,而且笸籮和粥缽從不會見底,熱豆漿更是人人有份兒。封四爺頭一天不知道,覺得那一小碟充其量也不過是兩根香腸,貪它味美一股腦兒吃了個精光,心想添一份就是了。不料碟子一光到底,後面七個人都沒吃到,弄得他很是尷尬,不由暗暗稱奇,從此循規蹈矩。
兩個大人用餐,三個孩子在旁侍候。柳知秋對正在盛粥的天壽説:今兒早起那《皂羅袍》是你唱的吧?誰讓你喊嗓的時候唱曲兒?喊嗓就是喊嗓,只能喊雞鴨鵝,不準唱曲兒!再讓我碰上,饒不了你!
天壽趕忙低頭稱是,把粥碗恭恭敬敬地送到父親面前。
戲團頭勸道:隨口唱曲兒也是勤學苦練的好事,有什麼要緊?
柳知秋説:你不知道,好些孩子荒腔走板,禍根就在這兒!但凡開口唱,一定得跟着笛子弦子,音才能準。隨口唱多了,找不着調門,唱成左嗓子,可就沒救了。這可一點馬虎不得。
戲團頭連連點頭,説:原來如此。柳師傅精於此道,真非常人可比呀!
柳知秋笑笑,客氣一句不敢當,隨後又依照每天的慣例吩咐道:早點後説戲。天福今天的功課是《醉寫》,你們兩個學《秋江送別》。天壽還得學一出《拜月》。裏面的妹妹該貼旦來扮,天祿代一下。
戲團頭笑道:師兄扮妹妹,師弟倒要扮姐姐,真是台上無父子啊!
柳知秋也笑道:天壽若是扮了貴妃娘娘,我扮個高力士還得給他下跪磕頭呢!唱戲嘛,到了台上就論不得尊卑了。
天壽見父親高興,趁機小聲問:爹爹,我不是還有一個大姐姐?嫁到遠處去了?
柳知秋手一哆嗦,一瓣鹹鴨蛋掉到桌上,他眼睛盯住天壽,臉上陡然佈滿嚴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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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掃了戲團頭一眼,才把火氣硬壓下去,冷冷地問:誰跟你説的?
天壽被父親的表情嚇住了,囁嚅着説:沒有誰,一直叫二姐、三姐什麼的,我想,那總該有個有個大姐才對
好了,柳知秋截住天壽的話頭,面無表情地説,為你説了不該説的話、問了不該問的事,罰你今天不吃早點,給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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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歌》。什麼時候背過了什麼時候來見我,去吧!
天壽一聲不響,低頭就離開客廳。師傅懲罰師弟,兩位師兄照例不該表示同情;戲團頭剛才還在誇獎嚴師出高徒,當然也不好阻攔。第三撥兒來吃早點的母女四個也覺出不對頭,互相交換着眼色,靜悄悄地喝豆漿。一時誰也不説話,氣氛挺僵。
封四爺是客,理所當然地要出頭緩和一下氣氛,他笑道:柳師傅真是與眾不同,連處罰徒弟都這麼雅緻,這麼文質彬彬。
這話正説在柳知秋的得意處,也驅走他心頭的不快,笑答道:我一向推崇李笠翁【李笠翁:李漁,字笠翁,蘭谿人。清初戲曲理論家、作家。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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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風箏誤》、《蜃中樓》、《玉搔頭》等十種,合稱《笠翁十種曲》;另著有《閒情偶寄》,對戲劇理論有所豐富和發展。】,他有句話説得最好:腹有詩書氣自華。我門下弟子,不但得天天早起練功喊嗓,天天説戲學戲,還得天天讀書背詩練琴棋書畫,不然絕成不了氣候!
戲團頭雖感到柳知秋的狂傲,倒也佩服他的見解,讚道:所以呀,所以呀,您柳師傅能在梨園行鶴立雞羣,獨樹一幟嘛!
柳知秋聽得心裏舒坦,面色轉霽,可扭頭向着弟子和妻女們,又是一臉嚴霜,我立個死規矩:從今以後,誰敢在我面前再提大姐媚蘭這四個字,別怪我不留面子不客氣!今兒上午沒精神説戲了。天福天祿,吃過早點回屋寫字作畫,練琴彈琵琶,下午再學新戲!
天壽怕的是背書,不怕背詩,背詩讓他覺得有趣。
朝廷有定製,在籍優娼,三代之內不得習舉子業,不得入仕為官,入官學私塾甚至設家館讀書都屬違制,有僭越之罪。所以,柳知秋是以教戲學字為名,親自給徒弟開蒙的。先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接着讀《孝經》、《詩品》和《千家詩》;之後該上《四書》的時候,他便禮聘自己的一位曾為秀才的師兄,給弟子們講書,自然,用的還得是説戲的名義。
天壽四歲開始背《三字經》,因年歲小開蒙晚,進度總趕不上師兄。離京師之前,師兄們早讀完《四書》,天天在背讀書寫《古文觀止》了,天壽才讀完《論語》和半部《孟子》。為孟子見那該死的梁惠王和莫名其妙的荷丈人,他手心都被父親打腫了;但念起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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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來,簡直像唱曲一樣流利好聽,用不了三遍,就記得一清二楚了。
在南下的旅途中,父親要他開始讀《唐詩三百首》。他第一次接觸古體詩,竟也非常喜歡,許多美麗的句子常在他夢中出現。所以,背《長恨歌》對他其實不是懲罰,反倒很受用,不過,餓着肚子背詩,終究美中不足。
他走上平台坐下,雙手抱膝,把那本舊得卷邊兒的《唐詩三百首》壓在咕咕叫的肚子那裏,好像它能緩解飢餓似的,閉了眼,只動嘴唇不出聲地背誦着: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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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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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欲曙天
他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和好幾個人的呼吸聲,立刻睜眼,並猛然站起身,膝上的書也啪地摔落在地:天福天祿和大香小香四個人竟一齊站在他面前。
天福連忙把書拾起來,温和地説:背好了沒有?要不要幫你?
天壽抿了抿小小的嘴唇,也不看大師兄,説:正在背呢!之後又不出聲地低頭揹他的唐詩,微微扭開身子,似向眾人表示:你們別來打攪。
大香解開她提着的手帕包,是夾了香腸和鹹鴨蛋的餑餑,小聲説:英蘭姐叫我捎給你,怕你餓壞了天壽並不回身,也不停止背誦,只搖搖頭不肯接受。
嘿!瞧你這不瞅不睬、大模大樣兒的!小香早忍不住,大聲地説,誰欠了你二百吊錢不成!
天壽抬眼,直直地看着小香,好半天,才小聲地説:四姐姐,你幹嗎騙我?
小香嘻嘻一笑:我也沒想到爹會發火呀!他一向是最心疼你的嘛!行了行了,別説那個啦,我們都想來看看你怎麼纏身的
什麼?天壽後退一步,低了頭,大大的眼睛從下朝上盯着小香,烏黑的瞳仁滿是懷疑和戒備,你管呢?
大香友愛地撫摸一下小弟的辮髮,擔憂地説:我們纏腳那會兒都疼得要命,你纏身怎麼受得了,很疼吧?
天壽的態度彷彿也軟下來,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天祿老早就在上下打量師弟了,這時撓撓自己的招風耳,皺着眉頭笑道:唱旦角真倒黴!好好的還要纏什麼身,多難受!還不如改生行醜行呢!
天壽瞪他一眼,不回答。
天福關切地説:沒給你纏腳吧?千萬別纏!前些年有個唱旦角的優伶,不甘心自己滿腹才學埋沒掉,冒了士子籍赴鄉試,考中了舉人,得了實缺官兒,直升到太守,為官清廉公正,愛民如子,可造福一方呢!偏是他早年間不但纏身,還纏了腳,平日只能在靴子裏塞棉花。結果下鄉去勸農遇雨,靴子沾泥脱落,露了餡兒,給人告發,下了大獄,最後在監中自殺了多可惜!
大家都聽得怔怔的。
天福又添了一句:要是你日後也能中舉做官,那也説不定哩
天壽扭開臉,誰也不看,只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説:沒纏腳,只纏了胸、肚子、胳膊和大腿
快讓我瞧瞧!小香立刻興奮地嚷起來,動手就要去解天壽的衣紐兒,到底怎麼個纏法子,讓我也學學!
南下以來天氣和暖,天壽只穿了件藍布夾袍,外罩繡蘭草寬邊杏色琵琶襟小毛坎肩,紐袢兒又多又密。可不等小香的手伸到,天壽就用雙手緊緊捂住衣襟,驚慌失措地連連説:不!不!
天祿覺得師弟的樣子很滑稽,便幫着小香説道:我們都沒見過,就讓師兄和姐姐們開個眼,有什麼要緊!
天壽越發裹緊了衣裳,兩隻胳膊全摟在胸腹間,紅頭漲臉、滿面怒色,亮晶晶的黑眼睛帶着明顯的敵意輪番掃過面前的幾個人,固執地大聲説:不!就不!
天福和解地勸道:師弟不願意就算了吧,有什麼好看的?
小香漂亮的吊梢眼一翻,生氣地説:太子爺又犯犟脾氣,故意彆扭了不是?我倒不信了,你個七歲的小人兒,犟得過誰去!我偏要看!
天壽眼睛都黑了,大叫道:我偏不肯!
小香對天祿一示意,兩人嘻嘻哈哈地朝天壽逼近,天壽卻虎着臉一步步後退,直退到平台欄杆,再無可退,兩人同時揪住了天壽的坎肩兒,笑道:看你還往哪兒跑?
天壽突然一低頭,小香登時驚叫:哎呀!你咬人!該死的小東西!
天福和大香也趕緊圍上去,幾個人都惱了,七嘴八舌地説:鬧着玩兒的事,怎麼竟咬人!竟下口咬親姐姐,太不成話!去告師傅師孃,得好好管教!還不快向姐姐請罪天壽被圍在當中,就像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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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裏的小動物,驚慌又可憐地四處張望,還使勁咬住下嘴唇,絕不做聲。
小香哭着罵着再次衝上去,要揪天壽。天壽雙手抓着欄杆,小小的身體一溜,一下子鑽到欄杆外面,站在那只有不到半尺寬的平台沿上,瞪大的眼睛裏一團不顧死活的瘋狂。他尖聲叫道:
你們誰再敢過來,我就跳下去!
眾人頓時愣住。
從平台上看過去,天壽彷彿懸空站着,他腳下兩丈深處就是河水,船正兜了滿帆的風全速行駛。天壽的頭髮、衣襟、袍邊都在風中飄揚擺動,他小小的身體那麼單薄輕靈,彷彿隨時都會被強勁的風吹跑。
天福着急,説鬧着玩兒怎麼弄成這樣了,快勸勸師弟,別出危險!天祿也慌了,説快退後快退後,叫師弟自己鑽回來。大香要上去伸手拉天壽,小香卻一跺腳,攔住大香,滿臉橫不論的神氣,雙手叉腰,叫道:
你唬誰哩?跳哇,你跳哇!淹死了我賠你的小命兒!
這當兒,下面的中艙窗户打開,柳知秋探出頭,衝着上面吼道:誰在那兒瞎鬧?!
天壽嚇得一哆嗦,手一鬆,竟像一片樹葉,隨風飄飄,忽地落入波濤中!
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叫:不好啦!天壽掉水裏啦!
這下子,滿船驚慌,一片忙亂。
柳知秋捶着艙壁跺着船板大叫:停船!停船!快救人!
戲團頭站在船頭高聲喊道:快救孩子!救出孩子賞銀十兩!
立刻就有好幾個水手撲通撲通地跳下水去撈天壽。
天壽娘和英蘭扶着船幫搖搖擺擺地跑着,哭叫着天壽的名字。
船主吼叫着:落帆,快落帆!
當柳知秋像抱嬰兒一樣抱着用棉袍包裹着的天壽,一步步走進艙房的時候,天壽的姐姐和師兄們都跟了過來,看着那張蒼白的、雙目緊閉毫無生氣的濕淋淋的小臉兒,都低了頭,心裏不是滋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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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客廳進了中艙,柳知秋低啞着聲音叫天福把通客廳的大門閂住,就領着一直哭個不停的天壽娘往他們的卧房走。英蘭要跟着進屋,被柳知秋喝住。他回過頭,面色比烏雲還要陰沉,目光像利劍一樣從孩子們身上一一掃過,狠狠地説:
誰都不許進來,給我老實在戲箱房待着!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天壽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一個個都別活!
天福天祿坐在戲箱上,英蘭和大香小香站在門邊,誰也不説話,都心驚膽戰地極力想要聽清卧室裏的聲音動靜,但隔着一條廊子、板壁和緊閉的門,只能聽到母親一聲聲苦命的兒!一聲聲心肝寶貝兒!簡直像是在哭靈
戲箱房裏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能嚇人一跳。這沉寂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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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令人皮膚起栗,大香小香都受不了,渾身亂抖,英蘭只好把她倆摟在懷裏。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聽得裏面叫了聲爹,又叫了聲娘,跟着就是爹孃驚喜的嗚嚕嗚嚕的説話聲。大香長長噓了口氣,軟軟地從姐姐懷中滑下來,坐在了地上。戲箱房中這才一片喘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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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
又不知過了多久,哇--的一聲,卧室突然傳出天壽的哭叫:
我的鏡子!嗚嗚我的鏡子不見了!啊啊
隨着母親的絮語安慰,哭聲漸漸變成聽不清楚的抽泣。戲箱房裏大香看看小香,小香咬着好看的小嘴唇,裝作看艙頂,沒有理睬。
嘭!一聲巨響,卧室門大開,撞在艙房壁上彈了好幾個來回,柳知秋大步流星地走出來,面色鐵青,神情可怕,眼睛像兩團燒得通紅的火炭。他一語不發,砰地打開戲箱,拿出大片木刀,照着天福天祿就沒頭沒腦地猛抽猛打,又急又狠,彷彿不打死他們不能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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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兩個早跪下了,只用雙手抱着頭護住臉,默不作聲地任憑師傅痛打。
見天福天祿臉上都汗淚交加,英蘭知道父親打得重了,連忙上前跪倒,扯住父親的衣襟,説:爹,您甭發火兒!彆氣壞了身子!
柳知秋一把將英蘭推了個跟頭,吼道:氣死我你們就稱心啦?還有你們這兩個小賤人!説着左右開弓,拿着大刀片就照兩個女孩扇過去。大香撲通跪倒,胳膊先捱了一板;還沒打到小香,她已經吱哇叫喊哭着告饒:
爹呀!別打啦!我再也不敢啦!
待到天壽娘聞聲衝過來抱住柳知秋的胳膊時,大香小香都捱了好幾下,英蘭抱着妹妹,姐兒仨哭得嗚嗚響。天壽娘哭着説:天壽已經過來了,你就手下留情吧,女孩兒家怎麼能這麼打嘛!
柳知秋吼道:都是你慣的!你還護短!鏡子呢?鏡子呢?
大香從懷裏掏出那用手帕包着的天壽的愛物兒。
你?柳知秋目光一閃,厲聲追問,誰出的主意?
大香從來不説謊,此時卻難開口,只無奈地看了看小香。
小香!柳知秋壓低的聲音更具威脅。
小香微微一顫,還是勉強地撒嬌似的笑了笑,説:爹別生氣了,是我們不對,鬧着玩兒,逗逗天壽,玩兒兩天就還給他的
鬧着玩兒?柳知秋盯住小香,偷鏡子是鬧着玩兒,攛掇天壽來朝我要大姐也是鬧着玩兒?招一幫人要看他纏身也是鬧着玩兒?把他逼得摔水裏差點淹死也是鬧着玩兒?柳知秋越説越氣,提起腳照着小香狠狠踹過去。小香哇呀尖叫一聲,趴在地上痛哭。
柳師傅!柳師傅!戲團頭封四爺在用力敲客廳通中艙的門,他剛才去給救天壽的水手發賞銀,如果他在旁邊勸一勸拉一拉,孩子們捱打不至於這麼慘。
柳知秋不理睬封四爺,拿大刀片在桌上猛地一拍,指着孩子們惡狠狠地説:
都給我老實聽着,今兒我把話撂這兒,你們誰再敢碰天壽一手指頭,我砸斷他的狗腿!誰再在天壽背後使壞,我就把誰轟出這個家!天壽是我柳家的獨苗兒,也是我們老兩口兒後半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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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偏他愛他天經地義,叫他太子他就是太子!誰眼紅也白搭!好了,英蘭,開門去吧。